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晓杰代表作选
□特邀主持三色堇
可是,这尘土也是爱她的。每当想起
大地和花朵,便看见一小匣珍贵的尘土
高高在上,标签却是:人间的姓名。
——《绝尘》
宋晓杰
生于辽宁盘锦。出版诗文集十七部。一级作家。获第二届冰心散文奖、2011年度华文青年诗人奖、辽宁文学奖、2009冰心儿童图书奖、第六届中国·散文诗大奖、《扬子江诗刊》双年奖等奖项。参加第十九届青春诗会和鲁迅文学院第七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2012—2013年首都师范大学驻校诗人。
主要作品
诗集:
·《纯净的落英》长江文艺出版社1993
·《味道》百花文艺出版社2001
·《宋:诗一百首》北方文艺出版社2007
·《忽然之间》现代出版社2013
·《四季的韵脚:中华二十四节气儿童诗》新世纪出版社2016
散文随笔集:
·《雪落无声》白山出版社1999
·《我是谁的粉玫瑰》百花文艺出版社2002
·《流年》时代文艺出版社2006
·《带你去茫茫的雪野》敦煌文艺出版社2013
·《忧伤的美丽街》新华出版社2013
长篇小说:
·《在城市背面呼吸》光明日报出版社2003
·《乘着风的翅膀》中国环境科学出版社2010
·《芦苇坡的小火车》沈阳出版社2017
好好打磨,没有毛刺儿
足够的时间足够把我们变成木头人
呆头呆脑,害怕眩晕,不能转圈
欢乐、悲戚也不能——
我们都是木头人,这多么残酷!
锻造的过程是温柔的,没有疼痛
多一点,少一点;胖一点,瘦一点
慢慢地修理吧,弄光滑那些露出的表面
不招惹是非,也不抵挡……
风尘和雨水也无能为力。多好啊!
应该真诚地感谢缓慢,我们终于成为:
旧时光翻新了的——木头人!
最后一个字叫绝笔,最后一首歌
叫绝唱。早春是明媚的,我们却在谈论死亡
谈论一个熟识的人,正在消耗细胞、骨肉
和年华,抽出丝一般的阳气,慢慢紧迫……
她爱戴草帽、爱穿白底儿红字的T恤
爱山水、花鸟,爱甲板后面欢笑的浪花
……她还没有爱够这纷飞的尘土
可是,这尘土也是爱她的。每当想起
大地和花朵,便看见一小匣珍贵的尘土
高高在上,标签却是:人间的姓名。
雨水是个慢性子,从前些日子
走到今天,也没看到影儿
但是我相信:它正在日夜兼程
从今天开始,要注意养生——
预防流感和麻疹;戒躁戒怒,晚睡早起;
松缓衣带,免冠披发。另外还要
擦亮眼睛看、支起耳朵听
在夜风中,俯下身,护着红红的
直筒的小灯笼……
如果还能爱;如果还有
泪水,在眼眶里浅浅地噙着
在这一天,都请醒来吧:
扭着身体的幼虫、腾起四蹄的小兽
还有——睡得太久的故人
在暗夜,轻轻地翻个身
差不多就是这样子了——
如果,没有什么变故和灾难
血压将不再升高。就这么
窝窝囊囊地,越过山顶
进入下坡……
破空而来,绝尘而去
这两件事的速度太快了,让我眩晕
我只想——坐在这两座山之间
贪生怕死地,慢慢消磨
允许败笔、俗套、顽疾、坏习惯
它们跟随我多年了,已成为我的老友
一个也不能少;允许缓慢地回头、答话
更多地微笑;允许坐在重要的场合
像个标本,绝不诘问、指责
允许动不动就爱掉眼泪;允许自恋
爱运转多年的机器,爱骨肉、血脉和手足
并看好它们:不减少,最好也不要增加
慢慢地就好了——我不是瓷器。是陶。
再没有翅膀了,每片羽毛都是沉的、厚的
——恰好,适合护住所有的近亲和山河
这河流、这土地,又长了一岁
对于浩荡的过往来说,约等于无
三月,空无一人的河岸
没有摇动的蒿草、旗幡和缠人的音乐
也没有失魂落魄的小冤家要死要活
高架桥郁闷着,怄着气,生着锈
晚霞如失火的战车,轰鸣而下
并不能使冰凉的铁艺椅
留住爱情的余温
这个时候,积雪行至中途
而河滩的土,又深沉了几分
真的,我不能保证
倒退着走,就能回到从前
三月的小阳春,不过是假象
余寒,依然撬得动骨头
空风景干净、清冽,没有念想
如十字路口那一摊尚未燃尽的纸灰
正慢慢降下体温,不知在怀念谁
我们居住在闪电的中心,而不受伤
是不可能的。……在万物消融的春天
想起那些化在泥土里的童话和誓言
忧伤弥漫,不可遏止……
大地还没有一丝绿色,焦急是没用的
可是,谁能告诉我——
为什么春天与怀念离得最近?
那个永远没有疼痛、没有过去的人
为什么以消失的方式,却让另一个人
汹涌的内心,成为生生不息的生死场?
闪电的犁铧,不断地淬火、锻造开大地宽阔的胸膛
——而里面,仿佛是空的!
没有欢笑,没有吼声
或者,种下什么是什么
一条线是闪电,劈开大地
二条线是弯弯曲曲的河
三条线是脉脉的远山,绵延不绝
在冬天,不宜饮酒、哭泣、怀念
白亮的天光下,亦不宜写忧伤的文字
我别无长物,只有清茶一盏,明月孤悬
怀揣一支马良的神笔
用风雪来掩埋,以及灌溉
删繁就简地留下雪野
和大片大片的空白
她已忘了独居多少时日
在婚姻中提及此事
多少有些难堪
这么多年,她守口如瓶
笑得灿烂而空洞
与纸糊的灯笼没什么两样
那一夜,黄历上说:宜动灶、宴友
她亲自下厨,做两人份的饭菜
一瓶红酒是药引子
刚好,诱发暗疾
……旧病复发。第二天,在万丈光芒中醒来
一切如常。只是书桌上的男表,让她恍如隔世——
生活中空了多年的轻飘
正好由这只砝码,称了过来
不与不义的人、矛盾的人为伍
不在阴雨天流泪、伤怀
不吃隔夜的剩饭剩菜
不记夺妻之恨、灭夫之仇
不说废话和闲话,更不说毫无原则的话
不改要不了命的毛病和习惯
不抒情,不怀旧
就是这样的残片断简了
——如单行道
走到哪儿,哪儿是荒冢
这时候,肉身无用,就随云雨蒸发去吧
连同人间的浮尘、虚火与种种烦忧
我跟随你秘密潜行于山水之间
无非是你增生的骨节
长途跋涉中,额外多出的隐痛……
昨夜的梦中,无悲无喜地,我死了一回
轻如骨灰——即使浓缩,也无足轻重
人群四散,你下意识地低着头
小心转动着指间的戒指
亮出我的底牌……
——亲爱的,原谅我先睡了
漫漫长夜,你尽可以一寸一寸地疼
刚刚画过两张荷,就过了午夜
繁重的白日撂下挑子
在虚无里,歇一歇
整个城市漂浮在灯火之河
此刻,我想起谁,谁就醒着
思念谁,谁就复活
赌气的、负债的,仍在撕心裂肺
病榻在呻吟:“好歹,熬过这一夜……”
更多的人,想着元宵、情人和巧克力
以团圆之名、情感之名
给生活添油加醋
像墨色中淡粉的荷
……真的该睡了!
你不在眼前,这座城,就是空的
如慢慢漾开的水墨
不知何时,蜻蜓也飞走了
和两个男人
在第三个男人的画室里,看画
赤裸的人体从包裹中得以重见天日
胴体柔和而洁白,像窗外的阳光
只在关键部位,加一点点青铜的阴影
有一瞬,画室里静极了
阳光如欢腾的尘埃
我愣怔着,下意识地拉了拉衣角
三个男人饥饿地盯着他们想盯的地方
啧啧赞叹
并用小指肚儿,小心拂去浮尘
那个中午,我的脸红了两次
一次是因为羞涩
第二次是因为觉醒
为了掩饰我的脸红
我拍照,拍照,从不同角度拍照——
是的,我们在欣赏艺术
不是看女人
像苹果树一样
它常常出现在电影、小说里
带着家常的温热和宿命的光辉
我一直记得那年的宋庄
魏克和漠子的潘安大院里
那棵深秋的柿子树
值得我歪着头郑重地仰望
早炊温暖的炉火,又使它额外
蒙上一层清霜
那天,我在水果店里遇见柿子
它软软的,鲜亮的橘色,圆润可人
但我不想碰它——
离老年还有一段距离
不过,我只找它的“软处”捏
——一个人与它终生为敌
因为爱那个人
我颤抖着心,无缘无故地恨它
玻璃珠儿,阴雨天,苦艾菜
燕子叽叽喳喳,压弯了高压线
爷爷从墙上取下军用挎包,半导体
咝咝啦啦的杂音,如他专制的
坏脾气,不定期发作
他挑剔米饭硬了,还是软了
胃是试金石,一直藏在左侧口袋里
——错了,这是公公的习惯
他还喜欢速度、轻骑摩托和耳边的风
——又错了!那是未成年的小妹
她不仅喜欢自由的风
还喜欢蝴蝶……灰;就像前院的二奶奶
她的长烟袋锅锅,就是荒冢
雾霾后面:悬浮的树精、鬼魅
兀自跳动的双眼皮儿……
突然出现爷爷,在苔藓湿厚的井台边
说笑,弯腰,汲水……
我们知道的太多了,懂得却又太少
这解构的梦境、啼笑皆非的生活
莫非就是真相——
请相信:木头墩,彩虹,锈死的人
相信幼儿清澈的眼波,鹿茸里没有毒
允许我在离去之后,四野寂静
允许怀念的人说:从前……
还说:世界小的时候……
棉花的棉,木棉的棉
棉婚的棉……同源同宗。
我畏寒,怕冷,另起炉灶——
木棉为火,棉花做被
无穷动
两年前的那一天
——薄暮中,你翻鞍下马
拨亮炉火,折断闪电
把棉花又絮上一层:
有人猜测,有人打哑谜
是的,一个人藏东西谁也找不见
——针尖,也是心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