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元
“妈妈,我到底是不是你亲生的?”
“没良心的!”阿珍这样回答我。
我妈的名字叫阿珍。阿珍是个冲动、泼辣、急性子且行动力强的女子。我出生后,阿珍的主要工作是让我不输在起跑线上。
邻居家有个女孩,和我同岁,那个女孩学钢琴,没过几天我家客厅里就变出来一台施特劳斯钢琴;那个女孩进重点学校,阿珍绞尽脑汁也把我塞进那所学校;夜幕降临,那个女孩窗口的灯暗了,我才可以上床睡觉。那个女孩可能不知道,很多很多年里,她一直是我各个方面的對手,在当年的青年们哼唱着“对面的女孩看过来”的时候,我在心里默念“对面的女孩快走开”。
尽管阿珍一直照着邻居女孩的模样雕刻自己的孩子,但我总令她失望,并且与她规划的方向渐行渐远。当她下了班风风火火冲进学校接走逃课的我时,当她听老师说我和某个男孩子走得很近时……她的内心几乎是绝望的。我说:“我不要安定,我要尝试、挑战、冒险,我要多彩的人生。”她说:“你只是对自己的无能和愚蠢不甘心。”
一个夜晚,我坐在一圈朋友中间,大家正掏心掏肺地聊着往事,忽然阿珍发来一条微信链接——《网店女店主上门送货遇害》,5分钟后又发来一条《请放下你的无效社交》,接着就一遍遍地打电话催我回家。半夜,我蹑手蹑脚地回家,轻轻推开房门,脱掉鞋子,准备转身上楼的时候,背后传来一个声音:“今天你又和谁出门了?”
我对着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回答道:“朋友。”
“你每次都这么晚回来,要是你死了,我该怎么办?”
于是我给她讲述独立人格和个人价值、子女教育和平等问题,她“啪”一下打开大灯,先对我的着装做一番批评,再让我报出和我一起吃饭的朋友的名字。我当时喝了一肚子啤酒,头晕目眩,还要和她磨半天嘴皮子,想想生活也真没意思,就一下子炸开了。这下真是帮了她的忙了,吵架是她的老本行。我灵机一动:“爸爸还没回来?”
“对哦,我现在打电话催他。”阿珍边掏手机边说。
我猜她应该会先给我爸发送一首《最浪漫的事》,5分钟后再发一首《当爱已成往事》,最后再来18个连环call。她的夜晚完全可以做自己爱做的事情,可她却偏偏吃力不讨好地为家人操碎了心。
我一直以为那些会在朋友圈发布自己和父母的合影、把和父母的对话聊天截图的人都是在假装,直到我亲眼见到一对母女,我才改变这种想法。女儿崇拜母亲,母亲扶持女儿,女儿发母亲工作的照片,母亲发女儿试穿紧身裙的照片,她们互道“你真棒”,这看上去就跟天堂一样。我知道这辈子我和阿珍都不会变成那样的母女,我们不可能对彼此说“我爱你”,她只会在某场饭局需要我出场前找到我,而我也只有在缺钱的时候去找她;她看不见我的努力,我也压根儿不崇拜她。我们之间没有母亲节、没有女孩节,我们从不为彼此过生日,我们唯一在一起过的节日就是春节。
不过就算阿珍再霸道,她还是没能躲过人类的自然规律——衰老。我问她:“你为什么不趁着自己还有力气多做一些好玩的事情?”她搬出外婆告诉她的话:“现实是很残酷的,后患无穷,没几个人能干自己喜欢的事情。”
她说要写一本书,这句话她说了有3年了,可是每天她总是躺在床上刷朋友圈。如果她把任何一个梦想坚持下来,我想我也许会对她有些崇拜,我知道她也曾心有猛虎。此时此刻,她还未体会到坚持的淋漓畅快,就忽然失去了所有的愤怒。
阿珍问我:“你说我要不要去报个老年大学学一下插花?”
我冷笑道:“学插花?你就没有高级一点的理想吗?”
“要是不生你,我所有的理想早就实现了。”
“那你再把我塞回去得了。”
总而言之,我和阿珍一起生活的这些年里,我们如同两个性格不合的室友,勉为其难地共同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留下遍体伤痕。虽然我无法改变她就是我母亲的事实,但我依然尊重她。
我不可自拔地相信,在某个遥远的平行时空里,有一对母女相安无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