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篇写给自己的文字,第一次说出许多不为人知的事情,为的是记录自己拿得博士这三十年。准确记录这些年走过的路,留给自己也留给孩子。等我老了,或许小孙女可以念给我听,帮我回忆以往。
三十年前的今天,我在加拿大渥太华大学通过了博士论文答辩。当天,系里贴出了祝贺,全系的教授研究生和秘书都与我握手,一改叫了六年的夏先生马上称呼我夏博士,那感觉就像当选了总统一般。
作为改革开放派出的第一批公派留学生,也是我家祖辈出的第一个留学生,硕士两年博士四年,我苦熬六年就是为了这一天。那一年我三十七岁。因为文革和下乡知青,耗去了六年,北京理工四年毕业后留校科研六年,再出国读博又是六年,可不就是三十七岁了吗。三十七岁也是幸运儿啊,我的同学,我的知青战友,都没有这机会。
三十年弹指一挥间,怎么就过得这么快?
一、归心似箭
立即回国是坚定的,没有犹豫,没有其他选项。记得出国前与妻子去北展看了最后一场电影,赵尔康斯琴高娃演的《归心似箭》,唱到“雁南飞,雁叫声声心欲碎,不等今日去,已盼春来归”,在影院里我俩十指紧扣没有说话。那旋律已经给了我决心与答案:无论未知世界什么样子,我一定像大雁一样飞回北京!
我是在渥太华第三个中国留学生,各忙各的很少见面,极其孤独苦闷,对“中国”的思念无以复加。有一次在地质系跑楼梯,转弯处墙上豁然一面硕大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地质图》,满是高山大川,平原海洋,激动的我直接张开双臂扑上去。那幅地图就成为我寻找力量的源泉,是我精神的寄托和支撑,就这样度过了六年时光。
答辩第二天,我对导师说,我要马上回国。导师很惊诧,说你是博士了,在加拿大在美国,拿绿卡很容易。你参与的国防部北约课题,现在每月三千美元,你留下来是博士身份,收入至少翻番。导师还问,你与中国大学签了合同吗,他们答应给你多少钱呢?我说没想过,肯定没有这么多。又说了一个白色谎言,说我六年没和儿子在一起了。导师说那容易,你接来呀!我只好说我还有父母弟妹一大家子,我要回去。内心的话我当时竟然没有说给他,那是我的祖国,那是我的土地和家园,做梦我都要与他们在一起。当时怎么没说呢,怕他不信?导师还是懂我,给北京理工领导写了一封信,说我在国外表现如何好如何勤奋,我最看重的还是那句话,赞扬我“始终表现出对家庭和祖国的无限忠诚。”
送别是隆重的。提前几天导师让他的夫人开车带我到最好的中餐馆,说点最好的中国菜。我们去点了吃不完的菜,老板把菜谱写在一张大纸上,拿回来给导师看。他看不懂中文只问是不是最好的。又不放心,又亲自带着我去了第二次,餐馆老板说最好的都点了,你们是十个人点了二十个人的菜。导师掏出笔来,在菜单右侧画了一个从上到下的大括号,大大地写了“ X 2 !”,再加倍!然后潇洒地签上了名字。周五的晚上我们提前下班,我的送别晚宴从五点吃到两点,人人大醉。
从答辩到上飞机,只有十二天。交接工作,告别友人,精挑细选不能超重的行李,昼夜忙乱。回国第二天去见系主任,秦有方主任以为我是回来休假的,我说答辩通过了,文凭还在走手续,毕业典礼也不等了,我回来上班。
上班两个月了,一直不发工资。人事处找我说,你走的时候是青年教师,每月三十九块五,回来是博士了,但是你没有讲师教授什么的职称,没法核定,总不能还是三十九块五吧。你在国外挣多少,我们比照尽量高些。到了第三个月,校长办公会专题研究,给我定了一个六十八块二。不听导师话,我从三千美元掉到六十八块二,按汇率8.3算,365分之一,国外一天顶一年,差距巨大。我不意外,我无怨言,反倒觉得本该如此。那工资条至今我还保存着,那是祖国给我的呀,就像儿女回到父母家,父母家就是自己家,什么时候嫌弃过?“儿不嫌母丑 ”,从小母亲就这么说。
二、掠过中南海
1987年的洋博士,凤毛麟角。走到哪里都有人问,“你怎么回来了呀?”什么人都问,校长老师同学,甚至亲人。开始,我还努力解释我的爱国爱家,费尽口舌,人家还是满目怀疑,就差说出“你是不是混不下去了?”后来烦了,我就打岔说别的。只有我的父母和一直留在国内的儿子,他们不问,只有喜悦。
临回国时我去使馆告别,驻加拿大大使王栋叮嘱我,去年来慰问留学生的国务院代表团有一个叫杨仲瑜的让你去看他。我说他不是留学顾问吗?还和团长王乃一起到我的住处谈过话。王大使说他是通天的人物,考察你呢,让我转告你一定去啊。
回国第三天我给杨仲瑜打了电话,他说,使馆来电说你回来了,你明天一早就到中南海勤政殿来吧,走北面的小门。第二天坐公交到了北海,小门警卫一查记录,说你进去吧,这么那么走就到了。第一次进中南海,干净安静,红墙内外,顿觉两个世界,令人恍惚。路还有些远,没几步就不知怎么走了,又没有人问,过来一辆车,呼地过去了,问谁去?
看到岔路口远处还有一个院落,门口还有卫兵,就走去问路。那卫兵就是仪仗队的吧,真是英俊挺拔,见我走来,敬了个极其标准的军礼。我问他勤政殿怎么走,他听懂了,就哇哇哇地说了一番,我竟然一句没听懂。这是哪儿的话呀,中南海里竟然不讲普通话,你说山东四川广东话也行啊,说英语法语也行啊。他看我不懂,就比划指方向。我谢了他往回走,他又给我敬了军礼,那个帅!转了一个弯,杨仲瑜已经出来接我了,说警卫说你进来了,这么半天,我就知道你走丢了。
进了勤政殿,浑身紧张,全是政治局常委大秘书的办公區。杨是中央四号人物胡启立的大秘,而在1987年传说胡启立已经准备接胡耀邦当总书记了,那还得了!真是那句话“吓死宝宝了”,我一点儿思想准备也没有啊,只是好奇才去的中南海。
长话短说。在勤政殿与杨仲瑜谈了四个小时,中间还见了胡启立和万里这两位总书记和总理的人选。中午留我去食堂吃饺子,介绍说这位是李先念秘书这位是邓力群秘书这位是杨尚昆秘书,等等,大家围一个大圆桌撕饭票吃饭,还有燕京啤酒。饭后他说,下午你回去吧,后天上午你再来,还要谈谈,这些毛主席故居参观票你拿去送人。
隔天我又去谈了一个上午,杨仲瑜一直引导我的话题,然后静静地听。我看他办公室也就十平米,办公桌上一排红机,不时有人进来或有电话,旁边一个小单人床。他说我进中南海,六个春节都是在这过的,不能回家。最后他说,你在国外多年,很了解西方,你的情况我与首长报告了,你考虑考虑吧,然后再来找我。
逃也似的回到家,彻夜无眠。那两个半天的其他内容,有的还很敏感,至今记忆犹新,不好细数。只记得两天后我在路边电话摊花一毛钱拨通了他桌上的外线,说了声“谢谢!”如释重负。
没进大内。我只是闪电般的偷窥了核心,又本能地彗星般的远离。不到两年,形势大变,胡启立万里都没有接班。又过了许多年,我辗转找到杨仲瑜电话,他已退休,他说记得我,我说去看看你吧,他说不用了,我很好。
三、外交官与祖国
那时的理工大学涡轮增压实验室,几乎不能开展任何科研了。没有计算机,没有经费,试验台老化的要全部拆掉。准备讲两门英语的专业课,也没能安排。系里面还沉浸在涨工资分房子评职称,我家也从12平米的筒子楼改善到了23平米的一居室。在这一居室里我住到四十八岁,儿子也在小过道长大,上了人大附中,又离家去上大学。后来生活不断改善,我赶上了多次分房,都让了,还住23平米。我心总觉得受国家恩惠出去读书,无论如何报答不完。
回国不到半年,在加拿大使馆的倪孟雄参赞调到华盛顿,任驻美使馆公使衔参赞,问我愿意去华盛顿吗?这时想到基辛格的一句话,“外交官是社会舞台的上等宾客”,几经权衡答应了,说干四年再回来搞专业。这一走就再也没回本行,想也想了,梦也梦了,还是没有回来。可惜我修行了十五年的内燃机专业,一个道岔,从此远去!
在华盛顿中国大使馆,拿着红皮外交护照,先二秘后一秘。1987年到1991年,中间有个1989年,外交形势骤然大变,后两年的压力和痛苦难以言表。我们教育处只有十几个人,就有三人离馆出走,其中清华派去的那个还去新闻俱乐部(Press Club)发表了激烈的声明,拿了“政治避难”。那种压抑让我发疯一般,无处宣泄,就把自己关起来大哭一场,然后把《苏武牧羊》用大字写下来贴在食堂门上。那期间我经历的事件和冲击,多年后写成四篇文章,《祖国》、《尼克松来信》、《特特急》和《昌如陈情》,记录我的使馆旧事。后来送给李肇星外长和吴建民院长,李部长阅后批示存入外交档案。外交部给我寄来一封打字公函,说明此事,盖着大红的外交部印。
《祖国》,看题目像一篇中学作文,但是那个事件改变了我,或者说让我下决心一辈子为我属于的人民和土地活着。在华盛顿的日子里,美国社会到处不拿中国人当人,每天都提醒你“华人与狗”。我也多次去国会旁听关于中国议案或是最惠国“待遇”等事件的辩论,这都是工作。但是那些工作都是很痛苦的,看够了美国议员对中国的傲慢,听够了那些老爷对中国的辱骂,也在我心中深深地种下了憎恨。
弱国无外交。从使馆离任时我四十岁,我虽是小民,但也发了毒誓,下定决心要回国为国家和人民埋头苦干二十年,再和美国人说话。二十年到我的退休,回头看,我做到了。在财政部,在中关村,在联合国,我无时无刻不在骨子里带着对美国的憎恨与他们面对。从使馆回国后,1991年我写了长文《谈谈我对社会主义祖国的认识》,以明心志。在国内无论如何艰难曲折,常常阅读,提醒自己不改初衷。前幾天我的文章《夏颖奇白话中美关系》,就是自己心底情绪的酣畅淋漓的宣泄,那是一篇不讲理的文章,因为这个世界本来就无理可讲。我真是庆幸中国有了这么大超乎想象的发展,我才有底气说出那些话。那篇白话文与其说是我写给别人看的,不如说是我自己要呐喊,喊出我积郁于心的愤怒和对美国的奚落。在事关国家和民族大义上,我的心胸一直很狭隘,我对歧视中国的外国势力从来没有什么大度。虽然是个小民,也无时无刻不与国家荣辱自动看齐。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有的人对我不理解,那是他没有我的切身感受,就像我不是他,不理解他一样。
在使馆经历了里根和老布什两任总统,苏联戈尔巴乔夫的改革失败,第一次海湾战争,柏林墙倒塌。观察美国,了解美国,使我深刻地认识世界。期间发生的许多事情,考验了我的本性也丰富了我的人生。要说那期间我的工作,可以说的很多,最重要的,我是中国在美国一个使馆五个总领馆中唯一授权的外交官,负责豁免持J-1签证的中国学生学者可以免于回国而又能改变身份留在美国的人。那项工作由我开始,在美中关系委员会的清华留学生沙青是第一例。我又制定了规则,经报国内批准后由我向美国国务院和INS(移民归化局)签发照会。任期内我签发了146份,前总统尼克松给我本人写过亲笔信,其他美国参议员众议员州长市长等多人给我写过信,都是为一些要留在美国的公派留学生求情。我离任时没有带走一张纸,可惜了那张尼克松的亲笔信。
四年的大使馆,当时韩旭是大使,很是令人尊敬。我也与他的秘书陈明明成了好朋友,后来陈明明也先后出任两个国家的大使,是我国的英语权威,我们一直联系至今。
四、命定财政部
有人说,人的命,天注定。在使馆工作结束时,有关领导和朋友介绍我回国后去外交部工作,已经联系好了。回来后去外交部美大司见了副司长杨洁篪,他说驻美使馆已有介绍,你去办了手续就在外交部第一大处美国处上班吧。我又去了人事司,填了表,说好两天后上班。
事情出在第二天。在昆仑饭店有一个大型国际会议,汤部长临时有事让我在会上代读他的英文主旨讲话。茶歇功夫我被参会的财政部人事司张庆荫司长询问情况,我说刚回来,明天外交部。他当即叫车回了财政部对国务委员王炳乾说了,王部长说调一个处长你就做主吧。中午会议吃饭时张司长赶回来对我说,组织决定你去财政部世界银行司,财政部下午去外交部取档案。
牛不喝水强按头,恐怕不行,但我不是牛。我哀求外交部不放档案,他们说王部长要人我们不能不给,外交部可不能得罪财政部。就这,我得去一点儿不懂的财政部。见了罗庆司长,他告诉我世行贷款项目,最小也是一亿美元。一亿美元?我望着电灯泡想不出是多少?在美国,一千美元能买电脑,一万美元能买汽车,一万万美元到底能什么?
我就到社会发展处当处长,七个人一间办公室,只有六张桌子。靠背椅没有扶手,还掉了底,只能坐在前沿上。小小的两屉桌抽屉也是没底的,不能放东西。夏天闷热没有空调,我们就穿着背心工作。这时候我就梦想我研究生时能摇能转的电脑椅、大写字台和凉哇哇的整体空调。
上班就奇忙,不到一个月就要当团长出国,与世行谈判项目。当年出国七次,还有国内出差,没日没夜的。用我姥姥的话,“把太阳支起来得了,卖给共产党了”。不懂业务,我就玩儿命地恶补,下了班别走,处里每人轮班给我上课,什么SDR、什么评估报告、什么招标采购、技术援助,还要学会看财务报表,全是英文。好在我知道就行,不求甚解。
那时候世行项目对外汇紧缺的中国有重要贡献,在教育卫生环保农业方面帮了大忙。项目执行过程中又引入了国际施工监理和竞争性招投标,这都为我国与国际接轨开创先例做了榜样。几年中,我作为中国谈判团团长多次带团去华盛顿世行总部,经我签字谈回来十六亿美元。财政部每天花银子如流水,看着纸面上的数字,仿佛毫无感觉,其实每一笔钱下去,对于那些贫瘠的土地都是一场甘霖!利国利民善莫大焉,我全力以赴。
我把青春献给你!我把自己四十岁最好的年华全力放在了世行对华贷款项目上了,傻乎乎一根筋的只认美元不认人。三十年无息贷款,各省各地翘首以盼,多多益善,好钢要用在刀刃上。记得谈判黄河小浪底工程和移民项目时,长途飞行,时差和连续五天的高强度谈判,全团十几人轮番上阵,我是团长,一顶到底,签下五亿七千万美元大单。卸下重担的我顿觉疲劳如山,竟然走不动路,扶着墙一步步挪出世行的大门,出了门一见耀眼的阳光就重重地摔倒在地。
摔倒之后更凶险的事情发生了,就像动物世界里无知的猎物被凶残的猛兽突然扑倒,顷刻致命。回国一下飞机,我就受到了意想不到的打压,毫无征兆地被人从背后恨恨地捅了一刀,指控我的罪名是带团去华盛顿培训,为什么不去中国执董办汇报。我辩解说去了六次。落实不了就找新的罪名,又指控我从财务到纪律,莫须有不许辩!全司干部在高压之下见了我都像躲鬼一样。财政部班车晚到十五分钟,我下了班车赶快上楼,一个小办事员也对我大声呵斥,生怕别人听不到。逼得我不得不问她,我一手把你孩子送进人大附中,为什么这样对我?这让我理解了文革时期为什么有人自杀,将军元帅也要自杀。一个很好的朋友对我说,导师不是请你去国外搞研究吗?还是走吧,“一了百了”。可是,我与这个国家千丝万缕,我无路可逃,“一了”之后,怎能“百了”?我写的申诉送给主管部长,部长理也不理,他竟然不能把我叫去问上两句。多年后听说这位副部长结局很不光彩,出了大丑下台。逆境中我不走是不行了,最后两个人私下摊牌时我问他到底为什么。他说了实话:“其实你瞧不起我。”天地良心我没有,可是他居然这样想,倒是真让人瞧不起!
几经挣扎,诺大的财政部还是容不下唯一的一个洋博士,在春天里我灰溜溜地走了。到了年底,财政部机关党委经过多次调查,多人多次慎重复议,最后30个评委投票表决,世行司反对,29票同意,还是把我评为年度部级优秀党员,像追认革命烈士一样。我回到财政部礼堂,昂首挺胸地从张佑才副部长手里接过大红的证书,这是我一辈子唯一当过的优秀党员,多么辛辣的讽刺啊!从中我唯一的收获,就是深刻理解了几十年来的政治运动,就像粉碎“四人帮”以后演遍全国的话剧《于无声处》,博得满场含泪鼓掌的那句话:“共产党整共产党,往死里整,专挑好的整!”“整人”这个词在中国有特定含义,至今想来让我脊背生涼!我一个傻博士与世无争,只想报国,一个月300块钱,不贪不占,不争不要,整我干嘛!今天想来当时的我还是太老实,为什么不闯进王炳乾的办公室,问问他你当初抢男霸女一样要我来干什么!不能说“洪洞县里无好人”,至少五位同事私下里为我送别,令我至今感念。
我的离去在世界银行中国局引起很大反响,一片可惜,他们给全局发了消息,世行驻华首席代表还破例在香格里拉为我送别。为了国家,我对他们守口如瓶,任凭他们猜测,即便多年后世行的官员来京找我,我也远离,不想有任何消息传出。今天揭开往事伤疤,仍然不想把众人一目了然的原委捅破。大家看过商场打折促销开门时一群人往里挤吧,我是碰巧在那里,没想去抢便宜货,干嘛捅我一刀呢!多年以后我再想,为什么会那样?是人不好还是制度不好?古今中外冲锋陷阵的士兵都有背后挨枪子儿的,这不是制度问题,这是人性问题,人性是比动物世界还要凶残的。如果天下没有公理这个东西,我但愿有良心这个东西,让他内心里的不可自欺的良心在深夜里说话吧,别人不会听到。
二十年后,我写了在财政部工作的系列文章,《命运这只手》、《也算管过钱》、《我的谈判对手》、《微服私访》、《小浪底情结》和《官场凶险》等六篇。那里有较为详细的记录,虽然有坎坷,但是我的时间没有浪费,我的努力对得起国家,我的人生也很充实。
五、如鱼得水中关村
人走麦城奈若何。张庆荫司长也无能为力,他只能安排我去了财政部的中国投资担保公司,国际部总经理,总裁助理。这时候到了1999年,8月3日的早上,桌上的《北京青年报》头版大红登出了《北京市召开誓师大会,举全市之力建设中关村科技园区》。整个上午,我坐在桌前一动不动。我决心归队,离开这不接地气的地方,去我的“Tara”,去中关村,搞我的高科技去!事实证明,我这一去如鱼得水!
我给北京市主管中关村的副市长呼机上留了言,第二天早上他请我去了市政府长谈,又经刘琪市长批准,我到新组建的中关村管委会上班,党组成员副主任。陆昊是管委会主任党组书记,极有能力,我们共事四年。当时管委会只有20多人,像个前线指挥部。我的办公室没有窗户,整天开灯开门。食堂自己做面汤,街上买馒头饼子咸菜。我隔壁的会议室也没有窗户,我们整天在那里规划生命园软件园,然后就撒出人马满园区的跑,不分昼夜。中国最有名的科技园区从此起步。
我把青春献给你!我把我五十岁的年富力强全部献给中关村。我高度评价海归:“留学人员是中国知识分子中的优秀群体,留学人员回国是市场化国际化的重要载体。”在中关村建立整套海归创业服务体系。我总结了两才落地的理论:“政府的一切努力,都是追求人才和钱财落地。人才是高科技之本,钱财是风险投资,让民间资本和国际资本支撑人才和创业。”我提出了中关村国际化的概念,写出了“国际化=市场化+法制化”的夏氏公式,到处宣讲,要把西方二百年有利于生产力的要素学来用好。
要搞高科技,大量高端人才在海外,我们就组团去美国加拿大,主要是硅谷。十二天五个城市,座谈宣讲谈话,白天黑夜地工作,没有去过一个景点,没有进过一家商店!在硅谷经过金门大桥时,大家说照张相吧,也算来过美国。第一次去美国的副市长说你们快去,我在车上等你们。年轻人跑了几步,看领导真的没下车,赶快又跑回来。
从此海外人才大批涌入中关村,继联想四通方正用友之后,新浪搜狐百度小米一批批涌现。王选柳传志段永基之后,又出现了张朝阳李彦宏雷军俞敏洪邓中翰严望佳俞孔坚,新人辈出,新技术辈出,新产品辈出,上市公司辈出!1999年我进管委会时只有一个海淀留学生创业园,早就不够用了,我就领命扩建组建,国际创业园,北大创业园,清华创业园,十年间在我手里又组建了28家留学生创业园,还在硅谷东京华盛顿伦敦多伦多阿姆斯特丹组建了六个海外联络处,制定了一系列政策和流程,夯实了中关村海归创业的基础设施。
中关村发力了,开足马力追赶硅谷!管委会成立了留学生服务总部,推出了海归手续“快办单”和《海归企业商务指南》,由执行力极强的初军威总协调各园工作。海归企业多了,人物和成绩也出来了。每年我们表彰“海归五十优”,编写他们的出国留学、回国感悟、创业艰辛和辉煌成绩,给他们发证書挂匾牌。加上后来在海外学人中心,共计十本“海归故事”,写了五百优秀海归,立下了五百丰碑。又去请了人民日报高级记者凌志军出山,为他写书提供全面服务。凌志军呕心沥血写出了中关村编年史诗《中国的新革命》,至今无人超越。又组织编写了20集电视连续剧《情归中关村》,周树鑫做统筹,吴天明做导演,蒋雯丽陈建斌主演,宣传中关村,剧本我就大改了三稿,把我在国外留学的经历都写了进去。广电总局立项、开拍许可证都办好了,朱善璐张和平张亮都说好,志在必得“五个一工程”。命运不济,自己没有开拍,被别人搬上了电视,改名《返航》。播出时我的老婆看得直哭,其实她看什么都哭。那件事十分遗憾,一言难尽!由此我与吴天明成了莫逆之交,他去世时我去八宝山送他,回来写了《结识十年的吴天明突然走了》,声泪俱下。
2004年我创办了“三三会”,制定了规范和模式,每个月第三个星期三的下午定期举办留学生企业项目融资推介会,坚持十三年了,很有影响。有的副省长还带队微服私访,观摩学习,媒体报道至今不绝。“三三会”十周年之际,创业园协会还举办仪式,刘泳和刘红英授予我“创始人”的牌匾。
2008年中组部推出“千人计划”,我是制定计划的深度参与者和执行者。我去中组部给课题组讲了两天海归的方方面面,领他们到园区参观座谈,还去了微软谷歌IBM了解外企的人才观。同年北京市“海聚工程”,中关村“高聚工程”相继推出,都是鼓励人才回国的史无前例的政策。这三个工程我从第一批评审就作专家组长,这些年来评审无数,发出去的钱无数。而我这个老海归坐在专家组长的位置上,有时也走神,怎么我就从来没有一次机会坐在答辩席上,哪怕为自己争取一块钱!
中关村的海归企业从纳斯达克纽交所上市回来,政府为他们祝贺接风,新闻发布,我就成了主持专业户,百度、搜狐、新东方、中星微、奥瑞金等。帮助他们的成长和成功,就是政府服务的目的,难道我们还能有别的目的吗?见证中关村的发展和成就,就是我们的喜悦,难道我们还有更大的喜悦吗?为人才服务方面,我写过十几篇文章,代表性的可见于《人是要有一点精神的》、《实施英才计划,放飞创业梦想》、《这是一片梦想成真的土地》和《人是为理想和信仰活着的》等等。充实,那叫一个充实!
我也与中关村的企业家广泛地交了朋友,还包括很多外企的高管。我与张亚勤结识30年了,我在华盛顿使馆他在华盛顿大学就熟络,30年成为挚友。他介绍我认识了李开复,也有十七年了,还有沈向阳张宏江芮勇赵彤这些顶尖的精英。他们在中关村领导外企的研发,也培养了中关村的青年创业者。近二十年了,这些人的工作或有变动,但是都没离开中关村,这也说明了中关村的魅力和不可替代。
国际合作是我三十年来没有离开的领域,中关村给我提供了更大的平台,我也有幸接触了更高的层面。
世界五百强来了,诺贝尔奖来了,国会议员来了,总统总理部长们也来了,他们都要“通过中关村看到21世纪的中国”(李岚清语)。接待罗马尼亚总统让人想起东欧剧变,接待伊拉克临管会让人感受到中东的战火,接待卡斯特罗让人近距离触摸加勒比海风云,接待朴槿惠让人对近邻充满着关注和忧虑。接待俄罗斯总理他让我率团去俄罗斯交流,我们还看了他们的高能物理加速器。接待哈萨克斯坦总理哥伦比亚科技部长,他们硬要我带专家顾问团去传经送宝,帮助他们克隆中关村。我请纳斯达克总裁到中关村讲创业板,我到法国索菲亚与萨科齐的部长拉加德(现任国际货币基金IMF主席)签约战略合作。接待联合国大会主席凯瑞姆,他请我做“特约嘉宾”,去联合国部长级会议讲话,代表中关村发表对全球变暖的看法和中关村的技术解决方案。《内参》两次报道,题目是《中关村影响力进入联合国》,凤凰卫视和中央电视台在纽约联合国总部报导,联合国的“国宴”我还和秘书长潘基文同席。华盛顿联络处主任张群赶去纽约,为我提供很多帮助,大好人一个。
在外国人面前我自豪地拿着数据说话,指着窗外说话,比着过去说话。我的国家富裕了,我的国家强大了,我的国家走到今天,再也不用仰人鼻息了!什么是自信?自信是干出来的,有了实力才有自信!这些我在文章中都有描述,主要的有《世界瞩目中关村》、《赴约联合国》和《又见卡斯特罗》。过瘾,那叫一个过瘾!
总结一下吧,这十几年在中关村,经我接待的留学生创业考察团160个,经我评审那些申请获得100万国家奖励的留学生500多位,获得十万或几十万的创业海归1800多位。我接待的外国代表团2000多个,一万多人,出访参会50余次。我组建并领导海外联络处6个,留学生创业园29个。主编和著作了15本书,其中《人生几何》是我的杂文集,《漫步几何》是我初中二年级的平面几何习题笔记。五十三年前的笔记整理付印,朋友们惊诧“想不到书还能这样出!”这些年下来,我实实在在地成为了中关村的外交部长,成为了国际科技园领域的知名活动家,成为了海归留学生们的兄长,成为了我们这支服务团队的领袖,成为了中关村企业家们的知心朋友 。直到退休,我还是我,不改初衷,正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但还是耿耿于怀,中关村们都认我,财政部世行司怎么就不要我呢?
在中关村还有一件事极其重要,这里不写就不完整。一位曾是管委会的顶头上司出了问题。我与他没有一分钱的个人往来,他对我也很严格,玩命地工作,累得我病倒。但是他出事后,我没有坐视。在管委会党组会上我说:对他的家人,“我安慰过他们的情绪,规范过他们的言行,接济过他们的生活。”这是原话,有记录的,我第一时间主动告诉了党组,大家都不说话。
(未完待续)
(作者系欧美同学会副会长、北京专家联谊会理事长、中关村管委会原副主任、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