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安黎
旧时的年味亲戚间的人情冷暖
◎文/安黎
当拜年重新活跃起来以后,那些宽宽窄窄的大路小路上,人流涌动,南来北往者人人都拎着或背着一个布包,或疾走,或慢行,除个别人骑着一辆自行车,大部分人依赖的都是自己的两只脚。
初二舅家,初三丈人家,初四姑姑家,初五姨姨家,初六以后,就变成了赴远亲拜年。舅是群山中的巅峰,名头最高,分量最重,在排序中永远首屈一指。拜年时,给舅舅家和丈人家的礼品是最重的。但所谓的最重,也不过是一斤点心或半斤点心。一斤点心八个,半斤点心四个。那年月,一个县仅一家县办食品厂,那里面出产的点心,硬若鹅卵石,但啃得动与啃不动,都得购买。村里人说起那点心,都要前面加上“干蛋蛋”三个字,总是“干蛋蛋点心”如何如何,“干蛋蛋点心”怎样怎样。吃点心近乎于奢侈,多数人只能可望而不可及。
给舅舅丈人拎半斤点心,给姑姑姨姨以及其他人,拜年的礼物均是一把挂面。挂面不是买的,是自己手工制作的。有很多人家,既买不起那四个点心,也没有那一把挂面,于是就暂且按兵不动,静候着亲戚来上门。亲戚放下的礼品,就成了他们转送出去的拜年之物。礼品巡回着,周转着,像击鼓传花那般,你送给我,我送给你——我前些天才送出去的礼品,几经倒手,几经周游,也许今天又返回到了我的手里。有些礼品,竟然游走了好几年,等主人解开捆绑的绳子,剥开包装纸,打算尝一口新鲜时,却兀自发现点心已发霉,浑身长满了灰毛,毛茸茸的。
前去拜年,或前来拜年,一定要吃饭。拜年表达着一种敬意和亲善,但在这种冠冕堂皇的理由背后,潜藏着一种无法说出口的隐秘,那就是蹭饭。平时总是吃不饱,或者吃不好,利用过年,一定要把肠胃滋润滋润,犒劳犒劳。
家家都不富裕,主人招待客人,虽然已足够慷慨,甚至是倾其所有,但能端上桌面的东西,实在屈指可数。几盘凉菜,薄薄的一层,连碟底都苫不住。接着抱来一个泥砌的火炉,点燃后,把一个砂锅架于其上。砂锅里盛着烩菜,而烩菜的主体,则是萝卜疙瘩。烩菜的表面,覆盖着三两片肉。烩菜在干柴的燃烧中,咕咚咕咚地冒着泡儿,一圈人干咽着唾沫,紧盯着那几片肉看。等主人发了话,说一句“吃吧吃吧”,一眨眼,那几片肉便不翼而飞了。眼疾手快的人,筷子早已搭在锅沿,一看到主人喉结蠕动,立刻对肉下手。其他人反应过来,急忙操起筷子,却也只能捞着萝卜疙瘩吃了。萝卜疙瘩也是数量有限,经不住筷子与筷子的磕碰,三下五除二,砂锅里只剩下了些许的汤汁。
领压岁钱,也是孩子愿意跟随大人前往拜年的一个重要因素。一般家庭,对那些十岁以下的孩子,都要发一毛钱。稍好一些的家庭,则发两毛钱。一毛钱两毛钱,在孩子的眼里,都宛若巨款,促使着那两条小腿,撒欢似的奔跑,乃至于走十里八里的长路,都不叫苦喊累。
我祖母和母亲的娘家,都是在一条名为“锦阳川”的川道里。那条川,离县城很近,在我家乡那一带,相对而言算得上是富庶之地。川里有一条四季流淌的小河,水浇沃土,气候温润,属于国家定点的蔬菜区。种植蔬菜,比种植粮食显然更有收益,这使大部分农户的手里,不至于彻底地空空荡荡,尚有一些零钱可自行支配。
小时候,我是家里外出拜年的主力。但实际上,我并非那么喜欢走亲戚。亲戚之间,也充满了势利。你的日子过得好,或者你在外工作有地位,亲戚就待你热情;你家若穷苦不堪,又来自于偏远地带,亲戚对你只有搪塞敷衍。
人是代代沿袭的。每一代人,都有自己的长辈。等我能跑着拜年时,父亲的长辈只剩下了一人,那是他的姨姨,也就是我祖母的姐姐。那个被我叫做姨婆的小脚女人健在时,每到初三,我都要随父亲去给她拜年。父亲年幼丧失双亲,姨婆对他关照有加。姨婆待他若亲儿,他视姨婆如亲母。时年,姨婆已八十多岁了,大概是腿脚不便的缘故,我见到她时,她总是坐在炕上,倚墙盘腿,面相亲和。她个头很高,只是略略显得有点儿瘦削。其体态,其风采,即使已枯朽老迈,依然显得素雅干练。姨婆每次见到我,都要揭开身后的席子,取出几个核桃和几粒洋糖,和颜悦色地递到我的手里。我从未见过自己的祖母,这当然是一个缺憾。年少时,我特别富于幻想。去坡地里割草,如果独自一人,就不急于动手,而是坐在飘浮的白云下,来一通漫无边际的胡思乱想。我的祖先们前赴后继地离开了这个世界,他们的不辞而别,把我的父亲由一个名门之后,沦落成了一个孤儿,也使我一降临到这个世界,就感受到了自己身后的虚空。我想象着曾祖父作为官宦的威仪与荣耀,也猜测着祖父祖母的长相与脾性。一经想起了祖母,我的脑子里总会浮现出姨婆的影像。
拜年真正让我印象深刻的是我的一个表婶。从我记事起,从未中断过去给表婶家拜年,但每一次挑起门帘,脚还未跨过门槛,表婶总是用疑惑的目光打量着我,然后以一种不大欢迎的语调问一句“你是哪里的”?这样的询问让我难堪,也使我感受到自己的无足轻重。年年去,但年年都不能走进她的记忆里。这等情状,类似于一下课,黑板上的粉笔字便被板刷擦掉那般,荡然无痕。
枯瘦的婶婶似乎装有满腹的冤枉,急需找到一个倾诉的对象,我的到来,恰逢其时。婶婶蠕动着薄薄的两扇嘴唇,脸上的肌肉时不时地抽搐那么一下。整整一个漫长的中午,她都在给我数落着某个人的种种不是。今年她谴责着张婶,明年她唾骂着李妈,后年她控诉着赵嫂。她所骂的那些“不是人”的女人们,没有一个我认识,对她们,我甚至闻所未闻。我木呆呆地瞅着她,装出一副耐心听讲的样子,但其实,却心不在焉,根本没有将她说的话吸进耳朵里去。我的厌烦情绪,不足以影响她絮絮叨叨的兴致。她说张婶某年某月偷了她家的一颗鸡蛋,说李妈某年某月在她家的地里拔了两根葱,说赵嫂才丢人呢,嫁到夫婿家,硬是早晨不给她的公公倒尿盆,反过来还要让公公给她做饭时拉风箱。
认识老太太的人一提起她,直摇头,说她很难缠,比某些女人天生的那双鹅掌脚还要难缠。言说者还给她贴了一个标签,曰“是非包子”。对包子,形容是非就像馅料一样,鼓鼓囊囊地填满了她的腹腔,像肿瘤一样重压着她,像猫爪一样抓挠着她。
数落人,既是表婶的优长,也是她活着的乐趣,更是她活着的目的——正是她没完没了地撇嘴与数落,我对人性的认知才得以丰富。
正月里,有很多忌讳,比如某天不能动刀子,动了刀子会招致血光之灾;某天不能动针线,动了针线,针头会戳瞎眼睛;某天不能吵架骂人,骂了人嘴会歪抽到耳根上去;某天不能动土,动了土家庭将会不平顺等等。而且,每天都有一个动物,与日期相对应,比如今天是狗日,明天是鼠日,后天是猴日,大后天是蝎日等等。到了属于某动物的那天,这个动物是万万不能招惹的,更不能伤之害之,猎之杀之。如果犯了忌,那就意味着这个动物必将与你为敌,啃你粮食,蛰你皮肤,咬你脚跟,染你疾病,绝对会让你此生不得安宁。这些动物在人的眼里是害虫,但越是有害,越是要投其所好,避让三分。
初七是人日。人日主要体现在吃拉魂面上。这天的傍晚,家家厨房的烟囱里都是炊烟袅袅。主妇们弓身于案板旁,揉面团,使擀杖,拎大刀,切出一束束的面条来。面条要切得长,切得细,然后煮进锅里,捞进碗里,浇些臊子,调些盐醋,放入油泼辣子,面条便油汪汪红亮亮的,看着都香。这碗面,名曰“拉魂面”,人人皆须吃。面条象征着绳索,据说,吃下拉魂面,等于绳索就把人的魂拴牢捆住了。
初十刚过,队长就立在崖畔,吹起了上工的哨子。吹一阵子,见人们磨蹭着不肯出来,队长便放纵喉咙,骂了起来:不出工咋啦?是还没吃够得是?是吃得拉稀了得是?吃多了是要得噎食病的,你们就窝在屋里吃吧,吃吧,跟猪一样地继续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