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书艺术追求细节真实浅探

2017-06-07 19:06梁彦
曲艺 2017年5期
关键词:封条评书七星

梁彦

提到老舍,大多数朋友首先想到的是《四世同堂》《骆驼祥子》《茶馆》《龙须沟》等经典小说和戏剧作品。殊不知,在小说家和剧作家的身份之外,老舍还是曲艺作家、曲艺研究家。老舍创作及改编了很多曲艺作品,如关于宣传抗日战争的鼓词《新“拴娃娃”》《陪都重庆》,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改编的相声如《菜单子》(《维生素》)、《文章会》(《假博士》),以及创作的新相声《试验田》《神仙辞职》等;还撰写了很多曲艺研究文章,如《相声语言的革新》《关于相声写作》《鼓词与新诗》《谈〈武松〉》等。在《说好新书》一文中,老舍曾专门谈及评书艺术:

评书演员似乎可分为两类:一类是真给书听,一件事紧接一件事,不多费力气去详述细节,或旁征博引。这是尽职的演员。可是我所见过的第一流名手,都是第二类的—把书中每一细节都描绘得极其细腻生动,而且喜欢旁征博引。

所谓“细腻生动”,一语中的,正是评書艺术的风骨和气质所在。评书艺术的说演细腻,不是为细腻而细腻,而是有艺术表达方面的作用,即追求细节真实,讲求形象性、知识性、合理性。

首先,追求细节真实讲求形象性。比如评书界前辈名宿王傑魁存世的唯一一段评书文本《三吃鱼》(《包公案》片断),其中说到第三次吃鱼后,白玉堂假扮的金相公仍然是光卖嘴,不出钱。颜查散的书童雨墨要他结账,金相公也不示弱,轰走伙计,叫他过会儿来取钱。雨墨明白了,金相公要跑。

我小孩子呀,就在门这儿站着,你打算蔫遛(溜)儿一跑,那就算不成。颜查散没那么些银子,一听连零钱三十两,急得颜查散鬓角儿冒热气,顺着脑袋直往下流汗。这个穷人呢,急得转弯儿。

寥寥几句,却是细腻入微,主仆神情等细节尽显,人物形象跃然眼前。

再如袁阔成革命题材评书《肖飞买药》中对肖飞的“开脸儿”:

只见他二十多岁,中等身材,白净子,宽脑门儿,尖下颏儿,细眉毛,大眼睛,留着大背头,真精神。脑袋上歪戴一顶巴拿马大草帽,宽边倒翻大卷沿儿。身穿灰纺绸的裤褂儿,脚底下是丝线袜子,礼服呢便鞋,上衣小褂儿没系扣儿,敞着怀,特意露出里边穿的“皇后”牌子背心,腰扎丝绒板儿带子,有四指宽,带穗头儿在两边儿耷拉着。好家伙!腰里还戴着三颗枪,胸下腹前是一颗镜面长苗二十响、德国造快慢机的匣子枪,满带烧蓝;右边别着“二八盒子”,左边别着一颗撸子。

“歪戴一顶巴拿马大草帽,宽边倒翻大卷沿儿”“敞着怀,特意露出里边穿的‘皇后牌子背心”“镜面长苗二十响、德国造快慢机的匣子枪,满带烧蓝”……在穿着打扮上极尽细致描摹之能事,甚至连草帽形制、衣服材质牌子、枪的性能都介绍得清清楚楚,这是何等的形象。

其次,追求细节真实讲求知识性。比如连丽如《评书三国演义》中对于借东风所据七星坛的“摆切末儿”:

这座七星坛一共三层,每层高三尺,方圆一共二十四丈,在下面一层插二十八宿旗。东方是七面青旗,按东方七宿,角木蛟、亢金龙、氐土貉、房日兔、心月狐、尾火虎、箕水豹,总名叫苍龙,布出苍龙之形;北方是七面皂旗,按北方七宿,斗、牛、女、虚、危、室、壁,总名叫玄武,有的说是龟,有的说是蛇,还有一种说法是龟蛇合体,是北方的神,所以布出玄武之势;西方是七面白旗,按西方七宿,奎、娄、胃、昴、毕、觜、参,总名叫白虎;南方是七面红旗,按南方七宿,井、鬼、柳、星、张、翼、轸,布成朱雀之状。第二层周围黄旗六十四面,按八八六十四卦,分八位而立。上边一层用的是四个人,这四个人头戴束发冠,身穿皂罗袍,凤衣博带,朱履方裾。前方左边这个人,手里拿着长竿,长竿的尖上用鸡羽为葆,就是扎上鸡毛,以观察风的动静;后方左边立着一个人,捧着宝剑;前方右边立着一个人,手里也挑着长竿,竿上系着一条七星号带,以表示风的方向和强弱;后方右边站的人手里捧着香炉。七星坛下还有二十四个兵士,各持旌旗、宝盖、大戟、长戈、黄钺、白旄、朱幡、皂纛,在四周环绕。

京剧《群英会·借东风·华容道》中鲜有实体布景,唯独诸葛亮借风,台上高搭法坛,再现典型环境,皆因为它是“戏核儿”,必须与众不同,重墨渲染。评书中这一段也如是,属于“有话则长”,必须细致描述,否则不仅失去了细腻的特色,也削弱了诸葛亮借东风的形象性。而这段描写本身蕴含着充足的知识性,如四方所对应四色、四象,以及二十八宿的介绍等。

最后,追求细节真实讲求合理性。理,指故事情节的可信性和人物性格的逻辑性。故事情节真实可信,才能够吸引读者;而通过故事情节的发展,人物性格才得以呈现,所以两者相辅相成,所谓“顺理成章”就是这个意思。在《浅谈评书话本中的艺术真实》(《曲艺》2017年第1期,8页)中,笔者曾经以《评书三国演义》中“草船借箭”一段为例,由船受箭时椅子、杯盘、筷子、酒壶变化的细节,说明诸葛亮成竹在胸、稳操胜券的气概,矫正了诸葛亮并非仅是知奇门、晓阴阳的“不全之态”,而是学识渊博的“心”机妙算家。此后的“借东风”和“华容道”,无一不是如此。

再如以说《聊斋》享誉书坛的前辈名宿陈士和,他的评书《王者》写到州佐押着饷银赶路,途中遇雨时,有一处细节:

正赶上是在这六七月份,不是粗风跟暴雨,下的是刷子雨。可是下的也够紧哪,哗、哗、哗、哗、哗……,雨一个劲儿往下下。四位州佐吩咐大家:“站住!站住!”所有的人都站住,马匹也不能走了。“别紧着往前走啦!雨越下越紧,这么些银鞘(注:古时运输银两用的木制圆柱体盛具),让雨全给淋了。咱们想法给盖上点才好。”这个银鞘还怕雨吗?倒不是银鞘怕雨,也不是里头的银子怕雨。什么怕雨呀?外面贴的封条怕雨。雨往下一淋,封条往下一秃(出)溜,全弄下去了。等到银鞘到了京,交代公事的时候,人家一瞧:“嗯?怎么没有封条了?”那就得把所有的银鞘,全都打开看看。所以得盖上点,不能叫雨给冲坏了。

银鞘和银子都不怕雨淋,怕淋的是贴在银鞘上的封条。看上去再寻常不过,且不为人注意,但评书艺术恰恰在这样的细节上做文章,在凸显合理性的同时,如老舍所言,“把书中每一细节都描绘得极其细腻生动”,不但感觉不到冗赘,反而平添了艺术魅力。

以上是笔者对于评书艺术追求细节真实的一点浅见,恳请读者批评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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