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的云朵

2017-06-03 21:34阿慧
民族文学 2017年3期
关键词:老板娘棉花

阿慧

新疆的大棉田,就这样,真真儿地敞亮在了我面前。

我站在九连的地头,撑开眼皮使劲看,棉田的尽头是天,天的尽头还是棉田。棉田里的白棉花,铺展成白云的模样,蓝天上的白云,棉朵般地翻卷。所有棉棵上都举着棉朵,所有的棉朵都吐着白棉,那白棉花就开得无边无垠,无遮无拦了。整个大地,都被这柔软的白淹没。一时间,我心尖儿颤颤,不会了呼吸。那架势,活像天上所有的云朵都落在这里了。

所有的艰辛和劳顿,似乎都飘散在眼前的白色里。我从河南到新疆,从昌吉到新湖,从总部到分场,从九连到棉田,一路追随家乡的拾棉工,跨越大半个中国,寻找我的周口老乡。

我站在如云的棉田边高喊:“老乡,俺来找你们啦!”

“憨女子”柳枝儿

面前这女子并不怎么领情,她一边掰扯手里的棉朵,一边粗拉拉地问我:“找俺弄啥?你又不是俺男人!”

我被她噎得直瞪眼,感觉脸上挂不住。旁边的大姐朝我努努嘴,小声说:“她是个憨子。”我趁机问起了她男人,“憨女子”竟然竹筒子倒豆子似的说:“他在老家给建筑队搬砖哩。俺闺女十六了,俺儿子才八岁,都上学哩,个个喝钱的货。”正想夸她好命,她却不让我插嘴。“俺在河南老家没少给人打工。在足疗店给人端过洗脚水,在服装厂钉过纽扣。老板娘嫌俺钉得不好,不让俺干了,不让干拉倒,离了你这茅坑,俺还不拉屎了?这不,俺就一蹦子跑到了新疆。”

“憨女子”突然捂住肚子,她拽下系在腰里的棉花包,一溜小跑去了芦苇丛,回来时,脚步虚腾腾的。

她喘着粗气说:“俺一说茅房就想拉稀,这一个来月,肚子没有好的时候。天天给老板要药,药也堵不住,说是水土不服。俺在家三天拉一回,在这半天拉三回。身上的力气没有少,还是可有劲,就是耽误拾棉花。俺跑出去一趟,人家超过一大截。你看,她们都快拾到地头了,俺还在这半截腰。”

我有点替她着急,说:“少拾点棉花不要紧,要紧的是你这肚子,得赶紧治治。”没想到她一瞪眼说:“那可不行!俺得抓钱给儿子看病。”我一惊,问啥病。她说:“脑子里长个瘤子,医生说先吃药输水,过一段看看再开刀。”这可是个大负担,大苦难。我紧皱眉头说:“那要花一大笔钱呐,你们两口子该怎么挣啊。”她又一瞪眼说:“能咋挣哩?俺一毛一毛地抓,一块一块地挣,只要手脚不歇,俺孩儿就有活命。”

我劝她说,儿子不会有事的,药物治疗一阵子,说不定就不用做手术了。这次她没有瞪眼,低头盯着棉朵说:“都怪俺命硬,家里养啥啥死。养羊羊病,养鸡鸡瘟,就连俺栽在院子里的花,没等打骨朵都死光了。连俺老公公也开地去了。”我问:“开地?在新疆吗?开几亩?”她又把眼一瞪说:“死了,在地底下干活哩!”

吓得我一哆嗦。

正巧旁边大姐背着棉花包经过,她说:“别拾啦,吃饭了。”我站起身一看,两个年轻人抬着饭盆朝这边走,身后是一片矮矮的村庄。我上前帮大姐抬棉包,二十几个拾棉工,蹚着棉花棵子都往地头走。

这是一片空地,地上戳着小半截干枯的葵花杆。在我还没到来的时候,这里曾开满了金灿灿的大葵花,那花盘比胖媳妇的脸盘还大,一圈的大花瓣,就像是包裹着黄锦缎。这一大片的大葵花,就这样朝着天上的大太阳恣意地盛开。

我正在大葵花中迷醉,大伙儿呼啦啦围到了饭菜旁。一大盆煎豆腐,颜色黄黄白白很动人,豆腐比汤多,浓郁的香味很诱人。有人从包里掏出大碗开始自己盛饭,一勺又一勺,冒尖一大碗,又去竹筐里拿馍馍,一看是炸油饼,黄嗒嗒香喷喷,刚出油锅的模样,下手就更猛。手指烫得一缩,却又立马伸出,拎一个饼在半空,一口咬个小月牙,两口一个大月牙,三口下去就剩半个了。

其他人也挤着盛饭,场面很活跃,把送饭的小夫妻挤到了一边。小媳妇的肚子脸盆一般大,小丈夫把她拉到身后。两个仍显稚气的脸木愣愣的,看来他俩是第一次来送饭。

我正呆呆地看,大姐端著菜用胳膊肘碰碰我,说:“你的碗呢?还不快去盛饭。”我摸摸布包,掏出一只小碗,大姐挤过去帮我盛了,递给我说:“瞧你这小碗儿,像个鸡蛋壳,一看就不是掏劲的人。”我端着豆腐闻了闻,大姐翻了我一眼说:“还不吃?闻闻就饱啦?”我说担心里边有大油。她扑哧一笑说:“俺来三十多天了,连个荤腥都没见。别说大鱼大肉,就今儿这豆腐,还是大闺女上轿头一回。”她指了指空地说:“这是老板种的葵花地,收了不少葵花籽,吃的都是新榨的葵花籽油,想吃别的也没有。”她就着碗边呼噜一口汤,压低嗓音在我耳边黏糊糊地说:“要不是今儿个你来了,俺还吃不上豆腐、油饼哩。”没等我说话,她又把油乎乎的嘴巴凑过来,这次嗓音更低,说:“老板娘爱面子,她怕曝光。”

我给大姐解释,自己不是报社记者,只是一个文学爱好者。跟随拾棉花的乡亲来新疆,是想了解和体验这里的生活和劳务情况。

她好像没听懂,一口油饼在嘴里嚼,含糊着问:“不是电视台的?那你是哪的?”我说是市作协的。她老人家张大嘴,啊了一声,说:“妹子,你还会做鞋?”上下打量一番说:“看着不像。”我猛地想起贾平凹先生,也曾被人误认为会做鞋。就一阵羞愧,怎好意思跟人大家一起“做鞋”呢。慌忙把眼睛转向别处。

正看见“憨女子”扛着大棉包,拖拖沓沓往这里走。她走到人中间,把大包往地上一蹾,浮土呼地腾起来,吃饭的人赶忙捂住碗口。“憨女子”从自带的布包掏出碗,她弯腰看看饭盆,又看看馍筐,突然把碗一扔,一屁股坐在土地上,可着嗓子嚎:“俺的饭谁吃啦?咋没饭啦?”我不安地看看自己的碗,那年轻的男主人,立时白了一张脸,他不安地看着地上的“憨女子”。只见她拍着大腿嚎,两脚乱踢腾,把地蹬出两个坑。“俺就拉一泡屎的空儿,饭就没了。这下好了,肚里没食,想拉也拉不出来了。”她拉来拉去的,大家伙儿谁也吃不下了。我越想越觉得抢了人家拾棉工的份饭,就连忙端着碗送到“憨女子”面前。小男主人拦住我说:“你吃吧,家里有,我带她回去吃。”

小夫妻抬着空盆,掂着空筐走了,“憨女子”端着空碗跟在后头,裤子上的泥土一走一掉。

拾棉工又往地里走,这时有人蹚着葵花茬子,急火火地走过来。女人五十七八岁,穿一条黑色胖腿裤,花格子棉马夹,粉色围巾裹住头,围巾的两个角在脑后系成兔耳朵,一走一颤一飘摇。她边走边喊,一口正宗的河南周口话:“你说这像话不像话?饭不等人盛就抢了,有人撑着有人饿着的,这像个啥!俺儿子气得脸蜡白,俺儿媳妇气得在家哭。你们干的是啥事么?”女人在我身边站下,胳膊在胸前交叉,左腿向前一步,右腿原地不动,面朝棉田的方向吆喝:“今儿来客了,你们就给我办难看,让人家作家都写上吧!看看究竟谁难看。”

地里没人吭声,大家伙各干各的活儿,活像一股风把女人的话给刮跑了,他们什么都没有听见。

我什么都听见了,也听出来了,这些话是女人专门说给我听的。我拍拍旁边的布包让她坐,她低头走过来,不坐,半蹲着,看起来很生气。一缕花白头发从耳后钻出来,眼角的皱纹像打开的折扇,眼睫毛倒是又密又长,随着她粗重的呼吸,忽忽闪闪。

“你说说老乡,这是不是给我办难看哩。几天前,他们说,老板娘咱做顿豆腐吃呗,想吃豆腐了。我就跑了几十里,在咱永丰老乡开的豆腐店里买豆腐。听说你来了,我又用新榨的葵花油,炸了一篮子油饼子,一人一个,算上你,还该余剩四五个。结果,你看看……”她两手一拍,啪地一下,又摊开。

我明白了,她就是老板娘,就劝她:“都是自家人,肉烂在锅里,吃多吃少这都不是个事儿,大家干活起劲就好。”

老板娘说:“说起拾棉花,山西、四川、安徽、甘肃等等吧,都比不上咱周口人,咱老乡干活最死守,从天明到天黑,一天干十二三个小时不停歇。百十亩的大棉地,两三天拾了个精光,找咱老乡拾花的‘地老板排长队,还有几家没有排上号,还对俺家掌柜的有意见。可就是这个小缺点,不拘小节,吃喝不顾人。你看,憨子就没吃上饭。”

说起“憨女子”,老板娘声音软下来。她说:“我跟她娘是一个村庄的闺女,她娘生下她没几天就死了。俺家没移民之前,我不断去看她,憨女子姓柳叫柳枝儿,三岁前机灵着哩,没娘的孩子少人疼,一场脑膜炎把这娃烧傻了,也不是真傻,就是有点憨乎。这闺女待人亲,干活不惜力。”老板娘的语调越来越软乎,跟刚来时的她不大一样。

老板娘的态度,一会儿柔软,一会儿强硬,让我对她心生好感。料定她就是那种刀子嘴、豆腐心的女人。

也是想找个话题了解她,我夸她,“不拘小节”一词用得不一般,看问题的眼光也不一般,不用说,一定是个高中毕业生。

老板娘揪住围巾的一角掩着嘴,笑得很羞涩。她一拍我的肩膀说:“哪儿啊!说起来怕作家见笑,我满打满算才上了一年半的学。”她望着远处的公路,想找回遥远的童年。“那时家里兄弟姊妹多,父母不许女孩儿上学,姐姐下地干活,我在家照看弟弟。可是我就是想念书,天天背着弟弟去学校,站窗户后面听念书,听着听着就会了,用小棍子在地上写字。一个女老师看见了,问我这,问我那,语文、算术都问到了,没有我不会的,她就准许我背着弟弟来上学。我一年级上了半学期,就直接跳到三年级,三年级上了一年整,俺娘死活不让我上了,嫌我没照看好俺弟弟,我又哭又叫又上吊,屁用也没有。我一辈子就是爱念书,见地上有个带字的纸片片,我也拾起来念半天。我还学会了查字典,不瞒你说大妹子,自从俺九三年移民到新疆,往家寄的信都是我写的。在中学教书的侄娃子说,俺姑写的信一个错别字也没有,用词造句很得当。”

我有些小感动,说:“没想到嫂子你那么爱读书,现在的人,没谁喜欢读书了,他们都爱上数钱了。回头你给我个地址,我好寄书给你。”她一下子攥住了我的手,感觉遭遇了一把铁钳子,她说:“那可比啥都主贵。今儿听三场领导说,要派个作家来俺家,我又高兴,又担心,担心俺水平低,被你看不起。”

天阴沉着脸,我和老板娘越谈越热乎,越坐越寒冷,她抖抖肩膀说:“刚才一生气跑出来,没有顾上穿棉袄,这会儿怪冷的。咱回家边做饭边说吧。”她也拉上了我的手,老板娘的手骨節很大,手掌心涩拉拉的像砂纸。

这时,大路边的杨树一阵哗哗响,黄树叶纷纷落,冷风扫过来,我浑身一激灵。

随老板娘进了家,一扇大门咣当当推开,一只白色小柴狗汪汪叫着扑上来,转着圈亲吻我的脚,却被老板娘一脚踢在后腿上,它嗷嗷叫着逃开了。院子真大,我怀疑到了篮球场。大门里停了两辆大车,长相怪怪的,我在中原没有看见过。老板娘给我介绍了,我也没听懂,大概是一辆翻地,一辆收割。再往里走,是一座坐北朝南的三间正房,东头加盖七八间土屋,西头一溜三间门朝东的灶屋,灶屋门口搭一个大木棚,一口大铁锅冒着热气。

一棵大柳树低垂着长枝条,很女性地站在当院。我忍不住拉上枝条,揪一片柳叶贴在眉毛上,一股凉凉的美好。树下,柳叶黄黄绿绿,重重叠叠,一地细眉毛。

西南角一片翠翠的绿,我扬起眉毛去看,一畦畦的菜鲜滴滴的。小青菜、大白菜、白萝卜、红辣椒、红番茄,还有小绿葱。我想起棉田边,那大片大片起白碱的空地,有些激动地说:“原来这里还可以种菜啊!种这么好的菜,怎不把那些空地,都开出来种菜呢?”老板娘指着菜地说:“那可不怎么容易,这一小片菜地,我下了好几年的功夫哩。新疆的土地盐碱大,得用清水洗泡三年,把地种熟还得三年。”

我收住自己的无知和天真,再看这片绿菜时,多了珍爱,多了敬重。

我帮老板娘做晚饭,她蒸馍,我炒菜。菜是白萝卜,院子西南角绿莹莹一片,现拔现吃,个个水灵灵。我在菜园边的水管洗萝卜,洗了一大盆白萝卜,水是从天山流下来的冰雪水,我手指头被冰成了红萝卜。柳树下放一面大案板,我在案板上使劲地切呀切,切了两大盆萝卜丝。大锅支在棚子下,我挥舞小铁锨似的锅铲子,在大铁锅里上下翻飞,空气中一股萝卜味。眼瞅着我把太阳炒下去了,把星星炒出来了。满天的星星密匝匝的,在头顶上一闪一亮。

劳作一天的拾棉工,背着沉重的棉花包,也背着闪亮的寒星回来了。主人家的小柴狗,忘记了后腿上的痛,又汪汪地叫起来,东南方向也传来狗叫声,一声连一声,被狗们远远地传递。

大木板桌旁,女工们围成一团吃晚饭,只是没有看见“憨女子”柳枝儿,我和老板娘急急慌慌往棉田走。寒气越走越重,像一群尖牙利爪的小兽,扑上身狂咬,满身是冰凉的麻疼。我紧抱自己的肩膀走,终于瞧见一个黑乎乎的人影,在棉花棵子里蠕动。走近了,见“憨女子”两手不停地拽棉桃,拽一个,嘴里口号似地喊一声:“嘿咦!”“嘿咦!”一个棉桃,嘿两声没拽不动,她恶狠狠地用嘴咬,嘎吱一声咬下来,一抹嘴巴继续拽,跟前的大包,已高过她的肩膀。

夜,在不经意间黑透了。

老板娘和女工们房屋的灯光都熄了,棚子下的灯泡还亮着。“憨女子”柳枝儿,正在抠棉桃里的白棉花,她不时地用棉袄袖子擦鼻涕,擦一下,吸溜一声,自个干得很热闹。她左手捏棉桃,右手抽棉花,一把把塞进大棉包,空空的棉壳顺手丢到锅灶旁。棉花包慢慢地高起来,棉桃包一点点矮下去,空棉壳把她柳枝儿一点点埋起来,她身子一动,空棉壳一阵干燥地响,呼啦啦,像一堆灰褐色的小风铃。

我耳边响起憨女子的那句话:“俺一毛一毛地抓,一块一块地挣,只要手脚不歇,俺孩儿就有活命。”

眼一热,心一软,我抬脚就朝棚子走,想给柳枝儿帮帮手。吱呀一声门开了,老板娘捧着葵花籽走出来。她望着“憨女子”的背影叹了一口气,说:“那儿子不是柳枝子亲生的。”

“什么?”我问。

老板娘说:“是她在足疗店捡来的私孩子。”

我囫囵吞下一粒葵花籽,咳嗽得眼泪止不住。

老板娘安排我住后院,她儿子结婚的新房里,她说:“那屋暖和些,夜里降到零度了。明天天阴还要冷,你拿笔杆子的人顶不住。”我不想惊扰人家小夫妻,何况那小媳妇还待产,我就摇头说不去。老板娘有点为难了,说:“那你想住哪?”我看看东边的小土屋,又看了看棚子下的柳枝儿,我说:“我住她们屋,想睡柳枝儿的铺。”

正好柳枝儿收工了,我们仨一起进了小土屋。小土屋可不小,里面空间大着呢,一个大筒子房,被土墙隔开两三间,每间铺着一张张小木床,连成一方大通铺,门口有桌子,还有一套破沙发。

灯一亮,把姐妹们照醒了。有的没睡着,趴在枕头上,鹅着头看我们。眼前一片白花花,很刺眼,原来她们都没有穿内衣。我说:“你们……这样不冷吗?”她们一个个看着我,把我看得很羞涩,活像没有穿衣服的人是我。一姐妹接话说:“冷啥?那么多人出气儿。”大姐露着半截膀子说:“干活累了一天,晚上也好让身子松快松快。”她费力地搬动身子,说,“身上哪都疼,老骨头快散架了。”

老板娘抱一床半新的棉被,放在“憨妹子”的床铺上,对我说:“你就睡这吧,今晚凑合下。”“憨女子”一噘嘴,一把把被子推到了一边,说:“俺不跟她睡。”我没料到会这样,还以为自个挺受欢迎呢,我的脸一阵火烧火燎地烫。

老板娘一冷脸说:“为啥?”

她用手比划我,比划她,又比划床,说:“她那么胖,俺那么胖,床那么瘦……”

我一下子笑起来,这“憨女子”倒掂量得清。

大姐撩开被子,想让我睡在她旁边。我把被子抱到沙发上,拍拍扶手说:“我就睡这儿啦!”一股尘烟儿把我呛得直咳嗽。

睡在墙角的一个小姑娘,很轻巧地溜下床,她把我的被子抱上去,柔声说:“姨,你睡我这儿,沙发太脏啦。”老板娘也说:“冲门口睡怪冷的,冻病了可就麻烦啦。”

在小屋门口,我倒了盆热水正洗脚,小姑娘披着棉袄出来了,把一雙鞋子放在我脚边,小猫似地说:“姨,换上我的鞋子吧,是新的。”弓着腰,小猫似的跑回屋。

这是一双绣花鞋,手工纳的千层底,黑呢子鞋帮,黑色鞋襻,鞋头绣一朵大红牡丹花,两片绿叶,两只粉红蝴蝶,振翅欲飞的样子,很像刚才那小姑娘。

我舍不得上脚,提着绣花鞋回到屋,小声对小姑娘说:“你的绣花鞋真好看!”她碰了碰旁边的女子说:“这鞋是俺姐送我的。”

“绣花女”莫鲜灵

第二天清早,我在棉花棵子里找到莫鲜灵,她长着一张娃娃脸,一双单眼皮很耐看。她说:“那双绣花鞋是婆婆做的,来前婆婆在我包袱里塞了三双鞋,三双鞋绣的花都不一样,牡丹的那双我送给了堂妹,还有一双在包袱里。”说着去看自个的脚。我也看,也是带襻子的黑布鞋,虽然鞋上蒙了一层尘土,但那朵芙蓉花仍开得红艳,层层丝线套色,外浅里深,两只蜻蜓一飞一落。

我自幼喜欢绣花,却又笨手笨脚,捏绣花针就像拿根木棍子。今天突然瞧见绣花鞋,喜欢得像是眼里长了手。我说:“好美的鞋,好巧的手。”

莫鲜灵说:“我二十岁嫁过来时,就跟婆婆学绣花,绣些小孩子的猫头鞋、小肚兜,女孩的绣花鞋,拿到集上卖,换点零花钱。你看,这两只蜻蜓是我绣上去的,怎么看也没我婆婆绣得活泛。”我喜欢会绣花的女孩,就暗自叫她“绣花女”。

我说她已经绣得很不错了,只是不明白,婆婆为啥给她带那么多鞋?她说:“婆婆让我两双鞋替换穿,干活时,千层底的布鞋最养脚。俺婆婆还说,留一双送给老板娘,怕她给我穿小鞋,吃不饱,受委屈。”

我心里一阵发烫,说:“你婆婆真疼你,想得真周到。”

“绣花女”说:“俺婆婆跟俺亲妈一个样,待我亲得不得了。她只生了俺老公一个独子,她说儿媳妇就当闺女养。俺娘也就我一个闺女,在家也是娇惯得很。俺老公爹在河里逮条鱼,她把鱼养在水缸里,老两口不舍得炸炸吃,非得等我回来才让吃。”

也许是说到了油炸鱼,“绣花女”有些嘴馋了,她咽下口水继续说:“俺娘儿俩对脾气,口里、心里都不藏话,有时俺俩同时说出一句话,说了一起笑,老公爹赶紧关上门,说俺俩是一对大憨瓜。”

“绣花女”莫鲜灵忍不住笑起来,棉花枝子乱摆动。

她见我一直往本子上刷刷地记,就干脆站起来说:“第一次怀孕老公不在家,我扛着大肚子回娘家,娘家有人玩,一住半月不回去。俺婆婆来看我,背了一包棉衣服,还有一双大棉鞋。当时才进九月,天还不太冷,一村子人都笑她。她说这是刚给我买的,看穿上小不小,不合适,回去换。临走还塞给我二百块钱,让我多买好吃的。谁知第三天就落了一场雪,那雪下得像棉朵子,一村人都说我好命,投奔一个好婆婆。”

“绣花女”回忆说:“怀孕六个月时,我身子沉得走不动,以为吃得太胖了。上医院一检查,医生说是双胞胎。我不信,说别开玩笑了,医生说没开玩笑,真是一对双。俺婆婆高兴坏了,趴在地上直磕头。我想要一儿一女,可生下来却是俩小子。俺还是想闺女,瞧见人家怀里的闺女就眼气。怀了第二胎,一生还是个破小子。婆婆劝我说,来个啥是个啥,小子就小子,咱刘家根子多了,户就大。

“老公长年不在家,一大家子都用钱,三个孩子的防疫针,打一次就得花二三百。婆婆说,不吃不喝也得打。我生双胞胎时患过肝炎,婆婆不让孩子吃我的奶,仨孩子全是喂奶粉。俺婆婆熬夜绣花卖,俺公爹把老宅子上的树都卖完了。我心疼俩老人,就来新疆拾棉花,婆婆舍不得我受苦,熬了几个通宵夜,做了三双绣花鞋。”

我说:“你婆婆厚道得像棉花,她的心跟花一样美好。”“绣花女”好像没听懂,但她还是用力点点头。

我想起另一双绣花鞋,就问起昨晚那个小姑娘,“绣花女”说:“她叫莫多多,是俺堂妹。”

“耳环女”莫多多

我走近莫多多,她连忙把自己藏进棉棵里,像只鸵鸟,顾头不顾腚。我知道这孩子有意躲着我,就蹲下去轻轻地叫:“莫多多,小多多。”她在里边吃吃地笑,棉枝缝隙里,一张稚气的小脸喜盈盈。昨夜,这心善的小姑娘,主动让我睡在她的旁边,她侧着身子,贴着墙边躺,尽力把自己缩成一只小猫咪。后半夜时,她突然翻了个身,细长的手臂搭上我的脖子,呻吟了一声,弱弱地喊:“妈妈。”我不动,她又喊:“妈妈。”我轻轻地拍拍她的背,她一骨碌翻向墙壁,响起轻微的呼吸。我再也无法入睡。

我看着莫多多喜盈盈的脸,决心不提她喊我妈妈的事,我说:“让我猜猜,你为什么叫多多?”她小嘴一噘说:“因为嫌我多余呗!”我从她堂姐莫鲜灵那里听说了,多多妈一连生了两个女孩后,就一心巴望能再生个男孩。几年怀不上,后来怀上了,生下来还是个丫头。她爹看看仨女娃,说了句:“太多了。”甩手找人喝酒去了。妈就给她起了个名字叫多多。

多多说:“大姐出嫁那年,俺爹生病去世了,二姐正在上海上大学,我在县城上初中,家里只剩下俺妈一个人。她不吃饭,光干活,动不动就跑到爹坟上哭,人瘦成了一张黄表纸,眼看着走不动路了。我放假回家陪着妈,家里地里的活儿我都干,开学的时候,我决定不去学校了,退学在家陪俺妈。我本来学习就不好,一心想让俺妈好,世界上的人很多,亲妈只有一个。”

这孩子乖得让人心疼,想起她梦中唤我妈妈,明白这孩子是想妈妈了。五年前,我十七岁的女儿还像个奶娃子,十根手指葱白似的,从没沾过洗衣、做饭的水,家里人每天轮流给她往私立学校送饭。可是,十七岁的多多却一个人来到新疆的大棉田,一天十三个小时不停地拾棉花。我理解她梦中的呻吟,那是一个女孩子超强度的劳累,她还是朵娇嫩的小花,她还没有真正长大。

我问:“妈妈怎舍得让你来?”

她连忙说:“是俺自己要来的,背上小包袱,跟俺鲜灵姐就上了火车。”

我发现多多的小手真灵便,手指头像在电脑上敲键盘,快得我几乎看不清。她跟前的棉花包越来越鼓胀,比她的小细腰要粗上十多倍。我上前帮她拖大棉包,像拖一头淹死的小牛犊。

这时,我看清了小姑娘的手,我把它们拿到自己手里细看,大拇指、食指的指缝各裂开两道口子,边沿已经变黑,看得见里面鲜滴滴的红肉。伤口张着嘴儿,随时会被鲜红的血液填满。手面上有几条大的划痕,有深有浅,有旧有新。崩开的细纹,像密集的鱼鳞。我伏下脑袋,轻吹孩子的手面,让暖暖的热流安抚她的伤痛。

多多却嘻嘻地笑出声,她说:“姨,好痒痒哩。”

望着这无边无际的棉田,看着拾棉工日复一日的劳作,我禁不住问多多:“这样的日子不枯燥吗?从早到晚,一睁眼就是棉花、棉田,你不感到烦躁吗?”

这孩子却把手摇摆成小蒲扇,她说:“不烦的姨,这棉花好看着哩。”她点着棉朵给我看:“这朵四个瓣,这朵五个瓣,每一朵开的都不一样,怎么看都看不够,好看着哩!”

没想到会是这样,望着眼前这个花季少女,想想也是,花看花,哪有看够的时候。

我问多多:“每天能拾多少斤?”

她说:“五六十斤呗。”我知道她指的是公斤,拾棉花的人都这么说。我一算,大惊。“多多,你比一個老工还手快,一天能挣一百二十元啊。那这两个多月的棉花季,你就能挣八九千块喽!丫头,那么多钱是买嫁妆吗?”

小多多腾一下红了脸,说:“俺还小哩!嫁妆钱俺妈一天天攒着哩!大姐二姐给她的钱,她一分也不舍得花,说给俺盖个二层楼,招个上门女婿,给她养老送终哩。”

我说:“你妈这打算真完美,她生你这个多多真不多。”

多多说:“我挣钱要给大姐二姐,每人买个新手机,她们的手机都不好。还要给俺妈买对金耳环。俺村里的妇女都戴金首饰了,连最老的祖奶奶,指头上都有金镏子,俺妈身上啥也没有。俺妈说过,千打扮,万打扮,不戴耳环不好看。我就下决心给她买对大耳环,我天天多拾花,天天不缺工,多抓一把,俺妈的金耳环就加重一点。”

我就这么呆呆地站在新疆的棉田,面朝河南老家的方向,对多多妈妈深深地羡慕和妒忌,像小虫子一样啃噬我的心。我使劲地翻手机,希望能翻出一条女儿的问候短信,哪怕是仅仅一条,哪怕是浅浅的一问。

“指甲姐”付二妮

我走到大姐身边,她正在棉棵子里,低头摆弄手指头,猛抬头看见我,惊她一哆嗦:“啊,是作家妹子。”记得,我来的那天,大姐是第一个走近我的人,她挤进人堆给我盛豆腐菜,敞开被窝让我睡她身边,使我在感情上认定,她就是我大姐。

大姐五十七八岁,圆脸盘,厚嘴唇,说话慢吞吞的,一副厚道老实的模样。

她说:“吓我一跳,以为是老板娘呢。”她指指前头说:“她们手脚快,把我撇到后头了,我拾花慢得很,手疼。”说着,抖开白布让我看。

我一看,直冒冷汗。

大姐的十个手指头,除了小拇指以外,其他八个指甲盖全掉了,刚长出月牙似的新指甲,裸露的大半截,红牙牙的瘆人。我又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我在本子上记下了:“指甲姐”付二妮。

“指甲姐”说:“大儿子一家在上海打工,年前,把俺老伴也带去了。小儿子二十五岁了,在天津给人搞装修,刚给他把媳妇定下。在乡下,男孩子过了二十二岁,找不到媳妇,会很没面子,会被人看不起。家里的几亩地没人种,包给人家了,收麦子、种秋,老伴就不用回来了。我在家没事干,年龄大了,打工没人要。正好张大力回来招人拾棉花,俺就来了。咱老百姓闲不起呀,不是干这就是干那,不干没饭吃,不干就没钱娶媳妇。大儿子不用管了,小儿子还没成家,还得花钱,我出来抓一点儿,是一点儿。”

她摇着头说:“现在,农村娶个媳妇可不得了,先盖两层楼,俺村里有人都盖三层了。三层楼也不行,还要在城里买一套。买了房还不行,还要买辆车。这叫什么‘一动不动。”

我新奇,问什么意思。

“指甲姐”说:“我也没学问,说不好。一动就是汽车,不动就是房子。”

“还有‘三斤三两,”她解释说,“不是咱拾的棉花三斤三两,是钱,是一百块一张的红票子,放在电子秤上称。俺村里张家娶媳妇时称过,三斤三两,一屋子人帮数钱,数了十二万元,吓得我回家得了一场病。”

我一听也惊讶,听说城里也有这情况,但我没有亲眼见过。

“指甲姐”说:“这还没有完,打结婚证时,还要什么‘万紫千红一片绿。”

这听起来像句诗,有数量,有色彩,有意境。但“指甲姐”说:“不是那回事。万紫是一万张五元的紫票子,千红是一千张一百元的红票子,一片绿,是一大堆五十元的绿票子。全下来也得十几万。”

我累出一身汗,说:“这一算,车子房子都按最便宜的买,娶个媳妇少说也得五六十万。这对于在土里刨食的老百姓来说,真是难过的关,扛不动的山。”

“指甲姐”说:“可不是嘛!俺娘家那个村,一百多口人,二十几个光棍子,有的一家仨儿子,仨光棍。”

她摇头说:“没法子。”

这真是大姐无法解决的大问题,这贴着文化标签,却铜臭味十足的彩礼,越来越让老百姓无法承受。

我帮“指甲姐”把八个手指都用创可贴裹住。她戴上手套,拾棉花时就显得笨拙,但她双手不停,稳抓稳拿,不急不躁。

她说:“人家都说,老婆纺花——慢慢上劲儿。我这是,老婆拾花——慢慢抓。”

我被她逗得直笑。我边帮大姐拾棉花,边听她讲。

她说:“我们一群人跟随老板,坐火车来到这里,住进老板家的土屋子。到地里一看,棉朵还没有全开,拾棉花还要等几天。这光吃老板家的饭,不干老板家的活可不行。张老板就给我们派了活儿,搓葵花头。不是白干,按天工算,每人一天一百元。我就腰里系个袋子,一手拿锉,一手拿葵花头,使劲地锉,葵花籽就掉进腰间的袋子里。

“我天生爱惜东西,见葵花头上的籽没锉净,我就用手抠,谁知这毛刺扎进指甲缝。庄稼人皮实惯了,我只顾干活,没有在意。这活儿干了一天半,又去跟人打葫芦。这葫芦就是西葫芦,嫩时可以炒菜吃,长老后,打出里边的籽卖钱。

“我们用棍子把葫芦从秧子上打掉,用脚一个个踢到一边,两个人一排,都朝中间踢,手脚配合,那真是手脚都用上了。那时的天真叫热,三十六七度的高温,把人晒得没地方钻。

“又打了一天半的西葫芦,夜里手指头开始跳,像里面有个小心脏,跳地呼呼咚咚,疼得我直想跳。都说十指连心,一点都不假。天亮一看,八个指头肿得像八个小灯泡,指甲盖被拱歪了,脓水在指甲盖里面,小鱼儿似的乱跑。轻轻一捏,水就一股股地流出来了。没一会儿,指甲盖里脓水又满了,指头肿得要炸开似地。一个妹妹看不下去了,用缝衣针一个个扎开放水,然后用创可贴粘住,第二天,满地的棉花开白了,我就下地拾棉花去了。”

“指甲姐”一提起棉花,脸上就乐开了花,她说:“妹子,你是没看见,那头茬花开得雪团子一样,一抓一大把。我一抓手一疼,咬牙忍住,抓着抓着就不疼了。头一天就拾了七十多斤(公斤),一百多块到手了。四五天后,指头不疼了,一揭胶布,指甲盖掉一个,一揭,又掉一个。有一个没有掉,被一丝红肉连着,一拾花,又剐掉了。不到两天,八个指甲盖全掉光了。”

我寒心著,又后怕着,如果大姐被缝衣针扎成脉管炎,或者破伤风,那大姐还是这大姐吗?

“指甲姐”却不这么想,她想的事情,都如棉花一般的美和好。

她说:“夜里疼哭的时候,俺也想着回家,可是一想,人家张老板,又是掏钱买火车票,又是安排咱吃住,刚来几天,还没给人家拾几斤花哩,就走了,这对不住人啊,钱短人长哩。”

我问:“家里人不知道你指甲盖的事吗?”

她摇摇头:“哪敢给他们说?他们要是知道了,还来人哩,还领走哩,不说,都过来了。”

我蹲在地上说:“姐,我心疼你。”

她说:“这有啥?咱女人来世上就是受苦的,把苦药当成甜水喝,那嘴里心里都甜了。”

我把姐的话一字一句地写下来,这时,听老板娘在地头哎了一声,我站起来,见她冲我摆摆手。我蹚水过棉棵子走过去,她让我帮她做午饭。

灶屋案板上一大块面团,老板娘说:“今天咱们吃面条。”我一听很高兴,还真是好久没吃面条了,家乡人爱吃面,估计地里的姐妹会更高兴。

墙角有一架压面条机,满身灰尘地站在那儿,老板娘端半盆热水擦洗一遍。我揣摩,这机器应该很久没有发挥作用了。

案板上的大面团,让我有点手痒痒,就捋起袖子去揉面,结果有点让人沮丧,我只在面皮上留下两个手掌印,这面太硬了。老板娘说:“是你气力太瓤了。”她上来一摁一个坑儿,只几下,大面团就软乎了。她说:“新疆的麦面光照时间长,弹性大,糖分大,吃着劲道,做拉条子最好吃。”我说:“蒸馍馍也好吃,我一口气能吃俩大馍,在老家只吃一个。”

说着说着,就说到河南老家,说到了新疆移民,说到了她的名字,赵月清。

“移民女”赵月清

我对老板娘说:“才知道你名字,赵月清,真好听。”她正在案板上揉面,抬手遮住脸,说:“还以为不是叫我呢,这名字多少年没人叫了。”

我俩一起压面条,机器呜呜响,但没影响她说话。

赵月清说:“这名字还是那个女老师起的,是她把我领进教室,上了一年半的学,我没有上够,就让我的孩子替我上。大儿子干活多,把他耽误了,老二、老三都上出来了,一个研究生,一个本科生,我什么生也不是,可是他们都是我生的,也美着哩。孩子们的课本我也读,文科书都能读懂。”

这就是她跟别人不一样的地方,我说:“我不叫你老板娘了,叫月清嫂。我说月清嫂,在老家过得好好的,你为什么移民到这呢?”她说:“当时也说不清为啥,就是想换个地方活。咱家有句老话,‘树挪死,人挪活。我就是想换个地方生活。”

面条压好了,一把把摆在案板上,像一案板整齐的白线。煮饭的时间还早,我俩并排坐在棚子下说话。

想起二十年前的事,赵月清说:“那天我对俺男人说,公家让移民哩,咱村里有三家谈过话了,咱也去吧。那几年,日子过得不称心,大嫂经常找俺家的事,原因就是,俺老公爹安排俺男人当工人了,没让她男人去。她每天指鸡骂狗,俺男人压服着我,不让吭气。我憋屈得要死,对俺婆婆说,‘我不想和你儿子过了。俺婆婆哼了一声说,‘买个鸡拴在鳖腿上,飞不了你,也爬不了他。离不了婚还得过,过是过,可是我一心想离开家。

“俺男人考虑了一夜说了一个字,‘去。他高中生,比我有文化,早就想出去闯一闯。天一亮他去找到领导,很快就批下来了。一起来新疆十七家,安徽,山西,陕西的都有。来到各分一间房,门口盘个土炉灶做饭,冬天盘个火墙取暖。

“初来新疆时,一看那么大的田地,我喜欢得直蹦高,地连着天,天挨着地,俺的心扑棱棱开花了。咱中原地少人多,这儿地多人少。

“干活让除草,那草棵子长得像小树,跟铁锨把子一样粗。开始我不会干,就用铁镐砍棵子。旁人说,‘你这是骗谁呢?光铲草,不除根,过几天还得铲,你这不是白费劲嘛。我就一棵一棵刨草根。几天下来,胳膊腿都肿了,一摁一个坑。一瘸一拐地赶回家,一看,三个娃娃挤在房门口,都歪着小脑袋睡着了。那是等大人回家,等累了就睡着了。那时,大儿子八岁,二儿子五岁,小儿子才一岁半。

“大人出去干活,小孩子就没人管了,大儿子就像个小大人,照看俩弟弟,饿了就他们做饭吃。第一次做饭,烧柴火把锅烧干了,直冒黑烟,幸亏我回来了,差点出大事。

“棉花发棵时需要水,几天浇一次,那时候,不像现在有滴灌带,只见满地的黑胶管,不见水,水从浇灌滴进棉棵,省水又养苗。那时候,水从毛渠里走,毛渠,咱老家叫水渠。水渠流的都是天山雪水,凉得很,水深到人胸口。要浇哪块地,就在地头扒开个水口。那一回,我下力太猛了,一家伙把水口子扒大了,那水呼一下冲过去,把地冲开一大截。俺男人喊人用土填,一铁锨土倒水里,一股烟没影了。他就拉上我的手,俺兩口子并排坐水口,旁边人赶紧用草捆子塞,用砖头堵,用土填埋。总算堵上了,把俺两口子拉出来,成了两只大泥猴,身子都冻硬了。

“还有一次给北地浇水,棉花棵子长到半腰深,我正在地头刨草根,突然呼通通蹿出来三条狗,一条大的,两条小的,扫着我的裤腿跑过去了,眼珠子冒红光,身上的毛湿嗒嗒的。前边的人一片惊呼,说,狼!狼!我这才知道那不是狗是狼,咱平原老家哪有这家伙。狼跑没影了,我后怕了,腿一软歪倒在泥水里,半天没起来。

“棉花摘下来时,天已经很冷了,就像现在这时候。家里只有一个床铺,孩子们只好睡在棉堆里。早上我做好饭,先去棉堆里扒孩子,看见一个黑头顶,一薅头发,出来一个,一薅头发,又出来一个,一口气薅出仨孩子,就跟接生一样。

“对了,忘了告诉你,我还会接生哩。那两年,移民来了十七家,有八家生娃娃,都是我接下来的。可奇怪,这八个娃娃,都是夜间出生的,白天他们的妈妈扛着大肚子还在地里干活,半夜就有人敲俺家门:‘快点快点嫂子要生了。我慌忙穿衣,摸黑到他家一看,不是他嫂子要生了,是他老婆快生了。一眼看见小孩的黑头顶了,我生过仨孩子,这事儿有经验。一手按肚皮,一手护阴门,说,‘屙!屙!使劲屙!呼啦一下,娃娃出来了。是个男孩,哇哇地哭,小鸡鸡一撅,热乎乎地尿了我一脸。我用血手一抹拉,满脸血红,像个唱戏的。我就骂娃娃:‘娘那逼,尿得还真高,还给我洗脸哩。产妇哼哼着说:‘你骂吧,他娘在你手里呢。”

我忍不住想笑,但没有笑出声。

赵月清说:“那时候,女人生娃娃像屙屎,顺溜得很。她们天天下地劳动,一刻没闲过。不像现在的小媳妇,一怀孕就不下床了,你看俺媳妇,呆在后院不出屋,俺儿子天天伺候她。我一个人做二十多人的饭,他爸爸开车给人翻地去了,这几天可挣钱。”

赵月清扭头看看我,问:“我刚才说到哪儿了?”我只顾埋头记录,不抬头地说:“生孩子。”

她说:“末了,我还是遇上一个麻缠的主。扒开产妇腿一看,不是黑头顶,是一只小红手,还抓呀抓的。我的妈呀,吓得我冷汗哗地下来了,布衫子都溻湿了。这娃是要抓走他娘的命哦!我就轻轻牵住那小手,乖乖宝宝地喊,说着哄着,把手送回娘肚里。正要伸手进去转胎位,谁知又掉下一只脚来,这回把我吓孬了,一屁股把热水盆子坐翻了。眼看产妇没一丝气力了,我说,你们骑上马去医院吧。家人说,那么远,会颠出人命的,嫂子你还是想想办法吧。我一咬牙,一狠心,把胎儿转磨个头朝下,一按肚皮,孩子出来了。浑身乌紫,打了十几下脚心,这才哭出声来。”

我听得身上发冷,脸上发烫,很想喝口水,可是人家月清嫂不留给我插嘴的机会,她好像要把这二十年的经历,一股脑地倾泻出来,这倾诉的闸门一经打开,跟她扒开的水口一样,一时半会儿很难堵住。

我不想堵住,我只想倾听,我很想倾听。

赵月清说:“打那起,我不再接生了,后来条件好了,生娃娃都去大医院。”

她长出一口气,沉思一会儿说:“作家妹妹,你说怪不怪?我接生的八个娃娃,现在都是大学生,有的正上学,有的毕业了。我这双手,你看看,不应该是农民的手,应该是当老师的手。想想,我这手摸过的娃娃,哪个都有文化,我说的对吧!”

我终于可以回答了,我说:“对!很对!我应该叫你赵老师。”

她用右胳膊掩嘴笑,伸出左手来打我,我一边躲一边想,我十八岁当小学老师,几十年没爱上这职业。月清嫂却想念书当老师,想了一辈子。

月清嫂望着灰突突的天说:“这天恐怕要下雪了,千万别下大了,人进不了地可就麻烦了。白花花的好棉花收不回来,那可是真要人的命。”

说到这,她想起了一个人。她说:“有一年下大雪……”

月清随上那场飞扬的大雪,给我讲了一个女人的故事。

“蜻蜓女”杨大秘

月清嫂说:“这件事发生在十年前,也是这个时候,正是拾棉花季节。这女子我也只过一面,她来过我家,找她认识的一个拾花工,当时就站在这棵柳树下,没说几句话就走了。单眼皮,薄嘴唇,挺白净的一个女人,出事后才知道她叫杨大秘。

“那时,俺家有几十亩棉花地,俺男人回老家领回十来个拾棉工,跟现在一样,给谁拾花,谁管吃住。那天一大早,王连长来我家问:‘你们家的花工少不少?我一听,身上直发毛,问:‘咋回事?俺男人也出来了,重新查了一遍人,说:‘不少,还是十二个人。十个女工,两个男工。连长骑着摩托车走了。

“没多大会儿,村人说:‘西南地路边杀死个人。我撂下手里的东西跑去看,公安已经用布条围起来,一个女的躺在那,没头了。

“清早,雾还大着,天格外冷。连长骑着摩托车在地头转,看看哪块地的棉花开齐了,好派花工去捡拾。这时他发现,棉地边有个黑东西躺在那儿,就想,这是谁家毛驴卧在这儿,一夜还不给冻死?以为,头天晚上,毛驴找草吃,卧路边没回家。那时,家家都使毛驴车,喂的都有毛驴,俺家也喂了两头。我也学会了使牲口、赶驴车。

“连长走近一看,是个人,没有头。赶紧回连队汇报,警察围住,侦查现场,挨个问工头,谁带的人少了。很快查到前头那家,他带来的人里,少了一个叫杨大秘的女工。三十多岁,有两个男孩。结果,这户工头家的十几个花工全带到连部去了。

“办公楼上,大灯泡头顶上照着,公安对他们一一盘问。最后,只剩下了六个人,其中一个浑身发抖,头冒大汗。一审他就交代了,说人是他杀的。”

我端起茶杯一口气喝完了,月清嫂也喝完一大碗水。一片金黄的柳叶,在她碗里小船似地飘,她也一股脑喝进去了,拿柳叶当茶叶在嘴里嚼。

我伸长脖子问:“为什么杀她?”

月清嫂把柳叶咽下去,拍拍我说:“你听我说。”

“这里边还牵涉一个女人,她是杨大秘的大嫂子,妯娌俩一起来新疆拾棉花。没几天,杨大秘就发现,嫂子晚上总是出大门,到野地去解手,一解就很久,有时她都迷迷糊糊睡着了,旁边嫂子的床铺还空着。

“这天,刚吃过晚饭,杨大秘就瞅见一个男人站在暗影里,冲她嫂子咳嗽了两声就闪出大门了。不大会儿,嫂子裹着棉袄出去了。杨大秘跟随他们出了门,大雾里,这一男一女走得飞快,一晃就消失在棉田里。杨大秘蹲下身子,听见棉棵子一阵哗哗响,嫂子的声音像哭又像笑。杨大秘也是过来人,她明白了棉花棵里发生了什么事。你想啊……”

我想,在那个漆黑寒冷弥漫大雾的棉田边,杨大秘又惊又怕又兴奋的心情是能够理解的。

但随着月清嫂的讲述,我对杨大秘的举动就不能理解了。

拾棉花的日子一天天平静地过去了,杨大秘静静地看了几场棉花地里的激情大戏,她不动声色地等待一个时机。终于,还有十多天就要回家了,老板已给他们分发了返程的火车票。

那晚,还是在那个寒冷的棉田里,杨大秘及时地出现在那对野鸳鸯面前。她对忙活成一团的男女说:“你俩要是把棉花钱分我一半,这事我就烂到肚子里,回家跟谁也不说。”那嫂子和男人都连连说,好好好。

下雨天,不出工,那男人趁机到集镇上,揣回一把崭新的大片斧,还有一瓶啤酒和一包花生仁。

天黑透了,寒雾起来了,棉田里混沌一片。晚饭时,嫂子悄声对杨大秘说:“钱的事,咱到外边去说吧。”

可以想象,楊大秘跟着嫂子一路走向棉田时,心情还是很愉悦的,如果那对野鸳鸯都给她一半工钱的话,那她一个人能挣了两个人的钱,这可再好不过了。

三个人在棉田边蹲下,那男人摊开花生仁,打开啤酒说:“该回家了,咱们庆祝一下。”仨人举杯,杨大秘也喝了一杯,她问:“钱哩?钱咋说?”那人就转到她身后,用胳膊一勒脖子,一斧子砍下去,杨大秘就不动了。那嫂子吓得连滚带爬地跑走了。

那男人交代说,他把杨大秘的头砍下来扔进水渠了,作案的斧子也扔水里了。沾血的衣服鞋子,怕被渠水漂起来,就埋进了乱草窝。

公安在草窝里扒出了凶手的血衣和鞋子,在水渠里摸出作案的大片斧。只是杨大秘的人头始终没找到,把个水渠深挖了几十里,还是不见踪影,只好把那具无头尸火化了,让家人带回了家,杨大秘以另一种方式回家了。

月清嫂说:“没几天就下了一场雪,那大雪片子飘得呼呼响,看不见天和地。人说,那女人的头,可能被过路的野狼吃掉了,她找不着头,有怨气。”

那嫂子被判了刑,那男人没多久就被枪毙了。问他为什么要杀人?他说,杨大秘太贪心,她拿到钱也绝不会闭口的。他和那嫂子一商量,决定让她永远闭上口。

听完这件事的讲述,我震惊得闭不上嘴巴。我说:“我想到出事地点去看看。”

月清嫂看看时间,解下做饭的围裙,说:“走,我带你去。”

从月清嫂家向西走,路过当年那个老板家,向南一拐,眼前一大块棉田,一大群拾棉工在远处忙碌。月清嫂在地边停下来,用脚尖点着说:“就是这儿。”

这儿长着几簇干枯的杂草,与其他地方没什么两样,但这里却消失了一条生命,让远在平原的两个孩子没有了妈妈。我站在曾经被一个女人的血浸过的地方,第一次感觉人性中的贪婪和残暴是多么的可怕。

我默默地说:“回家吧,杨大秘,带上你忏悔的灵魂回去吧。”

就这么看见一个小蜻蜓,银灰色的翅膀银灰色的身子,像一架小小的飞机,在杂草和棉棵上起起落落。我和月清嫂的目光对视了老半天,都从来没看见过这么小的蜻蜓,还是银色的,还是在接近冬天的寒冷秋末。

中午,我和月清嫂抬着大盆面条去送饭,姐妹们显然很高兴,端起大碗就吸溜,用筷子一挑,从左到右一吸溜,小半碗就下肚了。“指甲姐”挑起长面条朝我挤挤眼,小声说:“沾老乡你的光,今儿还吃上面条子。你可别走啊,俺天天能有面条吃。”

收拾好空盆回村时,“指甲姐”走过来说:“老板娘,白路根说想吃米饭,哪怕一小碗也行。”

“指甲姐”帮他说话:“这孩子是南方人,吃不惯咱北方饭。俺两家是隔墙邻居,丈母娘整天嘟囔他。他媳妇对他好,整天给他焖米饭。”

我顺着“指甲姐”的目光望过去,一个瘦小的男青年,蹲在一个年长的男人旁边,正一根一根地吃面条,那样子不是在吃,而是用门牙一段段地切。

来这里拾棉花的男人不多,这一老一少两个男人,干活吃饭又都默不作声,我就没能注意到他们。

但这个年轻人的名字我还是记下了,送完东西回来,我蹚过棉垄子,走近白路根。

“上门男”白路根

白路根见我走来,就主动取下口罩礼貌地微笑。可是,还有一个口罩长在他脸上,一块四方白印,一笑一动。白印以外的眼睛、下巴、脖子、耳朵都是黑红色。这是个面目清秀的小伙子,身材瘦长,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小,初见他,就让我想起南方的竹子。他操着南方口音说:“我在湖南出生,现在住在河南岳母家,做了上门女婿。”

我说:“这里面肯定有一个很长的爱情故事。”他笑得很幸福。

他说:“白路根,是我爸爸找人按风水、笔画给起的,我一直在考虑这名字的含义。爸爸五十岁那年有的我,妈妈四十八岁。我有一个姐姐,比我大十八岁。我爸妈都是军人,身体都不怎么好。據听说,喝满月酒时,一个战友叔叔说,你们俩身体都这样,又生这么个小孩,这不是害人家吗?

“果然,我刚满周岁,妈妈就心脏病复发去世了,还没过两岁生日爸爸也走了,我记忆里没有父母的印象。当时,爸爸的战友要领养我,姑妈不同意,她说,我是她哥哥唯一的根,也是他们白家的根。我就跟姑妈在广州生活,十二岁时被姐姐接回湖南,报了户口,上到中专毕业,学的是普通车床专业。后来到深圳恒泰制衣厂打工,在那里认识我老婆陈唤唤,我比她大七岁。

“2003年,我和陈唤唤分到一个组,都是搞喷漆,那年她只有十六岁。开始我并没有注意到这个小女孩,只是默默干活,很少说话。陈唤唤却很活泼,爱说爱笑,经常在我跟前蹦来跳去,打打闹闹,在我眼里,她就是一个小孩子,人长得也好看。时间长了,我俩有了感情,知道她家住河南周口,在家排行老二,上有一个姐姐,下有一个弟弟。

“她家里人不同意和我谈恋爱,说年龄相差太大,其实是嫌我没有父母,没有根基,怕她受苦。就把她叫回家,一年没回来,也没有书信来往,但我相信,我俩的感情没断。后来,唤唤去广东东莞打工,离深圳很近,那一天,我坐车去东莞找她,她往深圳来找我,最后在车站会了面,我俩都哭了。那一年,我俩一有时间,就来回跑着,相互看望。2005年,我把唤唤弄到深圳打工,年底租房子住在了一起。那年唤唤十八岁。

“2006年春节后,我想多学技术多挣钱,就带着唤唤离开深圳到厦门,做了电镀工,唤唤在一家工厂做手机配件。快过春节时,唤唤怀孕了,我往河南打电话、写信,希望能征得家人同意,让我俩结婚,可是得来的都是坏消息。

“我和唤唤只好去医院,把孩子做掉,那个春节,我俩是哭着度过的。

“那一阵子我心情很复杂,很痛苦。也理解唤唤父母的做法,谁不想让自己的小孩过得好呢。我就向唤唤提出分手,不想再害这女孩,跟着我没有什么幸福日子过,劝她放弃我。可是唤唤不同意,天天跟在我身后,说你去哪儿我去哪儿,受苦受累跟着你。

“我从心底感觉很甜蜜。这中间,唤唤回过一次家,她妈妈电话里说家里有急事。唤唤一上火车,我就想,她这次真的回不来了,但心里认定她一定能回来。两个月后,唤唤出现在我面前,她只带了点路费跑回来,身份证被她妈妈扣家了,那时买车票还不是实名制。唤唤是被家人拉去相亲的,说定了亲就去打结婚证。唤唤偷跑出来,回到我身边。我心里又喜又忧,知道女孩子得罪家人的严重后果。

“2009年的一天,家里又来电话催唤唤回家,这次是让我送他们的女儿一起回,娘家人要看看我,我一下子感觉有希望了。

“家里人很好地招待了,虽然晚上让我俩分开睡,我心里已经很知足。

“唤唤的父亲找我谈了话,说也打不散,你们就成了吧。给唤唤补办了身份证,又开了张户籍证明,把我俩送上公交车。一上车唤唤就哭了,那一刻,我也流泪了。”

白路根声音堵在喉咙里,我也鼻子酸酸的。我说:“你们俩真是不容易。”

稳定一下情绪,白路根继续说:“2001年,我带着唤唤回湖南领了结婚证,在父亲的老家耒阳举办婚事。父母只留下两间破房子,我俩在那里拜了天地。没有亲戚朋友到场,族人也没来几个,都出去打工了,搬到城里去住了,只有一个堂哥帮我忙活,看上去也很冷淡。

“领着媳妇来到我父母坟地,我俩把坟上的杂草清理掉,跪在那儿烧纸、倒酒,心里难过,止不住流泪。我只见过父母在部队时的照片,不记得父母的模样。我说,‘爸妈,我是你们的儿子路根,这是你们的儿媳妇陈唤唤,我们俩结婚了,给父母敬酒了。保佑我们在外健健康康,没钱慢慢来。保佑我俩相亲相爱,不离不弃……唤唤哭成一个泪人。

“我领着老婆在镇上开了间房,在那里度过了我们的新婚之夜。

“回到城里继续打工,工作虽辛苦,但感觉很幸福。没过多久,我老婆就怀孕了。姐姐有心照顾我老婆,让我们回来和她一起住,一起经营她的小饭店。可是饭店生意不景气,我只好又出去打工,老婆刚生完小孩,带孩子很辛苦。这时丈母娘打电话来,说事情已经这样了,你们回来吧。

“2013年6月,我们一家回到河南周口,唤唤带孩子在家,我去厦门上班,还干电镀活,每月三四千。但肠胃不太好,吃饭少,没力气。今年6月回周口,在家帮亲戚搞装修,没有活儿,挣不来钱,老婆又怀了第二胎。想要个女孩,做B超还是男孩,男孩就男孩吧,白家又多了一条根。但负担更重了,还是想挣钱,就来新疆拾棉花,老婆不让来,担心我身体吃不消,我说,先找个地方赚一点钱吧,赚一点是一点。”

白路根始终微笑着向我讲述,他在讲述中品味爱情带来的甜蜜,对于拥有这份纯真爱情的他,苦难的童年不算什么,苦累的生活也不算什么。

他说:“我老婆勇气可嘉,她明明知道,嫁给我生活的路会很难走,但她还是历经八年的坎坷选择了我。她在经济上支持我,在精神上鼓励我,再苦再难也不放弃我,不放弃这份感情。我心里感觉过意不去,娶了她就像害了她一样,没有给她一个好日子,一个好的家。

“儿子的户口,本想在湖南老家落户,但想老家那里没有亲人照顾,河南这里有父母,亲人多,老婆孩子不孤单,就落户河南了,把根留在这里。

“我一直在考虑父亲给起这个名字的含义,孩子户口落下了,我才明白过来,父亲是让我,无论根扎在哪儿,都要走好脚下的路,一步一個脚印地向前走。”

我把白路根的话,飞快地记录到本子上,他说:“大姐,我和老婆有个理想。”

我抬头问他什么理想,他说:“想在河南开家湖南湘菜饭店,在姐姐饭店帮忙时,我学会了几个招牌菜,给岳母过生日时,我操刀露一手,大家都说怪好吃。”

我说:“我也想尝尝,可惜你的饭店不清真。”

我俩正说笑,白路根的手机响了,他一看号就笑,背过头去说话:“挺好的,天天吃白米,不累……”

我知趣地走开,手机里飘出一个女孩子的声音,细细的,柔柔的,纯纯的。忽然感觉到了春天,棉田里吹来一股轻柔的暖风。

耳边想起冰心老人的那句话:“有了爱就有了一切。”

做晚饭时,月清嫂在蒸馍馍的大锅里,专门给白路根蒸了一碗大米饭。这个未来的湘菜大厨,为这碗白米饭思念了三十多天。

吃过饭,姐妹们各自进行短暂的休整,舀热水洗头洗脚,暗影里清洗身体。没有专门的洗浴间,洗浴间就是大院子。零下天气,泼水成冰,刚洗完头发,跑旱厕解个手,回来就像顶了一头细钢丝,根根站得立愣愣。洗好的衣服,搭在绳子上,不大会儿,就硬成了一张干羊皮,风一摇,咔咔地响。

我就着风,快速地洗了脸和脚,在没上冻之前,麻溜儿地往屋里跑。一双绣花鞋横在我眼前,“绣花女”莫鲜灵笑嘻嘻地说:“姐,别嫌弃,这双鞋送给你。”

我接过来,把绣花鞋从右手转到左手上,问:“给我的?为什么?”她说:“看你喜欢就送你了呗。”

走到门口又说:“俺婆婆说了,喜欢的东西要送给喜欢的人。”

啊,我还是一个让人喜欢的人!低着头,我喜眯眯地进了屋。

坐在沙发上,我端详这双鞋,仍是黑底黑帮黑襻子,但鞋头却绣着一朵大菊花,花瓣开得如张开的手掌,每一片花瓣的颜色都不一样,那柔长的丝线,描上柔长的菊花,赤橙黄绿青蓝紫,七片花瓣,七种色彩,似开在黑色天幕上的七彩烟花。那炸裂般的美艳,蕴含了绣花人浓郁醇厚的情感。

姐妹们入睡可真快,头一挨枕头就呼噜上了,这枕头是世界上最厉害的催眠器。

我把“七彩菊”绣花鞋小心地放回“绣花女”的枕边。默默对她说:这是世上最金贵的鞋子,我哪有资格拥有呢?

我拉灭灯,不让灯光扰乱姐妹们幽深的梦。黑暗中,我盘腿在沙发上坐稳,听姐妹们在各自的梦中蹜蹜行走。她们走在白云般的棉地里,走在各自的日子里。黑也好,白也好,热也好,冷也好,风也好,雨也好,她们把经过的日子一个个捡起来,就像捡拾一朵朵的白棉花。而后,把日子塞进大棉包,压上瘦弱的肩头,弓下身子,咬紧牙,说声:“走!”

责任编辑 石彦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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