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婷婷
当你数到三,会发生什么?
当你数到三,在昭平县,一个婴儿的出生,被深深地祝福了。
去年嫁来村里的阿香,生了个胖宝宝,7.8斤。宝宝出生的第三天,她家来了很多娘家人。
娘家人来给宝宝做“三朝礼”。三朝这天,娘家人挑箩挑担,欢欢喜喜地来了。箩里有红蛋、红花生、桔子、彩饼、福寿桃,有红糖、鸡蛋、甜酒、粮米、姜茶,以及婴儿所穿的衣裤、鞋帽、抱裙、尿布,还有长命锁和银手镯。阿香的母亲,宝宝的外婆抱起第一次谋面的外孙女,欢喜地说,外婆难做啊,来伺候你啦!
阿香站一旁,咧嘴使劲笑。看看从未见过的外婆,又看看笑个不停的妈妈,不明所以的宝宝,“哇哇哇”放声哭开来。
阿香抱过来哄了一阵,宝宝不哭了,吧唧吧唧小嘴,想吃奶。阿香的母亲见状,从箩里取出一小瓶黄连汤在宝宝的嘴上抹了几滴,边抹边说:“细满女,三朝吃得黄连苦,来日天天吃蜜糖。”宝宝舔了舔,竟没有哭。阿香的母亲大喜,说这孩子能吃苦。又取出一小瓶肉汤抹在宝宝唇上,边抹边说:“细满女,吃了肉,长得壮;吃了糕,长得高;吃了酒,福禄寿;吃了糖和魚,日日有富余。”宝宝又舔了舔,双眼灵动。
往盆里倒入用艾叶、柚子叶、桃树根熬制的洗澡水,待水温降至适宜时,家人围在一起开始给宝宝 “洗三朝”。阿香的母亲围在盆边,边洗边念:细满女,来洗身;先洗头,做王侯;洗洗身,做富翁;洗洗手,荣华富贵全都有;洗洗腰,一辈更比一辈高;洗洗脚,身体健康唔食药……洗完后,又用三根大葱轻轻地打了三下,口中念:大葱大葱,聪明伶俐,一点就通。水暖暖的,非常舒适,宝宝安然睡着了。这三根大葱拍醒了她,她好奇地睁开眼,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阿香的母亲又喜,说,这孩子真是一点就通,灵醒。
穿衣时,阿香的母亲说,现在的年轻人基本都不给孩子做“三朝”了,满月再摆个酒请客就好了。
阿香未接话,却反问:原来外婆给你做三朝了吗?
──做了,你外婆太也来了。
──那你给我做了三朝吗?
──做了,你外婆也来了。
──外婆太、外婆和你都给孩子做了,我为什么不做呢?满月酒是摆给大家看的,三朝礼才是做给孩子的。
──其实,这么小的孩子,还什么都不知道。
──就是因为她还什么都不知道,所以我才要做啊。
──你做了她也不知道啊。
──现在不知道,长大会知道的。因为她像我,我像你,你像外婆,外婆像外婆太。
阿香的母亲半晌未接话,久久端详着自己的小外孙女,越看越欢喜:这个细满女,真是和你妈妈小时候一个模板刻出来的。
妈。阿香突然低声叫了一句。怎么了?母亲觉出异样。
我没有做到你期待中的那样有出息。阿香说。你认为我对你有什么样的期待,又要怎样才算有出息?母亲问。
我也说不上来,就是觉得自己没什么出息,也怕孩子像自己一样没有出息。阿香说。那么,你对现在的生活满意吗?母亲问。
嗯,满意,特别是又有了这个小宝贝。阿香说。我们平凡人家过好自己的小日子,对自己平凡的生活感到满意,有希望,有奔头,就是有出息,不像有些富贵人家总想要更多,总是不满足,那样又算有多大的出息呢。母亲说。
母亲又说,你小时候体弱多病,不太好养,我对你的期待就是健康长大成人,你做到了,没给大人添什么麻烦。你这么瘦弱,还坚持顺产这个7.8斤的宝贝,就是为了早点回家给她做三朝礼,你比我有出息多了。这个宝贝,看着比你机灵,比你健康,会比你更有出息的。想了想,母亲突然又说,你三朝时吃黄连水会哭,这个宝贝不会,比你能吃苦,一定比你更有出息。阿香笑了。
大大的一个吻,有点粗糙,有点沧桑,却无尽慈爱地落到小外孙女脸上。
小外孙女得到了最好的诞生礼。她睡着了,香香的,甜甜的,暖暖的,如同回到了妈妈的子宫,生命最初的地方。
当你数到三,会发生什么?
当你数到三,在昭平县,一个姑娘的出嫁,被深深地祝福了。
上个世纪90年代末一个月色温柔的夜,堂姐月华出嫁前夕,我们这些小堂妹,来陪伴她在娘家当闺女的最后一夜。是夜,堂姐月华长发如瀑,静静端坐闺房,等阿平大嫂来梳头。阿平大嫂是公认的全福太太:父母健在,公婆健在,子女双全,家庭和睦幸福美满,夫家还有一位近百岁的阿婆。找全福太太给新嫁娘梳头,是会添福气的。
阿平大嫂来了。她拿起木梳,捋起月华姐的长发,轻轻地梳了三下,口中念:一梳梳到头,富贵不用愁;二梳梳到尾,无病又无忧;三梳梳到白发与齐眉,多子又多寿。
只梳了这三下,又说了些好话,阿平大嫂就要走了。
这就梳好了吗?我吃惊地问。梳好了。阿平大嫂自信满满地说。
可你就只梳了三下。
对啊,就是三下,梳三下就够了。有了这三下,所有的福气就都有了。你小孩子家不懂,是不是呀月华?阿平大嫂哈哈大笑,将梳子放下就走了。
我问堂姐月华,可以把梳子给我梳一下吗?小堂妹们跃跃欲试,笑着闹着都想要。
她说,这个不能。她牢牢地把梳子握在手里,很坚定,不容说。我们便不敢再闹了。
第二天,迎亲队伍吹吹打打地来了。即将起行,堂姐月华怎么都不愿起身,满眼含着泪水,大声哭了起来,唱起了《哭嫁词》。
她站到阿公面前,哭唱:阿公啊!你要出来比(让)我见啊!出来见面就起行啊。跪下来又唱:阿公啊,屋脚有根万寿木,阿公万寿天年长。
阿公闷闷地抽着烟,低头看脚趾。
又面向阿婆,哭唱:阿婆啊!你要出来比(让)我见啊!出来见面就起行啊。跪下来又唱:阿婆啊,我跪下这是万寿地,阿婆福寿万年长。
阿婆两眼通红,粗糙如树皮的手不停颤抖。
又面向阿爸,哭唱:阿爷(爸)啊!你冇出来我冇去啊,出来见面就起行啊。跪下来又唱:阿爷啊,我跪落这方发迹地啊,我爷发迹土(买)垌田,买得垌田几百亩啊。阿爷啊!我跪落这方福贵地,我爷福贵并天长。
阿爸吸了吸鼻子,咳嗽了几下,顺势扯了一张纸捂住鼻子。
又面向阿妈,哭唱:阿娘(妈)啊!你冇出来我冇去啊,天光企(站)到日头斜。跪下来又唱:阿娘啊,我跪落这方福禄地啊,我娘就福禄并天长啊。
阿妈坐在凳子上,已哭得站也站不起,坐也坐不稳。
又面向大姐,哭唱:大姊啊!你冇出来我冇去啊,出来见面就起行啊。跪下来又唱:大姊啊!你是竹枝我是叶啊,风吹竹叶实难离啊。
大姐像一块磁石,紧紧抱着自己的妹妹月华,眼泪和鼻涕都流在她的嫁衣上。
迎亲队伍的一个女长辈,借机过来整理新娘子月华的衣服,顺势把她拉出了门口。吹吹打打的迎亲声乐骤起,再也听不到堂姐月华的哭声。
堂姐月华一年后生了大儿子,第三年生了二儿子,第五年生了小女儿。还起了一栋三层楼的新房子。小日子,很红火。
逢年过节,堂姐月华爱回娘家走门串户。每次看见她,我都会特别留意她的头发。
不再如少女时那样长发如瀑披在肩上,而是梳成了马尾,整整齐齐,纹丝不乱,很有光泽。这种光泽,总是让我想到她出嫁前夕那夜的月光。那夜,坐在窗边的她,月光成了她最柔顺的发油。阿平大嫂给她梳的那三下,每一下,都把月光梳得与她的头发更妥帖,更融合,如一体。
头发有着这种光泽的堂姐月华,我从未问过她是否得到了幸福,只因为,“月华”这个名字,她真的配得上。
当你数到三,会发生什么?
当你数到三,在昭平县,一个老人长眠后的睡容,被轻轻地安抚了。
凌晨四五点,星月还亮,晨光未降,一支穿着白衣的队伍,沉静地向离村里最近的那条河出发了。
走在最前面的,是戴着重孝的二堂伯。到了河边,他随着道公的引导向河神祈祷,并投下几个硬币“买水”。“买水”回来,放上柚子叶,二堂伯跪在99岁的老母亲旁边,用一块白布沾点水,说,阿妈,儿子给你洗脸了。轻轻地洗了三下。又拿起一把木梳,说,阿妈,儿子给你梳头了。轻轻地梳了三下。
99岁近百年人生,每天起来的第一件要事:洗脸,梳头。这是最后的一次了。
最后一次的洗脸水,来自离村里最近的那条河。99年来,她来这里洗过多少次菜,拿着怎样的菜篮,篮里有些什么菜,她迈着怎样的步伐,又怀着怎样的心情?99年来,她来这里挑过多少次水,灌溉了多少瓜果菜地,都种了些什么瓜,什么果,什么菜,解了儿女多少馋,又送了邻里多少菜?99年来,她来这里抓过多少次不会游泳只会扑腾的调皮儿子,用着怎样的口气和腔调,有着怎样的害怕与担忧,怀着怎样的关爱与无奈?
最后一次梳头,梳头的人是从不会梳头的儿子。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梳第一下,他发现,母亲的头发竟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少,比一些人六七十岁时的头发要多。梳第二下,他发现,母亲的头发并未全白,一些发根处有黑黑的一小段,似有返老还童之势。梳第三下,他发现母亲的头发并不打结,或许是她早知大限将至,自己梳好了头发──她,会不会是怕在最后告别之时,会给这个从不会梳头的儿子添麻烦,便提前打点好了一切?
三下梳完,在发丝间,二堂伯仿佛看见了母亲自强自立、隐忍豁达、乐观向上的一生。他从自己头上拔下几条头发,选了一条全白的,一條半白半黑的,一条只有一点白的,轻轻地放到母亲的头发旁边,依偎着,陪伴着。
他为自己有这样的母亲,深深地自豪了。
当你数到三,会发生什么?
这个问题,或许在千百年前已经有了答案。老子在《道德经》中载: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东汉时期的许慎在《说文解字》亦有载:三,天地人之道也,从三数。
但其实,他们也只是在纸面上说了说。
他们并不知道在写之前、在写之时、在写之后,在某年、某月、某地,已经发生了什么、正在发生什么、还会发生什么,来给他们的大言论作出最柔软、最美丽、最温情的小注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