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的信

2017-06-06 17:58
人生十六七 2017年6期
关键词:小奇北大荒日记本

初三毕业的那年暑假,一天晚上,我已经躺在床上睡下了。父亲走进来,轻轻地把我叫醒。父亲只说了一句“外面有人找你”,就走出房间。

我走出家门,看见门口站着一个女同学,定睛一看,竟然是小奇。小学毕业,我们考入不同的中学。初中三年,再也没有见过面。突然,她出現在我家门前,这让我感到奇怪,也让我惊喜。看她明显长高了许多,亭亭玉立,是少女时最漂亮的样子。

从那晚开始,几乎每个星期天的下午,她都会到我家找我。我们坐在家外屋那张破旧的方桌前聊天,有说不完的话。窄小的房间,被一波又一波的话语涨满。一直到黄昏,她才会起身告别。我送她到22路公共汽车站,看着她坐上车远去。那个时候,我沉浸在少男少女朦胧的情感梦幻中,忽略了周围的世界。

这一切,父亲是看在眼里的,他当然明白自己的儿子身上正在发生什么事。以他过来人的眼光看,他当然知道应该在这个时候提醒我一些什么。因为他知道,小奇的家就住在我们同一条街上,和我们大院相距不远,也是一个很深的大院。但是,那个大院和我们居住的清朝年间建起的老院完全不同。不同的原因,从外表就可以看得出来,它是拉花水泥墙,红漆木大门,门的上方,有一个大大的浮雕五角星。这便和我所居住的那种广亮式带门簪和门墩的黑色老会馆,拉开了不止一个时代的距离。

其实,这一点,我是知道的,每天上学下学,都要路过那里。但是,当时的我对这一点根本忽略不计。对于父亲而言,这一点,是表面,却是直通本质的。因为居住在那个大院里的人,全部都是解放北京城之后进城的解放军军官或复员军人和他们的家属。那个被称作乡村饭店的大院,是解放之初拆除了那里的破旧房屋后,新盖起来的,从新老年限看,和我们的老会馆相距有一两百年的历史。在父亲的眼里,这样的距离是不可逾越的。不可逾越,从各自居住不同的大院就已经命定。我发现,每一次我送小奇到前门回到家,父亲都好像要对我说什么,却又都欲言又止。那时,以我的年龄和阅历,都无法明白父亲曾经沧海的忧虑。我和父亲也隔着无法逾越的距离。

那时候,我喜欢文学,她喜欢物理,我梦想当作家,她梦想当科学家。她对我的欣赏,给我的鼓励,说心里话,我对她一直充满似是而非的感情,那真的是人生中最纯真而美好的感情。每个星期天她的到来,成为我最欢乐的日子;每个星期见不到她的日子,我会给她写信,她也会给我写信。盼着她的来信,盼着她的到来,让一个星期的日子里充满期待。高中三年,我们的通信有厚厚的一摞。我把它们夹在日记本里,使得日记本快要撑破了肚子。父亲看到了这一切,但是,他从来没有看过其中的一封信。

寒暑假的时候,小奇来我家找我的次数会多些。路灯昏暗,夜风习习,街上已经没有一个行人,安静得像睡着了,只有我们两人还在聊。我回身迈上台阶要回大院的时候,才忽然想到,大门这时候要关上了。那样的话,可就麻烦了,门道很长,院子很深,想叫开大门,不是件容易的事。

当我走到大门前,抱着侥幸的心理,想试一试。没有想到,刚一推大门就开了。我庆幸自己的好运气。我走进去,父亲就站在大门后面的阴影里。我的心里漾起一阵感动。我没有说话,父亲也没有说话,就转身往院里走。我跟在父亲背后,走在长长的甬道上,只听见我和父亲咚咚的脚步声。月光把父亲瘦小的身影拉得很长。

那一幕,定格在我的青春时代,成了一幅永不褪色的画面。在我也当上了父亲之后,我曾经想,并不是每一个父亲都能做到这样的。

四十二年前秋天的一个清晨,父亲在前门楼子前的小花园里练太极拳,一个跟头倒地,再也没起来,他因脑溢血去世。我从北大荒赶回家来奔丧。收拾父亲遗物的时候,在他的床铺褥子底下,压着几张报纸和一本儿童画报。那时,我已经开始发表文章,这几张报纸上有我发表的散文。我家有个黄色的小牛皮箱。家里的粮票等重要的东西,父亲的退休工资,都放在里面。在箱子的最底部,有厚厚的一摞子信。我翻开一看,竟然是我去北大荒之前没有带走的小奇写给我的信,是整整高中三年写给我所有的信。

望着这一切,我无言以对,眼前泪水如雾,一片模糊。

猜你喜欢
小奇北大荒日记本
没有遗失的日记本
得到滑冰鞋
当延安精神遇见北大荒
玩具总动员
看,我的石头
从北京到北大荒
小小日记本
北大荒:新航母,再出发
我的日记本
用北大荒精神教育青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