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呼唤

2017-06-08 08:12杨杨
时代报告·中国报告文学 2017年5期
关键词:工友闹钟孩子

杨杨

幸福是什么?

多少人在追问,多少人在困惑,又有多少人在感慨。其实,幸福不是因为得到的多,而是因为计较的少。

武俊,一位八十三岁的老人,抚养着一百一十个孩子。几十年默默无闻,几十年风雨春秋,几十年无怨无悔。付出的是心血,留住的是真情,谱写的是大爱,传递的是能量,铭记的是感动!

——作者手记

呜——

哐当——哐当哐——哐当——

每当看着那一列列火车飞驰而过,武俊老人的眼里便会噙满泪水,总有一种说不出的情感与纠结,总有一种绵长的回味与感慨。多少往事禁不住涌上心头。

此刻,一阵山风吹过,早已吹乱了老人花白的鬓发,将那衣衫“噗噗”地抖动着,犹如猎猎的旌旗。这时,正有几个半大的孩子,守候在老人的身边,扯着那宽大的衣襟,拉着那粗糙的双手,随着老人浑浊的眼神,凝望着远方。

“爷爷,您开过火车吗?”

“爷爷,火车的路是甚样呀?”

孩子们好奇地问询着,也在憧憬着,渴望着。一双双眸子清澈透亮。

许久,老人喃喃着,似在追忆,又似在讲述……

就在他十三岁的时候,大约一九四五年,全国尚未解放。在河北,在尚义,在甲石河,在一个叫香亭子的小小山村,连续两年大旱,已经颗粒无收了。

原本光秃秃的山峦,看上去狰狞而荒芜,犹如一座座硕大的坟丘。曾经的沟壑里,每到深秋时节,总有几场山洪困兽似地倾泻而下。此刻,唯有干涸的砂石在烈日的暴晒下,滚烫地裸露着;山坡下仅有的几株枯树,在朔风中摇曳着,呜咽着,伴着山雀和乌鸦的凄鸣,越发苍凉了。

远远地望去,依山而建的几户人家,零星地散落着,宛如破碎的棋盘。近乎平坦的屋脊上,低矮的烟囱里,偶尔飘忽着一缕惨淡的青煙,仿佛见证着主人半死不活的存在或远逝的气息。事实上,已经是十室九空了,更多的人家外出逃荒,即便留下来的,早已是皮包骨头或气息幽微了。说不出的啼饥号寒。简陋的屋子里,似乎只有一条土炕铺着一块破旧的席子,就像火烤似的,散发着一股酸臭的异味。空荡荡的米罐里,不知何时落满了厚厚的灰尘。最显眼的大约是那半截水缸紧靠一个黑漆木朽的柜子,以及门框后竖着的那条扁担,静静地摆放在角落里。除此之外,屋子里再也找不到一件像样的物件了,唯有窗棂上裱糊的麻纸,在山风中“呼嗒呼嗒”地抖动着,发出了“呜呜”的怪啸,再也挡不得深秋的寒冷了。一年四季,整个屋子里都昏暗无比,透不进一丝光亮。一旦到了冬天,随意一场风雪过后,整个山村都会被皑皑的积雪覆盖着,再也没有了丝毫的生机,唯有衰败的枯草和着乌鸦的凄鸣,满眼萧瑟,一片荒凉。就是这样的穷日子,也不得安生。很多时候,便有一小股土匪闯进村子,趁着月黑风高,搜刮一阵。即便是一床破被子或头上戴的烂毡帽,也会被抢劫一空。稍有不从,便是一顿棍棒或皮鞭抽打,甚至干脆吊在屋梁上,用烧红的烙子烫在身上,随着那一阵阵的惨嚎和皮肉的焦灼,没有谁不敢将家底交出来。也有运气好的人家隐藏到了山上或洞穴里。事实上,躲过了初一休想躲过十五。终究都是灾难。

后来听说,有个叫二子的,嘴倔,在破屋里大骂土匪:“要粮没有,要命一条。有本事割了老子的球!”土匪听了,狡黠地眨一下眼,邪笑着,破门而入了。“今天就割你的球!”说着,就把二子扭着,悬吊在门头上,将裤子“噌”地一下撕掉了。二子浑身扭曲着,挣扎了几下,两腿就被劈开了,分别固定在门框上。然后,横着,将一条扁担的两端,结结实实地绑在二子的腿脚上,形成了那种独特的三角,再也动不得了。此刻,就见土匪冷笑着,将匕首拔出来,在二子的眼前故意晃一下。然后,含一口凉水,“噗”地一下,喷在刀刃上,就见二子浑身筛糠似的哆嗦着,两腿间簌簌的,便有尿渍淋漓着……

“哈哈,怕了吧?迟了……”

土匪们残忍地笑着,猛地拍一下二子的小腹。随之,二子的小腹一阵收缩,痉挛了几下。刀尖果真一点点地划向了二子的两腿间。顿时,二子感到凉飕飕的,就见一丝血污顺着两腿淌了下来……

一声凄厉的惨嚎过后,二子耷拉着脑袋,昏厥了……

此刻,就见一条土狗叼着一团割下来的血污,咬一口,便又吐出来,然后再叼着,忙不迭地跑了……

天哪!

日子过得实在恓惶。生不如死啊!没得吃,只能将山上的草根挖出来熬成汤,一家人围坐在炕上,眼巴巴地哀叹着,唯有饥肠辘辘了。

后来,村子里就有人活活饿死了。弥留之际,浑身浮肿得实在吓人。用手指轻轻碰触一下,几乎溃烂的肌肤再也没有了弹性,唯有两眼巴巴地睁着,好像期待着什么……

“不能就这么等死啊!”父亲到底哀叹着,终于做出了重大决定,将最小的儿子送给了姨家,或许是条出路。

那时,他们家六个孩子,清一色的男儿。加上父母,八张嘴,要吃要喝,拿什么解决温饱啊!看着那一个个硕大的头颅,还有那骨瘦如柴的身子,以及深陷的眼窝,蜡黄的面庞,父亲禁不住哽咽了……

翌日一早,天刚蒙蒙亮,他便随了父亲,跌跌绊绊,离开了村子,赶往姨妈家。姨妈家的路很远,好像在山外,又好像在大山深处。全然记不得了。

不知是午后还是太阳落山,他和父亲再也走不动了,伏倒在一条水沟边,拼命地喝着,然后洗一把脸,试图洗去浑身的疲惫。然后,坐在山坡上,稍稍歇一下。这一歇,竟然呼呼地睡着了。隐约间,好像传来了野狼的嚎叫。他忽然爬了起来,天色早已昏沉沉的不辨方向了。

此刻,正有一条野狼黑乎乎地出现在身边。

“大大(爹爹),狼……狼……”他赶忙惊呼着。

父亲终于醒了,或者说,原本就没有睡着,而是饿得昏了过去。父亲的脖子分明被狼叼住了。

猛地一下,他将一块硕大的石头砸向了野狼。他不记得怎么抓起了石头。随着一声惨嚎,是父亲的呻吟还是野狼的撕扯,他完全分辨不清了。只见野狼怯怯地逃走了。远远地,依旧盯着他们父子俩,眼里发出了幽幽的蓝光,也可能是绿光。

父亲的脖子上满是鲜血,一直淌到了嶙峋的胸前,黏稠稠的。父亲用手小心地抚摸着,说一句:“死不了呢。真死了也就省心了。”说着,就将一把山土按到伤口上……

父亲的镇定和淡漠让他很是吃惊。

不知什么时候,他和父亲躲进一个山洞里,将那山柴拢了,燃起来。忽明忽暗的火苗跳动着,伴着不远处的狼嚎。父亲说:“困了就睡吧。有火的地方,狼是不会过来的。”

他终究没有合上眼睛,出神地打量着父亲。

这一夜,他不记得是怎么熬过来的,只记得父亲坐在火堆旁,一直坐着,不时地用树棍撩拨着火苗。瘦黑的面庞被火苗映着,时而苍老,时而放大,时而朦胧,说不出的凄楚和感伤,却又说不出的无奈和木然。

一阵干咳过后,父亲的眼里分明有泪。脖子上的血迹凝固着,僵僵的,隐隐地作痛。父亲一声不吭,就像什么都不曾发生似的。

没过几天,他来到了姨妈家里。姨妈家里同样贫寒。即便是喝糊糊咽糠,毕竟还能填饱肚子。临别的那一刻,他没有投到父亲的怀里,也没有挥手的瞬间,更没有掉下一滴眼泪,只是看着父亲远去的背影,默默地,脑子里一片空白了。

多少次,他想起,父亲给姨妈说过的话:“从现在起,六根儿就是你的孩子了,只要还能填饱肚子,打骂随你……”

他想,不能让姨妈讨厌自己。一定要努力做好所有,做一个懂事的孩子。

就在父亲离别的那个晚上,他竟然失眠了。小小的年纪,原本不懂得失眠。他却两眼一眨不眨地睁着,在漆黑的夜里,在姨妈家的土炕上,他却想了很多很多。想着母亲,想着几个哥哥,也想着父亲回去的路上,是否平安,还有被野狼咬伤的脖子,是否还在淌血。就在这时,他倏忽一下坐了起来,就像受到了惊吓。姨妈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小心地问道:“六根儿,为啥不睡呀?都累一天了。”

他忽然哭了。

“是不想家了?不哭啊。早点睡吧。姨妈的家就是你的家哩。过些时候,姨妈带你回去看你爹娘……”

说着,姨妈为他小心地擦拭眼泪。他哽咽着,到底睡下了。不知什么时候,脸颊上挂满了一道道的泪碱。

就这样,一天又一天,他随着姨妈和姨夫一起干活,一块劳动,共同忙碌着……

后来的日子里,日本鬼子投降了,国民党打过来了,穷苦的生活依旧艰难……

接下来的日子,他给村里有钱的人家放牛、放羊,甚至还放猪,为的就是能吃上一顿稀饭,或啃上半块儿发霉的山药面窝头。尽管啃到嘴里就像受潮的石灰那样,说不出的坚硬和碜牙,但也不是天天都能吃到的,这要看财主的脸色,高兴了,可以吃饭,不高兴了;就得乖乖地饿着。在财主的眼里,穷苦人原本就没有什么地位,天生贱骨头。一年四季,穿得破破烂烂,缝了补,补了缝,里里外外就是一身衣裳。每到晚上,脱下来,总有捉不完的虱子和虮子。当时就有一种说法,“捉不完的虱子,打不完的贼”。尤其到了盛夏时节,破烂的衣衫更是遮不住蚊虫叮咬。一旦进入隆冬,浑身冻得瑟瑟发抖,只穿一件干草拾掇的蓑衣,原始得就像旧石器时代的人群。看着财主身上的坎肩,简直就是梦里天堂了。这是一个放猪娃绝不敢想象的。那天,他又出去放猪了。猪又不吃草,更不适合放养。一旦放出去,就会癫狂着,拱来拱去。后来,就拱到了财主家的萝卜地里了,凭任鞭子抽打,硬是哼哼吱吱的驱赶不动。转眼间,绿汪汪的萝卜地,就被拱成了坑坑洼洼。满地都是萝卜樱子,乱糟糟的再也无法收拾了。最要命的是,拱出的萝卜,不曾啃两口,便又拱上了。他急得满头是汗。不巧的是,偏就被财主瞅见了。

“有你这么放猪的吗?诚心破坏是不是……”财主怒不可遏,一把将鞭子从他手里夺了过来,劈头盖脸,雨点似的“噼噼啪啪”抽打着。他只是双手抱头,跪倒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浑身抽搐着,隆起了一道道的血痕,不住地求饶:“东家,我错了,我错了……”

“什么东西!”财主将鞭子愤然掷在地上,将他重重地踹了几脚,背剪着双手,悻悻而去。

就这样,他被硬生生地饿了两天。破烂的衣裳粘着道道的血痂,和着阵阵的高烧,倒在财主家的马厩里,几乎就要昏死过去了……

接下来的日子,依然是放猪、放羊、放牛,甚至光着脚板,一走就是十多里的山路,蹭出了血泡,只蹭得钻心的阵痛……

姨妈见了,心疼地将他拥在怀里,不住地垂着泪,只说:“苦了娃了,苦了娃了……”

那时,姨妈和姨夫也在侍候着有钱人家,推碾子赶场,掏茅坑,扫猪圈,脏活累活,一样不少……

后来,姨夫给他编织了一双草鞋,穿不了两天就破了、烂了。

“不能让娃就这么光着脚哪……”

姨夫想了想,就有了主意,决定将财主家丢弃在街门外的那条破麻袋找来,拾掇着做成鞋,也好给他穿。不曾想,晚上的时候,就在姨父还没走近财主家的街门外,就被护院的狼狗“嗖”地一下,蹿上来,一口咬住了手臂。姨夫拼命地挣扎着、躲闪着。好在狼狗拴着,没能挣脱绳索,不然,姨夫能不能活下来都是问题了。

姨父踉跄着回到了家里,捂着伤口,脸色惨白。鲜血从指缝间串出来,说不出的阵痛。那时,一家人瞅着,几乎惊呆了。好在他给财主家放羊时,捡了一种野生的草药“马皮疱”,可以止血疗伤,特别地神奇。于是,敷在姨夫的伤口上,总算躲过了一劫……

这一夜,一家人抱在一起,不住地哽咽着、哀叹着,也在祈祷着……老天爷哪,这日子可咋过呀,啥时才是个盼头哇……

再后来,全国很快解放了,人民当家做了主人,有了自由,分房子分田地,穷日子一下变得充满了生机,说不完的锣鼓喧天,说不尽的欢声笑语……

那时候,他还是个半大的孩子。凑在热闹的人群里,跟着大人们一块儿跳起了秧歌,唱起了小曲,腰里還扎了一条破旧的红绸带,就像影视剧里那样,扭着、舞着……

没多久,他上了村里的扫盲班,开始认字、识字、写字。从此,懂得了什么是文化,坚定了信念,有了追求,也有了理想,再也不是什么睁眼瞎,受人愚弄和欺凌了……

大约是一九五二年的时候,一支修路的队伍开进了村子里,他便随着大家一起去干活。小小的年纪总是那样的吃苦耐劳。带队的首长很欣赏他,摸着他蓬乱的头发,问:“今年多大了?”“十五了。”“叫啥名呀?”“俺还没有大名呢。”“噢,那你姓啥呀?”“俺姓武。”“是文武的武嗎?”他很认真地点点头。“我给你起个名字吧!”首长打量着他,说一句。“这般英俊的小伙子,干脆叫武俊吧。”“武俊……”他若有所思地念一句,竟然羞涩地低下了头。这么多年来,还是第一次有了属于自己的名字,还带了个“俊”字。在老家,俊字那是夸奖女孩漂亮的。他是个男孩子,得了这样一个名字,忽然有些不好意思呢。此刻,他一边挠着头皮,一边默念着,生怕忘了似的。然后,丢下手中的铁锨,一溜烟地跑回家,迫不及待地对姨妈大声地嚷着:“俺有名字了,姨妈,首长给俺起名字啦……”

看着他欣喜的样子,姨妈就问:“啥名字呀?看把你乐的。”

“首长说俺长得英俊哩,就叫武俊!”

“好好,这名字好。”姨妈亲昵地打量着他,不住地说着:“咱家六根儿真的长大了,懂事了,好英俊哩。”说着说着,眼里就泪潸潸的。

“姨妈,咋哭了……”他不解地注视着姨妈,小心地问一句。

“没,没哭。姨妈为你高兴哩。”轻轻地,姨妈用衣襟拭着眼角。

“那俺这就干活去了……”说着,他便转身而去,一溜烟地小跑着,回到了工地上。看着他一头的汗水,首长好奇地打量着,就问道:“刚才急急火火的,跑哪儿去了?”“俺回家,给俺姨妈说俺有名字啦。”“哈哈……”首长拍了拍他稚嫩的肩头,开怀地笑了。他也跟着笑了。笑得憨憨的,傻傻的,却又是甜甜的。

大约三个多月后,筑路队就要开拔了,要到新的地方了。他给首长说:“俺也要跟你们一块儿去修路。”首长看着他,关切地说:“你还小,修路很苦哩,还是在家多陪陪父母吧……”

“俺不怕苦哩。只要能和大家一起干活儿,再苦再累,俺都不怕哩……”他的倔强和认真,似乎感动了首长。之后,首长去了他们家,了解了情况,并征求家长的意见。

“就让孩子跟着部队去吧。孩子打小吃苦呢。”

从此,他告别了姨妈和姨父,随着筑路大队出发了……

随后的日子里,总是奔波着。他不知道来到了哪里,甚至在一个阴雨的晚上,竟然稀里糊涂,坐上了那种闷罐一样的火车,在昏暗的灯光下,不知是坐着还是躺着,也许是一天一夜,或许是两天三夜,朦朦胧胧的,什么也不知道。没有钟表,也没有日历,手表就更不可能有了。时间、地点、方向,全都搞不清了。吃喝拉撒几乎全部在车厢里。他记不得车厢里有没有厕所,只记得,吃着那种粗涩的饼干,就和自己吃过的山药面窝头差不了多少。大家吃得津津有味。然后,便嘴对着水龙头或水壶,仰着脖子,“咕嘟咕嘟”地往下灌。那时,正赶上初夏时节,车厢里闷热得几乎窒息,浑身透着那种汗酸或脚臭,大家似乎懒得在意,谁都没觉得有什么异味,也不会嫌弃。实在困了,就用凉水冲一下脑袋或洗一把脸。这时,就听有谁带头唱起了歌曲。很整齐也很嘹亮,似乎是军歌,好像是《三大纪律八项注意》:“革命军人个个要牢记,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第一一切行动听指挥,步调一致才能得胜利……”

听着那雄壮的调调和旋律,他跟着也唱。唱着唱着就不再困倦了,也不再那么闷热了。接下来,火车到站了。临时休息。其实,休息不休息一个样,谁也下不了车厢。大约五六分钟,随着哨声响起,“哗啦”一下,整个车身抖动着,颠簸了几下,便又轰隆轰隆地启动了。

火车到底要开往哪里?没有谁知道。

“不会是打仗吧?”有人小声地嘀咕着。

“我们是筑路大军,打什么仗呀,全国都解放了。”

“打就打嘛,咱生来就是军人,还怕打仗?”

他听着,晕晕乎乎的,有些懵。他想问问身边的同事,却又不知问啥。他只是随意说了一句:“这是啥时候呀?”好像没有人理会他。他的方言太重了,没人听得懂。要是首长在,那该多好啊!或许可以问问这是去哪呀?干嘛修路不修,坐上火车了……

眼下,首长偏巧不在,好久没有见到了。他忽然感到心里空落落的,有种说不出的惆怅。随着车身不住地晃动着,伴着那轰鸣的节奏,渐渐地,他困了、倦了,后来便沉沉地睡着了。他不知睡了多久,忽然听见有人在唤他,惺忪地睁开双眼,这才发现,大家开始纷纷下车了。一轱辘,他爬起来,懵懵懂懂跟着也下了车。这时,一缕阳光射过来,眼前顿时眩眩的,一阵发黑,整个人就要栽倒了。原来,双脚麻木得竟然不听使唤,迈不得步,甚至不知太阳在哪个方向了。简直晕了。后来听说,他们竟然从云南坐火车赶往了东北。云南在哪?他不知道。东北在哪?他依然不知道。他只知道老家是香亭子,在河北,在尚义。河北绕到云南,又来到东北。这路是咋走的?他当然弄不明白,只是觉得,中国好大好大,大得无边无际。

就在他下车后,还没有来得及休息,便随着大队人流,徒步几十里的山路,赶到一处工地,便开始忙碌着修路了。顿时,锤纤镐头铁锨等等的工具,在工地上叮叮当当奏响了乐章。直到这时,他才真正明白,他和工友们修的不是普通的路,而是铁道,是用来跑火车的。他第一次大开眼界,满心欢喜。毕竟刚从火车上下来。看着那铮亮的道轨,瞅着那巨龙似的车身,望着那滚动的车轮,听着那划破长空的鸣笛,那一刻,他真的呆了。傻了。半张着嘴巴,惊叹着:“哇……啊……呀……”

修铁路,确实是重苦力,没有一把子力气或一股子韧劲,真的干不了。何况是十五六的孩子,嫩胳膊嫩腿,哪见过这阵势呀。别的不说,一人扛一根枕木就能压得趴倒在地上,透不过气来,他却不服输,弯了腰,双手抱着枕木的一头,用力支撑着,抬起来,搭在肩膀上,歪歪斜斜地扛起来。这个动作,就像平日里挑水一样,平衡很重要。

“使不得哩,小心扭了腰……”一个工友看到后,赶忙跑过来,帮着他,将枕木小心地扶着。

“没事哩,我能扛得动。”他固执地向前挪了几步。不曾想,脚下好像被石子蹭了一下,身子一歪,重重地摔倒了。幸运的是,枕木滚到了一边,好在没有砸着自己,也没伤着工友。

然而,脚崴了。扭伤了。

唉唷唷……

一陣钻心的疼。顿时,额头上冒出了涔涔的汗渍。不一会儿,脚踝便肿胀如馍了。

工友只好将他扶到工棚里,并及时汇报给班组长。看着那肿胀的腿脚,组长赶忙找来了脸盆,打来了凉水,浸了毛巾,给他小心地敷着,并说:“怎么能扛得动枕木呀。谁让你扛的?”“我要扛的。”“胡闹!不知道自己有多大力气啊。”“我能扛得动,只是没小心脚下。我还能干活儿哩……”“过两天再说吧……”班组长既关切,又心疼,更似责备着:“小小年纪,逞什么能呀。还疼不?”“不疼了。”他咬咬牙,不愿班组长为他担心。“还嘴硬哩,都肿成这样了,能不疼吗?……”班组长似乎喜欢上了他的倔劲。“等伤好了,就铺路基吧……”

第二天一早,他便扛了铁锨,一瘸一拐地来到工地上,将那石子铲了,果真铺起了路基。

工友一见就说:“你的脚能行吗?”

“行哩,不就是铲石子嘛。”说着,便将一锨石子“唰”地一下扬出去,铺到了路基上……

“好小子,真有你的!”工友为他翘起了大拇指。

当然,铺路基并不轻松,需要长时间的站立或不停地走动,用铁锹铲了石子,身子的重心几乎都在腿脚和手臂上。考虑到他刚刚扭伤的脚踝,班组长还是决定让他休息了。

“我干嘛要休息呀?不就是扭一下脚嘛。”说着,仍旧要干活。班组长看着他如此吃苦和坚持,越发喜欢了。“干脆,那就砸石子吧。这样,可以坐下来干活儿。”班长看着他,说一句。

“好嘞!”他应一声,便提了锤头,来到了不远处的碎石场,随着民工们砸起了石子。砸石子的大多是附近的一些村民。将一块块碗口大或脸盆大的石块,砸成核桃似的小块,然后,用箩筐提了,或小车推着,铺到路基上。碎石的时候,大家可以坐着,也可以唠着家常。尽管迸溅的石子不时崩到脸上,一样挡不住说笑。那时,他就站着,抡了大锤砸呀砸的。碎石迸溅着,不时打在脸上,甚至迸到嘴角里,他只是随意用手蹭一下,全不在意,一干就是大半天,凭任满头的汗水流淌着,一张小脸总是红彤彤的。大家瞅着,都说:“这孩子吃苦呢,像部队上的人儿呢。歇会儿吧,喝口水。”他只是笑笑,用衣袖拭一下汗水,心里说,我哪里是部队上的人哪,和大家一样呢,都是农家子弟。

是啊,别看年龄小,就像大人似的,大家好喜欢他。如今,既然是部队上的人了,那就要严格要求自己呢,时刻都要做榜样!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

就这样,铺石子、扛枕木、抬钢轨等等,总有忙不完的活儿。尤其抬钢轨,看似简单,至少也要四至六个人才能抬得动。每一次,将绳索系在钢轨的两头,挽成套,再用木棍或铁棒穿过去,一边两个人或三个人,同时扛在肩上,一起用力,喊一声号子:“一二!起——”

就见钢轨离开地面,抬轿似地晃悠着,一步一步地往前挪。压在身上的杠子深深地嵌在肩胛里,肿胀着、麻木着、殷红着,似乎压折了浑身每一根骨头,甚至发出磔磔的脆响……

远远地望去,一条条的枕木在排列,一道道的钢轨在延伸。然后,便是道钉、扣板、弹条、地脚螺栓、轨距挡板等等的配套零件以及轧道机械全部用在道轨上……

那时,尽管忙着、累着,随着施工进度不断地推进,还有那火热的场景,总有使不完的力气。

一身宽大的劳动布工作服,裹着瘦小的体魄,一条白羊肚子毛巾围在脖子上,和着那稚气的脸庞,伴着太阳毒毒的照射,不时地拭一把流淌的汗水……

此刻,工地上,总会传来阵阵的歌声:“咱们工人有力量,每天每日工作忙,盖起了高楼大厦,修起了铁路煤矿,改造得世界变呀变了样……”

每到工地开饭时,他就和工友们围坐在一起。要么在路基旁,要么在工棚里,吃着那一张张的大饼,就着那咸菜疙瘩,甚至喝着凉水。尽管是风餐露宿,却感到了大家庭的温暖。

那时,有些工友们怕他吃不饱,就将自己的大饼分给他。“来,一人一半,吃饱了,好干活儿。”“俺有哩,谢谢呢。”“谢啥呀,都是兄弟哩。一家人,一条道……”“啥道呀?”他不解地打量着工友,怔怔地。“能有啥道呀,铁道呗!”“噢噢……”他憨憨地点点头。

大家却在哈哈地笑着……

日子总是这么快乐又疲惫,苦涩又幸福。尽管泥巴裹满裤腿,汗水湿透了衣背,但那战天斗地的号角始终都在响起。

转眼间,一个多月过去了,又一个月过去了,半年多的时间一晃而逝。看着那亲手铺就的铁道,一天天地延伸着,他和工友们说不出的欣喜和激动。即便是天上飞的小燕子,树上落的花喜鹊,也会欢唱着,雀跃着……

东北的天气似乎冷得早,随着几场秋雨过后,刚进十月份,纷纷扬扬,一场大雪飘过来,顿时,铺就的铁道白皑皑的一片苍茫了,唯有那一行行的脚印,随着铁道在蜿蜒,也唯有那风雪中的工棚,还在“哗噗噗”地抖动着……

那时,他和工友们接到了新的任务,又要出发了,转战了。他和工友们深知,一条铁道不可能三五个月就能铺设完成的。翌年,他们还会再来的……

回望那长长的铁道,他和工友们激情澎湃,心在飞扬,泪在流淌。随着南下的列车,他们日夜奔驰在祖国的铁道线上……

从此,他和工友们几乎走遍了全国各地,大江南北无不留下他和工友们的足迹与身影,也留下了感人的故事和场景。那时,他们甚至渴望,把铁路铺到雪域高原的西藏……

此刻,远逝的镜头仿佛在一组组地回放着。

在曲靖市富源县。这里,地处云南东端,与贵州盘县和兴义接壤。乌蒙山支脉自北向南,纵贯全境,历来为出入滇黔交通要道和战略咽喉,素有“滇黔锁钥”,是云南的东大门。远望,山势崔巍,道路崎岖。生活在这里的人们,日子尤其艰苦,常年蜗居在大山深处,很少见到外面的世界。唯一可见的似乎就是远遁的山鹰,还有巴掌大的那朵云天,以及呼呼的山风吹过。那时,他和工友们就在这里建铁路、打山洞、筑隧道、铺钢轨……

他们的到来,引起了当地人的关注。很多大人或孩子赶到山里,帮着义务劳动。

乡亲们得知要修铁路了,奔走相告,就像逢年过节一样,说不出的喜悦:“以后,出门的时候,再也不用爬山涉水了,可以坐火车啦……”

然而,乡亲们从来没有见过火车,于是,就好奇地问着:“火车是啥样呀?是不是真的有火呀?有火的车怎么坐人呀……”

他和工友们听着就笑了。然后,就给乡亲们解释着。解释了半天,也说不清了。

“火车没火哩。好长好长的那种,就像巨龙一样哩。”

乡亲们听了,越发吃惊了:“妈呀,巨龙可不得了呢,可以腾云驾雾,火车也能吗?”

“不能哩。火车是地上跑的,所以要修铁路……”

乡亲们听着,越发急切和期待了。

那天,正赶上阴雨连绵,一直下个不停,乡亲们全都下山回家了。他和工友们也要收工了。就在这时,他猛然发现山上还有一个孩子在放牛。于是,就冒着雨水,随着那阵阵的闷雷冲了过去,向孩子大声地喊着:“赶快下山回家吧,山洪就要来了。危险哩……”

孩子似乎没能听懂他的话,木然地摇摇头或摆摆手。他又重复了一遍。尽管他說不了当地的方言,但普通话基本能应对一两句。那时,尽管普通话还没有普及,但孩子好像听懂了,赶着牛儿下山了。这时候,就见山洪奔涌着,顺着沟壑咆哮而下。恍惚间,孩子迷路了,再也找不到回家的方向了。

眼看着天色已晚,这可怎么办?随之,他对孩子说:“跟叔叔回工地吧!明天再送你回家好不好呀?”

孩子惊悸地看看天色,又看看倾泻的山洪,只好点点头,一边赶着牛儿,一边跟在他的身后……

回到工地后,他给孩子换了一身宽大的工作服,并将那湿透的衣裳拧干了,放在火堆旁,慢慢地烤着……

此刻,孩子的父母该有多焦急呀。他这么想着,就问孩子,家住哪里呀,什么村寨,父母姓名,兄弟姐妹等等。孩子只是出神地打量着他。许久,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眼泪汪汪的。

“今晚要是赶不回家,就和叔叔住在一起吧,明天叔叔再送你回去……”

屋外,依旧下着雨,淅淅沥沥,越下越大了,随着山风吹过,飘忽的雨幕犹如水晶宫中的帘子,更像一把硕大的扇叶,横扫着地面,溅起了密密麻麻的水泡,哗哗地流淌着,汇聚着……

天色越来越暗了,噗哒哒的雨水抽打在工棚上,就像密集的鼓点,催促得令人心焦又心急,却又无可奈何。

这时,他给孩子讲起了《半夜鸡叫》的故事——

从前,有个财主想让长工们给他多干活儿,每到半夜的时候,就蹑手蹑脚地来到鸡窝边,把头探到鸡窝里,学着鸡叫。惹得公鸡跟着一起叫。然后,便理直气壮地催着长工们赶快起床了。长工们只好起床,借着满天的星光去干活儿。几乎天天如此。后来,长工们就觉得不对劲儿。一天夜里,长工们商量后决定,晚上不再睡觉了,看看到底咋回事儿,为什么大半夜的鸡在叫?不曾想,快到半夜的时候,就见财主鬼鬼祟祟地来到鸡窝边……

顿时,长工们什么都明白了,一起冲出了屋子,大声地喊着:抓贼呀,有贼偷鸡了……

长工们一边喊着,一边故意用棍棒在财主的身上狠狠地抽打着。

“别打了,别打了,我是东家哪……”

孩子听着听着,最后乐了。直到很晚,终于困了、累了,倒在他的身旁,呼呼地睡着了……

第二天,孩子想起什么似的,告诉他,名叫张宝全,小学二年级了,还没念完,就失学了。他听了,顿时心里酸酸的。然后根据孩子提供的线索,一路问询着,将孩子安全地送回了家。

看着一夜未归的孩子,一家人傻傻的,实以为孩子被山洪冲走了,一双双眼睛红肿着,分明哭过。此刻,父母说不出的激动和欣喜,赶忙将孩子紧紧地拥在怀里……

“真不知咋谢啦……”

“不用谢哩,夜里就准备送孩子回来的。只是孩子迷路了,问啥都不说,我也跟着着急哪,一夜没合眼……”

“好人哪!孩子遇上恩人了!”一家人几乎哽咽着。

此刻,看着那近乎没有门窗的屋子,看着那屋隅里仅有的一只水缸,以及清冷的锅灶,他的心里禁不住酸酸的,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自己的童年。

“如果信得过,今后,孩子的生活和念书费用,就由我来承担吧,我也是穷苦人家出生的……”

“这……这可咋谢您……”说着,一家人禁不住再次落泪了,甚至让孩子跪在地上,执意给他磕起了头。

“不不,快起来,新社会了,不信这个哩……”说着,他赶忙将孩子扶起来。

从此,孩子由他资助,重新走进了学堂……

从此,他成了孩子的恩人,也成了孩子的亲人。

后来的日子里,施工队转战到了其他地方,他依然时刻惦记着孩子,写来了书信,寄来了生活费用……

读着他的信件,捻着那皱巴巴的票票,一家人喃喃着,早已热泪盈眶了……

那时,他的工资仅仅只有几元钱,可他总要省吃俭用,一边寄钱给姨妈和父母,一边还要救济困难的家庭和孩子……

没有谁来激励,也没有谁来赞美,更没有谁来奖赏,一切都是发自内心的真情与忘我,无私而奉献!

从此,无论他和工友们走到哪里,都要伸出援助的双手,撑起的是蓝天,托起的是希望……

在罗甸县,在贵州高原最南端的丘陵山区,他和工友们又要奋战在施工一线了。

那天,就在开凿隧道时,忽然塌方了,霎时,一位工友还没来得及呼救,便被埋在碎石和土层里。大家呼唤着,开始全力抢救……

血肉模糊的工友被抬出来的时候,几乎奄奄一息了。随后,放置在临时绑好的一副担架上,四五个人轮流将工友抬着,沿着崎岖的山道,伴着那痛苦的呻吟,一路奔波着,硬是将工友送到了山外的医院。

不幸的是,工友的一条腿骨折了,终因失血过多,昏迷着,急需输血。

“抽我的吧!”他给医生说着,便伸出了手臂。

“抽我的吧!”

“我也行!”

工友们都在争抢着。看着那一条条伸出的手臂,医生好感动。许久,不无担心地对他说:“你这身体恐怕……”

“我能行。”说着,他攥紧了拳头,力图展示着手臂上隆起的肌肉。

化验结果很快出来了。他的血型竟然和伤员完全吻合。

忽然间,医生再次犹豫了。

“我能扛得住!”他说得好坚定。

当针头缓缓地扎入他的血脉,鲜血渐渐地注满了针管时,他感到眼前一阵阵地发黑,顿时,脸色变得苍白了。涔涔的汗滴从额头上冒了出来。他晕针了。

工友得救了,他却倒在病床上……

事后,那位工友得知是他输血救了自己,万分感激。许久,嗫嚅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只是紧紧地拉着他的手,任凭泪水在流淌……

“谢谢你,我的好兄弟……”

“不用谢呢。谁让我们是工友呢。要谢呀,就谢医生吧……”

“大家都是我的恩人哪!”

此后,他就陪在工友的病床前,打水送饭,悉心地照顾着。后来,在医院认识了一个小男孩。得知小男孩的妈妈因为难产,不幸去世了。爸爸在一次开山过程中,被滚落的山石砸伤了腰椎,彻底瘫痪了。如今,整日躺在一张竹床上,随着那吱吱呀呀的声音在呻吟,说不出的苦痛和煎熬。

看着孩子褴褛的衣衫,看着那一块块的补丁,看着那蹭破的衣肘和膝头,以及开裂的鞋子,露着的脚趾,还有那蓬乱的头发,曾经的岁月,再度让他没齿难忘。

于是,隔三岔五,他总要来到孩子的家里,帮着砍柴挑水、做饭,甚至领着孩子来到了小河边,洗澡捉鱼。偶尔真能捉到几条小鱼,拿回家,熬成汤,为孩子和瘫痪的父亲增补着营养。尤其是看着孩子一口一口地喂着瘫痪的父亲,他的眼角湿润了。

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啊!

之后,他便寻思着,做一副钓鱼的工具吧。于是,就把竹篮子沉到水里,看看能不能捞到鱼儿。都说竹篮打水一场空,却是捞鱼的好帮手。

看着活蹦乱跳的小鱼,小男孩不住地拍着双手,叫着、嚷着、跳着……

他再次将那一条条的小鱼熬成汤,端给了孩子,也端给孩子的父亲……

“叔叔,你也喝吧……”孩子认真地对他说,硬是舍不得喝一口。

“叔叔不喝哩,你和爸爸喝吧。抽空儿,叔叔再领你一起去捞鱼……”

“谢谢叔叔哩……”

“不谢哩,只要叔叔能帮的,一定会尽力!”

“好人哪……”

那一刻,孩子的父亲不住地喃喃着,早已是泪眼模糊了。

看着孩子满心的喜悦,还有那童真的笑脸,他感到无限的宽慰和甜蜜。此刻,他坐在一个小木墩上,身子禁不住晃一下,又晃一下,背靠着墙角,困倦着,竟然呼呼地睡着了。

那时候,他在工地上,常常三班倒。夜班过后,原本要休息的,他却赶到了小河边,领了小男孩,用竹篮子一次一次地捞鱼……

没有悠闲的雅兴,没有垂钓的乐趣,没有鸥鹭飞翔的留恋,没有芦苇丛中的渔歌唱晚,更多的是一种牵挂,一种呵护,一种关心……

一天又一天,依然用自己微薄的收入,救助着孩子和家庭,送去了温暖,也送去了快乐。为孩子买来了鞋帽,甚至试着将自己换下的工作服,为孩子缝制出了合身的衣裤。孩子穿着,欣喜地转动着身子,只说:“叔叔真好,真好哩……”

每一次,当工地上的《东方红》晨曲响起,伴着那初升的太阳,他总是将孩子送往学堂,手拉着手,一路欢畅着,追逐着,和着燕子的呢喃,小鸟的啁啾,仿佛沉浸在童话的世界……

一九六三年,一代伟人毛泽东挥毫写下了“向雷锋同志学习”。

从此,神州大地到处洋溢着欢歌笑语,传播着雷锋精神。

武俊所在的单位表扬了他的事迹。“武俊同志,多年来默默工作,无私奉献,无论施工队走到那里,他都把好人好事做到那里。用真情回报社会,用汗水谱写青春。他是我们筑路工人的榜样和骄傲!”

那一刻,他感到无比的幸福和快乐,泪水禁不住夺眶而出。

“今后,我将继续做好本职工作,向雷锋同志学习,为人民服务。”

顿时,掌声响起,全体工友都在为他欢呼,并且一同唱起了“学习雷锋好榜样,忠于革命忠于党……”

那一刻,没有所谓的奖状隆重颁发,也没有什么鲜花礼品赠送,更没有麦克风的悦耳动听,以及摄像机的拍照记录,只是在休息的时间,工友们聚在一起,坐在一块空地上,或站在一处高台边,聆听着领导的讲话,感受着现场的气氛和热烈,却说不出的激情昂扬。

会后,他一直都在纳闷,自己仅仅做了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得到如此表扬,实在是诚惶诚恐,或者说受宠若惊。他从未想让谁知道,也不愿张扬,只是尽一点微薄的力量。

这时,他忽然想到,来自湖南汉寿县的工友钟福初,大家都喜欢称他“小闹钟”。自己的事情一准是“小闹钟”汇报了队长。不然,怎么會引起关注呢。真是,这个“小闹钟”,就是不消停哩。他在暗暗地埋怨着。

在工友们中间,“小闹钟”年龄最小,常和他在一起,问长问短,总有说不完的心里话,自然也成了他最信赖的人。

那时,大家正在汉寿山区施工,“小闹钟”就看热闹似的赶来了。后来,竟然找到了施工队长,一本正经地说着:“我也要和你们一起干活儿哩。”

队长好奇地打量着“小闹钟”,忽然笑了。

“你是附近的小朋友吧?”

“小闹钟”点点头。

“你这小小年纪,那能干得了这么重的活儿呀。”

“小闹钟”就说:“我行哩,打小山沟沟长大,没有吃不了的苦,也没有干不了的活儿!”

“噢,好大的口气嘛。”队长拍了拍“小闹钟”嫩嫩的肩膀,就说:“那先干段时间再说。”之后,竟然将“小闹钟”留了下来。

从此,施工队就有了“小闹钟”。

“小闹钟”干活儿确实不含糊,轮锤子砸石头,打炮眼儿,凿石缝儿,就像个小石匠。大家瞅着,都夸赞“小闹钟”是好样的。他却很严肃。可是,一旦歇下来,就“闹”起来了。东瞅瞅,西望望,一会儿跑这儿,一会儿跑那儿的。整座大山似乎也挡不住他的活跃和灵巧。就这样,一天、两天……一干就是三个多月。更多的时候,“小闹钟”总和他在一个班一个组,一起配合着。“叮叮当当”总有忙不完的活儿。休息时,他就给“小闹钟”说:“唱支汉寿山歌吧。”于是,“小闹钟”就清了清嗓子,将一只手掌罩在嘴边,摆成喇叭形,真的就唱起来了。“山坡坡的那个阿哥哎,想啥喽喂;水汪汪的那个阿妹耶,盼啥喽喂……”

大家听着,禁不住全都笑了。有人说:“这个‘小闹钟呀,多大点儿就懂这个,真行呢。哈哈……”

那天中午,施工时,一不小心,“小闹钟”的一只脚被压伤了,硬是没喊一声疼。忍着。走路一瘸一拐的。当他发现后,就问:“你的脚咋啦?

“没事儿哩……”说着,“小闹钟”拭一把汗,便又抡着锤头继续干活儿了。

“停停……”他打着手势,来到“小闹钟”的身边,发现“小闹钟”的一只脚肿得就像发酵的馍馍。“不能再干了。你看你的脚哇,肿成啥样了。”他小心地摸一下。

“啊唷唷……”顿时,“小闹钟”疼得呲了牙,额上浸出了豆大的汗滴。

随后,他向队长做了汇报。队长知道情况后,就赶忙吩咐着,先把“小闹钟”背下山,送回家,暂时养着。

“是!”他大声地回答着,真的就把“小闹钟”背到身上。

“我能干活哩,能干哩……”“小闹钟”在他的背上不住地挣扎着。

“能干也不行。必须服从安排!”他到底背着“小闹钟”下山了。“小闹钟”却哭了:“俺还能和你一起干活儿吗?”“当然能呢。只是现在不行。等你伤好了,咱们还在一个组……”“小闹钟”破涕为笑了:“这是真的吗?”“那还有假嘛。”

下山的路似乎不好走,脚下不时被石子蹭着,一不小心,他摔倒了,赶忙去护“小闹钟”,自己的膝头竟然被碰破了。

看着他蹭破的膝头,“小闹钟”说什么也不让他再背了。

“我要自己走……”

“不行哩。我必须背着你。”

“你的腿……”

“我没事儿,不就是碰破点儿皮嘛。可你的脚,怎么能走山路哇……”

“我在山里长大的,没有不能克服的。”

“那也不行哩!”说着,他硬是将“小闹钟”再次背着,顺着山道一步步地前行。

身后,便是那巍峨的大山,仿佛有巨石砸下来似的,不时,可见几株山树,伴着那枯黄的荒草,随风摇曳,偶尔传来几声凄厉的怪叫,越发令人毛骨悚然。

终于,他将“小闹钟”送到了山下,送回了家里,并用凉水给“小闹钟”敷着脚踝……

随后,又赶了十多里的山路,买来了止疼药膏,还有跌打丸之类,并将药膏小心地给“小闹钟”贴着……

那一刻,“小闹钟”好感动,眼泪汪汪的。

那一天,看着“小闹钟”一贫如洗的家境,看着体弱多病的父母,他一直守护着,并且讲起了自己的经历。他的经历总也讲不完……

那时,他就在想,为什么汉寿地处常德市,东南是益阳,然后是长沙。独特的地理位置成就了丘陵、雪峰。境内不仅有沅水、澧水、沧水、浪水、酉水三十多条河流,而且还有目平湖、太白湖、安乐湖等等。大小湖泊更是星罗棋布,原本是鱼米之乡,现在,却是那样的苦寒,一切,都在百废待兴了。曾经的硝烟和战火,仿佛刚刚结束……

从此,他用仅有的收入,救助起了这个贫困的家庭,也在救助着朝夕相处的工友……

在湖南,在湘鄂渝黔边区,在永顺县,在一处大山里,武俊和工友们又在施工了。

那天,阴雨连绵,或者说大雾弥漫,就在施工间隙,好像听到了阵阵的啼哭或呼救,他好生疑惑,不知发生了什么,便寻声而去,竟然在一处山崖下找到了啼哭的孩子,声音是那样的绝望和悲泣。

“不哭哩,叔叔这就来救你了……”

听到有人来救,孩子止住了啼哭。

此刻,来不及多想,他便顺着山崖爬了下去。天哪!这才看清,孩子悬挂在一棵大树上,衣服连着树杈,正在一点点地撕扯着,眼看着孩子就要坠下去了,树头跟着不住地晃动,几乎就要折断了。

“别动,千万别动……”他给孩子提醒着,小心地爬上了树干,一点点地向前挪去,将手臂伸向了孩子……

终于,孩子得救了。

他将孩子紧紧地抱在怀里,摸着孩子的耳垂,不住地安慰着:“别怕,没事了、没事儿了,叔叔这就背你上去……”

于是,他脱下了上衣,将孩子背到身上,并用衣袖将孩子的腰身扎紧了,开始向山崖上攀爬着。脚下,不时有碎石簌簌地坠落,令人心悸。

孩子懂事地伏在他的背上,似乎忘记了哭泣,也忘记了拭一把泪水,只是緊紧地搂着他的脖子,一颗心噗噗地跳着,不时地唤着叔叔,好像有好多的话欲说,只是不知从哪里说起。倏忽之间,一只山猫猛地蹿了出来,孩子惊叫一声。

“别怕、别怕……”他虽然这么说着,自己也惊出一身冷汗。双手紧抓着藤条,依旧小心地挪动着。这时,就见一条毒蛇蠕动着,好像寻找到了攻击的目标,不时地吐着腥红的舌头。那一刻,孩子几乎惊呆了,紧紧地伏在他的背上,大气也不敢出,唯有噗噗的心跳在加速,就像锤子似的,敲击着他的背部。两人都真切地感受到了那种惊悸与恐慌。

人与蛇,蛇与人,僵持着,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他的双腿分明在觳觫着,额上的汗滴在流淌。他不知道下一分钟将会发生什么,唯有屏息凝神,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不时昂起的蛇头,还有那缠绕的身躯……

时间,依旧在一分一秒地凝固着。直到毒蛇确信周围没有形成威胁,蠕动着缓缓地离去。

长长地,他舒一口气,来不及拭一把额上的冷汗,背著孩子继续小心地攀爬。不知何时,终于爬上了山顶,来到了一处安全地带。直到这时,他才真切地意识到,自己的双腿还在颤抖着。

“这下安全了”。说着,他把孩子从背上放了下来。

“谢谢叔叔哩……”

“不谢哩。咋就掉到山崖了?好在挂在树上。多危险哪。”

“我在挖野菜呢……”

“噢……”他似乎什么都明白了,这才看清,孩子的脸上被树枝划出一道道的血痕。挂破的衣裳还在连缀着。

“疼不?”他摸了摸孩子脸上的伤痕,关切地问一句。

“不……疼哩。”孩子摇摇头,又点点头。

他不知如何安慰孩子,只是冲着大山忽然吼了起来,以便舒缓内心的紧张。孩子好像被他的神色逗乐了,跟着也在喊:“啊——啊——”

顿时,山谷在回荡,群峰在喧响。所有的惊恐仿佛一股脑地消失了。

“叔叔,我饿……”孩子干涩地舔一下嘴唇,想起什么似的,说:“我挖的野菜不知掉哪儿啦……”

说着,孩子就哽咽了。

“走,跟叔叔回工地吧,一块儿吃饭去。”他拉起孩子的小手,往山下走去。

孩子听说有饭吃,忽然来了精神,随着他来到了工地。看着那玉米窝头,孩子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干涩地咽一口唾沫,随后猛地一下,就将窝头抢到手里,不管不顾地咬一口,顿时,眼里噙满了泪水……

“不急哩,慢慢吃……”他对孩子说,同时将一碗水端过来。看样子,孩子已经饿了很久了。

当他把孩子送回家的时候,一家人看着孩子,似乎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他们以为孩子失踪了,回不来了。顿时,一家人将孩子紧紧地抱在怀里,生怕被谁抢了似的,喜极而泣……

那一刻,武俊的视线模糊了,眼里汪满了泪水。看着家徒四壁,看着那落满尘埃的门楣,以及屋檐下吊着的丝丝蛛网。无疑,这是一处年久失修的老屋了。再看,两扇敞着的木门虚掩着,门框上,一幅残缺的对联,依稀可见斑驳的字迹。他感到一阵从未有过的酸楚和难过。

从此,这个贫苦的家境又成了他的牵挂,孩子成了他救助的新对象……

从此,在他的生命里,再度多了一份牵挂,多了一份救助,多了一个孩子,这孩子名叫甄现荣。

十一

一年又一年,铁路修了多少条,道轨铺了多少里,山洞挖了多少处,武俊全都记不真切了,但他救助的每一个孩子和家庭,都会沉甸甸地装在心里。

那一年,他准备离别河南邓县,离别医圣张仲景的故里,离别中原天府明珠之地,回到阔别已久的老家,回到姨妈和姨夫以及父母身边。他多年没有回过老家了。每一次,无论走到哪里,他都忘不了给家人写信,给姨妈和父母寄去攒下的生活费用。

这一次,家里来信,让他回去相亲。他似乎为难了。这事儿怎么请假呀。个人的事儿再大,也不能耽误修路啊!就在他拿着书信犹豫之际,就在他准备请假回去的时候,队长竟然出现在他的身边。他赶忙将书信收了起来。队长一见,就笑着对他说:“有啥秘密呀?不会是女朋友的来信吧!”

“不……不是呢……”他不好意思地说,“是家里让回去……”

“噢,一准有事儿吧?说说看。”

“是让我回去相亲哩……”他木讷着,把信拿给了队长,额头上浸出了汗渍。

“哈哈……你看你看,这是喜事儿嘛。这个假我批准了。明天就启程!”

“啊!这……”

“这什么?就这么定了。”

“工程这么忙,我想把个人的事儿往后推一推……”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嘛……”

“谢谢队长!”

“哈哈哈……你小子,艳福不浅哪……”队长拍拍他的肩膀,爽朗地笑了。他也笑了,笑得憨憨的,羞羞答答,不知该说什么了。

就在准备回去的前一天,武俊来到下集乡坡刘村大队张立坤家里,将自己多年省吃俭用,攒下的九十多斤全国粮票留给了这个救助对象。

得知他要回老家相亲,张立坤的父母始终不肯将粮票收下:“既然要回老家了,这些粮票路上用得着,回去相亲也用得着。这么多年来,你为我们这个家操碎了心,付出的实在太多了。这样的恩德,一辈子也报答不完哪……”说着,张立坤的父母眼里噙满了泪水。

“只要我能帮的,一定会尽力。这些粮票,就留下吧。孩子长身体,不能整天饿着肚子念书啊……”

说话间,孩子放学回来了。当得知他要回老家时,孩子紧紧地偎依在他的身边:“叔叔,不走行吗?”孩子出神地打量着他,眼泪汪汪的。

“过几天叔叔就回来了。到时候,我再来看你。”

“拉钩。”

“噢。好好。拉钩。”

说着,他和孩子的小手紧紧地拉在一起。

“拉钩上吊,谁说谎是小狗……”孩子背口诀似的叨念着。那份神情和天真,把他逗乐了。

“谁说谎是小狗。”他也随着孩子叨念着,心手相牵了。

就在离别的那一刻,就在他走出去很远的时候,张立坤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奔跑着,硬是追上了他,一头扑在他的怀里,禁不住哽咽道:“叔叔,俺不要你走……”

那一刻,他不知说什么了,视线一点点地模糊着……

“叔叔不在的时候,一定要安心念书,听父母和老师的话。过几天,叔叔就回来了……”

轻轻地,他小心地捧着孩子的小脸,久久地端详着。

挥手是泪,道别是情。

看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张立坤的父母捻着那一叠叠粮票,早已是泪雨滂沱了。

那时候,全国粮票相当稀缺。九十多斤,意味着什么,可想而知。

武俊终于回到了老家,回到了生他养他的地方。一切,是那样的陌生而熟悉;一切,又是那样的亲切而感动。就在他踏进家门的那一刻,见到姨妈时,夺眶的泪水早已喷涌而出,有多少话要说,却哽咽难鸣了……

“六根儿哪,你可回来了。”那一刻,姨妈的眼里同样噙满了喜悦的泪水。“快让姨妈好好看看……”说着,姨妈便不住地打量着他,欣喜地说:“长高了,都长成大后生了……”

那时,他给姨妈小心地擦拭着泪水。

“家里的信我都收到了。这次回来,只想看看姨妈和姨父。其他的,暂时还没有考虑呢……”

“咋能不考虑嘛,这次回来,一定要把婚事定下来……”

“这……”

“这什么哪,你想急死姨妈呀……”

“那……我听姨妈的。”

“哎哎,这就对了……”说着,姨妈忙不迭地给他做饭去了。

随后,通过媒人介绍,武俊认识了邻村的一位姑娘。他的婚事就这么定下来了。简单得甚至没有太多的言语,没有买过一身像样的衣物,更不存在赠送订婚戒指。一切,都是那样的羞涩,又是那样的传统和保守。没有手拉手的相依相偎,也没有难舍难分的柔情缠绵。

那天,姑娘只是轻声地问他:“啥时走呀?”“我想过两天就走哩,工地上比较忙……”,“到时别忘了回信。”姑娘显得好腼腆。他只是木然地点点头。原本有好多话要说,却不知怎么表达了……

第二天,他告别了姨妈和姨父,果真就要赶回工地了。姑娘没有来到他的身边,只是远远地目送着。那时的男女思想不开放,唯有距离而没有对视,更谈不上亲昵和拥抱了,接吻根本就不懂得……

武俊乘坐南下的列车,大约三四天的时间,终于赶回了工地。队长一见,就迫不及待地问道:“怎么样哪?”“啥样呀?”“你小子,啥时学会装糊涂了。问你婚事哪!媳妇漂亮不?”“我也说不来呢。”他羞涩地挠挠头。“干吗这么早回来呀?”“我离不开工地哩,一天不干活,心里就慌……”

那时,工友们就噢噢地起哄,执意要吃他的喜糖了,甚至干脆将他围成团。

“一二……”

转眼间,他被工友们拉胳膊揪腿,抛起来了。顿时,大家沉浸在一片欢乐中……

十二

太多的故事几天几夜都讲不完,但每个故事都是那么的情暖温润,倾注着武俊的心血,也见证着如歌的岁月。因为,故事的主人公是他,亲历者是他,践行者是他!

他就是一位朴朴实实的铁路职工,真真切切的农家儿郎。

在安徽省临泉县,这里位居淮北平原西部,地势平坦,属阜阳管辖。西临河南省地界,西北可达周口市,西南通往驻马店。东望阜阳,遥相呼应。整个城区南临洪河,北依泉河,中间有谷河、润河、涎河、流鞍河,穿境而过,一旦遭遇洪灾,后果不堪设想。

解放前,这里河床淤积,几乎年年都在遭受不同程度的洪涝灾害。几场大雨过后,整个淮北平原都成为了一片汪洋。而在临泉,更是浪起风高,刹那间,仿佛就能被洪水吞噬。房倒屋塌,似乎再平常不过了。每当洪水来临的那一刻,犹如万马奔腾似地咆哮着,一浪高过一浪,漫过田间,漫过村庄,漫过小桥,漫过大街小巷,冲开街门院门屋门家门。无论是白天还是夜晚,也无论是盛夏还是秋末,咕咕地灌满屋子,即便逃生,都不再可能。瞬间,所有的家底和生命,全部被吞没了。盆盆碗碗随着漩涡若隐若现。哭爹喊娘的扑腾更是令人恐怖和震惊。即便有人拼命地爬上大树或屋顶,其实也休想逃脱厄运,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洪水泛滥,困兽似的涌来又卷去,顿然间,将那逃到屋顶上的孩子或父母,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就像落叶一般……

不知何时,牛羊鸡鸭猪狗等等的生命几乎无一幸免,浸泡在水中,拼力地挣扎着……

远天,不时传来了阵阵的轰雷,滚动在人们的头顶上,好像能把整个世界撞击得一片粉碎。

雨过天晴,随着洪水一点点地退去,整个城区已是满目苍夷了。

此刻,无论是田间村寨,树木城墙,全都是洪水和淤泥,以及水草、庄稼和零乱的杂物。一辆独轮车,或者是一叶破木船,以及横卧在淤泥里的樹木等等,正在如泣如诉地讲述着久远的故事,或主人的经历。

灾难,总是如此的突发、频发、多发,可以没有任何的迹象,来势凶猛,也可以充满各种预兆,却又无法逃避。庆幸的是,无论再大的灾难,再大苦痛,总有人在抗争着、坚守着、生活着、延续着……

那时,武俊来了,踏着泥泞,一路风尘。当他见到半坡上一户人家时,其实就是几根柱子撑起的一个草屋。他仿佛陡然间回到了蛮古洪荒的年代。

进到屋里,潮湿的地面随着退去的洪水,柱子上残留着清晰的水线。一张破旧的竹床上,倒着一位瘦弱的妇女,看上去病恹恹的。两个半大的孩子守候在床前,怯生生的眼神随着蓬乱的长发飘忽着,伴着那硕大的头颅和足球一般的肚子,以及骨瘦如柴的样子,令人说不出的酸楚和哀悯。很显然,无情的洪水冲毁了他们的家园。一家人虽然活了下来,却没有了吃穿,唯有支撑的草屋在风雨中摇摇欲坠。

从此,这个破碎的家再次成了武俊的救助对象……

无论再难,他都将每个月的工资拿来,买米买面,甚至买药,维持着这家人的生命。那时的米面都是限量供应,有钱也很难买到。即便是高粱玉米也不是很多。

从此,这两个名叫彭广天、彭利天的孩子,还有他们体弱多病、近乎瘫痪的母亲,在他的救助下,终于走出了困窘,走出了阴霾,走过了风雨……

“如果没有武俊叔叔的救助,我们不知今生的路还有多久。他是我们全家的救星……”

如今,兄弟俩已近知命之年,早已是孩子的父亲了。每每回想起曾经的岁月,总会涕泪滂沱。兄弟俩常常从千里之外赶来,看望日夜思念的恩人……

十三

岁月如歌。

转眼间,数十年过去了。一个又一个的孩子在武俊的资助下,长大成人。他们当中有四川的刘小桃、陕西宝鸡的高付强、河南省新蔡县张玉栋、通辽市白昌所、山东省沂蒙老区武玉祥、内蒙古乌兰察布卓资县孔明明、广东省惠州市博罗县阿全,等等,共计一百一十个孩子。一生的牵挂,一辈子的大爱!谁能如此无私?谁又能这般坚持?

眼下,有多少人喜欢作秀,甚至出尽了风头。然而,这秀,谁又能做得来?这样的风头谁又肯面对?哪怕坚持三个月或一年;哪怕经历一个月或半载。武俊却默默无闻,六十多年,大半个世纪,一路走来,无怨无悔。早已看淡了人世的追名逐利,也看淡了季节的繁华美丽,唯有善良的心,承载着童真的世界,把温暖传递!这是何等的圣洁,又是何等的纯粹!巍峨得像大山,晶莹得像星宇,清澈得像溪流。

人到无求品自高!

一百一十个孩子,至少一百一十个故事。每一个故事都有不同的细节和版本。每一个版本都有人生的苦涩与艰辛。艰辛的不堪回首,苦涩的难以忘却。无论是一行泪水,一句话语,一件衣物,还是一个眼神,一双鞋子,一顶帽子,一条围巾,甚至是上学的书包,写字的铅笔,吃饭的碗筷等等,无不凝结着他的心血,演绎着一段段的佳话。

在天津,在汉沽,在距离唐山五十公里的地方,在如今的滨海新区,在濒临渤海湾的小镇,武俊认识了工友当中的老乡。言语间,不改的是乡音;血脉里,流淌的是质朴。那一刻,是如此的亲切和亲近。

老乡是怀安人,距他的老家不到二百多里,几乎走的是同一条山道,饮的是同一条河水,看的是同一片蓝天,迎着同样的风雨,面对漫天的飞雪……

后来,武俊得知,这位老乡的家境十分困难,孩子较多,加之父母常年卧病在炕,每月仅有的几十元工资,远远不够医疗费用,并且欠下了一屁股的债务。生活实在是难以为继。眼睁睁地瞅着十岁的孩子还没走进学堂,这让他忧心如焚,他对老乡说:“日子虽然艰苦,但不能误了孩子上学呀。”

“没办法哪,大兄弟,我也着急哩……”老乡哀叹着,几乎就要哽咽了。

“如果信得过,孩子就让我来资助吧!”他说。

“这……这怎么可以呀,你也一大家子。哪那能让你跟着我吃紧呀……”说着,老乡的眼里噙满了泪水。

“啥都别说了。就这么定了!”说着,他和老乡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

从此,一个叫边永亮的孩子走进了武俊的生活,无论是吃穿,还是上学,都由他来操持着,呵护着。看着孩子脏乎乎的小手,蓬乱的头发,褴褛的衣衫,以及裸着脚趾的一双破鞋,忽然间,他心里说不出的凄恻。于是,他打来了温水,找来了洗衣粉和肥皂,给孩子很认真地洗了起来,从头到脚,浑身上下,然后为孩子剪了发,这才看清,孩子的模样,原本是那样的乖巧,童真的脸上露着甜甜的微笑,一双眼睛显得特别机灵。

“看你大大(爹爹)哇,都快把你拉扯成猪猪了。”他这么逗趣地说一句,并用手指在孩子的鼻子上故意刮一下,又刮一下的时候,孩子竟然咯咯地笑了,他却偷偷地落泪了……

后来的日子里,孩子终于上了学。每到下课后,都要赶往他的宿舍里,吃住在一起。那时,他总要敦促孩子念书写字。无论是课文中的生字、组词、造句,还是拼音抄写等等,他都要耐心地指导。诸如,“国”字,可以组成“国家”、“祖国”、“中国”等等。那时,孩子就好奇地问他:“啥叫祖国呀?”他就给孩子解释说,祖国就是我们祖祖辈辈生活的国家。孩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然后,就又问:“那啥是国家呀?”“国家就是我们所有的土地和人民……”孩子依然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等你长大了,慢慢就懂得了。”他给孩子说着,便又引导他读起了课文,一旦遇上不认识的生字,就找来《新华字典》,教孩子如何查阅,如何理解。孩子充满了好奇,学习兴趣自然也就浓厚了。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不到三年级的时候,孩子就可以自己阅读小人书了。然后,还给他讲起好多的故事。诸如《西游记》里的三打白骨精,《聊斋》里的画皮,以及宁采臣、聂小倩等等的人鬼情……

每到星期天或节假日,他都要领着孩子赶往新华书店,去买各种小人书,让孩子多一些阅读,多一份爱好,多一份收益,甚至多一份安静。闲暇时,他还教孩子作画、游泳、跳绳。后来,还为孩子做了一个弹弓,这让孩子越发兴趣盎然了,常常拿到小朋友们面前去炫耀。小朋友们很羡慕,就问:“你这弹弓是哪来的呀?”“叔叔给俺做的。”“是吗?那我玩玩行不?”“可以。”

于是,小朋友就拉开弹弓,夹了小石子,对着蓝天上的白云或远处的大树,“嗖”地一下射出去,结果弹弓拿反了,弹在了脸上,皮筋抽在鼻子上,酸酸的,灼灼的,差點淌出鼻血。大家瞅着,咯咯地乐了。然后,由他亲手辅导着,总会迎来一片喝彩。后来,就碰巧了,一弹子射出去,竟然将一只小鸟扑棱棱地打下来。小朋友们瞅着,简直惊呆了。

“哇——好厉害啊……”

顿时,一片欢呼,一阵雀跃。

那时,看着可怜的小鸟,一阵阵地抽搐着,他却心疼地落泪了。

从此,便不再玩什么弹弓了。

转眼间,四五个年头过去了,孩子长到十四五岁,他依旧资助着。就在他告别汉沽、离开孩子的那一刻,孩子紧紧地跟在他的身边,早已是泪水涟涟了……

“叔叔,俺不要你走,俺要跟着你。你到哪里,俺到哪里,长大了,俺也要当修路工人。”

“好好,有志气,叔叔就喜欢你这样哩。只是现在你还小。学习对你来说,比什么都重要。等你长大了,念完书,争取开着火车,在叔叔和你大大(爹爹)修过的铁路上,飞速驰骋,那该多么神气啊……”

“嗯……”孩子使劲地点点头,甜蜜地憧憬着。“那俺一定好好学习,等叔叔把铁路修好了,俺用火车装着你和大大,想到哪就到哪……”

“哈哈……好呀……”

此刻,不远处,果真就有一列火车开来了。随着那呼啸的轰鸣,伴着长长的笛声,飞驰而过,令人神往……

夕阳下,他和孩子的身影拖得好长好长,越来越远,却又近在咫尺。

十四

铁路修到哪里,哪里就有武俊的追求和梦想,哪里就有他的无私和奉献……

在安徽,在蚌埠市凤台县,在刘集乡孤山大队桥一生产队,他结识了老农陈德仁,得知家里七个孩子,泥塑似的一大堆,整天伸着饿雁似的脖子,吃了上顿缺下顿,衣裳破得几乎补了又补,补到最后,针线拾掇不住了,鹑衣百结的那种,常常是姐姐穿了弟弟穿,弟弟穿了妹妹穿。穿来穿去却衣不遮体了。十二三岁的闺女只能光着身子,裹在一条破被里,整天出不了门,上不得街。一双鞋子顾不了大小,一家人轮流趿拉着,拖来拖去,更多的时候,干脆光了脚,满地走来走去,一不小心,踩在碎石上或草根间,就会蹭破了,淌血了。光着屁股坐在地上,双手捂着脚,疼得不住地在流泪,似乎也没人在意。那时,排行老四的陈国在,正念小学,还没读完三年级,就要辍学了。

“爹呀,俺想念书哩。”

“说啥哪,肚子都吃不饱,拿什么供你念书嘛……”父亲神色凄楚,一拳砸在墙壁上,无奈地垂下了头,却又像雄狮一样地吼叫着:“老天爷哪,这是什么日子啊!”

一个又一个的孩子失去了走进学堂的机会。父母急在心里,疼彻骨髓,却又无能为力,一夜间,头发几乎全都白了……

这时候,武俊出现了,主动提出,帮助一家渡过难关。陈国在的父母久久地打量着他,做梦似的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满含泪水,不住地喃喃道:“不会是做梦吧……这不会是梦吧……”

梦想也会成为现实的。曾经,人类梦想上天,就有了飞机;梦想下海,就有了轮船;梦想一夜千里,就有了火车……武俊这样给陈国在的父母讲述着。

那一刻,陈国在的父母简直就要惊呆了。依旧木然地打量着他,眼前似乎一亮,转瞬,却又黯然失色了。

那一刻,看着一家人衣不遮体,饥不裹腹,武俊在追问,也在沉思。他不知道最终的答案,但深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那时,全国都在经历着苦难与阵痛。

那时,作为铁路工人,武俊每月的工资也就三四十元,几乎全部拿给了陈国在的父母,补贴家用,并且扯了几尺白布,在一个木盆里泡着、染着,硬是请人给陈国在做了一件似乎很体面的衣裳,让他穿着继续上学……

“是你救了我们这个家啊!”陈国在的父亲说着,便把孩子们召集到一起,齐刷刷的,全都跪在地上,执意要给武俊叩个响头。他一见,顿时慌了:“别别,咱都是穷苦人哩,能帮的绝不推迟……”

就这样,他救助了陈国在整整十年。十年里,他记不得倾注了多少心血。每一次走近陈国在的时候,看着他一天天地长大,看着那日渐好转的家境,他都感到无限的欣慰。

那时,武俊总是在想,原本富庶之地,为何如此的贫困?是封闭导致的落后,还是灾情导致的艰辛?

作为淮北平原的凤台县,北依蒙城,西接阜阳,东望淮南,东北为蚌埠。淮河、西淝、永幸河、茨淮新河,汹涌澎湃,穿城而过,焦岗湖、城北湖、花家湖、姬沟湖等等,更是形成了独特的区位优势。

然而,早在解放初期,暴雨洪灾,甚至瘟疫战乱,以及匪患猖獗,曾让这里的人们饱受苦难,直到全国解放,直到铁路修到这里,人们才真正看到了希望,看到了未来!

那时,每当武俊走进陈国在就读的学校,听着那朗朗的书声,看着那小鸟似的孩童,还有那飞奔的身影,他都会默默地祝福,也在静静地思索……

十五

1990年,武俊从中铁四局二处机筑队退休,回到了阔别多年的老家,回到了香亭子,回到了充满诗意的小山村。看着那熟悉而陌生的村庄,看着那碧空如洗的蓝天,看着那连绵起伏的山峦,听着那麻雀的啁啾、百灵的婉转,以及院子里草鸡咕咕的觅食,甚至是看家狗偶尔的狂吠,那种恬然与宁静,漫散与悠闲,让他感到无比的亲切和温馨。

故乡啊!久别的儿郎终于回来了。

是啊,退休了,原本就该享受清福了。谁知退下来,依然惦记着救助的孩子们,将那一封封的书信和汇款寄了出去……

看着年久失修的老屋,常常在风雨飘摇中滴滴哒哒地漏着,他说不出的凄楚寒怆。

面对此情此景,妻子对他说:“这个家就留给你吧,我要走了。”

“去哪?”

“我也不知道……”说着,妻子哭了,哭得异常的伤痛。

那一刻,他感到从未有过的悲凉。

多少年来,他给予妻子和孩子的实在是太少了。这使他不由地想起,就在儿子降生的时候,正赶上困难时期,妻子没有奶水,孩子整天都在嗷嗷待哺,只能抱在大人的懷里,整夜地哄着,再也无法入眠了。更多的时候,将莜面熬成糊状,用那筷子头蘸了,一点点地喂着,或者灌在奶瓶里,兑着开水,稀释后,成了孩子唯一的“乳汁”。

后来,等孩子五六月的时候,将那山药蛋放在牛马粪燃着的锅灶里,或炉火旁,烤熟了,据说这样吃着不伤胃口。然后,将那烧烤的山药蛋用笤帚疙瘩小心地蹭过,或在地上轻轻地磕着,直到黄澄澄的。接着,将那皮壳掰开,用小勺将山药瓤挖了,吹一缕袅袅的热气,一遍一遍地喂给孩子。剩下的皮壳舍不得丢弃,母亲拿去吃了,巴望着能有一点奶水。事实上,就是吃了催奶的药物也不会出现奇迹的。肚子都吃不饱,哪会有奶水啊!瘪瘪的胸前,再也显不出女人丝毫的风姿与骄傲。

最担心的是孩子生病了,那种焦虑和惊恐,几乎成了一辈子的牵挂。那一次,大半夜,孩子发高烧了,久久不退烧。妻子就用毛巾浸了那温开水,一遍一遍地敷在孩子的身上,和着那嘤嘤的啼哭,随着那无助的泪水,噗哒哒地砸在孩子的脸上,悠悠地渗入嘴角,伴着孩子吮吸的手指,咸咸的,涩涩的……

万般无奈,只好将孩子包裹着,借着那稀疏的星光,随着呜咽的山风,伴着狐狼的嚎叫,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崎岖的山道上,不知摔了多少跤。每一次摔倒,都要将孩子紧紧地抱在怀里,爬将起来,什么也顾不上,在蹭破皮肉和双膝的阵痛中,焦急地赶往山外的卫生院。那时,正赶上冬季,天亮得迟,总是黑乎乎的,似乎什么也看不见,唯有踩在脚下的残雪,在黎明中“咯吱咯吱”地响着,令人揪心。好不容易挨到天亮,偏又不到上班的时间,只好呵着一团白茫茫的冷气,守候在门诊前,不时地将襁褓掀开,心疼地抚摸着孩子滚烫的额头,还有那干裂的嘴唇,凭任泪水簌簌地流淌着,也在默默地祈祷着……

医生说:“再晚来一会儿,孩子就保不住了……”

那时,孩子高烧得已经开始抽搐,昏迷了……

看着那葡萄针剂静静地注射到孩子的血脉里,武俊的妻子说不出的难过和心疼……

再后来,他收到了妻子托人写来的信件。看着看着,视线模糊了。信笺上,几乎落满了麻麻的泪水……

他好愧疚啊!

现在,妻子忽然提出要离开这个家了。他能理解。多少年来,这样的日子一直没有改变过,断断续续。妻子抚养了三个孩子,他却把应有的呵护与关爱给了别人。几乎把所有的工资倾囊相助,自己的妻子和骨肉却在年复一年地煎熬苦度……

到底图的是什么?没有明确的答案,也没有任何的需求和回报。只因心中有爱,时刻在燃烧……

如今,自己的儿女一个个地长大,并且成家立业。

“怨恨爸爸吗?”他这样问孩子们时,早已是老泪纵横了。

“最初,或许不能理解。现在,困难的岁月终究挺过去了。爸爸的善良与大爱,也让我们做儿女的感动……”

那一刻,还能再说什么啊!唯有泪水在流淌,唯有心灵在抚慰。然而,不论怎么说,最终,妻子还是离开了他。

“这个家就交给你了。我知道,还有更多的孩子你将会救助……”

终于,妻子和他平静地分手了。是怨恨吗?或许是,或许根本就不是。毕竟几十年过去了,一切都已看淡。看淡了也就放下了。放下了,也就无需计较了。

或许,这也是一种无法言说的结局吧!

十六

多少年来,武俊习惯了奔波的生活,也习惯了铁路人的节奏,习惯了工友们朝夕相守,更习惯了那种锤纤镐头的叮叮当当,以及枕木道轨和碎石的相伴无言……

如今,忽然间闲了下来,才知道退休后的孤寂,才知道日子的漫长,才知道该做的事还没有来得及完成,才知道救助的孩童竟然天隔一方。

当退休金寄来的时候,也是寄出的日子。分头寄往了全国各地,寄给了救助的每一个孩子。

他想,趁着自己还有一把子力气,还可以继续干活儿。于是,他选择了外出打工,选择了南下广东,选择了自己曾经奋战过的地方,来到了惠州,来到了博罗县,来到了改革开放的前沿地区,来到了珠江三角洲最大的连片开发区,来到了全国百强县之一,也来到了京九铁路大动脉的咽喉要地。这里,西连增成,北靠龙门与河源,西南与东莞隔江相望,南接港澳。境内的罗浮山更是融自然景观与人文历史于一体,素有“岭南第一山”和“中国道教圣地”之美誉。

然而,武俊不是观光客,不是旅行者,更不是怀揣梦想的淘金人。只是为了打工,为了多一份收入,多一份责任,多一份爱心,多一份能量,多一份希冀。

于是,他来到了一家砖厂,来到了最卖苦力的地方。整天拉着砖坯子,码窑、出窑。这是年轻人几乎干不了的、也不肯干的苦力活儿。尤其是出窑,烘热得几乎能把人当场窒息。很多时候,还没走进窑门,就被滚烫的热浪冲得晕倒。浑身的汗水犹如雨水浇过。原本酷热的季节,加上烧窑后的高温,烧好的砖坯子还没装满推车,就听“呯”地一声,轮胎受热爆裂了,荡起的尘土不啻于炸弹。一车又一车的红砖装满又推出,一桶又一桶的凉水喝了又喝。整个人就像老牛一样。满头的汗水甩一下都会模糊视线。豆大的汗滴顺着光膀子流淌,水蛇似的窜到裤腰,再顺着两腿灌满了鞋子。踏着那满地的尘土,浑身铜锈一般,泥塑一样。根本看不出,是否穿着衣裳,甚至看不出面庞的轮廓。一天的劳作之后,即便泡到澡堂里,似乎也分不清自己是什么模样……

一个月、两个月,一年、两年……

武俊咬牙坚持着。其间,他认识了一个叫阿全的孩子,大约十五六岁。父母全都患病。母亲癫痫,常常昏倒在地上,口吐白沫,人事不省,两眼痴痴的,很少言语,甚至操持不了日常的家务。父亲瘫痪,没有轮椅可坐,只能歪斜地倒在一张破旧的木床上,自己连屎尿都解决不了。一家人的生活重担无疑落到了阿全一个人的身上。

获悉这些情况,武俊将攒下的血汗钱拿给了阿全,让他去买米、买面、买药,甚至为阿全的父亲买来了轮椅,扶着坐上去,帮着喂饭喂水。随后,他推着阿全的父亲去晒太阳,看高楼,望大海。更多的时候,他一遍遍地为其按摩着瘫痪的身子骨。在武俊和阿全的精心护理之下,阿全父亲的病情一天天地见好,一天天地康复,终于可以颤颤巍巍地站立起来……

这让阿全的父亲万分感激:“……唔該赛、唔该赛(谢谢)……”

“不客气哩,只要平安健康,比什么都重要啊!”

为了表达感激之情,阿全的父亲向武俊赠送了一面锦旗,上面有几个耀眼的大字——“恩重如山”!

“老哥哪,我没有什么可以送你的,只有这面锦旗了。代表着我们一家人的心声和感恩……”阿全的父亲说着,便将锦旗送到了武俊的手中,早已是泪如雨下:“是你救了我们这个家啊!”

“只要我能帮助的,一定会尽力……”依然是那句肺腑之言,依然是行动见证着一切。

此时,不远处传来了一首歌,深沉而激昂,真情而温暖:

——这是心的呼唤,这是爱的奉献,再没有心的沙漠,再没有爱的荒原,死神也望而却步,幸福之花处处开遍,只要人人都献出一点爱,世界将变成美好的人间……

十七

三年之后,武俊再次回到了故乡。这一次,他以一个打工者的身份回来了。那时,就有老乡好奇地问他:“这几年,忙啥去了?”他说:“打工去了。”老乡听了,很是惊愕:“不是退休了吗,还打什么工呀。真是,有福不会享哩……”

后来,武俊决定盖房子了。目的很明确,也很简单,就是要把那些有困难的孩子接到身边,吃住在一起。他要用自己打工攒下的钱和退休金,想办法给予及时救助……

那时,村里给他批了一块宅基地,他却婉言谢绝了。他不能让房子占了乡亲们的耕地,固执地将房盖在坡梁上。他说,这样可以腾出耕地,土地毕竟是咱庄家人的根哪!

其间,两个孙儿常来看他。他就对孙儿们说:“爷爷老了,这辈子,给予家庭和晚辈的实在太少了。你们能理解吗?”两个孙儿懂事地点点头,说“长大后,我们也要做爷爷这样有爱心的人哩……”

“好呀……”老人宽慰地笑着,亲昵地抚摸着孙儿们红扑扑的小脸,许久,在沉思,在落泪,也在嗫嚅着……

如今,老人身边整天围着一群被救助的孩子,说不出的温馨和喜悦。孩子们多了,一个屋子住不下,他就将另一个屋子安置了床铺,就像学校宿舍似的。天冷了,就把炉火点燃,生怕孩子们受凉。每天,老人都要早早地起来,为孩子们备好洗脸的温水,做好可口的饭菜,为孩子们整理好书包、衣物等等,目送着他们一个个地走出家门,走进学堂,甚至护送着来到学校。然后,将屋里院外,打扫、整理得干干净净,营造出舒适的环境。之后,等孩子们放学回来,一起围坐在餐桌旁,看着孩子们津津有味地吃着,老人的眼里总会潮潮的,湿润着,不时想起曾经的岁月,以及长辞人世的父母、姨妈……

“爷爷,咋不吃饭呀?”

“噢,你们先吃吧,爷爷一会儿再吃……”

看着懂事的孩子们,老人慈祥的眉宇间,总会流露出说不出的欣喜和宽慰。

孩子们吃过饭后,要么一块儿做作业,要么就帮着爷爷打水、扫院,甚至洗碗刷锅,打小热爱生活和劳动,互帮互助。更多的时候,叽叽喳喳地吵着,就像小鸟似的,一起玩着游戏,猜着谜语,讲着故事,说不出的快乐和无忧……

尤其到了冬天,一场大雪过后,孩子们总要在院子里堆雪人,打雪仗,画雪景,写雪字,呵着白茫茫的冷气,尽情地挥洒着,一张张小脸常常冻得红扑扑的,就像苹果一样……

看着这一切,老人开怀地笑着,不时地捂着孩子们的小脸,搓着那小手,再三地嘱咐:“别冻感冒了,把衣裳穿好……”

每天晚上,老人将一条大炕烧得暖暖的,直到孩子们一个个地睡去,老人还在灯光下不住地忙碌着,时而给孩子们清洗衣裳,时而又在缝补着衣袖和鞋袜,粘着开裂的鞋底。然后,将那洗净的衣服放置在炉火边,烘烤着,不时地翻动着……

每到临睡前,他还要给孩子们洗热水澡,将那小胳膊小腿儿,浑身上下洗得干干净净。有个叫赵强的孩子,家住小蒜沟村,父亲因病过早地离开了人世,母亲改嫁。从此,孩子无人看管,变得忧郁寡欢。失去双亲的苦痛,让孩子倍感孤单和落寞。十一岁了,还没有走进学堂,甚至不知道学校的大门从哪里开着。老人知道后,就把孩子接到了身边。无论是吃住,还是念书,所有的费用全部承担着,硬是让孩子从小学到初中,再到高中,一路走过去……

赵强最初来到老人身边时,患有严重的皮肤病,胸前、背后、脸上和头上全都红一块,紫一片的,溃烂地散发着恶臭,几乎没有谁家的孩子愿意靠近他,只是远远地躲着,生怕被传染。赵强整天流浪在街头,再也无人问津了……

武俊却把赵强接到了身边,每天都要用温水给他擦洗身子,涂抹药膏。被褥和衣服常常弄脏了,几乎天天都要清洗和晾晒。有时,孩子莫名地淌着鼻血,面色惨白,头晕恶心,很是吓人,甚至无法控制。老人就寻访名医药方,给孩子治疗,加上穴位按摩,渐渐地,赵强的皮肤病和鼻出血,慢慢痊愈了……

“爷爷真好。”赵强无数次这样说:“如果没有爷爷,我不敢想象自己的处境,也不敢想象今后将会是啥样……”说着,孩子的眼里汪汪的,就有泪水涌了出来。然后,哽咽了……

“不哭哩,爷爷明白你的心事。只要爷爷还有一口气,就不会让你流浪街头……”

说着,孩子投到了他的怀中,紧紧地偎依着。轻轻地,他为孩子擦拭着泪水。这一幕,就像一幅泼墨的油画,那么的生动而温暖,那么的真切而自然……

张北的候闰喜,被武俊救助那年只有七岁,胆子特别小,看到一只公鸡都会吓得“哇哇”地啼哭。一旦遇上逢年过节,听到爆竹声,便双手捂着耳朵,抱着头,躲在炕沿下或蒙在被子里,一动也不敢动。最要命的是下雨打雷,随着霍霍的闪电划过,便会吓得一头栽进母亲的怀里,几乎人事不省。父母见孩子这样胆小,无论怎么解释都无济于事。哗哗的泪水和着滂沱的雨水,不住地流淌着……

“这可怎么办呀……”那时,孩子的母亲就对病重的父亲喃喃着。

“总有一天,孩子会长大的……”父亲说着,不住地咳嗽起来,甚至吐出了鲜血……

没多久,孩子的父亲终因多年的肺病去世了。更为不幸的是,孩子的母亲也身患了绝症。原本雪上加霜的日子更加艰难。眼睁睁地瞅着不满七岁的儿子,无人看管,病重的母亲越发悲戚。

武俊得知这一情况后,主动找到候家,说明了来意。孩子的母亲很感激,嗫嚅着,许久,硬是说不出一句话来。深陷着两眼,汪满了泪水……

“放心吧,你们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我一定帮你们抚养好……”

“好人……哪……”说着,孩子的母亲两眼轻轻地闭合了……

甲石河的武贵栋,父母长年在外打工,很少回来,丢下孩子孤苦无依。十多岁了,竟然不知道父母是谁,长什么模样,生活在哪里。一切,都是那样的未知和茫然。

于是,武俊把孩子从乡亲们那里接到了身边,抚养着。那时,孩子吃着百家饭,终日里漫无目的。虽然没有流落街头,却也找不到家的方向。其中的艰辛与坎坷,心酸与血泪,用尽所有的文字都难以描述。

雨季里,老人背着孩子淌过一条又一条的水沟,走过一道又一道的泥泞小路,翻过一座又一座的坡梁,摔倒过多少次,爬起来多少回,已经记不得了。每一次,送孩子走出了家门,来到校园,生怕发生意外。尤其是山洪来临的时刻,咆哮的浊浪几乎溢满了每一条沟壑。牛羊常常被山洪卷走。那時,他不忍让孩子们看到这样的悲剧和惨状,将孩子背着,躲到高坡上,用雨披罩在孩子的身上,自己却被雨水淋得透湿……

每到天冷的时节,他给孩子买来羽绒服,依旧将孩子背在身上,行走在崎岖的山道上,顶着那凛冽的风雪,踉跄着,生怕孩子迷失了方向。那时,懂事的孩子伏在他的背上,和着那狂野的山风,泪水涟涟地呜咽着:“爷爷……等俺长大了,一定孝顺您……”

“真是个乖孩子呢,只要你有这份孝心,爷爷这辈子就知足了……”

就这样,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培养孩子,直到考取了大学……

刘二军,从小失去了父亲。母亲改嫁,丢下了他跟了聋哑叔叔,住在一处低矮阴暗的土屋里,一起生活着。聋哑叔叔似乎什么都不管。整天“阿巴阿巴”的不知嘟囔些什么。孩子只是傻傻地听着,越听越木然、糊涂。整日里,孩子饥一顿饱一顿的,肠胃常常疼痛难忍。后来,武俊将孩子接到了自己身边,并送他到附近的乡镇学校念书。闲暇时,教孩子洗衣、做饭、生火,还一遍一遍地教他读课文,学唱歌,讲故事,渐渐地,孩子不再那么木讷了,也不再胆怯了。

那天,孩子忽然又肚子疼,大约是受凉了,老人就给孩子按摩着肚子,拔着火罐……

“咕噜咕噜”,一阵蠕动之后,孩子下了两趟厕所,肚子不再疼了。孩子就对老人说:“谢谢爷爷呢。我以前肚子疼,从来没人管过……”说着,孩子的眼里泪潸潸的……

张北的安小建,十二岁时,父亲的心脏病突发,过早地离开了人世。母亲改嫁后,他只好和奶奶相依为命。不幸的是,没多久,年迈的奶奶也病故了。有时,灾祸就这么一股脑地拥来,好像故意挑谑似的,考验着每个人多舛命运和意志。当时,孩子正念小学六年级,从此,失去了依靠。武俊得知这些情况之后,及时给予了救助,很快将两千多元送到了孩子手中,并给孩子办了一张银行卡。之后,每年都要给孩子汇上两三千元。节假日也要给孩子带上一部分费用。那时,孩子住校,老人常去照看,将买来的被褥、衣服、鞋子等的生活物品,送到学校。其他的孩子见了,羡慕地说:“爷爷好心疼小建哪。能有这样的爷爷多好啊!”无人知道,这样的爷爷与安小建没有丝毫的血脉关系,却是那样的亲切和温暖!每到放假的时候,老人就把小建接到身边,就像亲生的骨肉一样,呵护着、教诲着,无论是做人,还是办事,以及人生的理想与追求,生命的意义与价值等等,无不让孩子铭记在心。直到孩子长到十八九岁,能够独立生活,并且在呼和浩特找到一份工作,老人的那颗心,依旧为孩子牵挂着,时时刻刻……

2009年6月,武俊老人的事迹被中宣部文明办选登“中国好人榜”,甚至准备将他推荐为“感动中国”十大人物,老人婉言谢绝了。

随后,河北省精神文明建设委员会授予他全省第二届“道德模范”荣誉。2010年至2012年,他连续被张家口市慈善总会授予“慈善之星”、“慈善老人”等荣誉称号。

很快,就有媒体跟踪采访。老人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我从来没有想到什么荣誉和宣传。我只想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在我的心中,只要孩子们幸福,就是我最大的欣慰……”

那時,老人尽管已经八十多岁了,双腿患有严重的关节疼,走路越来越艰难了,甚至拄着拐杖,常常头晕目眩,但为了孩子,始终顽强地坚持着,将每一份退休金全部用在孩子们的救助上,自己却舍不得消费一分钱……

2010年初春时节,塞外的天气依然乍暖还寒。一度虚弱的老人终因感冒病倒了。孩子们给老人买来了药品,找来了卫生站的医生。

远在异地他乡的孩子们知道后,纷纷赶了回来,执意将老人接到北京的医院。老人只是平静地说:“我哪都不去呢,都这把年纪了,不能给你们添任何麻烦……”

这就是他啊,一位叫武俊的老人,一位慈祥的爷爷,一位普通的铁路职工。一生奉献,不求回报,时刻惦记着救助的每一个孩子。看着孩子们一个个长大成人,走向社会,融入时代,老人欣慰地笑了。笑得那么舒心,那么坦然,又是那么惬意……

“人这辈子,不能把钱看得太重了,毕竟是身外之物啊!”老人总是这么说。“唯有善良和诚信,才是做人的根本!才是永久的财富!”

每到逢年过节,总有一大群孩子从全国各地赶过来,陪伴着老人,欢聚在一起,感受着大家庭的温暖,总会一同唱起《感恩的心》:“……感谢有你,伴我一生,让我有勇气做我自己。感恩的心,感谢命运,花开花落,我一样会珍惜……”

后记

2015年秋末的最后一天,天空阴沉沉的,眼看就要下雨了。武俊老人和往日一样,做好了饭菜,看着孩子们一口口地吃着,看着那一张张童真的笑脸。老人感到了无限的宽慰。就在孩子们走出家门的那一刻,老人喃喃地说:“爷爷就要走了。以后,你们要学会自己照顾自己……”

孩子们懂事地点点头,以为爷爷又要赶往就近的洗马林超市,置办衣物和食品了,还有他们最爱吃的火腿肠、方便面等等。然后,就对爷爷说:“爷爷慢走……”

老人慈祥地微笑着,看着孩子们活泼的身影,还有那挥动的小手,举起的手臂越来越沉,越来越重了……

孩子们放学回来后,看着爷爷静静地躺在炕上,谁也不忍去打扰。然而,爷爷再也没有醒来过。竟然是那样的平静而安详。就像睡熟了一样,永远地走了。

“爷爷……爷爷……”孩子们意识到了什么,拼命地哭喊着,和着那淅淅沥沥的秋雨,凭任泪水哗哗地流淌着……

老人出殡的那一天,周围的村民全都赶来了,眼含着热泪,随着那呜咽的山风,和着那蒙蒙的细雨,伴着那飘零的落叶,默默地,为老人送上最后一程……

责任编辑/彭中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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