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巛
身材瘦小的李修士慌慌张张撞进门的时候,脸上的肌肉抽搐着,像一张黄表纸在风中稀里哗啦地颤抖。
海神父坐在椅子上,手里捏着两张照片,深蓝色的眼睛穿过窗口,停留在对面绿意葱茏的山顶上,又从那里轻雾一样浮上天空。残阳如血,染红了半个西天。响动让海神父吓了一跳,他收回目光,一脸卷曲的络腮胡子和挺拔的鼻梁随即询问地转向李修士。
李修士用手指着大门的方向,嘴唇哆嗦得说不成话。这时海神父才听到咣当咣当的铁大门被砸的声音,李修士又喘了一口气,终于说成了一句话:“日、日、日本鬼子!”
海神父脸色骤变,霍地站起来快步往外走。
冈崎躺在路边的青石板上,也看见残阳如血染红了半个天空,他听见同胞不断用枪托捣着青色的铁大门咣当咣当地响声,受伤的左腿突然剧烈疼痛起来,他呻吟了一声,额上渗出了汗珠。
井田小队长对身穿青衣的海神父深鞠一躬,然后扬着头叽里咕噜说了几句日本话,海神父听不懂日本话,一个白脸翻译赶紧走到海神父面前点头哈腰地笑笑说:“皇军说打扰了,我们有个士兵受了伤,知道您这里有医疗所,留下他在您这里待几天,几天后我们再来把他接走,拜托了!”
海神父看到了躺在担架上的冈崎,那用两根手腕粗的榆木和裹腿布做成的担架就搁在门前的青石板上,冈崎的左腿已被鲜血染红,青石板上沾满了血迹。海神父看了冈崎一眼,艰难地说出两个字:“好吧!”
井田咕噜了一句日本话,两个士兵弯下腰就要去抬冈崎。
“等等,我们来抬!”海神父大声说。井田翻一下白眼看看海神父,海神父对翻译说:“我们来抬。”
冈崎看见天空在眼里晃悠了几下,又稳定下来,然后看见天空在慢慢移动,接着听见井田队长大声说“向第三帝国致敬”。冈崎看见第三帝国的旗帜在大门上迎风飘展,黑色万字符战车车轮一样地滚碾过来。李修士和赵修士把冈崎抬进天主教堂大门,那十几步的路程好像走了一万年,后脊梁骨嗖嗖地往外直冒冷气。直到听见身后的大门咣当一声关上,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冈崎伤得并不重,子弹从小腿前部打进去,又从小腿肚子上穿出。海神父检查了伤口,用镊子夹着酒精棉球轻轻擦拭,冈崎疼得直哆嗦,海神父看他一眼,做得更轻更小心了。他把前后两个枪眼敷上药,正要叫香菊缠绷带,香菊却不在身边,海神父愣了一下后自己动手给冈崎包扎。他动作缓慢迟钝,内心阵阵疼痛,海神父想起香菊的家在龙寨村,前不久龙寨村被日本人血洗,死了二百多人。
冈崎十八九岁,还没完全从青春少年脱胎出来的稚嫩的脸上,布满了疑惑、恐惧和愁云。这让海神父想起了两张照片,想起了两个侄子,大侄子雷奥二十岁,身穿军装,挺拔地站在家门前的花圃前边,背景是蓝天白云和红顶房子,他笑得那样自信,好像这个世界正在等待他去拯救似的。小侄子卢卡十八岁,也一身戎装,他同一个漂亮女孩在海边合影,海波浪汹涌,天空渺远。卢卡有一张典型的日耳曼民族的面孔,他像花朵一样笑着。半年前,海神父从李神父那里等到一封从使馆转来的信,里边装着这两张照片,还有一段简短的话,告诉海神父两个侄子要上前线了,要去为第三帝国而战了。唉,第三帝国!海神父在心中深深叹了一口气,也不知奥雷和卢卡现在在哪,东欧?非洲?还是别的什么地方?但愿他们还活着,主啊,请拯救他们吧!
海神父终于给冈崎包扎完伤口,他轻轻帮冈崎把腿放平,看了看他年轻稚气却愁云惨淡的脸,示意他躺下好好休息。冈崎明白了他的意思,轻轻躺下后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没发出声,泪水却从眼角滚落下来,那颗泪珠像石头一样猛然地砸在海神父的心上。
邻居女孩惠子穿着艳丽的盛装来送冈崎。惠子说这是我做的,让它陪着你到中国去吧!冈崎看见惠子白净柔软的手掌上有一只小小的布娃娃,布娃娃的眼睛像两枚新月,嘴也像一枚新月,三枚新月就是一张甜蜜的笑脸。冈崎拉着惠子的手说等着我。惠子说我永远等着你。两个手掌中的布娃娃甜蜜地笑着。冈崎登上卡车,卡车开动,他拼命向惠子招手,直到惠子变成一个点消失在视线里。冈崎相信东亚圣战很快就会结束,自己很快就会荣归故里,然后把惠子娶进家门,同她白头偕老。
来到中国,冈崎把对惠子的思念写成一封一封的信揣在怀里,有几封已经发回国内,也不知她收到没有。一晃三年过去了,半月前冈崎突然收到父亲的一封信,说母亲去世了,得的是胃病,没钱去看最后死在家里了。父亲又回工厂做工去了,姐姐也去了。厂里的年轻人都当兵了,工厂很缺工人。父亲已经六十六,实在是干不动活了,可没办法,不干是要受处罚的。信上最后说惠子到南洋劳军去了,这句话像一支阴险的暗箭突然射伤了他的眼睛,又射穿了他的心脏,他疑虑、忧伤、愤懑、无奈,最终是用雨点般的拳头狠狠教训了那个北海道来的猪一样令人恶心的山岛——他竟然偷了冈崎写给惠子的信去擦屁股。
香菊跪在圣像前痛哭失声,屋脊上的几只老鸹扑棱棱飞上天空,太阳正在沉落,天主教堂浸润在鲜红的余晖里。海神父、修士、修女们都在胸前画着十字。
撕心裂肺的痛哭如钢针一样刺穿冈崎的耳膜,仿佛积蓄了几万年的忧伤和愤怒突然火山一样爆发出来,冈崎浑身战栗,他不知道这个女人就是跟海神父一起来给他治伤的那个修女,就是那个长得很像姐姐、让他感到亲近、眼里却燃烧着两团仇恨火焰的修女。冈崎知道所有的中国人都在燃烧着这样的烈火,他心里觉得日本迟早要完蛋,他迟早要死在这里。
他的脸又痒起来,痒得痛不欲生,他用两只手去抓,刚结上的血痂又破了,现在已经感觉不到疼了,只有針刺骨髓般的痒。从龙寨村回来了十来天,他每天都要发作,一发作就要大喊大叫,几个人都按不住,井田队长鄙夷地骂他是个懦夫。
冈崎和山岛几个人围住了一座草房,山岛把火把扔到屋顶上,麦秸秆轰的一声燃烧起来,风魔鬼一样赶来,没几分钟整个屋顶都燃烧起来,噼噼啪啪不断发出爆响,一个孩子在屋里面拼命地哭。
冈崎相信那个黎明是被龙寨村的大火烧红的,那个看上去跟父亲差不多年纪的男人挥着扁担第一个从冒着浓烟的门口冲过来,被山岛一枪打倒在地。披头散发的壮年女人手里挥着菜刀向冈崎扑来,冈崎大枪一挺,刺穿了她的前胸,血湿漉漉地喷溅到他的脸上……
冈崎拼命抓自己的脸,奇痒难耐已远远超过了伤腿的疼痛,啊啊啊——,他发出凄厉的尖叫,仿佛是来自地狱深处的声音,教堂在这惨叫声里颤抖着。那叫声仿佛是在召唤,香菊的痛哭戛然止住,她用手背使劲抹一下泪水,打量了一下大堂里有没有武器,没有。仇恨让她在烈火中焚烧,她像黑色旋风一样从大堂里冲出,抄起门口的铁锨直奔医疗所。太阳在屋顶洒下最后的余晖,阴影罩住了教堂的院落,香菊双手握锨,明晃晃的锨头朝前,如同挺着一杆大枪向前冲锋,黑色的长裙刮起地上一溜尘土。香菊撞开虚掩的门,看见冈崎正在床上抓自己的脸,她抡起铁锨拍在冈崎的头上,一声闷响,冈崎头一歪倒在了床上。
香菊收回铁锨再次轮过头顶,突然海神父墙一样地挡在了她面前,他胸前的银色十字架正对着香菊的脸,海神父微闭二目,右手在胸前划着十字,嘴里念着“主啊饶恕他吧”,香菊的手已来不及收住,砰的一声砍在了海神父左肩上,然后铁锨从香菊手中滑脱出去,当啷一声掉在石板铺成的地面。香菊两腿一软坐在地上,呼天抢地地痛哭起来:“主啊,爹啊,娘啊——”她突然又站起来再次扑向冈崎,却被闻声赶来的修士修女们拉住,任凭她怎么挣扎也无法摆脱。海神父一动不动地站在冈崎和香菊之间,表情痛苦,不断在胸前画着十字。
香菊终于安静下来,她轻轻抽泣着,被两个修女搀扶着回到自己的小屋。门被从外面锁上了。
海神父的肩膀没什么事,只是觉着有些疼。冈崎昏过去了,右手抬起去挡铁锨的时候,被拍断了中指和食指。
冈崎是突然看见那一片碧绿稻田的,稻田远处是神木山,山腳下是他的房子。母亲正赤脚在稻田里劳作,她弯着腰,很仔细地辨认着跟稻苗长得差不多的稗草,然后一棵一棵把它们拔出。冈崎想父亲肯定在信里撒谎了,母亲现在不是活得好好的吗?也许父亲是喝醉酒后写的信,父亲经常喝酒,喝酒了就抱怨,分不清现实和幻想。冈崎怀里抱着死去的小花狗,抹着泪来到母亲身边,母亲用拇指拭去他腮上的泪水,说小花狗没死,只是灵魂到天堂里去了,该替它高兴才是。走,咱们把它埋到那棵樱花树下,让它变成樱花,年年来看我们的冈崎。那棵樱花树正盛开着雪花一样的花朵,飘来游丝一样的香气。父亲真的又在工厂里做工了,他头发全白,我离开的时候他还没有一根白发,现在却全白了。他满脸忧伤满脸疲惫,坐在冲床前,那怪物咣当一声砸下来,下面的铁片就被砸成奇形怪状的模样,然后父亲再喂进一块铁片,再咣当一声,又变成了奇形怪状的样子,整个地面整个厂房都在它的咣当声中发抖。冈崎从父亲身边走过,他没有被发现。父亲必须集中精力才能勉强满足那家伙的胃口,才不至于被它把手掌当成铁片砸出窟窿来。冈崎跟父亲大声说了句再见就回了部队,父亲没有抬头,也许他根本就没有听见。冈崎看到的不是井田小队长,也不是在中国,那里很热,每个人都穿着大裤衩短袖衫,很多人还在排队,他也在排队,排到他时他进到一间小屋,看到惠子全身赤裸地躺在床上,惠子已经不认识他了,她神情麻木地看着他,然后别过脸去。冈崎冲出小屋跟所有的士兵厮打起来……子弹像火焰一样穿过他的脑袋,从左太阳穴到右太阳穴打穿了一个洞,他看见太阳在那个洞里变得血红。刺刀凉凉地切开他的肚子,他看见自己五颜六色的肠子流满一地,又纠结在一起。他慌张地捧起来往肚子里塞……接着有人在锯他的腿,像锯木头一样的声音,他感到一阵一阵的疼。
冈崎醒来时已经是在海神父的床上了。海神父不希望冈崎死在教堂里,更不希望日本人来找教堂的麻烦,几十口人的性命现在都攥在日本人手心里,冈崎绝对不能再出意外。他让李修士和赵修士把冈崎抬到自己寝室里,海神父的寝室有里外两间,里间摆了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和一盏油灯,外间放着两个书架、一个衣橱和一些生活用品。海神父让李修士和赵修士抬来一张木板小床放在外间,海神父晚上睡。海神父插上门栓,又用碗口粗的木棍把门顶上,总算熬过了一夜。看到冈崎醒来,海神父长舒一口气,在胸前画着十字说:“感谢主啊,感谢主啊!”
这天很平静,香菊也在自己小屋里不停地祷告忏悔,没再进入疯魔状态。冈崎肉体的疼怎么也压不过灵魂深处对自己的厌弃,沉重的罪恶感已让他生不如死,他希望自己赶快死去,赶快从龙寨村的梦魇中逃出。海神父盼着日本人把冈崎接回去,可又担心冈崎的两个断指惹恼了他们。
十来天了,日本人没有来。
那天,西天又是一片血红,黄昏雾一样地越来越浓稠。天完全黑下来时,大门突然咣当咣当地被砸响,海神父心想是日本人来了,赶快让李修士去开门。呼啦啦,十几个壮汉闯进来,却不是日本人。其中两人点燃火把,瞬间照亮了所有人的面目,只见他们青衣青裤,腰扎一条红束带,有的拿刀,有的拿镖,有的拿着棍棒,还有的拿一杆火铳。海神父知道这是铁板会的人,两月前攻打日本人就是他们干的,日本人血洗龙寨村也就是去找铁板会的。
拿刀的汉子有着犍牛一样的身胚,两支火把一左一右在他的两侧,他大声说:“我们来找那个日本鬼子,谁要拦着,我就戳他个血窟窿!”说完一挥手,十几个人直奔海神父的寝室,海神父和修士们站在原地谁也没动,他们不断地在胸前画着十字。
十几个汉子旋风般来又旋风般去,留下浓烈的血腥味在教堂上空飘荡。
人的生命有时很脆弱,可有时又那样顽强,九死之后得一生,这也许就是宿命吧!冈崎竟然没死,当海神父抖动着手指感觉到他还有一丝气息的时候,赶紧让李修士把香菊叫来。
面无表情的香菊看见冈崎,眼泪滚落下来,眼前已经不是一个人了,只是一块血肉模糊、夹杂着衣服碎片的叫不上名字的东西。
冈崎最终活下来了,海神父的医术和香菊的精心护理挽救了这个日本人的生命,他身上留下了二十多处伤疤,瞎了右眼,断了三条肋骨、两条腿、五个手指。
日本人一直没有回来接冈崎。半年后,海神父几次要把冈崎送到城里去,冈崎却死死抓住大门就是不走。
多年以后。
那天阳光很好,冈崎穿着一身中国老百姓的衣服,拄着双拐在院子里东倒西歪地走着,谁也不会认出他是东洋人。香菊走过来,冈崎叫了一声姐,香菊吃惊地站住,勉强笑了笑。
坐在二楼窗口的海神父望着冈崎,心中却想着自己的两个侄子,充满了忧伤。他在心中祷告着,愿上帝保佑他们平安回家。
后来,这座藏在大山褶皱里的天主教堂里有了一个东洋修士,人们叫他冈修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