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查德·希夫曼+张文智
“那是我的血,不是鹿的。”马里兰州华盛顿学院的大四学生艾登·克罗特兹利,盯着手掌心的红色液体说道。在学院新建的考古学实验室外面,她正和十多名同学一起,忙着将4具鹿的尸体分割切块。这些屠宰员手中拿的,是他们亲自将黑曜石、玄武岩以及燧石敲打后造出的工具,这也增加了这项工作的难度。
一旁,他们的人类学教授比尔·辛德勒咧嘴笑着。尽管好几天没刮胡子,又戴着一条由海豹骨头、非洲猴面包树种子,以及他亲自熔炼制成的铜珠子串成的怪异项链,但仍难掩其粗犷英俊之气。“用一块只需几秒钟就能做出来的简单小薄片,你们把那头鹿变成了食物,而不再只是饿着肚子干看着的什么东西。”他自豪地说。这是很高的评价——辛德勒曾断言,现代人掌握的基本生存技能,比人类历史上其他任何时期的人都要少。通过这门时长一学期的实验考古学与原始科技课程,辛德勒的学生们将掌握钻木取火、用植物纤维编织绳子,以及采集木本坚果等技术。尽管我们大多数人不再依赖这些技术,辛德勒仍坚持认为,要理解人之所以为人,它们至关重要,所以应该成为教育课程的一部分。
“我修这门课不是为了耍酷,”停下手中的活儿休息的艾米·彼得森说道,“我原本以为我会下不去手:‘这可是一只活生生的动物啊!”她补充道。香农·劳恩则说:“辛德勒让事情变得简单起来!”她曾是一名素食主义者,刚上这门课一个小时,宰鹿时尽量不去看它的头。她一边说,一边使劲将一把一美元硬币大小的黑曜石刀片插入鹿皮下面的松软结缔组织里。
辛德勒喜欢这样提醒他的学生们:大约340万年前,第一把原始刀片在东非出现。在此之前,人类祖先面对坚韧的兽皮束手无策,也就无法得到兽皮之下营养丰富的肉和内脏。石器的发展(连同对火的支配,辛德勒认为这发生在200万年前)催生了一场营养革命。在某种程度上,由于富含脂肪和蛋白质的食物霍然可得,我们祖先的大脑容量和体格迅速增加,最终,在大约20万年前的旧石器时代中期,解剖学意义上的现代人开始出现。
对于当今的大学生们来说,史前人类所依赖的技能似乎有些怪异。辛德勒说,每年进入大学校园的学生当中,能够掌握他在课堂上强调的实践经验的人越来越少。他曾要求学生敲碎鸡蛋并把蛋黄与蛋清分离,结果10分钟之后回到厨房一看,没有一枚鸡蛋被敲碎。“我就问是不是之前没人告诉他们怎样把蛋黄与蛋清分离,得到的却是一片茫然的目光,”他回忆道,“沉寂了足足一分钟之后,其中一人说,‘我从来没敲碎过一枚鸡蛋。我真是无语了——你从来没敲碎过鸡蛋,那这19年你是怎么过的?”
上世纪90年代读大学时,辛德勒前后换了7次专业,继而退学(主要由他在法律意义上失明的眼病所致,后来治愈),接着在一家养猪场里工作了一年。在断定动物养殖不适合自己之后,他又进入大学读书,总共花了10年时间才完成本科学业。一天,辛德勒在一位历史教授的课桌上,看到一本关于狩猎进化的手稿,就疑惑地问教授,研究这些是否是其工作的一部分,结果接下来的交流令辛德勒茅塞顿开。
他告诉我,还是个孩子时,他就对狩猎、食物及原始工具沉迷不已,喜欢“用石块互相撞击,尝试着生火”,但那时他没想过自己今后能围绕此类事情来建立一门事业。
辛德勒继续攻读,获得了人类学博士学位,然后走上了教学岗位。如今的他是华盛顿学院人类学系教授,也是发展中的“实验考古学”领域的领军人物。“实验考古学”是指模拟、运用古代技术来采集关于过去生活的数据,并推导出结论,辛德勒尤其乐于运用这些技术把学生们推出安乐窝。他曾在做毕业演讲时摘掉帽子、脱下长袍,身穿一件自制的鹿皮衫,裹缠腰带走下讲台,引来阵阵笑声和掌声。
在学术圈之外,辛德勒如今可能是最广为人知的考古学家,这得益于他在国家地理频道去年播出的生存类电视真人秀节目《原始人大挑战》(The Great Human Race)中的表现。在严峻挑战层出不穷的10集节目中,他和另一位主持人、荒野生存专家凯特·比格尼,在世界上最恶劣的生态环境中自制工具并得心应手地使用,试图借此来展现史前人类的生活。
尽管辛德勒模拟古代技术已有很多年了,但这些令人难以忍受的环境,仍揭示出关于原始生活的关键性新细节,比如石制刀片多长时间会变钝至需要更换,以及鹿皮衣服湿透之后穿在身上是怎样一种感觉。他和比格尼曾在非洲大草原上用目光逼退一群鬣狗,也曾在高加索山冒着彻骨严寒钻木取火(沒成功),还曾穿着自己缝制的靴子攀登阿拉斯加的一座冰川。这并不如野餐郊游那样惬意,相反,他们经常饿肚子。在阿拉斯加,辛德勒遭受了冻伤之苦;而在坦桑尼亚,辛德勒在一棵猴面包树上睡觉时,因接触了蝙蝠粪便而感染疾病。
尽管经历了这些九死一生的事情,辛德勒仍会对“古代人挣扎求生”的观点感到恼火,并表示考古记录显示的结果恰恰相反。早期人类并不像他和比格尼那样形单影只地过艰苦生活,他们会在较大的迁移群落内游走,掌握着关于当地环境及季节变化等复杂知识。他们知道“要去往何地,何时去合适”,辛德勒说,“就饮食、骨骼强度,以及抵御疾病等方面而言,过去的人类要比我们现在做得更好。”(实际上,之前的人寿命要比现代人的短,但这主要是因为较高的婴儿死亡率。化石记录也显示,我们的祖先有着更为健康的牙齿,这可能归功于他们的饮食。癌症和其他一些疾病更是少见。)
辛德勒还试着向妻子克里斯蒂娜和3个孩子提供一种有益健康的早期人类饮食,一家人吃野果和绿色蔬菜,蛋白质则主要来自鱼类。11岁的儿子比利前不久刚刚宰杀了第一只鹿(除了吃鹿肉,辛德勒一家还鞣鹿皮。他还特意告诉我,为了制作在毕业典礼上穿戴的鹿皮衫和缠腰带,他足足杀了4只鹿)。这家人还酿啤酒,并自己劈柴,在一个室外烤炉中烤制面包。然而克里斯蒂娜(从事教育技术工作)有其界限——她最近还斥责丈夫违反城郊规定,在院子里宰杀了一只鹿和几只鹅。“她教我现代生活的知识,”辛德勒说,“如果我的电脑出了问题,我又解决不了,克里斯蒂娜就会出手相助。”
法国人类学家克劳德·列维·斯特劳斯有一个著名论断:自新石器时代起,人类文明便开始衰落。辛德勒持类似观点。我们很多人把技术上的发展等同于进步,然而考古学家并不以其新奇与否来评判技术,而是以其对生活方方面面造成的影响来评判。按照这一标准,或许近代的技术进步最终将被证实为一种失败。辛德勒说,它们不但摧毁了我们赖以生存的气候与环境,还向我们提供了足以摧毁我们所知世界的武器。“人类大约在200万年前直立行走,”他补充说,“我们现代人已在世上延续了20万年。除非从根本上改变我们的行为,否则我们无法延续200万年。”
辛德勒非常想纠正一种流传甚广的观念——我们的祖先是愚昧无知的穴居人。他对我说,今天的人类“把自己彻底驯化了”。与此相反的是,早期人类必须更加富有创造力,更加精于解决问题,更能适应自然环境的变化。对于协作的需要使他们有着紧密的社会联系,就像人们现在极度渴望的那样——他说,想象一下Facebook。早期人类甚至可能比我们要聪明:克罗马农人(智人中的一支)的大脑比现今人类的还要大。一些科学家认为,我们的祖先需要更多脑力来应对严酷环境的挑战,另有一些科学家则将这种下降与自上次冰河期结束时人类身高体重总体上的减小联系起来。
辛德勒表示,精通早期人类技术让他有一种个人能力得到提升的感觉,这比起将之运用于学术工作更让他有成就感。他觉得过分依赖没有完全理解的技术,以及创造能力的衰退,会让我们失去主宰者的地位。“所有这一切的真谛并非试着去过一种史前生活,”他告诉我,“而是将我们从前人那里学到的东西用来解决当下的问题。”例如:如何健康又快乐。他指出,古人常常面对危险,却少有日常性的情绪压力;虽饮食欠佳且缺乏体育活动,却很少因此得慢性病。关于如何与自然世界互动,他们也能教给我们很多东西。“在以前,当人们杀了过多的动物或者收获了过多的植物,他们会觉察到此举对于世界造成的影响。”辛德勒对我说,但如今,我们与大自然割裂开来,根本体察不到自己的饮食及能源选择产生的后果。
学期的最后一天,辛德勒和同学们将他们宰杀的鹿炖煮成菜,饱餐了一顿,碗是他们自己用当地河边粘土烧制的。吃的时候还有学生讲述他们为学习早期人类所付出的努力,在此期间的尝试并不总是能成功:石斧的柄总是脱落,炭窑里的大部分木头变成了灰烬而非木炭。“这根本不是什么失败,”辛德勒如此宽慰沮丧的烧炭学生,“因为你知道自己接下来要另辟蹊径。”
并非每個人都对辛德勒的观点深信不疑。“为了生存,你要成为一名真正的能手,”一名学生说道,“我们还没有给予祖先足够的信任。”
[译自美国《大西洋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