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说喝酒

◎文/韩莹 图/波西

闲说喝酒

◎文/韩莹 图/波西

小的时候，市面上没有什么啤酒、红酒，小户人家一般喝的都是高度数的白酒。每逢年节假日或有客人来，奶奶都会烫一壶酒上桌，下酒菜多是炒鸡蛋和花生米。爷爷喝酒的样子令人印象深刻。他盘腿坐在炕头，两只手指捏起小酒壶的脖颈，先给客人倒满，再给自己斟上。滋溜一口酒，吧唧一口菜，有滋有味。高兴了，老爷子会用筷头在酒盅里蘸蘸，泯到我嘴里。看我辣得龇牙咧嘴，爷爷赶紧奖励我一筷子油汪汪的炒鸡蛋。在我们家，女孩儿是不许喝酒的,男孩子没到成年也没有喝酒的资格。每逢这时候，奶奶都会嗔怪爷爷会惯坏我。奶奶不知道我这个在她眼里不做坏事的好孩子，早就和那些坏小子一样偷偷的学喝酒了。

留学日本回来的老爸总在书柜里藏一两瓶红酒。绿色的酒瓶，看不懂的外文商标，琥珀色的酒浆和别人家没有的高脚杯，这些对于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已经是无法抵御的诱惑。偷偷地尝过一小口，甜甜的，醇醇的，味道好极了。可是我必须抵御这诱惑，我耐心地等待，等哪天爸爸喝他的洋酒了，我再在没人时偷偷地喝上一点。我像爸爸那样，对着灯光转动着高脚杯，看杯中的琥珀在旋转中透明，在旋转的涟漪中散发香气。有两回，妈妈抱怨爸爸的酒喝得太快，才打开两天就快见底了，他们哪里知道家里有一个会偷酒喝的小耗子呢？

小时候喝红酒的感觉毕竟像喝甜水儿，而我在书中得到喝酒的感觉要远远早于真正的喝酒。印象最深的有关喝酒的场景描写有三种。《红楼梦》里面贾宝玉、林妹妹作诗喝酒是第一种。“黛玉说着便斟了半盏，看时却是黄酒。因说道:‘我吃了一点子螃蟹，觉得心口微微的疼，须得热热的喝口烧酒。’宝玉忙道:有烧酒。便令将那合欢花浸的酒烫一壶来。黛玉也只吃了一口便放下了。”也只有林妹妹这等喝合欢花浸的酒的人物才写得出“寒潭渡鹤影，冷月葬花魂”的诗句吧。

李白在游走江湖时喝酒的场合是第二种。一首《将进酒》写尽文人骚客的诗酒情怀。“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愿醒。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最喜欢的是第三种，《水浒传》里面好汉们的喝酒方式。像第十四回《吴学究说三阮撞筹公孙胜应七星聚义》：“四个人坐定了，叫酒保打一桶酒来。店小二把四支大盏子摆开，铺下四双筋，放了四盘菜蔬，打一桶放在桌子上。阮小七道：‘有甚么下口？’小二哥道：‘新宰得一头黄牛，花糕也似好肥肉！’阮小二道：‘大块切十斤来。’”说话同时，最好还要配合着响响地拍一下桌子，震得酒碗乱颤。既然喜欢梁山好汉喝酒的豪爽，长大以后，尤其是下乡插队那几年，喝酒也就照着这个路子来了。

东北天气很冷，喝酒是御寒的方式之一，乡下的男女老少人人都会闹上两口。在村里，不喝到半斤，是不敢说自己会喝酒的。久而久之，我就喝成了习惯。东北的酒烈呛，那时候也没有什么低度高度的说法，由贵到贱是老白干、高粱烧、烧刀子。庄户人家没有什么回味悠长、空杯留香的要求，要的就是一口闷，一条热线由喉到胃，又由胃到头浑身发热的感觉。要是说我和村民还有什么差别，那就是我不喝冷酒。从小就听奶奶说，喝冷酒花脏钱早晚犯事。所以在特冷的冬天里，我会把白酒烫热再喝。如果实在找不着烫酒的家伙式，就学爷爷的样子，把酒倒在酒盅里，用火柴把酒点着。待蓝色的火苗瞬间燃起，那酒已经热了。下酒菜嘛，就从来不寻思，因为基本没有。最多在炉盘上炕点花生米或玉米、黄豆粒子。若切点白菜丝拌点盐醋，那酒就喝得有奢侈败家的滋味了。下乡插队十一年不得回城，农村生活苦，苦不下去了就喝酒，自己灌自己。喝迷糊了衣服鞋都不脱，往炕上一倒，筋酸骨疼九霄云外，万般愁苦都不知道了。

大学毕业后到西安，在酒桌上周旋的机会渐多，我最见不得人打酒官司，站着撒尿的大老爷们捏个酒杯黏黏糊糊地磨叽，东洒一点，西让一口，酒嘛，又不是毒药，能喝就痛痛快快喝，不能喝事先明说，别糟蹋东西。我喝酒痛快，好酒好菜好朋友，我喝得更痛快。几十年来大家一起喝酒，从来没有人见到我喝醉过。一来二去，在单位里留下了“酒缸”的坏名声。这事儿只有我自己心里清楚，不喝醉的原因与酒量无关。一个女人在外，没有人会特意照顾你。酒桌上我会时时提醒自己，快到量的时候，下一口酒别说巧言辞令的文劝，以酒盖脸的武劝，居中而坐领导的权力劝，就是打死我，我也不会喝。心有尺度把持，人自然就不会喝醉。反过来在家喝酒，自以为醉了有老公儿子可以倚仗，时不时的就喝高了。喝高了，眼也旸，腿也软了，舌头也拌蒜了。任桌上杯盘狼藉，厨房里锅灶凌乱，我自去黑甜一梦的睡了。

好朋友在一起喝酒，不怎么互相劝酒，尽自己喜欢的喝，拣自己喜欢的吃。所以我一直不会划拳。行酒令呢？又有卖弄文化臭显摆之嫌。最多也就是掷色子，或者搞个石头剪子布、猎人狗熊枪之类玩玩佐酒尽兴。有一阵子西安流行讲故事、讲笑话、讲段子作酒令，倒是有些趣味。有位田姓主编最善讲段子，酒刚一巡，菜上两味，这老兄已技痒得按捺不住，急慌慌地开讲了。我们边品酒品菜边暗笑他为义务说段子误了喝酒的大业。

实际上田老兄的段子酒令相当于添加的下酒菜，为杯中酒增加许多味道，其作用等同于花生米、凤爪、猪蹄、皮蛋。说起下酒菜，中国古人的说法是“菜尽可下”。但喝酒人无肉不喜。红酒配红肉，白酒配白肉，那是西方人的老规矩，中国人的规矩是各种做法的各种肉类都会令喝酒人欢喜。更何况煮得烂烂的牛肉，软软的猪耳朵、咸滋滋的猪头肉，嘬一口回味无穷的兔头、鸭脖子，或者可以用手撕着吃的脱骨烧鸡。坐火车长途旅行，半斤酒，一只鸡，两根黄瓜加袋榨菜便是人间最美味了。若对面共酌的是一二老友，窗外掠过的风景是青山绿水，那酒的滋味就更绵软悠长了。

人常说：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我以为，与知己喝酒是人生的一大享受。享受与知己的相向而坐，享受与知己的言来语去，享受知己的妙语如珠，享受与知己碰撞出的灵感火花。这时的杯中酒就是我与知己精神世界共同流淌的河流。我们泛舟酒波，叩舷击桨而歌，赏清风明月，听松啸竹吟，醉卧不知身之所在。

年纪大了，这几年又连着病了几场，因医生令戒酒，我喝酒的次数就少了许多。说实在的，没有酒的酒席，再好的饭菜也乏味。没有酒的日子，再热闹也有些寡淡。戒酒后，存下的酒舍不得送人，整整齐齐地摆放在酒柜里。实在忍不住时，倒一点在杯子里使劲晃晃，深深地闻闻那香洌的酒香气，让鼻子过过瘾。每逢此举让老伴看到，他都会极尽嘲弄之语，以报复我对他采取的戒烟举措。

酒我肯定是不会再喝了，可酒、酒杯、酒瓶子这些字眼总让我亲情难以割舍。每每把拭一瓶未打开的好酒时，就思念那些很久没在一起痛痛快快喝酒、痛痛快快说笑的酒友和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