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论中心、反本质主义与文论重建

2017-06-07 12:02李自雄
中州学刊 2017年5期
关键词:实践

李自雄

摘要:在当代中国文论界,反本质主义的引入及其造成的巨大冲击,对于破除与解构僵化思维及话语霸权具有积极意义,但也存在“理论中心”的强制阐释运思模式与问题。这不仅表现在它的解构策略上,也体现在它所谓的“建构主义”重建思路与“关系主义”重建思路之中。而这也使反本质主义的理论重建与现实的文学实践活动相疏离,并表现出自身理论构建的无力与不足。当代中国文论的重建,必须从认识论根源入手,重新恢复理论与实践的正确关系,回归到实践的根本出发点,从而克服对西方理论的亦步亦趋及对现成理论结论的文献式演绎,构建具有民族特色和实践根基的当代中国文论话语体系,以促进自身理论的健康发展。

关键词:理论中心;强制阐释;反本质主义;文论重建;实践

中图分类号:I0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0751(2017)05-0153-07

一段时间以来,张江先生提出强制阐释的观点①,并在中国文论界产生强烈震撼与巨大反响。在张江先生有关强制阐释问题的阐发与论述中,其揭橥的“理论中心论”②,可谓是对强制阐释运思模式及特征的高度概括,极大地深化了对这一问题的认识。但从目前讨论的情况来看,如何进一步联系当代中国文论的现实及问题,做出更为有效的反思与探讨,以利于中国文论的建设发展,显然是我们不容回避而尚需深入的话题。下面,笔者拟结合当代中国的反本质主义文论问题对当代中国文论的重建做出必要的考察和反思,以期推进相关话题的探讨与思考。

一、理论中心与反本质主义的解构策略

反本质主义具有理论的外源性特征,20世纪80年代开始进入当代中国文论界。但反本质主义作为一种批判武器,剑指当代中国文学理论的本质主义观念,并一石激起千层浪,引起不小的波澜,却是起于新世纪之初关于文艺学学科反思与建设问题的探讨③,并由此揭开当代中国文论界反本质主义文论思潮的序幕。作为对本质主义中心话语及绝对本质的反拨与否定,反本质主义有其合理性。正如有学者所指出的,反本质主义的重要贡献在于对事物的“丰富性”与“多样性”的认识,否定那种认识上的“绝对性”,有利于避免“思维僵化”与认识的“单一化”④,而使我们对世界的认识及其“知识画卷”,并非本质主义“想象的整齐有序的世界图式”,而是“打破绝对核心与边缘”呈现出的多维知识图景。⑤具体到文学理论方面也是如此,一方面,反本质主义的引入及其对当代中国文论造成的巨大冲击,无疑对破除与解构僵化思维及话语霸权具有积极意义,但另一方面,这一理论资源在运用上所存在的“理论中心”的强制阐释运思模式与问题,也不容忽视。这种“理论中心”的强制阐释运思模式与问题,在反本质主义文论主张者对当代中国文论的解构策略及其理论重建中都有着相当充分的体现。

在反本质主义文论主张者看来,当代中国文论存在的本质主义观念及思维方式是阻碍其建设发展的一大痼疾,而亟须通过一种批判解构予以革除,为此他们采取了一种借助权威理论来进行批判解构的策略。在他们看来,当代中国文论迷恋于对一种“元叙事”(利奥塔)、“大写的哲学”(罗蒂)以及“绝对主体”的知识营构,以取得某种关于“文学本质”的“超历史”的、“绝对正确”的、“一劳永逸”的普遍性认知与永恒知识,存在各种关于“文学本质”的元叙事特征的、非历史的本质主义思维方式⑥。这种本质主义思维方式把文学视为具有某种非历史的、普遍的“规律”与“本质”的实体,它脱离具体语境,而企图对这种普遍“规律”与“本质”进行非历史的把握与认识,并生产出某种关于文学“规律”与“本质”的“普遍有效”的“绝对真理”。按照这种本质主义思维方式,文学也就成了某种超历史的、普遍的、静止的、封闭的存在与固定不变的实体,这一实体内部并无任何“差异”及“裂隙”,而从中得出的所谓“普遍规律”与“本质特点”自然也是“放之四海而皆准”,从而忽视了文学存在及其认识与理解的具体的历史时空语境及变化。⑦这样一种本质主义思维方式极大地限制了当代中国文论的自我发展及理论创造能力,使其不能基于文学审美活动的“时空语境”变化实現与时俱进的理论跟进。⑧而这也使当代中国文论未能及时关注当代文艺及文化活动的发展变化,不能回应与解释当下日新月异的社会文化与文艺审美活动,而将它们拒斥在文学理论研究的范围之外,并“在研究的对象上作茧自缚”⑨,从而导致这样一个后果:文学理论研究丧失了与社会生活及现实的文化、文学艺术审美实践活动之间“积极而活跃”的联系,已经无法适应当代社会生活及文化、文学艺术审美实践活动的实际情况,不能更好地回应与解答新时期以来,尤其是自20世纪90年代中后期开始在文学艺术审美活动的“生产”“传播”与“大众的文化消费方式”等方面发生的重要变化。⑩这种对当代中国社会文化生活及文学艺术审美实践活动的实际变化的疏离和回避,又回过头来进一步助长了文学理论研究中的本质主义思维方式,并“强化”了这一思维弊端。B11

张江先生指出,“理论中心”的强制阐释运思模式是一种“以理论为中心”的强制阐释的认识与思维方式,就是把理论作为“出发点”与“落脚点”,以理论为“先导”和“主宰”。这种“以理论为中心”的强制阐释的认识与思维方式,表现在“文学研究和评论活动”中,就是“理论与对象的关系被彻底颠倒,不是文学理论来源于对象并依靠对象而存在,而是文学对象依靠于文学理论,离开了文学理论,文学研究和评论活动便失去理由,一切都从理论出发,由理论生成对象。在一个具体的批评展开以前,必须首先立足于一套现成的理论,以这个理论为框架规范和制约批评的方向与结果”B12。由上文所述,我们可以看到,反本质主义文论主张者对当代中国文论本质主义观念及思维方式的批判解构,显然也正是从利奥塔的元叙事理论、罗蒂的后哲学等理论出发,并立足于这样“一套现成的理论”,以之为理论“先导”与“框架”做出的推演,其“理论中心”的强制阐释运思模式是显而易见的。

客观地说,反本质主义文论主张者对当代中国文论的本质主义观念及思维方式进行的清理和批判,体现出了他们对当代中国文论研究与具体的中国社会生活及文艺活动的实际状况相疏离的某种深沉忧虑,这一点应引起我们的足够重视。正如反本质主义文论主张者所认为的,当代中国文论的本质主义观念及思维方式极大制约了其理论的创新发展与知识更新,也使当代中国文论与当代中国现实的文艺实践活动之间失去了应有的紧密联系,从而使当代中国文论失去了及时做出有效回应的理论阐释能力,而这无疑又对文学理论研究的本质主义观念及思维方式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显然,当代中国文论要走出其知识生产所面临的困境,首先要摆脱本质主义观念及思维方式的束缚,否则,就会在上述的恶性循环中越陷越深。就此而言,反本质主义文论主张在当代中国文论界的提出及其发难,无疑触及了这一令人深思的问题,从而为我们重新思考文学理论与现实维度的关系问题提供了新的理论话语空间,这是值得肯定的。

也正是在这个层面上,反本质主义文论主张者不满于他们批判的对象迷失于割裂现实与历史的本质主义之途,认为其存在着“语境抽离”的错误B13。这无疑也是对的,但问题是,当他们从利奥塔的元叙事理论、罗蒂的后哲学等理论出发,并立足于这样“一套现成的理论”,进行一种“理论中心”的推演时,他们这样的理论运用是否同样存在着具体语境上的偏离呢?在这里,我们首先需要明确这样一个基本事实,即利奥塔的元叙事理论、罗蒂的后哲学等理论的提出显然有其具体的语境,这些理论是针对西方现代性知识状况提出来的,这种语境与中国的现实语境存在着很大差异。诚然,对于当代中国文论的本质主义思维及其弊端,显然有进行解构的必要性与合理性,但不能忽视的是,我们对这种解构本身及解构的限度也要有足够清醒的认识和把握,不能与具体的中国语境及现实的文学与文论状况相背离。

萨义德曾对理论在“旅行”过程中由于时空语境的变化而产生的理论变异问题做过思考,他指出,由于时空语境的变化,“从此时此地向彼时彼地的运动”时,“某一观念或者理论”的“说服力”是有所“增强”,还是“减弱”?不同历史时期与文化境遇中的“一种理论”,当它的理论语境发生变化,而处于“另一历史时期或者境遇”时,这种理论是否会产生“截然不同”的理论效应?B14这是运用不同语境的理论时需要注意和思考的,理论是“对某一特定历史和社会情境的反映”B15,所以,没有理论能够涵盖“它在其中可能有所裨益的一切情境”B16,它必然会随着时空语境的变化而发生变异,我们不能无视这种语境的变化而照搬照抄,否则,就会“使得运用它的人和运用的对象都变得麻木不仁”,那么,真正的批评“也就不可能实行了”。B17显然,当代中国的反本质主义文论主张者的理论误区也正在于此。在这一点上,反本质主义文论主张者从西方引入利奥塔的元叙事理论、罗蒂的后哲学等理论,将它们移植到中国语境,并以这些理论为出发点进行批判与解构,其批判颠覆的诸如主体、真理这样一些“概念”,作为某种本质表征的现代性符码,与他们运用的“理论”一样,都来自和中国的现实语境存在很大差异的西方。而这些遭遇颠覆的“概念”在中国还未成为事实上的对象,在现代性亟须反思和深入的中国语境中,这些都不是反本质主义的极端解构所能解决的问题。反本质主义文论者的做法不仅使当前的文学理论研究难以走出其理论困境,而且还会使我们的文学理论“自主化”建设在偏离当代中国语境及现实问题的同时,又陷入另外一种困境。可以说,立足于当代中国的具体语境及其文化生长的现实需要,而不是与之相疏离,是我们准确把握与理解当下中国的文学实践与文论问题的现实依据。我们不能只是像反本质主义文论主张者那样简单地追随西方话语,进行现成理论的简单移植与套用。那种做法只能在一种背离当代中国的具体语境及文学实践与文论现状的“理论中心”的强制阐释中,远离中国问题的真实对象,最终无益于中国问题的真正解决。

二、理论中心与反本质主义文论的重建思路

我们对当代中国文论问题的清理与反思,并不是为清理而清理,为反思而反思,而是希望通过这种清理与反思为探讨当代中国文论的建设发展提供某种可能路径。显然,反本质主义文论主张者也是基于這样一种目的,他们对当代中国文论的本质主义观念及思维方式进行批判、解构和清理的目的,也是为了当代中国文论的重建。B18他们的重建思路,具体来说主要有两种,一是“建构主义”的思路;二是“关系主义”的思路。

在这两种反本质主义文论的重建思路中,“建构主义”思路是直接针对当代中国文论存在的本质主义观念及思维方式而抛出其重建主张的,它对本质主义观念及思维方式持一种彻底的否定态度。这种思路指出,文学并不是本质主义观念及思维方式所认为的那种“非历史”的“客观”存在,文学“不是被发现的而是被建构的”,作为建构的存在,文学是由“各种复杂的社会文化力量”建构生成,是一种社会历史文化建构的产物,而不是一种似乎“客观”存在的永恒“实体”。B19所谓永恒“实体”的存在,只是本质主义思维方式的“非历史”虚构,“建构主义”倡导者由此反对这种“非历史”虚构所造成的“生成”的遗忘。那么,如何克服这种“非历史”虚构所造成的“生成”的遗忘来进行理论重建呢?“建构主义”思路提出的对策与方案是,用福柯所谓的“事件化”方法和布迪厄所说的“反思性”方法展开其所谓的“历史化”和“地方化”的理论建构。B20

我们可以看到,这种“建构主义”思路充分吸收当代西方理论资源,而将福柯所谓的“事件化”方法和布迪厄所说的“反思性”方法相结合,并将其作为主要观念及纲领,以实现其理论的“历史化”和“地方化”建构。不可否认,这种理论综合具有某种尝试性,但需要追问的是,这种尝试的实际效果如何?它到底能在多大程度上为我们的文论重建提供行之有效的途径呢?

张江先生曾从理论的生成路线对“理论中心”的强制阐释运思模式进行一种概括性的分析。他指出,“理论中心论”的总体倾向是:“文艺理论不是从文艺经验和实践出发,而是从概念和范畴出发;概念生成概念,范畴生成范畴;理论是唯一的出发点和落脚点,理论成为研究和阐释的中心。从原生理论看,以场外理论的强制征用为基础,自我推衍,自我认证,制造凌驾于文学之上的空洞话语。强制征用之所以能够大行其道,几乎成为当代文艺理论的基本建构方式,就是因为理论本身失去了从文艺经验与实践生成和发展理论的能力,只能从文艺场域之外,强制征用本与文学和艺术无关的各种理论,规约和解构文艺。”B21而上述“建构主义”思路体现出的正是这样一种理论的生成路线及“理论中心”的强制阐释运思模式,这一思路的重建B22,不是从现实的文学现象及经验、实践出发,而是从先在的概念与范畴出发,设置相关文学理论问题,搜罗、寻找古今中外文献资料予以“剪裁”和“填充”,成为某种概念、范畴的推演及文学理论知识的平面化堆积,而这也使“建构主义”思路的重建,看上去更像是一种关于古今中外文论知识的“专题资料汇编”。B23客观地说,这种“建构主义”的重建思路,广泛搜罗古今中西文献资料,并进行问题设置与分类编排,这对于文学理论知识,特别是相关基本理论知识的梳理,能够起到纲举目张的作用,也便于人们对这些知识的了解与掌握,尤其是对文学理论的初学者来说,这种做法更是提供了一个较为便利的入门通道,这也是“建构主义”重建思路的优长所在。但问题是,我们的文学理论研究及理论构建能否就满足于这样一种文献资料的分类编排与“文献式”的解读呢?对于这个问题,正如有学者所指出的,我们现在的一些文学理论研究,往往流连于某某西方学者说了些“什么”,这样的研究诚然也是有一定价值的,至少引介了一些理论知识,起到了一种知识介绍的作用,而且还可能有些启示意义,然而这种研究却忽视了更为重要的方面,即我们没有在已有理论的基础上做出新的思考,取得新的理论拓展与深化。B24显然,“建构主义”的重建思路,在本质上仍然是一种“理论中心”的强制阐释运思模式,仅仅停留于先在理论的概念、范畴推演和资料拼贴的“文献式”解读。也正因为如此,这种“建构主义”重建思路表现出自身理论建构的无力与不足,最终不能真正实现其理论建构的目的。诚如有学者所指出的,这种“建构主义”的重建思路,“虽然声称是建构”,但并没能真正完成其理论建构的任务,得到的只是一种文学理论知识与文献资料的“集合”。B25它没能提出任何新的理论命题,没有产生出任何新的文学理论知识,对当下中国文学理论的知识生产及理论建构并没有“任何实质性的意见”。B26

这种“建构主义”重建思路所体现出的“理论中心”的强制阐释运思模式与问题是不容忽视的,而这种现象在反本质主义文论的另一种重建思路,即“关系主义”思路中也是存在的。首先,我们要承认,这种“关系主义”的重建思路,与我们前面提到过的“建构主义”重建思路对本质主义彻底否定的态度是颇为不同的。“关系主义”倡导者认为仅仅把本质主义与“形而上学猖獗”“思想僵硬”“知识陈旧”等联系在一起,并将其视为一个贬义对象,是过于简单粗暴而有失片面的。本质主义作为人类历史上的一种思维形态,事实上也是我们曾经从中获得“不计其数的思想援助”的传统的一部分,正因为如此,“关系主义”思路的倡导者并不讳言,“即使冒着被奚落为‘保守分子的危险,我仍然必须有限度地承认‘本质主义的合理性”B27。不难看出,“关系主义”倡导者的这种态度,既显示出其对本质主义“合理性”的某种“有限度”的“承认”与认可,也表现出这种重建思路在认识与理解文学问题时对历史维度的重视。“关系主义”重建思路的这种看法,在一定程度上避免了某种理论的偏颇与极端,而有利于学术理性的回归,这是值得肯定的。那么,这种“关系主义”重建思路是否能为当代中国文论的重建带来某种切实的可能呢?这也需要我们进一步探讨。

“关系主义”重建思路指出,需要在特定历史时期的文化语境及关系网络中对文学进行考察与研究,而这也“表明了文学研究的历史维度”B28,文学理论必须进入这种多重文化关系网络中进行一种理论言说。这种理论言说要求文学理论“尾随”文学回到其特定的历史时期及文化语境中,并“沉浸”于多重文化关系构筑的文化现象及网络之中。在“关系主义”倡导者看来,文学理论研究也就是对这些现象及关系网络做出分析与考察,从中发现并进行“各种关系”的勘定,从而对这些文化关系网络的节点及“相对位置”予以厘定与描述,最终使文学的性质及功能在多重文化及其关系网络中得到“定位”与解释B29。“关系主义”思路注重考察的这种关系,在本质上也就是福柯权力话语理论揭示的历史与文本的关系。根据福柯的观点与看法,其所谓的“权力的关系网”是一种“渗透入各类机制的稠密网络”,这种关系网络“横贯了各个社会阶层和个人团体”B30。在这种“权力的关系网”中,文学理论研究要探讨的是,在特定的历史时期及文化语境中,作为社会历史诸多文化与知识形态的某些作品,是如何被定位为文学而赋予其文学身份的,并进一步揭示出这种权力关系。

如果说我们前面谈到过的“建构主义”重建思路,是以福柯、布迪厄等人的理论为主导,那么,这种“关系主义”重建思路所主张的在特定历史时期的文化语境及关系网络中对文学做出某种权力关系的考察、研究与描述,也“是对福柯的权力话语的膜拜”B31,这种权力话语形成了其理论推演的“中心”与“出发点”。也正因为如此,这种“关系主义”思路的重建B32,同样是从既定的理论出发,然后寻找合意的相关文献资料加以裁剪,尽管在文献资料的选取上,其侧重于西方文献资料,特别是对当代西方文献资料的重视,而与广泛搜罗古今中外文献资料进行所谓重建的“建构主义”思路不同,并构成了这一思路重建在文献选择上的偏好与显著特色,但在理论的生成路线及“理论中心”的强制阐释运思模式上,却与前述的“建构主义”思路并无二致。它在对相关文献资料进行符合理论意图的编排与拼贴的同时,也仅仅满足于一种“文献式”的解读,而这也导致这种“关系主义”重建思路与“建构主义”重建思路一样,没能产生什么新的理论命题,没有提出什么新的理论界说,对我们文学理论的知识创新与理论构建缺乏实质性的突破。

三、从理论中心回归实践根基的文论重建

通过上文的分析可知,尽管反本质主义文论主张者对于当代中国的文论重建提出了“建构主义”和“关系主义”两种思路,但这两种重建思路在本质上都表现为一种“理论中心”的强制阐释运思模式,从理论的生成与深化角度来看,这两种重建思路没能产生和提出任何新的文学理论知识和理论命题,并没有对中国文论的创新发展及理论构建有实质性的拓展,表现出自身理论构建的无力与不足。那么接下来的问题便是,我们应该如何进行当代中国文论的重建?或者说,我们的文论重建怎样才能获得理论的突破而为其创新发展提供可能呢?

对于“理论中心”的强制阐释运思模式,正如张江先生所指出的,其遵循的是一种“理论至上”原则,它“依循理论的意志展开和运行自己”B33。这种阐释模式是和西方的“唯理论路线”相联系的一种研究思路与方式。“这样的理论路线,鲜明地承袭了近代以来从笛卡尔起始,经过斯宾诺莎、莱布尼茨、康德,一直到黑格尔的唯理论路线,将绝对的理性主义进一步推向极端。20世纪中后期大行其道的后现代主义,曾奋力超越理性的束缚,极力否定逻各斯中心主义、本质主义,抵抗宏大叙事,然而,无论怎样挣扎,却依然挣脱不了传统理性的巨大惯性,以更加极端的方式,让脱离现实、脱离实践的理论彻底地主宰了自己。这样一条思想和理论路线,是黑格尔早已走过并作系统规整的老路,他的‘绝对精神的展开和演变,就是当下文论路线的直接映照。”B34当代中国文论界也存在着這样一种沿袭已久并相当普遍的做法。对此,王元化先生指出,“数十年来,在思想界已经形成了一种新传统,即所谓以论带史。研究问题,不从事实出发,不从历史出发,而从概念出发,从逻辑出发。这一风气不限于史学界,而且是弥漫在各个领域,甚至渗透在生活中。后者带来的深刻教训是使人不会忘记的。运动中妄加给人的罪名,往往不是从事实出发,而是根据逻辑推理作出的”B35。具体到文艺批评与研究,朱光潜先生也曾联系《罗丹论艺术》和一篇读后记做出过反思,他说:“我前不久读过的人民美术出版社印行的《罗丹论艺术》及其附载的一篇‘读后记……在读过《罗丹论艺术》正文之后再读‘读后记,不免有‘佛头着粪之感,‘读后记和正文太不协调了。”为什么呢?朱光潜指出,《罗丹论艺术》是罗丹作为一位艺术大师从其艺术实践与经验出发并做出的理论总结,“句句话都出自肺腑”,故而是“亲切而又深刻”的,而“‘读后记是从公式概念出发的”,这种研究方式也就是“要硬套一个千篇一律的公式”,即在“法官式的评论员”心中早有一套“法典”“条文”及“抽象概念”,“随在都可套上”,但因脱离客观事实与现实的实践活动,而“随在都不很合式”。B36这种研究风气现在也还可以见到,在具体套路上表现为言必称福柯、德里达等各路“神仙”的理论结论B37及概念、范畴的推演,而疏离了理论建筑于其上的现实的实践基础。

恩格斯曾针对黑格尔绝对观念论从抽象的概念出发的理论生成路线进行批判与反思,他深刻指出,“我们这里考察的不是只在我们头脑中发生的抽象的思想过程,而是在某个时候确实发生过或者还在发生的现实过程”B38,也就是要从具体的现实的实践活动出发,因为“思想进程的进一步发展不过是历史过程在抽象的、理论上前后一贯的形式上的反映”,这种反映是依据“现实的历史过程本身的规律”,并需要在其“完全成熟而具有典范形式的发展点上”做出具体的“考察”与“修正”B39,而不能只是一种基于抽象概念的理论推演,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黑格尔的绝对观念论是从抽象的概念展开的思维运动,实质上是将理论与实践“真正的关系”“颠倒了”,“头脚倒置了”B40,这构成其理论生成路线及失误的认识论根源。显然,从认识论根源来看,反本质主义文论的重建思路及其“理论中心”的强制阐释运思模式,也正是这样一种将理论与实践“真正的关系”“颠倒”与“倒置”了的思维方式。正如张江先生所指出的,这种“颠倒”与“倒置”,也决定了其“理论构建和批评不是从实践出发,从文本的具体分析出发,而是从既定理论出发,从主观结论出发”B41,而背离了实践这一理论构建的根本出发点,并偏离了文学实践活动的基础。正如高建平先生所言:“文学理论首先应该是关于文学的理论,要建立在文学实践的基础之上;离开了文学实践,理论就成了无源之水、无本之木。然而,这一常识却常常被人们忽视。从事文学理论的人不读作品,不关心现实,而作家、批评家不读理论,‘不学术甚至反学术。”B42这势必在造成文学理论研究与现实的文学实践活动相疏离的同时,也使理论的生成和创造成为“无源之水”与“无本之木”。很明显,“建构主义”与“关系主义”这两种反本质主义文论的重建思路,均是以福柯、布迪厄等的现成理论为出发点进行的理论推演与文献编排,其理论误区也正在于此,而这也正是它们缺乏自身理论构建的根本原因所在。

当代中国文论的重建要走出“理论中心”的强制阐释运思模式及其理论困境,实现自身的理论构建,就必須从其认识论根源入手,把理论生成的认识逻辑从理论与实践的倒置逻辑中校正过来,从而重新恢复理论与实践的正确关系,回归到实践这个根本出发点上来,要从具体的文学实践活动及其问题出发,而不是对现成西方理论的简单移植,并且要在这一基础上进行一种有效的理论重建。对此,西方学者霍尔亦曾告诫我们,“要研究自己的问题,从中国现实中提取问题”,“对于理论,你要让它对你发生作用”B43,而不能停留或满足于对现成西方理论的机械挪用与套用。这正如张江先生所言,理论是从现实的经验与实践中生成与生发出来的,“对于不同民族而言,其他民族的理论要为本民族所应用,必须经过长期的试错、同化、修正,在自觉主动的积极调整中实现民族化、本土化,有的甚至要经过脱胎换骨的改造,才可能成功。违背了这个规律,简单地套用其他国家和民族的现成理论,甚至信奉为教条,以此为根据而前置立场、模式和结论,一定会给本民族的理论和实践造成极大伤害。如果是从原点起步构建理论,那就更需要坚持从经验出发,从对实际情况的把握和认识出发,而不能从理论出发,从现成结论出发,不能简单套用其他民族的理论,强制阐释本民族的经验和实践。对文学理论的建设而言,若想构成一个学派、一种思潮、一类阐释方法,进而形成具有鲜明民族特色的完整理论体系,其出发点也只能是经验而非形而上的推衍和预设”B44。当代中国文论重建只能立足于当代中国具体的文学实践活动,对文学实践中存在的现实问题进行一种有效的理论阐释与应答,并在解答现实问题的过程中实现理论的发展和深化B45,推进自身理论的构建与创新。

总之,在当代中国文论界,反本质主义的引入及其形成的巨大冲击,对于破除与解构僵化思维及话语霸权具有积极的意义,但这种文论主张也存在着“理论中心”的强制阐释运思模式与问题,具体体现在它对当代中国文论的解构策略及其理论重建之中。反本质主义文论的重建思路,包括“建构主义”的思路与“关系主义”的思路,都表现出“理论中心”的强制阐释运思模式,而这也造成反本质主义文论与现实的文学实践活动相疏离,没能生发和产生出新的文学理论知识和理论命题,而缺乏自身理论的构建与实质性拓展。当代中国文论的重建要走出“理论中心”的强制阐释运思模式及其理论困境,就必须从其认识论根源入手,把理论生成的认识逻辑从理论与实践倒置的强制逻辑中校正过来,重新恢复理论与实践的正确关系,回归到实践这个根本出发点上来,立足于当代中国具体的文学实践活动及现实问题,进行有效的理论应答与自身的理论构建,而不是对现成西方理论的照搬挪用与简单套用,要克服对西方理论的亦步亦趋及对现成理论结论的文献式演绎,构建具有民族特色和实践根基的当代中国文论话语体系,促进自身理论的“健康壮大”B46,进而将中国文论的建设发展提升到一个新的高度。

注释

①参见张江:《当代西方文论若干问题辨识——兼及中国文论重建》,《中国社会科学》2014年第5期;毛莉:《当代文论重建路径:由“强制阐释”到“本体阐释”——访中国社科院副院长张江教授》,《中国社会科学报》2014年6月16日;张江:《强制阐释论》,《文学评论》2014年第6期;张江:《关于“强制阐释”的概念解说》,《文艺研究》2015年第1期;张江:《场外理论的文学化问题》,《探索与争鸣》2015年第1期;张江:《关于场外征用的概念解释》,《清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2期;张江:《强制阐释的主观预设问题》,《学术研究》2015年第4期;张江:《前见与立场》,《学术月刊》2015年第5期;张江:《阐释模式的统一性问题》,《社会科学战线》2015年第6期;张江:《前置结论与前置立场》,《北京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4期;张江:《关于“强制阐释论”的对话》,《南方文坛》2016年第1期;李晓华:《关于“强制阐释”的追问和重建文论的思考——张江教授和王齐洲教授对话实录》,《江汉论坛》2016年第4期。

②B12B21B33B34B46张江:《理论中心论——从没有文学的“文学理论”说起》,《文学评论》2016年第5期。

③参见陶东风:《大学文艺学的学科反思》,《文学评论》2001年第5期;李珺平:《文艺学学科建设与教材建设的思考》,《文学评论》2002年第1期。

④董学文、凌玉建:《在困境中突围——关于当前文学本质研究的思考》,《社会科学研究》2006年第2期。

⑤张志林、陈少明:《反本质主义与知识问题》,广东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214—215页。

⑥⑦⑧⑩B11B13B18B20陶东风:《大学文艺学的学科反思》,《文学评论》2001年第5期。

⑨陶东风、王瑾、和磊、喻书琴、陈晓华:《日常生活审美化:一个讨论——兼及当前文艺学的变革与出路》,《文艺争鸣》2003年第6期。

B14B15B16B17[美]爱德华·W.萨义德:《世界·文本·批评家》,李自修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9年,第400、416、422、423页。

B19陶东风:《移动的邊界与文学理论的开放性》,《文学评论》2004年第6期。

B22陶东风:《文学理论基本问题》,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

B23章辉:《反本质主义思维与文学理论知识的生产》,《文学评论》2007年第5期。

B24B37高建平:《理论的理论品格与接地性》,《文艺争鸣》2012年第1期。

B25B26曹顺庆、文彬彬:《多元的文学本质——对本质主义和建构主义论争的几点思考》,《文艺争鸣》2010年第1期。

B27B28B29南帆:《文学研究:本质主义,抑或关系主义》,《文艺研究》2007年第8期。

B30朱立元:《当代西方文艺理论》,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年,第33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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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采薇

Abstract:The introduction and great impact of anti-essentialism into the contemporary Chinese literary theory circles have accelerated the process of breaking away from stereotyped thinking and the deconstruction of discourse hegemony. However, there existed some biased views and problems, such as “theory-centered” thinking pattern of mandatory interpretation, which are manifested not only in deconstruction strategy, but also in the reconstruction of anti-essentialism literary theory including the reconstruction of the “constructivism” thinking and “relationalism” thinking. And the reconstruction of the these two types of thinking has alienated itself from the practical literary activities and demonstrated the impotence of theory construction. Therefore, if we wish to reconstruct contemporary Chinese literary theory in a breakthrough, we should start from the scientific epistemology to insist on the correct relation between theory and practice and return to the basic practice in order to eliminate the blind faith of Western theory and the interpretation of stereotyped thinking. Only in this way can we build contemporary Chinese literary theory with national characteristics and a practical foundation, and promote development of our own theory.

Key words:theory-centered; mandatory interpretation; anti-essentialism; reconstruction of literary theory; practic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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