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象·净土》:探索中国民族管弦乐创作新表达

2017-06-02 11:07赵倩
艺术评论 2017年4期
关键词:净土作曲家音乐会

赵倩

2016年10月27日晚,《意象 ·净土——民族管弦乐原创作品音乐会》在中国音乐学院国音堂音乐厅上演。该音乐会是 2015年国家艺术基金资助项目,由中国音乐学院、中华诗词研究院、和景文化——古典音乐研究中心主办,对外经济贸易大学继续教育学院协办。项目从 2014年开始筹备, 2016年6月26日在北京国家大剧院进行了首演,至当晚的“收官”演出,已在北京、大连等地成功演出了十场。

《意象 ·净土》首演后的研讨会上,有专家学者指出在整体曲目顺序和管弦乐队音响层次上还有需要进一步提升的空间。那么,看了昨天晚上的音乐会,笔者认为,历时四个月十场演出和无数次的打磨之后,这台音乐会的整体面貌和结构相对于该项目的主旨而言已经趋于完善,较之首演,已经在曲目顺序编排、演奏家之间的交流、演奏家与乐队及指挥之间的磨合、乐曲韵味的塑造、音响效果的整体把握等等层面,均更上一层楼,呈现出更佳的面貌。当晚高为杰、高平、刘长远、杜咏等作曲家到场聆听了音乐会,演出结束后刘长远和杜咏均向笔者表达了对演奏家的音乐表达和乐队的整体表现等方面的高度评价。

“意象 ·净土 ”的主题设定,并非“无中生有”,而是“意象 ·民乐”系列课题之一。对于“意象”,不同学者对其解读也不一样,较为平实的表达是:“意象是融入了主观情意的客观物象,或者是借助客观物象表现出来的主观情意。 ”[1]这些“意象”可能表现为视觉性的画面,也可能表现为听觉性的声音。“意象 ·民乐”课题是秉承“古为今用”的理念与手法,希望探求中国古典诗词与民族音乐之间的联系,用音乐的语言来型塑诗人通过诗词表现出的种种“意象”,并且以此来寻找中华文化的底蕴。而本次音乐会“净土 ”主题的提炼,同样是来自诗词中自然、清秀意境的启示。是一个综合了诸多学科精英参与的跨学科实践项目,是“集音乐、史学、文学同仁的智慧努力创造、寻找干净的音乐,旨在用音乐的语言探寻一片心灵的净土,给人心在铅华浮躁的社会中寻一片安宁”(《意象 ·净土》节目单语)。应该说,这是一场“音乐寻根”之旅,是作曲家、演奏家们在新的社会与时代背景下,用音乐思考和表达中国的人文精神,以“抵抗”社会发展过程中的种种“病态”的阶段性重要成果。从学术角度而言,他们的创作也是当下作曲领域话语体系中的一股清流,值得深入探讨。

此外,笔者认为,“意象 ·净土 ”项目的成功演出和完美收官,也在以下几个层面体现出重要的音乐价值和学术价值。

一、用新的音乐与观众对话

《意象 ·净土》音乐会的曲目均为作曲家们的原创,上半场四首:民族室内乐《山居》(高为杰曲)、民族室内乐《古调》(瞿小松曲)、筝与笛《江南》(王燮曲)、琴箫与人声《咏莲》;下半场三首:二胡与民族管弦乐队《桃花源》(杜咏曲)、二胡、古筝与民族管弦乐队《净土》(谢鹏曲)及民族管弦乐《月下独酌》(刘长远曲)。

从曲目的命名,即可看出作曲家对“意象”的具体表达与音乐形塑、对“净土 ”的个人解读与思想实践等,但都呈现出不尽相同的音乐形象。如《山居》的创作灵感源自于王维的《山居秋暝》一诗,在作曲家的巧思妙想下,运用极简主义的风格,将精致、简约的音符串联,将对山、水、渔舟、浣女等意象的联想呈现在观众耳畔,该曲想要表达的“净土 ”则是在于人在“天人合一”的宁静致远意境中,心无羁绊的沉思冥想。瞿小松《古调》则选材于 13世纪英国教堂的圣咏音乐元素,虽然它并非取材于中国传统诗词,但是瞿小松曾对笔者说过,这一旋律与他曾多年在贵州大山中生活时感受到的那种朴素的山野民歌具有相同的意境,它纯洁、单纯,让人心生宁静之感,与音乐会的主题“净土 ”具有高度的重合。因此,他选用了高音笙、新笛、箫和键盘排笙四件吹管乐器,来表达内心的感动。《江南》一曲,是古筝演奏家王

根据汉代乐府诗《江南》的意象创作而来,相比《山居》的八人室内乐队,这首乐曲用代表江南意象的筝和笛的重奏,通过点状旋律与线形旋律的对比和互补,还原了古乐府所表达的婉转、寂静、质朴、清新的人文境界。高平创作的《咏莲》,采用琴、箫与人声的特殊“编制”,在这里人声是被设定为乐器的角色,构思之巧妙可窥见一斑。整曲既有中国古典诗词艺术歌曲的特点,又有室内乐的风格。琴箫的厚重在低声部铺垫,而人声则高悬其上,缥缈、虚幻,三者的韵味处理,各具特点又和谐共融,极富人文情调。

如果说上半场四首室内乐作品,在风格上主要是以小型室内乐的形式,呈现出静、缓、清、雅的特点,表现了作曲家以“由静入净 ”的创作思路对“净土 ”的思考,那么下半场的三首大型民族管弦乐作品则是“由动至净 ”,不再是微风细雨般沁人心脾、引人入胜——净土,而是暴风骤雨般打破了观众在上半场体会的平静、朴素之美。虽然乐曲中不乏优美抒情的旋律,但是整体而言,大部分音乐的形象大气磅礴、激动人心,观众几乎来不及细细品味,而只能在章节之间对比和思考作曲家的创作思路。三首作品都以縝密的构思、丰富的色彩和较高的演奏难度,说明了对“净土 ”的追求并非一帆风顺,而是一个曲折过程。

著名作曲家杜鸣心之子杜咏创作的《桃花源》是一部为二胡创作的民族管弦乐协奏曲,取材于陶渊明的《桃花源诗并序》。杜咏曾说:“桃花源这样题材正是我的创作风格兴趣所在,我愿意写有意境的,能够让人思考的,爱情也好,希望也好,表现人内心感觉的音乐。 ”[2]而这首乐曲则是他在民族管弦乐创作上的又一新尝试。全曲分为“误入 ”“怡然”“归去”三个部分,音乐的风格保留了民族音乐中旋律性的美感与二胡独特音色的特点。不仅将桃花源的故事和意境呈现出来,而且专业人士能听得到作品的技术、结构、配器,以及它的张力、层次和旋律。

青年作曲家谢鹏的《净土》则是一部二胡、古筝与乐队的协奏曲。其创作主旨也是建立在对现实中“净土 ”的寻觅,是自己哲学思考的反映。他用 do和re这两个音,作为整个《净土》的中心,他认为 do、re在所有的音阶中包罗万象,最简单也最复杂,从三垢到净土,这两个音勾勒着哲思古韵的跌宕心路。他说: “人的一生,其状态包括嗔、痴、贪,这三种状态,在佛教中被意味为三垢,是人杂念的发源地,亦是对净土向往的诱因,转烦恼成菩提,达到理想国状态,是净土的存在与表达。作品强烈的对比和独具匠心的设计,将嗔、痴、贪三种状态作为《净土》的主要组成部分,通过内在欲望与疾苦的集中表达,呈现出极具张力的焦虑感与挣扎感,从而使净土的价值更加可贵,意境更加悠远,探求更加入心。 ”[3]

作为压轴大戏的《月下独酌》,是刘长远的民族管弦乐新作。主要刻画出李白醉酒后的步态,“对影成三人 ”的舞姿,醉卧吟诗的感叹,和对月仰天长叹的感慨。他恰当地用音乐表现了诗中的意境和诗人醉酒、伤感、寂寞、孤独、惆怅的心情。作曲家对不同乐器声部的音色布局、旋律织体处理得恰到好处,音乐色彩层次分明,人物和景物的音乐形象塑造也是亮点。

“意象 ·净土 ”音乐会以整场音乐会的体量,向观众传达了现代思维下中国音乐可能发出的声音,呈现出中国音乐的“新音色 ”。虽然作曲家们的创作出身并不一样,但是他们的实践有目共睹,他们开掘民族文化的“深井”,发掘出民族乐器音色和演奏技法上的最大可能性,尽管这些乐曲对演奏家及乐队而言具有相当高的难度。项目负责人、中国音乐学院国乐系主任张尊连认为,从曲目特点讲,音乐会展现出近年来民乐舞台上少有的新的创作思维、形式和气象,也体现出作曲家个性化的创作风格。

二、探索中国音乐的“国际语法”

从演出的效果来看,观众普遍反映这是一台高品格的、具有文人格调的音乐会。作曲家利用古典诗词的意象为创作来源,用音乐描绘各自心中的“净土 ”,还原出古代文人的精神气象,以关照自身,也关照当下人的内心世界,让观众在或缓慢纯净或张弛有度的音乐中听出中国的人文精神,这不得不让人敬佩,每首曲目结束后热烈的掌声即是最好的证明。笔者看来,这些作品,无论是和风细雨式,还是暴风骤雨式,虽然表现手法不一而足,但是精神旨归都一样,表达了作曲家对心中“净土 ”的追求,对中国传统文化的致敬。这些作品,是“走心 ”的作品,它们从作曲家心中而来,又走进当下人的心中与生活中,在与既有的音乐观念形成的对比和冲突中引发他们对于中国音乐及传统文化的思考。同时作品也恰恰与“追求一种内在人心的精神境界”的中国哲学精神具有高度的一致性,因此说,它们也是反映出作曲家们长期以来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哲学思考。

对世界其他国家的观众而言,中国作曲家利用西方的作曲技法和思路,赋予中国古典诗词新的表现形式与意象,则是中国作曲家探索中国音乐与世界对话的有效尝试。

面对百余年前西方文化的强势 “入侵”,中国的各界学人们都在积极地探索中国文化与世界文化对话的方式,不管是“洋为中用”“中为洋用”还是 “会通中西”,方式固然不同,但殊途同归,其中“文化自觉”与“文化自信”已然成为中国学人行为观念的标签。在复兴中华文化的征程中,中国音乐家们(包括本土的和留洋的)也走上了世界性音乐舞台,积极地探索中国音乐符合“国际语法”的表达方式,希望世界其他国家的观众们能够认识、理解和接受中国的新音乐作品。那么何为“国际语法”?其核心内容是什么?

笔者认為,技法并不是核心,核心则另有其详。音乐会几位作曲家的创作观念或许正是答案所在。

刘长远认为:“我们常说的‘越是民族的,越是世界的这句话,是有一定前提条件的,并不是任何民族音乐形式都能走向世界,被世界人民所接受,而是只有那些表现出人类共有的生离死别的生命关怀、哲学命题和思想内涵的作品,才能在世界的舞台上被广泛接受,比如德沃夏克的《第九交响乐》、贝多芬的《命运》、阿炳的《二泉映月》等。著名作曲家马勒的《大地之歌》正是取材于他非常喜爱的大诗人李白的诗歌,因为李白的诗歌中,有人类共性的精神存在。国乐要想走到世界舞台,一方面,我们不能丢弃传统的韵律,另一方面,我们必须要有国际化的元素,寻找人类共同关注的生与死、爱与恨、美与丑、善与恶等主题。 ”[4]而这些主题所涉及的,均属于哲学思考的范畴。

高为杰解读自己作品时,也表达了乐队所体现的中国“天人合一”的传统哲学理念,而指挥家刘顺则认为高为杰的

《山居》表现了一种佛家的“禅意” [5]。瞿小松曾说过,他在接受该作曲任务时,首先想到的,就是先贤庄子的那句“朴素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 [6]的名言。

可见,虽说在民族管弦乐发展中,作品的有无起着决定性作用,但是对于具体的作品而言,那些立意较高的主题是决定该作品成功乃至获得世界话语权的核心因素。综而观之,“意象 ·净土 ”音乐会的作品主题选择正是如此,集中展现了项目组及作曲家在传统与现代的碰撞中,对中国文化及音乐语境的审视、对民乐当代表达形式的长期思索,并且在可听性与学术性、意境与技法上找到了较好的契合点,立足于文化身份认同的基础上,又有较为深刻的哲学思辨与人类层面的生命关怀。

此外,从另外一个角度而言,作曲家在探索国际语法的同时,其实更是在形塑中国人的身份。因为,“世界”观念的形成正是基于题目对中国人的身份的认同,基于其对中国音乐“走出去”的话语方式的忧思。应该说,这正是作曲家进行音乐创作的观念动机和情感基础。

三、建构民族管弦乐的多元化形态

纵观当下的中国音乐语境,各种音乐种类并存:中国不同民族的音乐、世界各地的民族音乐、流行音乐、西方古典音乐、中国传统器乐等等,可谓异彩纷呈、不胜枚举。中国民族管弦乐的作品,也有多重类型。

黄宗权认为中国民族管弦乐的创作主要有三种类型:“第一种是把传统音乐的原曲素材加以改编,然后进行演奏;第二种是把传统音乐素材加以变化发展。在依旧能识别原有曲调的情况下,运用配器等各种作曲技法加以改编和发展,创作出新的乐曲,这种创作虽然在旋律、曲调层面留有鲜明的原有素材的痕迹,但使其变得更加丰富,也创造出新的音乐形态;第三种是在研究传统民乐乐器的基础上,经过作曲家的分析、提炼、重新设计、想象,进行全新的创作,从而产生出新的音乐生命。 ”[7]

笔者认为黄宗权的分类还可以再进行补充,故而进一步提出自己的分类观点:其一,将中国民族民间音乐或经典的民族器乐曲作为创作基础,进行简单的改编、移植,原曲调改动不大,丰富了织体与和声表现,作品形式为民族乐器的独奏或重奏等,如不同乐器演奏的民歌及移植在不同乐器上的《春江花月夜》《二泉映月》等;其二,是以中国民族民间音乐为创作素材,根据特定的事件或情感表达,创作出的具有鲜明“中国”旋律味道的作品,多为民族器乐的协奏曲,如《豫北叙事曲》《长城随想》等;其三,是以大众耳熟能详的经典乐曲:民歌、器乐曲等,进行全新的改编,保留了乐曲的“旋律”骨架和“情感”基调,在乐器组合、舞台呈现及叙事性上,进行全新解读,突出其可听、可看、可感的审美魅力,作品的形式为乐器的独奏、重奏、室内乐或协奏曲等,这一形态以中央民族乐团新近推出的《印象国乐》和《又见国乐》为主要代表;第四、是具探索性或学术性的作品,或依据中国民族民间音乐,或是单独的乐思,以西方作曲技法为核心手段,表现作曲家深刻思考的作品,由中国民族乐器来演奏,如《西北组曲》《后土》《抒情变奏曲》《无境》《玲珑》,以及“意象 ·净土 ”音乐会的作品等。

虽然,从当下中国音乐的接受程度而言,似乎第二和第三类作品的受众占据主流。而第四类作品,虽然具有学术性和探索性,并且因为有着较高的思想立意而具有通行于世界的“国际语法”标识,但是,这些“走心 ”类的作品,可能会造成接受滞后,观众在音乐会现场并不能完全意会音乐的内涵,而需要静下心来细细品味和回味,或者有一定生活和人生阅历的观众,才能更快地产生共鸣。但是,在文化多元化的时代背景下,中国音乐的组成,应该是允许不同体裁、题材、内容及主题的作品存在。因此,体现了传统与现代、中国与西方元素的深度会通的“意象 ·净土 ”中的作品,有其存在的意义和价值也显而易见:是中国本土作曲家在深刻反思当下中国社会在转型时期的阶段性特征,用作品来表达自己的希望构建和谐的中国音乐语境的表现。随着社会文化的发展、审美取向的变化,它们也将会在中国传统文化的传承、中国音乐世界话语权的获得中,发挥重要的作用。

结语

项目策划、青年古筝演奏家王

,在其微信朋友圈中说到: “今晚 19:30今年最后一场,竟有点不舍近两年的筹备实施到今晚收官,经历了太多,这一路,项目所有的演职人员付出的更是太多太多,今晚我们弹给母校听、弹给自己听! ”的确,该项目的创作团队虽然来自国内诸多单位,但是从项目的立意,到演奏家群体则均以中国音乐学院的教师和学生为核

心班底,故而,这一句“弹给母校听、弹给自己听”字里行间的真情真意及其对这场演出的重视,着实让人感动。

虽说,十场是项目立项的基本演出场次,但是显然,这场意在对传统文化进行现代民族管弦乐视角解读的音乐会,并不会将脚步止于第十场,并且已经成为品牌了的“意象”系列也不会停止对中国传统文化、对中国人文精神的探索。在后期的演出当中,可能会有更多的演奏家们加入其中,“新鲜血液”的不断注入和不同演奏风格的冲突与磨合,也会让该音乐会的生命力变得更加强劲,而他们需要考虑的就是如何让乐曲呈现出更加丰富的意蕴和面貌。

以该场音乐会为契机,我们也期盼作曲家和演奏家们能够碰撞出更加多彩的火花,让“意象”的音乐之花绚烂于中国与世界音乐的舞台之上,更为推动中国传统文化的复兴及建设文化强国作出应有的贡献。

注释:

[1]袁行霈.中国古典诗歌的意象[A].中国诗歌艺术研究.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6:53.

[2]引自筆者与杜咏的访谈记录,时间2016年5月8日,地点:对外经贸大学继续教育学院艺术培训中心。

[3]引自笔者与谢鹏的访谈记录,时间2016年6月8日,地点:对外经贸大学继续教育学院艺术培训中心。

[4]引自笔者与刘长远的访谈记录,时间2016年1月,地点:刘长远家中。

[5]引自王.对于高为杰的访谈记录,时间2016年5月18日,地点:高为杰家中。

[6]引自笔者与瞿小松的访谈记录,时间2016年5月3日,地点:中国音乐学院国乐系排练厅。

[7]黄宗权.似曾相识的亲切是一种力量——由《奔腾》引发的几点思考兼评当前民族管弦乐创作的一种审美取向[J].天津音乐学院学报.2016(1).

赵 倩:中国艺术研究院《中国艺术时空》

编辑部助理研究员责任编辑:李松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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