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春鸣
已经有好几个晚上了,我从睡梦中惊醒,脸上热泪滚滚。我想念父亲了,不知道他是否在离我几十里的老屋,安然地睡着。
我的儿子小树和同学打架,失败后向人示威:“我太阳公公的骨头是铁做的。”太阳公公就是我的父亲,他力气很大,一掌下去,砖头应声断开。拍一下桌子,所有的空碗都要一阵乱跳。就是这样的父亲,除了感冒和牙疼,從来看不见他身上有病。养育我们长大的这几十年,他就像个太阳一样在无数的日子里穿梭来穿梭去,教书、挣钱、奔波……浑然圆满,活力四射。
可是,冬天刚来的时候,我回家去看他和妈妈。大清早在橘树下面,我捶了他一拳:爸爸,你为什么不站直?弓着腰像个老头儿似的?他揉了一下腰,回答我:我每天要到上午十点之后才能渐渐站直,腰椎不行了。
我装作去追一条狗,迅速地离开他。离开我弯弯的父亲。然后,隔了一条田垄又一条河,我远远地,远远地看着我的父亲,弯弯的父亲。我不想描述他的样子给任何人听,我心痛地等着十点钟的到来。我也不想问他,他的腰是何时开始这样的。问什么,难道问了之后,从前那些我没有在意的弯腰弓背的早晨就不存在了?我经常回去看他,他有时候说他血压高,半夜小便困难,我一只耳朵进另一只耳朵出,觉得那都是人家父亲的病,关他什么事。还怪他总是听信报纸和电视里的保健品广告,买了那么多没用的灵芝胶囊,虫草含片,深海鱼油。他常常粗暴地反击我:我不吃怎么办啊,我已经七十啦!你看好了,我一死你妈还能活几天!
这些话真没意思。我不和他吵了。
父亲也来追那条狗了,狗早不见了,我看着河里面他的倒影,风和流水将那块走动的影子,割得破碎和流畅,蓝天和白云,深不可测地经过父亲水中的身影。我忽然很想念弟弟,如果他此时在,我真想抱着他大哭一场,告诉他,我们的父亲老了。
再早几天,我的五爷爷,比父亲大十岁的他的小叔,忽然在睡梦中去世了。穿着孝衣的父亲那几天没有任何表情,他有时候走到他的小叔灵前,看一看,不流泪,也不说话。那时我就隐约觉得父亲有点老了,他不动声色的背后藏着某种不舍与畏惧。与我感情很好的小表姑一直在哭,她的手一直掐到我的骨头里,在哀恸中用叙事的方式回忆着五爷爷生前的种种好,和她们作为子女的不知觉。最让我心疼的是她说她以为他们之间还有很多时间的,忽然就没有了,忽然就没有了呀,你知道吗?
看着五爷爷安详的模样,其实我们都知道,死亡没有那么可怕,可怕的是离别。可怕的是我们自己心里的暗暗害怕,这些都说明,爸爸妈妈真的老了,离别的日子,隐隐约约可以看到了,而更可怕的是父母自己也意识到了。父亲他买回来给我们吃的鱼更大,他将藏着掖着几十年的工资卡密码在晚餐桌上宣布了。父母和子女之间的深情,自孩子幼年而始,经历了一长段的麻木期之后,又在他们晚年,被召唤出来,它岌岌可危,摧枯拉朽,炽热如火却又隐忍不发。
那么,让那些充斥着报纸和电视的保健品广告,来得更猛烈些吧。我感激它们,使我曾经如太阳活力四射的父亲,在晚年放下一切雄心和梦想,一切奔波与劳碌,尘埃落定地,做着唯一一个梦——健康的梦。一个孤独的人,是可以通达和超脱的,但是一个父亲,一个丈夫,他总要未雨绸缪,想着将离别的日子推远一点,再推远一点。
我耐心地等待十点钟的到来,一切如表象般圆满。
(选自《散文》2013年第3期,有删改)
阅读上面的文字,按要求回答下列各题。
1.请简要分析父亲这一形象。
答:
2.第六自然段中的画线句有何作用,请简要分析。
答:
3.本文多次采用对比手法,请找出其中的三处。
答:
4.试探究文末“我耐心地等待十点钟的到来,一切如表象般圆满”一句所表达的丰富情感。
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