◎ 宫凤华
江南春野菜蔬香
◎ 宫凤华
“春园暮雨细泱泱,韭叶当篱任意长。”苏中里下河水乡,韭菜总是青碧的,着一身青衫,水袖轻舞,是戏曲中端庄秀丽的青衣花旦。一畦畦韭菜,是春季最生动的色彩,宋词小令般,轻快活泼,令人心生欢喜。
韭菜之食在我国由来已久。《尚书·夏小正》中有“正月囿有韭”的记载。《诗经·豳风》中曰:四之日其蚤,献羔祭韭。韭菜可作祭祀之用。《山家清供》载:六朝的周颙,清贫寡欲,终年食蔬。文惠太子问他蔬食何味最胜?他答曰:春初韭菜,秋末晚菘。可见韭菜乃俗雅共食也。
韭菜又名起阳草、长生菜,有很高的营养价值与健身功效。古医籍《本草集注》中说:“韭菜,生食辛加行血,熟食则甘而补中、益肝、散滞、导淤。”春天,气温上升,人体肝气易旺,犯脾搅胃,有腹胀反胃的不适感,肝肾阴虚。而韭菜含有挥发性和硫化物等成分,散发辛香气味,有助疏调肝气。终年,农家餐桌上总能见她绿色的身影。
清明时节,母亲将趟网趟上来的螺蛳滴油漂养几日,用缝被针剔出肉。韭菜洗净,切段,刺啦一声倒进炸油铁锅里,翻炒,再加螺肉,配上胡椒粉、细盐。起锅,浓香扑鼻,吃了滋阴壮阳,清心明目。
清明节这天,家中必炒一盘韭菜,碗里夹上几筷韭菜,长辈说吃了“汰毒”,我想也有对已故亲人“久”怀之意。
常常想起一家人在春雨霏霏的日子里包饺子的温馨场景来。母亲把新割的韭菜剁碎,去汁,锅里煎好蛋皮,再将精肉剁碎,加进油渣,细盐,把包心炒熟。包好的饺子轻轻地码在竹匾里。煮好的饺子,盛上一碗,浇上麻油,拌进葱花,夹块猪油,吃得齿颊生香。
亲朋到家,备一盘韭菜炒鸡蛋及红烧豆腐,打趣说,今天十样菜待客,韭九谐音。客人回,蛮好,蛮好,香着哩。主客会心而笑,一屋子的温情。一盘鲜韭炒鸡蛋色泽好看,香味通融,滑润柔嫩。吃来爽口有嚼劲,味道微微辛辣,细嚼略带甜味,纯真纯味,吃一口齿颊生香。黄绿相间的鲜韭炒鸡蛋,让人品咂出春天的味道。
作家陆文夫盛赞新割的韭菜“肥、滑、香、嫩、鲜。”经乡间巧妇精心烹制,舌尖上的滋味却是百转千回。
韭菜炒青虾味道特鲜。青虾炒熟后红如丹枫,衬以翠绿的韭菜,犹如红莲掩映在绿荷之中,清新怡人。食之清香柔嫩,味蕾立时陷入鲜美的沼泽中。红绿的色泽搭配,也极令人喜悦,书写着一种渔樵乐事、农圃家风的符号趣味。吃河蚌或蚬子汤时,夹两筷炒韭菜投入汤中,好看又美味,确实相得益彰。
翻张岱《夜行船》,有“郭林宗友人夜至,冒雨剪韭作炊饼”之语。二人关系,像虎皮西瓜,纹络清晰,叶雨相亲。母亲摊的韭菜饼总是弥漫着一股浓浓的韭菜香。将青嫩韭菜割下,洗净,切碎,和小面拌匀,一勺一勺地舀进炸油的铁锅里,发焦后即铲起来。此时的韭菜饼色泽黄绿相衬,清新养眼。搛一块一嚼,发出咔咔的声响,犹如冬夜里走在厚厚的积雪上。逼仄的草屋里立时流淌着馥郁的饼香。一碗清凉的薄粥、一筷咸辣的酱瓜子、一块喷香的韭菜饼、一屋子的亲情和温暖。袁枚《随园食单》记载:“韭白拌肉,加作料,面皮包之,入油灼之,面内加酥更妙。”母亲的韭菜饼比袁枚的更好吃。
韭菜炒百页是农家最寻常的一道菜。农家宴席,有了她,既实惠,又开胃,且低廉。韭菜薹炒肉丝、干丝,味道爽脆。母亲烧的韭菜炒猪肝,红绿相衬,汤汁粘稠,入口生香。韭菜须旺火爆炒,略炒片刻即出锅,此时,鲜香扑鼻,嫩嫩的,让人满嘴生津。
母亲还会做韭菜盒子、韭菜炒干丝、韭菜炒豆芽、辣炝春韭菜等,每做一道简朴的菜肴,母亲都投入无限的真诚和慈爱,给我们百般的呵护和疼爱。
喜欢吃饺面店里的水饺和汤面,里面佐料是药芹和韭菜末儿。喜欢韭菜末儿那股醇香,连汤带水一仰脖子全灌进肚里。抹抹油光光的嘴,生活的惬意全写在脸上。
杜甫“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写出了春韭的鲜嫩及诗人的欣喜;苏轼“渐觉东风料峭寒,青蒿黄韭试春盘”预示着春天的真正到来;李商隐“嫩割周颙韭,肥烹鲍照葵”抒发思古之幽情;陆游“鸡跖宜菰白,豚肩杂韭黄”把鸡和肉一起列为美肴。杨凝式的《韭花贴》令无数书家为之倾倒。潘天寿的指画《旧友晤谈图》中“剪韭共加餐”细腻清雅,意蕴丰厚,令人动容。
“一畦春韭绿,十里稻花香”。韭菜绿得清翠,容貌秀丽,水灵如村姑,不张扬,不邀宠,只需一抷土,即分根长叶,蓬蓬勃勃,舞风弄月。在恬淡的农家生活中,有了韭菜绿生生的点缀,便有了一股子的田园气息和乡土风味。呵,真想挎个竹篮,握把小锹,踏着微润的土地,沐着和煦的春阳,俯身乡野,采撷青嫩的韭菜,采撷烂漫的春天。
苏中里下河乡野菜蔬中,茼蒿绿得清苍莹透,浓烈的香气四处弥漫,混合着春阳温煦的暖意。茼蒿又名蓬蒿,花叶似野菊,有蒿之清气,菊之甘香。叶子墨绿,纹络清晰,如翡翠精雕而成。花形如菊,蕊黄瓣白,招蜂引蝶,香气弥漫。
卤汀河乡村,茼蒿可拌、可炒、可烩,经俊俏农妇巧手烹制,青滴滴、娇嫩嫩的茼蒿总能变换着花样,装点着寻常人家的餐桌。
爆炒茼蒿清爽养眼哩。鲜嫩的茼蒿洗净,掺以蒜头,倒进冒泡的油锅里,上下翻炒,加盐,放水,文火煸焖片刻,起锅,一股清香直扑鼻翼。盛入素净的蓝花瓷盘中,端上桌,茼蒿绿得莹透,蒜头白得清纯,青白相衬,色泽艳丽。嫩,脆,香,软,一股子浓浓的蒿香,一扫久吃膏腴肥甘的腻厌。
生拌茼蒿可品味其本真至味。将茼蒿择净清洗后,放少许细盐拌匀。锅内倒油加热,加入红辣椒丝,佐以蒜末、白醋、砂糖,做好味汁。然后虑去茼蒿碗中的咸水,拌进味汁,淋上本地的小磨麻油即可。茼蒿绿得天然纯粹,细嚼,醇香盈口,直透肺腑,微涩,脆嫩,牙齿如碰瓷器,轻滑爽口。且咯吱作响,那是茼蒿的吟唱,写在脸上的却是怡然和自足。
茼蒿豆腐汤可是地道的家常菜,绿生生的茼蒿在浊浪排空的油锅里快乐地歌唱,再劈进几块凝脂般的豆腐,或掺进一勺圆滚滚的鱼圆,汤沸起锅,盛在蓝花大汤碗里,小家碧玉般的清秀宜人,且清香味浓,色调清雅。此时,涎水早已汹涌而至。大家用勺子喝一口汤,那个鲜呀香呀,岂可用言语道哉!
茼蒿烩肉圆,是厨间巧手们乐此不疲的一道美味。荤素搭配,红绿相间,浓香四溢,直吃得人齿颊生香,满脸春色。拳头大的狮子头,油汪汪,圆溜溜,外焦内酥,肉末里掺以葱段姜末,咬一口,糯软润滑,油渍直流,嫩滑软香,直抵舌尖。茼蒿浸着肉香,淹在绿汤里,刺激着你的味蕾,入口,清香沿着喉咙直钻肚腹。一碗白米饭,唰唰唰便见底了!
母亲善煮茼蒿粥和茼蒿饭。茼蒿粥里的茼蒿绿莹莹的,连粥汤都渗着绿意。有时把茼蒿切碎,和米烧煮,盛上一碗,十分耐看,米饭晶亮莹润,茼蒿碧绿生青,入口柔韧不黏,清香宜人,滋味醇厚绵长。挑一块猪油摁入碗中,搅拌,泛着油光,就着炖麻虾或炖苋菜梗,咂咂声中,饕餮之相尽览无余。
茼蒿绿意盈盈,味道清隽,颇受文人雅士的垂青。陆游对茼蒿可谓钟爱有加,“小园五亩翦蓬蒿,便觉人迹间可逃”一句可窥见其对田园诗意生活的喜爱。杜甫饱受肺病袭扰,从四川辗转至湖北公安时,常用茼蒿就糯米粉食用,肺病也渐减轻,故当地人称茼蒿为“杜甫菜”。苏轼尤赞茼蒿“蓼茸蒿笋试春盘,人间有味是清欢。”青青茼蒿,还有一份清欢之味令人沉醉。
茼蒿含有丰富的维生素、胡萝卜素及多种氨基酸,可以养心安神、降压补脑,清血化痰,润肺补肝,稳定情绪,防止记忆力减退。茼蒿中含有特殊香味的挥发油,有助于宽中理气,消食开胃,增加食欲。茼蒿气味芬芳,可以消痰开郁,避秽化浊。茼蒿中含有多种氨基酸、脂肪、蛋白质及较高量的钠、钾等矿物盐,能调节体内水液代谢,消除水肿。茼蒿含有一种挥发性的精油,以及胆碱等物质,具有降血压的功效。
连雨不知春去,一晴方觉夏深。
常常读到张爱玲的文字:“苋菜上市的季节,我总是捧一碗乌油油紫红夹墨绿丝的苋菜,里面一颗颗肥白的蒜瓣染成浅粉红。”抿嘴一笑之余,眼前立现家乡色艳味美的苋菜。
故乡家前屋后的空地上,勤劳的村妇在某个沾露的清晨或迷离的黄昏,撒下的苋菜种子,见风就长,在夕光中摇曳出水嫩嫩的农家风情。
家乡的苋菜又名赤苋、雁来红。根据叶色可分为绿苋菜、红苋菜和花苋菜,绿苋菜炒熟后汤汁清澈,红苋菜和花苋菜炒熟后的汤汁呈紫红色。紫红色的汁富含花青素。苋菜从三月到九月都可以播种,春夏秋三季均能吃到苋菜。
苋菜,鹅掌形的叶子,中间血红,间以褐斑,边缘青碧,红绿相衬,指头粗的茎梗,绛红如鸡血;穗儿毛茸茸的,如深秋的狗尾草。鲜嫩的苋菜,连茎带叶,轻轻掐下,洗净后和着蚕豆爆炒,扑蒜头米,入口鲜嫩爽口,是农家餐桌上的一道佳蔬。也可烧汤。打几只草鸡蛋,或劈几块嫩豆腐,汤沸即起锅。那汤红艳如血,双唇如涂了口红。村妇们喝了,大补血哩!
苋菜叶多莛嫩,茎短纤绵,炒熟后,清爽润口,是炎热夏天最下饭的好菜肴。中医称,苋菜性味甘,在夏季多食之,有清热解毒之功效。苋菜早在汉唐即有记载。杜甫“苋登白玉盘,借以如霞绮。苋也无所施,胡颜入筐篚。”苋菜,台霞似绮,诱人食欲。陆游“菹有秋菰白,羹惟野苋红。”旷达怡然的胸襟跃然纸上。《本草纲目》云:“六苋,并利大小肠。治初痢,滑胎。”《随园居饮食谱》说:“苋通九窍。其实主青盲明目,而苋从见。”苋菜清热解毒,利尿除温,强身健体,是不可多得的保健食品。
故乡端午节中午的菜肴中必有“五红”或“十三红”。如红烧肉、红烧狮子头、红烧鱼、炒黄鳝、醋熘腰花、苋菜烧豆瓣等。各地的食材及习惯不同,但红苋菜是必不可少的。乡贤郑板桥在《江南好·端午》中写到“端阳节,点景十红嘉。萝卜枇杷咸鸭蛋,虾儿苋菜石榴花,火腿说金华。”
凉拌苋菜味道清纯,入口清爽,是夏日消暑的佳蔬。先把蒜头剁成末,青葱切成花,水烧开,加点油,倒入苋菜焯制片刻,捞出后,入凉开水中过凉。苋菜沥干水分,调入酱油、麻油、白醋,撒芝麻拌匀即可。
母亲喜欢烧苋菜豆腐汤。苋菜洗干净,去掉须头,切成细末待用。豆腐切成小块,加适量清水,倒入豆腐块和苋菜末,调入盐和味精,最后淋点麻油就成了。盛入糯米白的瓷盘,红得触目惊心,紫得电光石火。我们扒一口粳米饭,搛一块热乎乎的豆腐或红艳艳的苋菜,鲜嫩、软滑、喷香。若是泡汤,碗里红如胭脂,米粒珠圆玉润、晶莹透亮,令人赏心悦目。
苋菜肉片汤十分鲜美。红苋菜浸泡洗净,切成小段。瘦猪肉切成薄片,投入沸水锅中汆透,捞出用温水洗净。放入红苋菜段、肉片和适量的清汤,用旺火烧沸,撇去浮沫,撒入精盐和味精,淋入香油拌匀,盛入汤碗内即成。起锅,肉烂菜鲜,味香润肤,补中益气,生津润肠,强身壮体。
苋菜皮蛋汤也很爽口。苋菜洗净,切成段。大蒜切丁,松花皮蛋去壳,用线切成桔瓣块。锅中放油烧热,倒入大蒜爆香,加皮蛋和盐炒几下,再放入苋菜炒几下,最后,加水煮沸,加点生抽和味精即可出锅。其汤有一股浓香,直透肺腑。
炒苋菜总少不了蒜瓣儿,正如张爱玲说:“炒苋菜没蒜,简直不值一炒”。少了蒜瓣儿,炒出来的苋菜就少了鲜辣味。像白娘子和小青,像崔莺莺与小红娘,是分不开的。苋菜下锅,同时投进蒜瓣,旺火煽炒直至成熟。加盐适量,味精少许。起锅入盘,色红味美,新香嫩滑。如若能加入鲜嫩的蚕豆瓣同炒,蚕豆瓣炒苋菜,内容丰富,味儿会更佳。
长老了的苋菜,叶子发沙,茎粗难撅,那就是巧妇们腌苋菜梗的上等原料了。
把苋菜梗洗净,切成小段儿,捧进竹篮里,晾干水分后,就倒进盛有臭卤的坛子里。第二次放苋菜段时,要用纱布滤去卤里的杂质。盖上盖子,焖几天,“候发酵即成,生熟皆可食”。煮饭时,从坛里捞出些许苋菜梗,切块豆腐,炖到饭锅里。炖熟后,撒些许青蒜花,青白相间,香气弥漫整个厨房。轻轻咀嚼,苋菜梗酥烂爽口,茎梗里呈胶冻状的嫩液,如冬天的咸菜冻小鱼。那特有的香味游走于舌尖,齿颊留香,实在是美。吃到最后,才吐出一点点残渣,余味仍在口中盘旋。
汪曾祺在《五味》中提到在他的故乡高邮,许多人家都有臭坛子,腌雪里蕻挤下的汁放几天即成臭卤,臭的东西中,最开胃的就是臭苋菜秆梗。浙江上虞的臭苋菜梗色泽亮丽、清香酥嫩,可是当地的招牌菜。连周作人也赞之:“近日从乡人处分得腌苋菜梗来吃,对于苋菜仿佛有一种旧雨之感。”款款描述中,浸透着浓浓的乡愁。
野地里往往长带钉子的野苋菜,叶子多了一层细细的茸毛,用来腌苋菜梗,那才叫鲜呢。可惜野钉苋在乡村里已难觅其踪,如同炊烟、风车、草屋一样,只能成为遥远的回忆了。现今餐桌上土菜野蔬之风盛行,折射出现代人期盼绿色健康,向往返璞归真的淳朴心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