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圣陶
文艺作品往往不是倾箱倒箧地说的,说出来的只是一部分罢了,还有一部分谓言外之意,弦外之音。没有说出来,必须驱遣我们的想象,才能够领会它。如果拘于有迹象的文字,而抛荒了言外之意,弦外之音,至多只能鉴赏一半,有时连一半也鉴赏不到,因为那没有说出来的一部分反而是至关重要的一部分。
这一回不说“言外”而说“言内”,这就是语言文字本身所有的意义和情味。如果对于语言文字的意义和情味不很了了,那就如入宝山空手回,结果将一无所得。
审慎的作家写作,往往斟酌又斟酌,修改又修改,一字一句都不肯随便。无非要找到一些语言文字,意义和情味同他的旨趣恰相贴合,使他的作品真能表达他的旨趣。我们固然不能说所有的文艺作品都能做到这样,可是我们可以说,凡是出色的文艺作品,语言文字必然是作者的旨趣的最贴合的符号。
作者的努力既是从旨趣到符号,读者的努力自然是从符号到旨趣。读者若不能透彻地了解语言文字的意义和情味,那就只看见徒有迹象的死板板的符号,怎么能接近作者的旨趣呢?所以,还得从透彻地了解语言文字入手。这件事看来似乎浅近,但这是最基本的。基本没有弄好,任何高妙的话都谈不到。
我还知道有一些少年看书,遇到不很了了的地方就一眼帶过。他们自以为有一宗可靠的经验,只要多遇见几回,不很了了的自然就会了了。把不很了了的地方一眼带过,如果成了习惯,将永远不能够从阅读中得到多大益处。囫囵吞东西,哪能辨出真滋味来?文艺作品跟寻常读物不同,是非辨出真滋味来不可的。读者必须把握住语言文字的意义和情味,才有辨出真滋味来——也就是接近作者的旨趣的希望。
要了解语言文字,通常的办法是翻查字典辞典。这是不错的。但是现在许多少年仿佛有这样一种见解:翻查字典辞典只是国文课预习的事情,其他功课内就用不到,自动地阅读文艺作品当然更无需那样了。这种见解不免错误。产生这个错误不是没有缘由的。其一,除了国文教师以外,所有辅导少年的人都不曾督促少年去利用字典辞典。其二,现在还没有一种适于少年用的比较完善的字典辞典。虽然有这些缘由,但是从原则上说,无论什么人都该把字典辞典作为终身的伴侣,以便随时解决语言文字的疑难。字典辞典即使还不完善,能利用总比不利用好。
不过字典辞典的解释,无非取比照的或是说明的办法,究竟和原字原辞不会十分贴合。例如“踌躇”,解作“犹豫”,就是比照的办法;“情操”,解作“最复杂的感情,其发作由于精神的作用,就是爱美和尊重真理的感情”,就是说明的办法。完全不了解什么叫作“踌躇”,什么叫作“情操”的人看了这样的解释,自然能有所了解。但是在文章中间,该用“踌躇”的地方不能换上“犹豫”,该用“情操”的地方也不能拿说明的解释语去替代,可见从意义上、情味上说,原字原辞和字典辞典的解释必然多少有点距离。
不了解一个字一个词的意义和情味,单靠翻查字典辞典是不够的。必须在日常生活中随时留意,得到真实的经验,对于语言文字才会有正确丰富的了解力。换句话说,对于语言文字才会有灵敏的感觉。这种感觉通常叫作“语感”。
夏丏尊先生在一篇文章里讲到语感,有下面的一节说:
在语感敏锐的人的心里,“赤”不但解作红色,“夜”不但解作“昼”的反对吧。“田园”不但解作种菜的地方,“春雨”不但解作春天的雨吧。见了“新绿”二字,就会感到希望、少年的气概等等说不尽的旨趣;见了“落叶”二字,就会感到无常、寂寥等说不尽的意味吧。真的生活在此,真的文学也在此。
夏先生这篇文章提及的那些例子,如果单靠翻查字典,就得不到什么深切的语感。唯有从生活方面去体验,把生活所得的一点一点积聚起来,积聚得越多,了解就越深切。直到自己的语感和作者不相上下,那时候去鉴赏作品,就真能够接近作者的旨趣了。
譬如作者在作品中描写一个人从事劳动,末了说那个人“感到了健康的疲倦”,这是很生动很实感的说法。但是语感欠敏锐的人就不觉得这个说法的有味,他想:“疲倦就疲倦了,为什么加上‘健康的这个形容词呢?难道疲倦还有健康的和不健康的分别吗?”另外一个读者却不然了,他自己有过劳动的经验,觉得劳动后的疲倦确然和一味懒散所感到的疲倦不同:一是发慌的、兴奋的,一是萎缩的、萎靡的。前者虽然疲倦但有快感,后者却是四肢百骸都像消融了那样地不舒服。现在看见作者写着“健康的疲倦”不由得拍手称赏,以为“健康的”这个形容词真有分寸,真不可少,这当儿的疲倦必须称为“健康的疲倦”,才传达出那个人的实感,才引得起读者经历过的同样的实感。
这另外一个读者自然是语感敏锐的人了。他的语感为什么会敏锐?就在乎他有深切的生活体验,他知道同样叫作疲倦的有性质上的差别,他知道劳动后的疲倦怎样适合于“健康的”这个形容词。
看了上面的例子,可见要求语感的敏锐,不能单从语言文字上揣摩,而要把生活经验联系到语言文字上去。一个人即使不预备鉴赏文艺,也得训练语感,因为这于治事接物都有用处。
(选自《阅读与写作》,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