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拉
1970年,北京军区24军70师82毫米无后坐力炮二炮手冯建新并不知道,伺候火炮练就的一手调焦测距功夫,十几年后还会派上用场。
二炮手
冯建新从小根正苗红,父母都是曾参加过刘邓大军的老军人。1970年,他从重庆建设中学(今重庆市66中学)参军,直到1995年转业回到重庆,他的军旅生涯可以用一句话来形容:“没当过炮手的琴手不是好摄影家。”
炮手开启了他的军旅生涯。65式82毫米无后坐力炮,属于我军步兵伴随的“火力三煞”之一。一个炮班有8名炮手:一炮手指挥;二炮手执行,调焦瞄准;其他都是弹药手。冯建新回忆说:“我是二炮手,也叫瞄准手。任务还包括扛炮筒和瞄准具,炮身较重,拉练时战友们都帮我扛。”
炮班在风刮得呼呼直响的野地里操练固定靶、移动靶,练习架炮射击与肩炮射击。“太苦了,手脚冻僵,吃的是包谷、高粱,我们城市兵哪受过这种苦。”半年以后,全国兴起大唱样板戏的热潮,部队也要唱,但师部文艺兵不够,就在全师到处找。
冯建新在读中学时就在宣传队拉小提琴,还演过现代京剧《沙家浜》。“一个战友‘出卖了我,说我会拉小提琴。那天我们正在野地里练炮,通信员跑来喊我,冯建新,连长有令,赶快到连部报到!”
当时部队在野外拉练,没有营房,分散住在丰宁坝上的农民家,连部设在农民家一间右厢房。“我一掀门帘进去,连长盘腿坐在坑上:冯建新,有人‘揭露你会拉小提琴,现在你就给我们拉几下!”冯建新趁机叫苦,说一天到晚都在练炮,手都冻僵了,拉不了。连长严肃地说:“叫你小子拉你就拉!”
连长旁边的白脸军官递过来一把小提琴,后来才知道,此人是师部宣传队队长。“我就把学校拉过的交响乐《沙家浜》序曲,也就是陈毅作词的《新四军军歌》拉了一遍。那个队长一听:不错不错,想不到你们这儿还藏龙卧虎,3天之内听调令!”
小提琴手
第四天,当了半年二炮手的冯建新,成了师部宣传队的一名小提琴手。他背起背包,拎着装脸盆的网篼,在连部驻地路边搭了一辆顺风车,来到丰宁县被称为“通讯大院”的师部报到。当时师部军管的北各庄农场,种水稻和小米,“农民”都是从北京、天津等大城市下放来的艺术家。“师部就把那些中央芭蕾舞剧院、中国京剧院、北京艺校的尖子抽出来和我们一起排全本的《红灯记》。”
冯建新和这些人混在一起,立马土得掉渣,“我们还是1234简谱,不认识别人的五线谱。部队就把我们拉到中央芭蕾舞剧院和中国京剧院去强行训练两个月。后来我还去天津王莘老师家里学过,王莘就是谱‘五星红旗迎风飘扬的作曲家。”
冯建新学得很快,音准一听一个准。“当时王莘的儿子王斌也在我们队上,我们一起在中央芭蕾舞剧院听著名作曲家杜鸣心指挥乐队排练。我们还开玩笑说,有一个小号手没吹准,我们都听出来了,怎么老杜不管?”
冯建新还学习小歌剧、小节目,交响乐的作曲、配器,“我还到内蒙古拜著名女作曲家辛沪光为师,一起去草原采风,记录内蒙古长调。”辛沪光是著名交响音诗《嘎达梅林》的作曲家,是写过《暗香》《我的眼里只有你》的音乐人三宝的母亲。
师部宣传队乐队有十几个小提琴手,“我从最后一把小提琴,一直拉到首席,指挥没来的时候,我就相当于乐队指挥,后来演节目时还担任独奏小提琴手。”他们演出水平很高,演遍各部队和北京各大剧场,“后来的著名相声演员牛群,就是我们队友。我们跟38军演出队经常合演,他们的拿手是全本《沙家浜》,我们是全本《红灯记》。”两年以后,宣传队从指挥到演员,全都换成军人了,这时样板戏热潮也已降温,从演全本变成了演折子戏。
1979年,部队养不起宣传队,折子戏也演不下去了。又加上大裁军,副连级宣传队长冯建新接到最后一个任务,就是亲手解散一手打磨的宣传队。这是一个非常痛苦的任务,把吹、拉、弹、唱的队友一个个遣散安置完。1980年,冯建新奉命到师部宣传文化科报到,成为一名新闻干事。这时,他第一次摸到相机。
摄影快手
“当时我那台相机是海鸥120,一般都用上海和公元牌的黑白胶卷。只有大首长来部队视察时,才能申请几个柯达彩卷。”当时《人民画报》《解放军画报》等主流报刊的片子全是摆拍风格,冯建新也跟着摆拍。这位1995年转业后曾供职中共重庆市委宣传部新闻处的老兵,当时就明白,不摆拍,片子就发不出来。但他又在摆拍之外,抓拍了一些纪实风格的军营照片,把自己练成了一名抓拍快手。2011年,那20多幅名为《这些兵》的黑白组照才在《中国摄影报》上整版刊出。
有一次,坐长途公共汽车下连队采访,车开不久,他就听见有孩子在啼哭。随哭声望过去,一个抱着婴儿的妇女坐在一扇破车窗前,冷风夹着细小的雪花往里灌。“当时这种车有很多破窗,我看不过去,就和她换了位置,顺便问了一句:这么冷的天,还带孩子出门?妈妈是江浙口音,说孩子生下来这么大了,还没见过爸爸。他爸爸在部队上,总是来信说连队工作太忙,我只好带他来看看爸爸。”
当时冯建新戴着皮帽都觉得冷,这对来自南方的母子,更是冷得浑身发抖。“这种‘一家不团圆,保卫万家圆的军人和家属们的奉献精神,我很感动。我自己家里也是这样,女儿到4岁时才随军和我在一起。我想我一定要拍一张这样的片子。”
在拍《无名小站》之前,他心里已经有了很多“无名小站”式的情感和生活积累。1987年2月春节刚过,他去河北坝上围场下连队采访,终于一了心愿。这个连队在一个穷山沟里,因为部队在此,路边才增加了一个无名的招呼站。
一场大雪封了路,他也留了下来。这天,雪停了,来了一辆公共汽车,探亲的军属们排队上车。一个小女孩和妈妈排在最前面,一上车就找窗户看外面送别的爸爸,但所有的窗户都冰封霜冻打不开。她只好跑到后窗的玻璃破洞前,伸出小手摇晃着喊:“爸爸再见!爸爸再见!”军人呆立雪地,仰望车窗里的妻女。
“我看到这个情景,耳边又响起那位军嫂怀中婴儿的哭声,心头一热,眼前一亮,这不就是我等了好久的吗!我马上掏出包里的相机抓了两张。当时的相机是碧浪之家(即勃朗尼卡)ETRS,胶卷是樱花100°彩色负片,镜头是150mm,光圈是F8.0,速度是1/60秒。”冯建新说。
《无名小站》最初的名字叫《别》。冯建新想到,不知有多少默默无闻的军人与其亲属,在这种地图和公路线都无法标示的小站上难得相聚又依依惜别,于是就把它改成了《无名小站》。作品在第十五届摄影艺术展览中获得金奖,这也是中国摄影界最高奖。“在北京中国美术馆领奖时,张爱萍将军拉着我的手说:‘你为我们解放军争了光。”张爱萍也是一位摄影家。
在艺术上,《无名小站》对比度极高的画面,具体在虚实、冷暖、高低、大小、正反、黑白、动静和粗细对比上,都堪称教材范本。冯建新自我评价说:“我觉得在画面上有一根看不见的斜线,就是由孩子和父亲之间的对望构成的隐形心理连线,这才是最难得的。”
除此之外,馮建新还于2007年获中国摄影家协会授予的“为中国摄影事业做出突出贡献的摄影工作者”称号,2015年获中国摄影最高个人成就奖——第十届中国摄影金像奖。
这些荣誉,都是从1987年那个无名小站开始的。冯建新后来再也没有联系过《无名小站》里面的军人及其妻女。“无法查找,我到现在都不知道他们是谁。照片上那个女儿,差不多跟我女儿一样大,现在应该已经当妈妈了吧!”
编辑/周瑞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