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怀往事

2017-05-31 08:40梦非
民族文学 2017年5期
关键词:神枪手酒鬼

梦非

这些事发生在一个叫马蜂寨的地方。以前,马蜂寨叫“麻风寨”,因寨前的山梁上生活着一位麻疯病人,死后就埋在自己屋里,一座黄土夯筑的残房孤立着,人称那里为“大麻疯梁子”。后来,人们移居山梁上建寨安家,称“麻风寨”。再后来,寨边的老树上住了一群马蜂,寨名又改为了“马蜂寨”。我出生时家里有一群羊,事件也就多半和羊相关了。

我从屋里出去收羊的时候,已是下午,火辣辣的太阳在显示了大半天的威武之后,开始躲进云层,浪一样涌起的白云和黑云重叠在一起,从西边向东边的天空浮游着,与太阳相会时,光芒便陷入云层,把半明半暗的光撒入大地,让山峦、草甸、丛林都进入了平和状态。

走出门,我看了看天,觉得一时半会还不会下雨,拿起一把弯刀,走到田野边的路上时,又砍了一根藤条,想收拾在田里偷食庄稼的“好吃嘴”。它是我放牧的羊群中最调皮也最懂事的一只,属头羊,聪明但喜欢占小便宜,时时溜进自己看准的菜地、玉米地,进去就悄悄地吃,直至食饱水足,才看看四周,等没有人时,又从草洞中钻出混入羊群里。然后,把角色转换为头羊,引领羊群踏着夕阳归去。

因为这样,“好吃嘴”便在羊群中得心应手,既得到了我的喜欢,又得到了羊群的认同,还时常能自己吃到不该吃的东西,日子过得很滋润。我对它又爱又恨,知道它有偷吃的癖好,又觉得它作为头羊非常称职,能把羊群团结在一起,该出圈时出圈,该回家时回家,让自己省了许多麻烦。我走到它时常出没的地方,见和平时一样,两只小羊站在生长着萝卜的田边,见到我时却没有逃跑,只是“咩、咩、咩”地叫着,感到很奇怪,它们是“好吃嘴”安排的哨兵,装出准备进田里偷吃的样子,但却不会钻过栅栏。我走过去对它们大声说:“干什么?还想耍花招,进去就打断你们的腿!”

但它们没有和往常一样逃离,只管对着栅栏后边的一丛蒿草不停地叫,我又走近几步,举起手中的藤条想打,才发现它们一脸悲伤,小眼里已流出了眼泪,觉得奇怪,问它们说:“干什么?有偷吃的想法也不行,不要无辜的样子,你们是帮凶,挨打也是应该的。”说时,很想一脚踢过去,但它们依旧面向田野站着,做出无辜的样子,只一个劲地叫。我看着田野,红萝卜正长在秋天中,绿茵茵的,只要含住向上拉扯,绿的叶和红的根都会拔出来,充满了无穷诱惑。我想,换成自己,也会控制不住想吃一口的。

我取消打它们的念头,又不知道它们为什么这样,便向它们看的地方看,发现并没有什么,前方只是一丛茂盛在栅栏后边的草,和往常一样,只是蒿蒿不时地抖动着。正出神,感觉裤脚被拉扯了一下,埋头一看,一只小羊正咬着我的裤腿使劲地扯着,扯一下,向抖动的蒿草丛望一下。随即,奇异的直觉突然涌起,心想,莫非“好吃嘴”出事了,拉开栅栏间的一道篱笆门,我走进田野,沿着栅栏搜索到蒿草丛中,见一团白色的东西倦缩在草里,浑身筛糠一样地抖动着。我赶紧扒开荒草,一看,正是“好吃嘴”,刚想给它一藤条,才看见它的一只角已被打断,一只眼也被打得像摔在地上的熟柿子,心里一惊。想,这是谁干的呢?它虽然经常下地偷吃,但还羊不至死,自己天天和它打交道,也是肯定了它的优点,宽容了它的缺点,觉得那是正常的,俗话说:“水太清则无鱼,羊至察则无友”了。它每天都会把羊群带回家就很不错了,“能羊”总会犯点错误吧!

看见我到了,它倚在栅栏上的身躯忽然像失去了依靠,一下滑到地上,身体抖动得更加厉害了,像一个受伤的孩子见到了自己的亲人,伤心得不能自己。我问:“怎么了?谁打的你?”它不语,只用一只眼可怜地看着我,如在乞求着什么。我心里一动,俯下身对它说:“不要怕,我带你去老中医那里!”说完伸出两只手,围住它的四肢,然后一搂抱在怀里,钻出栅栏,沿着延伸在绿草黄花间的小径,一路小跑到了老中医那里。

走进老中医院坝时,他正坐在一把铡刀前,左手紧握一把草药,右手握住铡刀柄,一上一下地切着,显得全神贯注。我走到他跟前,说:“老医生,救一下它!”声音破空而起,吓得他打了个寒战,抬头看见是我,说:“什么事,惊疯活扯的!”我回答说:“是羊,它被人打了,也不知道是什么人干的,下手真狠!”他听后,说:“还以为什么了不起的事,不就是好吃嘴挨了,救它干什么,死了倒好!”

我把羊放在地上,将他扶到旁边的椅子上坐着,然后坐到他刚才的位子上,一边帮他铡草药一边说:“你那颗慈悲心呢?还天天念佛,救羊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边说边用眼偷偷描他。老中医仍不动声色,过了一会儿,起身走到堂屋,裹一根兰花烟,又回到院坝里,坐下吐出一圈青烟,等它们散去后,才说:“对羊也这么好,怪不得还不找女人,想让它们做婆娘!”我说:“那是两回事,日久生情,何况我放了它们这么久,它还是头羊呢!”说完提起铡刀丢到墙角,很生气地看着他。

“哈哈哈!”老中医听后,当即大笑起来说:“世上虫蝼也是生命,何况羊呢?救吧,它以后再不会贪吃了!”说完走到旁边的偏房中,拿出一个木箱子,打开,取出里边的一卷白布和一瓶碘酒,又從身上抽出一根麻线放在板凳上说:“牵过来我看看!”我便把羊牵过去站在他前面,见羊很听话,也就不控制它了,说:“在这里,你看是用啥子打的?”

他看了一眼,说:“瓜娃儿,枪打的都看不出来。”边说边让我抓紧羊,说:“很疼的,它会乱跳!”羊却并不用我抓,自己坐在地上,用两只前腿蹬着地面,把头抬起来,做出配合的样子。老中医说:“日怪,比人还听话呢!快去端一盆清水。”我听后,到洗脸架上取下一只铜盆,跑到溪边端回一盆水放在他前边,他看一眼,也不理我,拿起一截白布放在水里弄湿,然后小心地清洗羊的眼睛和角。他一边擦拭,一边自言自语,也不知在说什么,我死死地瞪眼看着,怕羊乱跳,但它一动不动,只是浑身抖动着,到清洗完毕也没有叫一声。

洗完后,他说:“确实是枪打的,是两枪。”过一会儿又说:“玩的什么把戏,一枪就能打死的!”我凑上前看了一下,也觉得是枪打的,才想起出门前山野连响过两次枪声,还以为是有人打猎,结果打了头羊。正想说什么,老中医已用一把锯子将只有筋还连在一起的角锯断,在断处撒了许多白色药粉,又用白布包扎了起来。到清理眼睛时,羊叫了几声,过后又安静得如秋天的树,老中医清除完烂眼里的杂碎,撒上药粉,把半只眼包缠了起来。随后,他说:“行了,不会感染的,以后就叫它‘独角眼吧!”

我说:“谢谢老先生,连羊命也救,确实是慈悲为怀,愿老天增加你的阳寿!”说完,转身离开,出门时羊跟在后面,像我的影子。刚走出院坝,正转弯抹角,老中医跟随出来,站在院坝门口说:“这神枪手,真是神了!”听后,我才恍然大悟,心想,怎么就没想到呢!两枪打烂一角一眼,除了“神枪手”还会有谁?心里恨得痒痒的。

离开老中医,我带着羊走向羊群吃草的地方,才走没多远,一段弯弯路后边传来了咳嗽声,听声音有点熟悉,正猜想是谁,羊已惊跳起来,钻入路边的一道土坎下后,又藏到一丛黄连树中,抖动得连枝叶也在摇晃。很快,神枪手已在蒿草后边露出一颗脑袋,看到我站在路中,转过头说:“草木心,把羊看好,再到我家地头吃庄稼,就让其它羊也变成独角眼!”

说话间,神枪手已全部从蒿草后现了出来,手里提着一只野鸡,一杆明火枪背在背上,高大的身体健壮得像用圆木做成的人架子,走下来时竟没有脚步声。他以猎杀为主,透出一股杀气,深陷的两腮上石块一样高耸的颧骨,与额头间相连时,又塌陷成两个坑洼,一双眼按入坑里,成三角形,放射出一道寒光,光射出时,因被杂草一样的眉毛遮挡着,才让他看起来不致凶恶。我本能地退到路边,讨好地说:“是的,当然,你又上山打鸡了!”心想,哪天一定得报复一下。

神枪手名“山鹰”,据说是他老子和他老娘在一只苍鹰居住的岩洞里生的,故以“鹰”名之。他会走路便跟随老猎人混迹山野,十多岁已打得一手好枪,方圆百里的人都称他为“神枪手”。但神到什么程度却很少有人见识过,传说他已枪人合一,装填弹药时快得看不清他的手是如何动作的,只几秒就能完成从装火药到击发的过程。他的枪经过了改装,两枝枪管并排装在一起,可连发两枪,自称“土双响”,又经过了一百零八次较正,精准得像航天飞机上的仪器。他打枪时从不瞄准,只靠感觉,前后左右上下都可随意击发,枪管指向哪里,子弹就飞向哪里,猎物只要被瞄上,便根本没有活着的希望了。

因枪法好,打下的猎物多,神枪手把皮和麝香拿到市场出售,换到的钱很多,日子过得比寨里其他人都要富足。老爹老娘离世后,他一人逍遥于山野间,也不找女人成家立业,不知心里怀了什么心情。

秋叶开始变红的时候,神枪手背着皮口袋走出家门,牵着后山一条因崇拜他而投奔的黑狗,走出寨子后,又折而朝西,向老白岩走去,下午才走到落脚的岩窝。他把枪靠在岩壁上,生起大火,到路坎下的小溪里提回一壶水放在火边,拿起枪走出岩窝,到一片桦树木时,听见有响动,梭过去一看,一只贝母鸡正在一丛杂草前使劲地刨着,它双脚前后交替,掀起一阵阵尘土,鸡身摇摆得像踩脚踏车的人。神枪手在离它一百米的地方停下,把子弹换成铁砂,手才伸出去枪已“砰嘭”一声炸响,随即,干脆的声音向山野传去,又被山峰挡回,漫延在山谷間,轰轰然久久不去。

等火药燃烧的青烟散开,神枪手走过去,见鸡已栽在自己刨出的土坑里,弯下腰捡起来提在手上,并不再继续寻找,心想,够吃就行了,明天再说。他走回去把鸡直接剖开,用岩脚下的盐土包好,放在火灰中覆盖起来,拉开以前放置的一张野牛皮躺在上面,双手放在后脑下枕着,望着外面红艳艳的天,出起神来。天快黑时,他爬起来把鸡掏出,除去盐土,因毛已粘附在土中,一剥开便白晃晃的,像后山那个女人的身子。

神枪手把鸡放在石板上,正想撕下一腿,岩窝外突然响起了一声脆响,吓得他一惊,心想,是不是遇到鬼了,这么早就出来生事,也不怕用火柴头烧你。正想着,“叭”地又响了一声,像干柴被什么东西踩断了,他又一惊,站起来走到外面一看,隐约中已出现一个人影,感到奇怪,便大声问:“谁,不说就开枪了?”那人影并不管他,只往前走,快靠近时见他立在火光中,并没有真拿枪,仍不说话,埋着头走到他面前,又突然袭击似地一把将他抱住,头顶着他的脖子,才说:“我都不认识了,知道你今天会来!”。

人是后山女人,叫“串草鸡”,她说:“我猜出了你今天会到这里,就说要上山采药,赶来了!”说完走进岩窝,见鸡已烧好,高兴得扯下一只腿放到嘴里啃了起来,边啃又边从怀里摸出一瓶酒,递给他说:“喝一小半,不准醉!”

吃了半晌,俩人酒足鸡饱,到坎子下的溪边清洗了一番,回到岩窝里添了几根柴,在火势膨胀的热度中,倒在野牛皮上,像两根打架的蛇纠缠到小半夜才稍息下来。

过后,俩人却不睡,并排躺着看岩窝外的月色。时值中秋,月挂在天上,正好把光撒进岩窝里,照着他们的肌肤,闪耀光芒,光是银白色的,让人想到和神性有关的事情。外面是山和树,被月色朦胧着,隐约于静止的时空里,偶有三两声玉石鹰的叫声传来,把寂静衬托得更加浓厚。女人问:“你猜,我怎么知道你今天会到山上来?”他回答说:“不知道,你难道未卜先知!”过后又不再说话。不久,月移到了西边的天空,从岩窝前隐藏到了岩窝之上的山后,光线上移到东山的峰顶时,轻微的响动丛林中传了出来。

“多好的黑狗,比人还懂事!”过了很久,她才告知说,是他的黑狗报的信,它原本生活在串草鸡的寨子里,和神枪手相见后竟然一见如故,像她和他相见一样。黑狗跟着他逃离后,就在两个地方之间来回运动着,两边都不放弃,好似拜了一个干爹。前一天,它跑向山后找到串草鸡,用嘴含着她的裤腿扯了几下,又抬起头对着白岩叫了几声,叫时,还向山上走了几步。等她弄懂了它的意思,才高兴地弹跳了七八下,把一双狗眼笑得像豌豆一样。

第二天,在神枪手出发的时候,串草鸡也走向了前往白岩的路上,她走到一匹山梁上时,坐在松树下眺望,见岩窝里已冒出青烟,精神一振,心里酥麻起来,翻起身就走,赶到时已是黄昏。俩人在说中睡,在睡中说,天明后,共识已达成,觉得既然有缘,就干脆在一起过算了。串草鸡说:“还等个啥呢?赶紧打两个麝香作聘礼送去,我就跟着你了。”神枪手说:“也行,还有点离不开你了呢!”说完,他们又在野牛皮上翻滚了一番,才起来吹燃火,烧一个玉米面馍馍,坐在外面的草坪上吃。

吃完,神枪手背起枪,说:“走,打彩礼去!”话音才落,人已隐没到了树林中。他沿一条野兽踩出的小路向上爬去,到山梁上的草甸时,阳光正好,四周尽是秋色,浅黄色的草叶抖擞着,发出音乐般的声音,远处是层叠的峰峦,红叶灿烂,青松苍翠,白云悠悠,天高地远,空明澄鲜的秋景遍布山中,让人想到《秋声赋》里的句子。他坐在秋景中,放眼望去,白岩山高耸入云的峰峦已变得更加纯洁,乳白色的岩体如晶体般透彻,四周移着许多黑点,他一看,是野物在觅食,赶紧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把枪挟在腋窝下,便朝那些黑点走去。

走近后,他一抬头,发现一只麝香正在一座岩台边的草丛中,潜行于日渐枯黄的蒿草里,只露出一溜背,和四周的草色融在一起时,几乎难以发现。但神枪手天生是动物们的克星,一眼就看见了它,同时还评估出了麝香的重量,又想到了后山女人的丰腴,心里更加近切。他端起枪向前梭到一棵牛肋巴后,见它正埋头吃草,对准它的背部略下的草丛,一扣扳机,子弹即被一股火舌推着向前冲去,又钻入了麝的胸口。接着,它弹跳起来,有一丈多高,然后跌落在两块石头之间,卧在草叶上,像睡着的样子,只是胸膛上的伤口里流出的血,红艳艳地把草浸染得如鲜艳的花朵。

他走上去,把麝拖到一个坪台上,翻过身,抚摸了一下它的脸,等它的眼睛闭合起来后,掂了掂麝香的重量,感到满意,搭在肩膀上一手扶着,一手提着枪,转到陡峭的岩台下,又沿着林带边缘走,快到岩窝时,看到有一只火堂鸡,并不放下麝,抬手一枪,把它打倒在了草甸上。随后,神枪手把右手拇指和食指掐成圆,放进嘴里打出一个呼哨,不久,黑狗就赶来了,他用手一指,那斯便跑过去叼起鸡,走在返回的路上,神枪手跟在后边,只半个时辰,就走到了岩窝前。

“已有一半彩礼了,很大的,估计有七两,差点就是宝了。”神枪手把麝摔在地上说。“你才是宝!”串草鸡边答话边走出来,一看果然很大,心里也高兴起来,走过去端出一杯用山茶叶煮的茶水递给他,又在他脸上亲了一口。休息了一会儿,神枪手用吊刀子割下麝香,把四只腿分解后挂在岩壁上,内脏和其它杂物交给黑狗吃。串草鸡也不闲着,她走到溪边提回一鼎锅水,把鸡肉与麝肉煮在锅中,又到旁边挖出几根野当归放入里面。不久,肉香就充满了岩窝及附近的荒野。

两天后,神枪手又打到了第二只麝,他对串草鸡说:“再打一只就回去,麝香给你家两块,我们留一块,卖后好布置一下房子,总得让你好好地过吧!”但到第二天,雨开始下起来,绵绵的,落下时还带着许多凉意,俩人只好呆在岩窝里烤火睡觉,却并不无聊,觉得好耍还真的好不过人耍人。

耍到第七天,雨才过去,天放睛时高山上已覆盖着白雪,晶莹一片,清晨的阳光下到处都是一片雪霁风光。神枪手背上枪,对串草鸡说:“今天野物比前几天多,定能打个一二只!很快就回,天都冷了,还是回寨子暖和一些!”说完,喊上黑狗向西边一个叫黑松林的地方走去。走到时,林中已积着厚厚的白雪,他放出狗顺着一溜脚印搜寻,不久,它就兴奋地叫了起来。

神枪手立即给枪按上底火,朝狗叫的方向跑去,跨过一条溪赶到松林深处时,见狗坐在地上,对中一块突兀而起的大石包叫着,激动得声音都颤抖了起来。他几步跑到狗身边一望,石头上蹲着一只麝,很大,嘴唇上长出的牙有五寸长,弯弯的像两把镰刀,胯下一团麝香,硕大如一个金冠苹果。他心里一惊喜,浑身都激荡起来,正要举枪打去,却见那麝坐在石包上,两只前脚交叉着上下摆动,像人在作辑,感到很奇怪,勾住枪机的手迟疑不决起来。斗争了一刻思想,他才说服自己所见的是错觉,手指用力向枪机压去,正在击发时,从石包下窜出一只松鼠,直接撞在他的脚杆上,弄得脚杆一闪,枪口上抬,子弹打向天空,震落了一片雪。麝当即吓得冲天而起,从石包上飞下后,又向林中逃去,他看着它飞速逃去的身影,发现麝是站着跑的,人一样纵跳着,隐入到松树后面时,狗也没有去追,显得很害怕,瑟缩着发出了呜呜的声音。

他很不安,想起以前遇到类似的事情时,都不是好兆头,决定见好就收,转身返回岩窝,把事情向串草鸡说了,收拾好东西,看天色尚早,俩人一狗顺着弯曲的小径,向山下的寨子走去了。

回到寨子,神枪手休息了一晚,第二天便带着麝香,走到山后串草鸡家所在的寨子,把麝香交给她爹说:“你的女儿我要了!不需要嫁妆也不管其他习俗了!”得到同意后,他带着她老娘给串草鸡的一只银圈子,连夜赶回,和她过起了夫妻生活。

这些多是十九年前的事情。现在,他们的女儿马白翎已有十八岁,像她老娘串草鸡一样漂亮风骚,我见到一次就会失眠一次。心想,他老爹打伤了我的头羊,得算账,反正又娶不到她,不如报复一下来得痛快。正思想,羊吃草的一片杨柳树后钻出一人,对我说:“草木心,又在和羊对话了,不要放羊把自己也放成羊了!”我一看,是酒鬼白干,回敬说:“又去喝马尿了,不要哪天自己也变成尿,让羊屙在草里做肥料!”他听后,也不生气,反而高兴得疯癫疯癫地摇起走了。

酒鬼名“白干”,据说,他生下来就喜欢喝酒,老娘坐月子的时候,总天天哭个不停,手脚乱蹬,弄得人无法睡觉,用许多办法也无济于事,只好把裤子倒挂在床头上。满月那天,因做“月酒”,他老娘累得不行,一心想睡觉,他却不停地哭着,声音洪亮,气得她一个跟斗翻起来,从装有红糖酒的罐子里抽出用来吸酒的麦草管,沾几滴喂到了他的小嘴里。才喂一下,他就做出很受用的样子,咂叭着嘴笑了起来,她一见,干脆又喂了几次,转过身把麦管插回罐子时,才转过头,他已睡着了。

此后,只要他哭,他老娘就给他喂酒,事情传出,大家都觉得奇异,老中医说:“给他取名白干吧!”于是,酒鬼有了“白干”的名字,喝到三十八岁,大家就只记得他叫“酒鬼”了。

酒鬼遇到我时,才从五里外的斗芽口返回,他去做了几天帮闲,那里有人结婚办喜事,他去帮忙打杂,目的只为喝到足够多的酒。离開我后,酒鬼走到寨子边一个平坝上,坝子边有一所学校,门关着,学生早已放学归家,酒劲冲上来,直入脑门,他想睡,转几圈看到旁边的厕所门开着,踩着平时走习惯了的路走过去钻入里面,门却没有钻错,是男厕所。进去后,酒鬼觉得不错,像是自己的家,一头倒在尿槽与蹲位之间的地板上,睡起觉来。

天黑下来时,酒鬼从睡梦中醒来,人已清醒不少,发现自己睡在厕所里后,想坐起来,但撑了半晌都没有成功,心想,反正没人看见,再躺一会儿等头不昏眼不花再起来回去也不迟。他翻过身,变成侧卧的姿势,觉得不舒服,又伸手拿一块砖垫在头下,迷迷糊糊地睡了起来,一入睡就梦见了自己正在喝酒。梦里,他坐在一个老人的生日宴席上,他和几个人凑成一桌,吆五喊六,喝了半晌,有人已醉,其中一人站起来说:“来,祝老太婆万寿无疆,福满乾坤爹满门!”话才说完,老人的儿子已大怒,举起酒壶就摔在了地上。接着,“叭”的一声碎响,吓得他一惊,他醒过来,发现仍睡在厕所里,独自笑了一下,刚想爬起来,听到隔壁传来了响动声,以为是老鼠,坐起来后,发现隔板有个节疤脱落后留下的洞,正好有一只眼睛大小。

酒鬼悄悄梭过去,把右眼放在节疤洞上一看,眼前出现了一片白晃晃的屁股,丰腴得像熟透的水蜜桃,心一激荡,便忘我地看着,到她起身扎上裤子转过身,才发现是串草鸡,更加精神起来,只管专注地看,边看边想象她的其他部位。串草鸡是晚饭后散步经过学校时,突然感到内急才到厕所的,她走进去,一盏十五瓦的灯泡散发出昏暗的光,刚踏上蹲位,就碰掉了一块不知谁放在隔板栏上的砖,它落进酒鬼梦里,又变成了酒壶摔碎的声音。

正要离去,串草鸡一回头,发现结疤洞里好像有东西在动,还发出了微弱的光,就走近几步细看,发现是一只眼。心想,可能是狗吧,它也喜欢看人的屁股,又觉得不对劲,应该是人。她不再动半点声色,装出在地上找东西的样子,又认真观察了一番,觉得自己的判断无比正确,随即心生一计,自言自语说:“日怪,怎么又想屙了。”边说边做出解裤带的样子。酒鬼在那边,本想悄悄脱身,见她又要脱,便继续死死地盯着,出神到了发呆的状态。串草鸡转过身,露出半边屁股,从包里取出一只刚好带在身上,她女儿马白翎读书用的钢笔,取下笔套和套洞,把笔尖对准洞口,捏着墨水袋一用力,墨水就朝嵌在洞里的眼睛喷了过去。接着,那人喊一声“瞎了”,急促地向门外跑去,脚步十分混乱。

回到家里,串草鸡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好,她想,看就看吧,看了也白看,就把事情和神枪手说了,他也只是笑了笑,并未发表什么观点,说;“睡吧!明早去查看一下是谁,以后好防着点!”然后把她拉到床上,做了半夜事情。

酒鬼回到和厕所破败得差不多的家,躺到放在火塘边的一张羊皮上,也不生火,脑子里全是串草鸡那片雪白。正妄想,眼睛开始疼痛起来,才想起好像被她喷了什么,走到水缸前掏出一盆水洗了半天,发现水是蓝色的,但不知是什么,感到好受一些后,不再管它,又找出剩下的半瓶酒,躺在羊皮上慢慢地喝,把身体喝出了神仙的感觉。只是,他不知道那不是一般的墨水,是蓝墨精,青蓝色,很难清洗掉。

第二天,酒鬼走出大门,一只眼蓝汪汪的,他本想走大路到另一个寨子帮闲,那里将举行一场婚礼,因害怕遇见串草鸡,走到寨口后,他拐了个弯,转到田间的小路上。走完几百米后,他跳下一道田坎,心想,这下不会遇见了,但落地时一抬头,立即就惊得张开嘴便未能再合起来。原来,许多最不想发生的事往往偏要发生,酒鬼落地时,串草鸡和神枪手正站在地边,身上还背着枪,吓得他语无伦次地打招呼说:“是你们,我去外边找酒喝!”说话时,他用手捂着右眼,串草鸡感到怀疑后,使出一计,惊叫着对他说:“你脑壳上有毛虫!”吓得他本能地用右手一拍,把青蓝色的眼暴露了出来。

证实后,她并不说什么,只看着酒鬼笑,神枪手感到很奇怪,问:“把眼睛都喝蓝了,还要去喝!”吓得酒鬼“喏喏喏”地搪塞着,退到田边一溜烟跑了。神枪手没有追究蓝眼睛产生的原因,和串草鸡一起向家里走去,路上,她反而忍不住把事情说了。神枪手一听,感到非常愤怒,心想,其他人看了并沒有什么,被那醉眼瞧半天,就太失身份了,一定得找个机会收拾他。但不说出来,装出无事的样子回去后,他喊出黑狗,到山上打猎去了。

过了三天,酒鬼从外面回来,好似活该要出事,他走到寨边,看见一些人在一口水塘边聚会,走过去宣传说:“那家人真气派,酒好喝得不得了。”众人不答话,只管看着他,像感兴趣的样子,他受到鼓励,带着酒意越说越激动,不小心说出了在厕所看串草鸡的事。众人一听,精神突振,还想追根究底一番,见神枪手带着黑狗转过弯径直走了过来,都不再吱声。酒鬼却未看见,他说:“那算什么,天下屁股一般白,只是、只是……”

“只是”了一会儿,酒鬼才收住嘴,正等他说下文的人一看,神枪手已站在他面前,说:“我也想听听,说嘛!”他说:“没有了,没有了!”说话时心里已开始发虚,转身正想走,黑狗已跳过去,死死地咬住了他的裤脚,酒鬼受到惊吓,本能地一脚踢去,正中黑狗的嘴,它一步跳开,躲到神枪手背后夸张地叫着。神枪手见狗很痛苦,把枪往背上一挎,冲过去一把抓住酒鬼,说:“连我的狗也敢看!”说话间,已抓小鸡一样提起他,又一使劲扔到了水塘里。然后,他拍了拍手说:“醒一下酒,免得以后还乱来!”并不管他还在水里挣扎,转身回去了。

众人见他走后,才回过神,一起跑到水边,把酒鬼从泥水中拖了出来,说:“快回去把湿衣服脱了,会感冒的!”又说,怎么不能敢看他的狗呢,好像他把婆娘说成了狗,也是的,谁受得了自己婆娘的屁股被人看了。

酒鬼回到屋子,浑身发着抖,他一边恨恨地说:“不就看了一下,至于这样吗!”一边烧燃大火,脱去湿衣服,坐在火边把羊皮揭起来披在身上,半夜时,他发起烧来,摆子打得连房子都抖起来了。抖到天明,他嘴巴起满水泡,浑身无力,挪到门外求助时,我正好放羊经过,看到他,惊问:“喝到歪酒了!”听他说完事由,我说:“你等一等,过一会儿就回来帮你!”随后,我把羊赶到山上,转身走到老中医那里,要了一服中药,又走回酒鬼的房子里,生起火把药煎好,倒进一只土碗中,给他喝下,说:“老医生说了,喝下药就睡,出完汗就会好。”说完,我走出门,赶到羊吃草的地方时,见头羊“独角眼”正在路口等我,另一只眼好像在流泪,心里一疼,又一次坚定了报“羊仇”的决心。

酒鬼白干和我是因为一个共同的目标走到一起的,想报复神枪手又没有报复的能力时,不约而同地都产生了寻找同盟军的想法。我们想,找谁呢?寨子中对神枪手都是有好感的,每一家人都吃过他送的不少野物肉,得寻找一个对他不满的人。这天,我怀着别样的心情走到山坡上的草坪中躺下,伸出右手抚摸着独角眼的头,正很亲密地和它交谈着,酒鬼突然走到眼前说:“草木心,那么亲密,和羊成亲算了。”我见是他,坐起来说:“走开,找酒喝去。”做出不想理他的样子。酒鬼并不走开,坐到羊的另一边看了看我,散发出的酒气立即迎面袭来,让我心里发翻。

我说:“有事赶紧讲,没事赶紧离开!”他仍不生气,在衣服包里掏了半天,找出半根香烟点燃,吐出一口青烟,问:“你不想整一下猎人的冤枉?”我说:“要整你整,我又打不赢他,连枪都没打过!”他说:“用其他办法,我想好了,像安套子套獐子一样套他!”接着,又把具体设想说了一番。我极为认真地听后,觉得方案可行,对他说:“算我帮你,去作准备吧!”准备其实很简单,只需要一根钢丝绳,关键是选择整冤枉的地点。

过了两天,酒鬼准备好钢丝绳后,走来说:“弄好了,在什么地方下套呢!”我说:“急啥子!”心里仍犹豫不决,又拖了一个多月,才下决心动手,觉得那只不过是整一下冤枉而已,整就整吧,羊仇终是要报的。下手的时间定在初冬,神枪手一到冬季就会时常上山打猎,出寨就一条路,到半山一座梁子后,才分成三条,分别通往白岩、牛场和桦木坪,我把羊放到山上,让独角眼守在路口,不准其他羊提前回去偷吃地里的白菜。酒鬼很积极,我到时已在路口等。

会合后,我们向山上走去,在三岔口寻找合适位置,经过慎重分析,决定把套下在通往白岩的路上,其间树木森森,路窄如羊肠,不可能绕过去。整冤枉是很讲究的事情,只能针对被整的人,如果把套下好后不管,就可能整到别人,那是不行的,属“犯忌”。我和酒鬼侦查了很久,发现神枪手走到岔路时会改变主意,谁也不会知道他会去哪里,只有枪声传出后,才知道他所在的大概位置。于是,我们决定继续潜伏侦查。

接下来一段时间,因侦查的事,我很早把羊赶出圈门,到它们活动的地方后,对独角眼交待一番,又向“三岔路”走,到时,酒鬼已等在路边,见我到了,也不说话,按计划藏在路边的一块石包后,不久,神枪手就走了上来。他走到“三岔路”口后,站在三条路前,像思考着什么问题,过半晌,迈步向牛场走了上去。我们埋伏一个月,他都没有到白岩去,眼看冬至快到了,大雪压下来后,到白岩将会更难走。

冬至时,我想,再去试一下,如他还不去白岩就算了,可能整不了他,一早出门后,又和酒鬼埋伏在原地等。不久,神枪手到了,黑狗走在前边,好像发觉了什么一样,对着石包叫了几声,又绕过来看,见是熟人,没有继续纠缠,摇着尾巴跑回主人身边,显得骚动不安起来。神枪手站了一会儿,开始迈开大步向通往白岩的路走去,我们一见,心立刻跳到了嗓子眼里,紧张与激动得做了好几个深呼吸。

等他走远后,我们跳到下套的地方确定了位置,又钻进一个巨大的岩洞里躺在树叶上,我说:“等到了下午才能安放,怕伤到其他人。”睡到太阳快落山时,酒鬼说:“没有其他人会经过了,快!”走到选好的地点,我把钢丝绳扎在一根木棍上,然后在路中一处很高、由几块石头组成的坎子边,把一米长的木棍像打楔子一样钉入土里。然后,把钢丝绳编成向前钭伸出去的活套,圈口正对着返回的路。安好后,我见钢丝绳的颜色和落叶一样,很难在林中昏暗的光线里发现,心里有了十拿九稳的把握,并再次紧张与激动起来,和酒鬼分手后,一路小跑,赶着羊回到了寨子中。

第二天清晨,我还在睡梦中,寨子已喧闹起来,正想确认发生了什么事,屋外已有人大声通知其他人说:“快去看看,神枪手被整冤枉了,正在老中医那里抢救……”话音才落,我已惊弹起来,飞速穿好衣服跳出门向老中医家赶,心里害怕得如遇到了九级大地震。赶到老中医房前,院坝里已一片杂乱,各类声音此起彼伏,我悄悄梭进大门,正听见一人说:“谁干的,冤枉也不能这么整!查出来开除寨籍,从山门赶出去。”伴随他说话的节奏和众人附和的声音,自己的心跳得像混乱的鼓点。我偷偷朝坐躺在木椅子上的神枪手望去,见他的右眼仍在流血,吓得赶紧缩回人群里后,又退到墙角边,坐在了一块石头上。

正害怕,酒鬼白干来了,见我坐在墙角里,也退缩过来蹲下说:“装出没事的样子,沉住气,害怕就喝二两老白干!”说完,只管把一双醉眼朝人群里瞅。那边,老中医和几个帮手正忙碌着,把神枪手放在一根用来杀猪的长板凳上,叫他的女儿马白翎用水清洗。血洗干净后,老中医埋下头一看,吃惊地说:“眼没了,伤得很重!”见他痛得厉害,又走进房中,拿出一瓶用祖传秘方泡制的“麻服汤”,给他喝了半杯。

不久,神枪手安静下来,像睡着一样,马白翎以为他死了,呼天抢地地哭,中医说:“哭什么,麻醉了!”又说,大家站远些,五米内不准靠近,“串草雞,把你男人抱住,也是的,和猎人天天睡觉,还怕血!”随后,他不再说话,小心地清理着神枪手的伤口。过了两个时辰,见眼眶里的杂质已清理完毕,又按入一眼窝中药粉,用纱布包好,把神枪手扶起来,放到椅子上头靠着椅圈休息。随即,老中医走回屋内,洗了手,到药房抓好三副药,提在手上走出房门,一边交给串草鸡一边说:“煮后给他服下,一天三次,一副喝三天,三三关九,就不会感染了!”说完,也不收马白翎递过来的钱,手背在身后,踱着方步返回屋里去了。

神枪手被人扶着离开后,人群也向外退去,我缩在后面,与酒鬼一前一后梭出院坝,走到那天他被丢进水塘的草坪上时,黑狗突然冲向我们并做出了撕咬的样子,吓得我和酒鬼立即爬上了路边的一棵核桃树。黑狗够不着,站在树下,抬起前腿做了一个警告的“脚势”,又大叫了两声,才愤愤地离开。我说:“赶紧下去跑开,说不定还会回来,它可能已知道是我们干的,那天就在石包后看到过我俩!”说毕,我梭下树正要转身离开,马白翎已站在身后,背着她爹的枪盯着我看,却不理酒鬼,看半天又不说话,我很快就被看得汗毛飞炸起来,说:“看什么,我又不做你男人!”但她仍不理我,到离开时才说了句:“走着瞧,我知道该怎么办!”

我盯着马白翎背枪的背影,发现她高挑的身体走出了一片妖娆,纤细健美,又像山雀般丰腴,一条独辫子吊在背上,辫梢正好搭在饱满的屁股上,伴随走动的节奏,一弹一弹地尽是诱惑。我想,平时没有仔细注意过她,原来她是山野中的秀色,和她迟早定会有事情发生,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见她已拐过弯消失在冬日的苍茫里,我向前走去,刚到一堵墙边,酒鬼突然从墙后跳了出来,又吓得我一惊,赶紧说:“走远点,协作结束,各人看运气!”他说:“谁在等你,我是怕那女娃动枪,想救你!”说完,又说瘾发了,要找酒去,迈着醉步走向了出寨的山门。

我一人回到屋子,用白开水泡了一海碗玉米饭,又从坛里捞出三匹莲花白咸菜放在碗里,一口气吃完后,把羊赶出圈门, 出寨子时,一群人已聚在一起,议论和推理着事件的来龙去脉。我不理他们,独角眼在前面带路,我走在后面压阵,快通过时,一人开玩笑说:“嗨,草木心,你那羊婆很贤惠哟,把路带得比人都好!”我说:“少管!”加快脚步向高山上走去了。

过了十多天,已服完九天中药的神枪手清醒过来,他的眼睛并未感染,也没有影响到左眼的视力。取下纱布后,但右眼深陷了一个眶,很吓人,和我的羊一样,他自己也觉得不好看,说:“可能会吓着别人,得处理一下!”走到寨中一个皮匠那里,量眼订制了一只松鼠皮眼障,戴上后反而增加了不少猎人的威严。此后,他没事便走出去,和人讲那天的事情,日子一久,就形成了完整的过程。

那天,神枪手走到白岩,发现离岩窝不远的松林中有一只麂子后,他让狗藏起来,自己潜伏到离它五百多米的一座梁子后躺着。等到下午,麂子走到了离他约三百米的地方,凭感觉可以击杀时,他把枪从石头上伸出去,稍一瞄准,“嘭”的一声枪已打响。那麂子一惊,瞬间弹跳起来,正想带伤凭空越过前面的树枝,又一枪已紧接着响起,子弹如流星一样飞奔而去,钻入了它的右眼,麂子一缩,从空中落到了地上。

他跳下去,把麂子搭在背上,到岩窝里休息了半晌,才背着猎物下山,走到我们安放套子的地方时,太阳已落到山后,林中变得一片昏暗。他迈开大步,感觉良好地正走着,左脚却已被什么东西死死套住,脚下一绊,没能收住前冲的惯性,一跟斗栽了出去。摔倒时,他因脚被套牢,麂子瞬间就丢出了几米远,身体也头朝路坎下跌去,触地时右眼正好被截在一根小树桩上,当即疼得昏了过去。醒来后,见已至深夜,黑狗又不在身边,脚被拴着,身子抬不起来,也无法解开钢丝,只好吊着。不久,黑狗带着寨人赶到,将他直接弄到了老中医那里。

经过很简单,后果很严重,我和酒鬼原本只想让他摔一跤,最多算干了一次恶作剧而已,寨中很多人都遇到过,并不追究,只当是哪家小孩调皮而已,弄成这样,自己已感到理亏。心想,只好应对了,死不承认,看怎么的。但在人们面前,还是心虚得要命。

我和神枪手的关系其实不是和他直接对立形成的,是和他的女儿马白翎发生的,一开始我们就如一对冤家,弄得风声鹤唳。

整猎人的事件一直在冬天的闲暇中发酵,我本以为对它的关注度会随着时间的流逝消失,但事与愿违,随着神枪手的康复,事态反而在一天天加剧,让人无所适从,到了临近年关的时候,又催生出了新的动因。我走到寨子中,遇见的人突然用含了恨的目光看我,经过时也指指点点。除夕前一天,我赶着羊群走向收割后的庄稼地,发现遇到的人已变得充满愤怒,我觉得问题有些严重,主动问他们:“干什么?我又不是罪人!”说完想走,一人说:“还不是罪人,过年的菜根子(野物肉)都没吃的了!”说话时带着深仇大恨。

过后,我思索半晌,才发现他们的愤怒是有理由的,一是农闲,所谓“无事生非”;一是每年春节神枪手都会打回许多野物,把肉分给大家。他受伤后,一时无法用另一只眼瞄准,很难打到野物,大家便没有了菜根子吃。闲加上失去了既得的好处,便引发出了人们对事件的追责,我走入人群时,就发现他们都不約而同地把矛头指向了我。我说:“看羊去了!”边说边走向山中,但才到羊吃草的草坪下,马白翎已从一株树后跳了出来,站在我前边说:“我知道是你,不要抵赖,早晚会和你算账的!”

随后,她像幽灵一样跟着我,一路不停地骂,她说:“最毒莫过妇人心,我看是莫过男子心,不就一只羊嘛,谁让它下地偷吃我家的庄稼,一次二次,它反倒觉得我们好欺负似的,为什么不去吃别家的,我爹有枪不用,不是拿的烧火棍了……”我听了一路,终忍无可忍,问:“凭什么说是我,还有酒鬼怎么不去骂?”说完,自知失语,心想,怎么就不打自招了呢!正后悔,她又说:“骂你是看得起你,那酒鬼,骂了也白骂!”说完,喘了几口气,坐在一根横伸在路上的树根上,用手撑住下巴,不再出声,样子娇憨得如山岩上的野百合。

我见她正低头整理鞋带,转身便走,刚走出几步,她又在背后喊叫着说:“草木心,你还真以为自己没心吗?这么大个女子在眼前,还敢悄悄溜走。”我转过头,但并不停下脚步,说:“想走就走,路又不是你家的!”也不理她,只管朝羊吃草的地方走去。走到后,见羊群很安详,独角眼把双腿搭在一棵树上,专心地吃着叶子,因只有一只眼,脚时常搭错地方,几次都差点掉下树来。我想,那神枪手可能也一样,看什么都是半边了,还打什么猎!正想着,马白翎又到了,立在旁边,双手叉在腰里,瞪着我说:“干什么,和羊说话也不和我说话?”边说边在旁边的一棵树前坐了下来。

“草木心,你也坐下!”见我想走,马白翎喊道。我看不是事,便坐在不远的另一棵树下,坐下时被藏在草丛中的牛扎口一锥,痛得抽了口冷气,还未来得及调整好情绪,她又开炮似地轰炸了起来。我偷眼看着她,见正瞅着我,她思考了一下,又说:“羊眼和人眼的事,是不能比的,我爹是什么人,神枪手,打星星就不会打到月亮,现在倒好,用左眼瞄准,打出的子弹总偏向一方,十枪只能打中三枪了,还让人怎么活?”我听后,觉得应做些适当反击,回敬说:“羊还断了只角呢!他开了两枪!”她说:“两枪都没有要它的命,说明了什么,他是慈悲的,你呢!坏了规矩,把玩笑变成伤人的损招,雷打不死的!”

我最怕人说“死”字,生起气来,跳过去想揍她。马白翎一见,也跳起来说:“想打人,说明你在垂死挣扎了,想不承认都不行,黑狗早就说了,它从钢丝绳上的气味知道了你们的气味,要不是爹劝阻,早咬死你俩个瓜娃子了!”听她骂完,我背后开始发凉,说:“我又没说不是我,骂了一天,也该休息了吧,烦死了!”她说:“我都不烦,他还打断了你那羊婆娘的一只角,你莫非还要弄断他的一条腿,我是认定你了,骂不惊人死不休!”我边听边想,这下好了,找了个骂挨,见她在思考接下来骂什么,就箭一样射到一丛蒿草后,逃向了另一片树林。她一看,赶紧喊道:“草木心,站住,跑得脱初一跑不脱初五。”见我并不停留,才起身顺手拖一根杨柳柴,小跑着回家去了。

骂过几天,已是大年初二,在清晨就想起了拜年的鞭炮声,我觉得该主动一点,准备好敲开冻土挖出的两根山药,一窝鸡蛋,三两虫草,装在篮子里提着,一早走到神枪手家门前,徘徊了半晌,把头伸进去看时,他正坐在火塘边,抱着一只壶喝茶,怯怯的又不敢进去,正想后退,黑狗却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立在我身后,“哄”地叫了一声,吓得我差点向前栽去。

神枪声听到狗叫,抬头见是我,大声招呼说:“草木心,进来,怕什么,丫头去拜年了!”我想,他肯定知道她在骂我,走进去说:“叔,新年好,给你拜年了!”他笑眯眯的,说:“都好,这孩子也是的,就认死理,过了就算了,以后可不能这样,会出事的!”他并不认为已经出事,看来已原谅我,心里一高兴,把礼品拿出来放在八仙桌上说:“那我回去了!”

走出他家,门口正碰见马白翎从外面回来,她一见我,把嘴咂得像着了魔似的,问:“干什么,还想整我?”说完,又直愣愣地盯着我说:“草木心,少打鬼主意!我不会原谅你的!”听她骂人时,我发现她穿着棉衣,把自己裹得像水桶,心想,她可是一只胖小鳥。

过完大年十五,我放羊到山中,她又跟在后面,像我的影子,一路骂个不停,久了,听骂的人和骂人的人都像成了习惯。继续骂了两个月,已到谷雨,天刚亮我就把羊赶出圈门向山野走,但才出寨子,马白翎已双手抱在怀中,像抬着自己一对丰盈的胸脯。她让独角眼带领群羊走过去后,在我经过时一把拉住说:“不要希望我停下来,我会跟在你后面,骂人到死!”随后,她仍像影子一样紧跟在后,骂骂咧咧地和我一路走着。

又骂了五个月共一百五十天后,时令已至夏季,绿树成荫,到处一片生机盎然,连羊群也开始了骚动。走到桦树林中,感到空气都是绿色的,便坐下来,听她重复往日的骂声,到听不下去时,我说:“够了,你爹都说不是事,你想要干什么?”她一听,激动起来,说:“你终于开腔了,不干什么,骂习惯了,不骂觉得心里慌!”说完,她不再继续骂,开始用另一种温馨的眼神看我,脸上是少女约会时,羞涩与期望并存的表情。我觉得意外,怎么可能雨才下完,就天晴了呢,便出神地看她,见脱下冬装后,她只穿了件长单衣,把一个含苞欲放的身体裹在里面,像浑身都充满了弹性似的。心想,她会不会像其他女子一样在唱“空城计”呢!因生活不富足,每到夏天,她们就在外面套一件长衫,裤子因全是破洞,成了穿在身上的象征。

想时,心里冲动起来,觉得骂挨了这么久,干脆再让她打一次算了,便伸出手把她抱住摔倒在地,见没反抗,又死死搂着,像抱着一床棉花被。她稳定了一会儿,才喘着气说:“到此为止,怎么能这样呢?”又说,骂到一定的时候,原来也会生出好感,不骂反而觉得心里空空的。我说:“也是,不听你骂也不习惯了!”说时,她把手搭过来绕住我的脖子,嘴对着耳朵说:“这就好了,骂和不骂都不会结下仇恨,爹也是这样想的。”

傍晚,我们一起下山,羊群在前,独角眼走得昂首挺胸,一只眼盯着山路,竟应对自如,羊脸含着笑。

挨骂变成了享受后,不久,日子已到深秋,山野开始燃烧起来,我把羊赶到田边,因有栅栏拦着和独角眼管理,便跟着神枪手到山梁后练枪,他说:“又不能教女娃子,总不能失传吧,干脆教你,如不出意外,你会是半个儿的!”练枪的地点在寨子后的山梁上,我们走到时,一群山鸡正在觅食,他举枪打过去,却只飞起了几根鸡毛,鸡“哄”的一声散开了,他说:“真不行了,命中率已减少大半,一只眼和两只眼的区别还真大,只好把技艺传给你了!”接着又说,那天也不是真想打羊,它太聪明,总是利用作为头羊的职务假公济私,经常偷吃地里的庄稼白菜,不教训一下,是不会像今天这样听话的。

说完,他开始讲解打枪的要领,说:“打枪主要是靠感觉,并没有什么技巧,熟练就行,打多了自然就会。当然,也不是谁都可以打好,和开枪不同,枪谁都能打响,但不是谁都能打中,得先用眼瞄,直到盯得所看的目标变大。”说完,他顺着梁子上一溜长草坪走到约一百五十米远的地方,把一枚小铜钱吊在树枝上,又走回来,竖起右手的大拇指,把手臂向前伸直,用左眼对着,目光越过指尖时,刚好与铜钱成了“三点一线”。

做过几次示范后,他说:“不要指望一开始就用枪瞄,我老子就是这么教我的,像这样先盯,死死的,姿势可以变化,卧、坐、站、跪、蹲都可以,但眼睛不能离开所瞄之物。”说完,提起枪顺着山梁向高山顶走去。等他走远后,我半跪在草坪上,像他教的样子望去,找半天才找到铜钱,越过指尖的目光里,它小得像一只吊在丝线上的黑蜘蛛,迷迷糊糊的,就一个小黑点。我努力把它和指尖保持在一条线上,只一会儿,眼睛已酸痛起来。心想,这算什么练枪,只能算练手。边想边躺下把双手枕在脑后向天上望去,蓝天下几片白云正向西边飘去,云下是一只鹰,划出好看的弧形,很快又一溜烟射入了云天之外。

“硬是讨骂的!”正出神入化,脑后响起一声喊,惊得我条件反射般坐起来,见是她,不满地说:“真像马白翎,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说话间,旁边一棵生姜树上,一只马白翎正停在树枝上,一身灰白,比麻雀大的鸟身肉嘟嘟的,但不臃肿,反让人产生出健硕的感觉,它将嘴向前伸出,“喳喳喳”地欢叫得如做了个“杠上花”。我又说:“看,就这样子!”她恨我一眼,坐在一张石板上,见我又瞄起了铜钱,说:“你是麻雀掉在米筐里了,这倒好,弄瞎了老子的一只眼,却成了他的徒弟,真是日怪,天下还有这等好事!”又说,草木心,看这名字,也不知是怎么取的,草有心牛羊还敢吃吗?看你这副德性,也不知前世修了什么福,连挨骂都要被骂出好事……

我不管她,只管盯紧铜钱,偶尔看一下,也只看见她的两张嘴皮翻转着,却听不到声音,她骂人的动作像上了发条的木偶,心里一笑,又盯紧铜钱瞄了起来。到下午,太阳开始滑向西山,我正想去招呼羊群,神枪手从山上下来了,他手里空空的,走到我身边问:“情况如何,能看见目标了?”我说:“能,就是不清楚!”他说:“很好,我看了一个月才看准呢!”又对马白翎说:“走,回去帮你娘做事,跑来做什么!”听后,她背起枪,走在神枪手身后,我站在山梁边,见她离去时,走出了一片澈爽英姿。赶紧打了个呼哨,随着尖锐的声音响起,独角眼已在梁子下的树林中回应了两声羊叫。

走到寨边,独角眼已把羊群团在一起,见我到后,又转身带着大家向羊圈走去,我跟在后边,心里一激动,放开喉咙唱起了山歌,歌词说:“我在山上打柴烧/妹在溪边心里焦/腚圆腿长心眼好/嘴是嘴来腰是腰!”唱到第三首时,酒鬼从一条岔路上走了过来,摇晃得像风中的树叶,他眯缝着眼看着我说:“才好大点儿,就想妹子了,去山外,那里五十元耍一个!”兴致被破坏,我喊一声“独角眼,走快些”,小跑着回去了。

时光日复一日,瞄准练习天天进行,为防雨,我在蹲卧的地方搭了座通体透光的草棚,在里面,就不再受天气影响了。练习至第一百八十天,我侧卧在草坪中,把右手拐支在草上,做出打手枪的形状,瞄过去时,铜钱突然大了起来,清晰得像放在眼前的清水中,透亮光洁,它不断变大,到最后已像铜锣。我吃惊地瞄着,看见小孔周边的“XX通宝”几个字跳跃着,像马白翎在跳舞。瞄到下午,情况都是这样,见神枪手从树林中钻了出来,我说:“日怪,铜钱变得像锣一样大了!”他一听,惊异地说:“这么快,我可是瞄了一年!”又说,火候快到了,明天开始用枪瞄。说完,我们一起下山,心里默契得像一对父子。

第二天,他带我走到山梁上,说:“合该你造化,我也休息几天,左眼瞄准一点都不准,现在你就用枪瞄!”又教导说,枪有许多种打法,不管哪种,最高境界是打感觉,眼是关键,看哪指哪,指哪打哪,全凭一口气,“草木心,接枪!”他边说边把枪递了过来。我庄重地接过,端到一块石头后边,把枪管放在石头上,人俯卧在后边,保持着“三点一线”,把准星对着铜钱孔瞄了起来。刚进入状态,他就踢了我一脚,说:“枪筒子像在打摆子,不行,得先练习稳定。”等我站起来后,他又在枪管上吊了一块石头,说:“就这样,先端着瞄准九九八十一天。”

随后,他不再管我,把枪交给我但一颗子弹也不肯留,自己在林中睡觉。我端着枪瞄准,开始时手抖得厉害,后来竟稳如泰山了。到了第八十二天,他说:“试一下真枪实弹。”把枪拿过去装入子弹后,又强调不能心急,要一枪一枪地放,我说:“懂了!”把枪架在石头上,一出枪便“嘭”的一声,枪管向上一跳,子弹飞过去正好打在吊铜钱的羊毛线上,线断后,铜钱旋转着掉进了草丛中。神枪手觀察着,直摇头说:“击发时要压紧枪身。”让我打第二发,我沉住气,又一声枪响时,铜钱即飞旋起来,抛到了很高很高的天空,然后钻入一朵路过的白云,消失在了空旷的时空里。

神枪手一看,跳起来说:“好,天生就是打枪的。”说毕,又给了我几发子弹。我把它们装入枪里,一连打出七枪,他说:“不能再打了,只有一枚铜钱了!”挂好后,我又打了三枪,但铜钱都挂在树上,心想,是不是打偏了,怎么会越打越不如前了呢!他不管这些,走过去观察半晌后说:“神了,子弹全从钱洞中穿了过去!”走回来又说,不练了,已青出于蓝,日怪,怎么会比我老子都神呢!返回时,他让我背着枪。我们走在羊群后面,独角眼看了看他,发现眼睛也和自己一样后,叫了几声,心安理得地把羊群带出了一路欢唱。

过了一段时间,又到了冬季,我替代了神枪手,用他的枪打了许多猎物,人们见在春节时又能吃到免费的野物肉后,不再追究“整冤枉”的事。到大年十五,寨人在山中一块草坝子上开展打枪比赛活动,一人说:“草木心,听说你学到了真传,露一手!”射击目标在五十米开外,共十炷香,点燃后只看得到冒烟的烟头。轮到自己时,我站到白石头连成的线后,用站姿射击,一对准香火头,它们就立即放大,并向我移动过来,在眼里变成了竖立的木柱子,立即气沉丹田,一连打出十枪,响声过后,香火已全熄灭了。

过后,许多人都退出了比赛行列,说:“还敢打个闯闯,再打就丢人丢大了!”最后,请神枪手出场,他走到线后,按从左到右的方向瞄准第一支香,一枪打去,第二支却断了,然后依次打去,击中的都是后一支香,十发子弹只打中了九支,他说:“用左眼瞄准,总要向右偏几分!没有草木心打得好!”说话时,露出一脸悲伤,我悄悄望去,见他那用松鼠皮套蒙着的右眼,悲切正透过皮子直赴过来,心里突然酸楚得流出了眼泪。

“胜神枪”,过后,我多了这样一个绰号,风头始盛,快要成为远近的名人时,寨人的关注度却被一个从外地来的“上(阉)猪匠”分散了。

“上猪匠”叫段厚,说是上猪,其实也上牛、羊、驴、马、鸡!他以快、狠、准著称,一刀下去,作为动物的所有想法就都断了。他来时,我正在寨子的山门前望着山下的沟壑出神,突然看到一个人背着一只皮口袋,摇着响盘,举着一面旗子,走陇时问我:“这里可是马蜂寨?”我说:“是,干什么的!”他说:“上动物!”说话时已走到门前坐下,把旗子依在门柱上。 我转头看他,见其并不凶恶,长得也清俊,像个书生,只是脸上有沧桑散发出来,略显瘦长的身材,藏着使不完的劲。他主动搭腔,说:“我叫段厚,学兽医的,善于上畜生!免得生是非!”我说:“那哪天帮我上一下羊!”边说边站起身走开,进山门时看到他举的旗帜上写着“双手辟开生死路,一刀割断是非根”。吓得背皮一麻,赶紧跑了。

段厚进入寨子,转悠中敲着响器,喊着“上牲畜,谁家有牲畜要上……”见喊了一路,也没人回应,就走回寨门口坐下,埋着头,显得非常失望。正进入发呆状态,听到有人问他:“外寨人,怎么坐在门下,天快要黑了,要走就快走吧。”段厚抬起头,见是一个独眼人,也不理他,又把头埋下去说:“上牲畜的,你家有没有!”那人说:“有,几只公鸡,天天打架!”段厚一听,精神焕发起来,说:“这就对了,就像几个男人在一起争女人,不打架才怪,上几只,长得又快,也不打鸣,以免闹得人心里烦躁。”又说:“你不信就试试吧!”那人说:“好,跟我走,我叫山鹰。”

走到神枪手的房子前,串草鸡正在院坝里张望,看到他就骂了声“死到哪里去了,吃晚饭。”骂完才发现他身后还跟着一人,清清亮亮的,眼睛一闪,又说:“来客人了,请进!”他们一起走入房中坐在火塘边,一人吃了碗马白翎端来的酸菜荞麦面块。过后,段厚说:“我是来上鸡的,我们干这一行有禁忌,不能住在人家屋里,怕对男人的功能产生不利影响!”神枪手想了一下,站起来走出大门,钻入旁边放杂物的小房子,收拾一番后抱出牛皮被褥铺好,才转回去说:“就住在外面那间房里,以后来时,也住里边!”

天明后,寨人听到神枪手家要“上鸡”,觉得奇怪,纷纷跑到院坝里观看,上猪匠说:“站远一点,慢慢看,得等时辰。”过了半晌,太阳升起来,刚离开山峰不久,上匠说:“时候到了。”抬头看见我正立在前边,又用手一指,说:“你去把鸡抓来,它以后就玩不成鸡婆了!”说完笑了笑,从皮口袋里拿出一把手术刀、一把镊子、一根线、一瓶药粉。我提着一只公鸡递过去,他抓在手里一翻,又按在地上,未等它挣扎,已一脚踩住鸡脚,另一脚踩住了翻转的翅膀。鸡不知怎么回事,心想,可能要被整成红烧鸡下酒了,便“嘎嘎嘎”地大叫起来。

上猪匠不管它,一刀在翅膀下的肋骨边旋出一个小洞,将镊子伸进去挟住卵子,用刀一划,取出来放在盘子中,用线一穿一绕扎住伤口,撒一些药粉,把翅膀放下盖住,过程不到一分钟。接着,他把鸡翻转过来,又重复一次程序后,把鸡交给我说:“小伙子,抱过去让它休息,不能提翅膀。”旁边一人说:“他叫草木心,是胜神枪手。”上匠听后,笑了笑说:“失敬!”又说:“神什么枪,遇到我只一刀就神不起来了!”人们听后,过半晌才反应过来,爆发出了一阵笑声。我不好意思起来,看了眼马白翎,她也在偷偷地笑,就走过去,又捉了一只公鸡。

连续捉了五次,我说:“没有了!”他问:“没有了?好,结束,把鸡卵子拿去炒了。”说完,站起来把工具放入皮口袋,解下已黑得发光的围裙,到旁边的溪沟里洗完手,钻进了神枪手给他提供的屋子里。我等了一会儿,见没人去端盘子,就走过去把它端起来递给马白翎,见她不接,只好自己送到她家屋里,跨入门槛时,放在盘子里的十个鸡卵滚来滚去,其中两个还弹跳了几下,像很不甘心。

上完雞,段厚第二天就走了,走时留下一个地址,说明年春天再回来,他把皮口袋背在身后,肩上扛着旗帜,把吊在旗杆上的响盘敲得“当当当”地响。

到了冬季,寨人发现神枪手家阉过的鸡长得很肥实,比骚鸡公大许多,也不打鸣,像母鸡一样温顺,除了找食,便卧在树丛里打盹,马白翎说:“没有想法,就没有追求了,没有追求也就没精神了!”在心里生出同情来,给它们喂了许多从地里掏出的老母虫。等到春节,怀着好奇的人又来到神枪手屋里,见他正在杀鸡,弄净毛后发现鸡白白胖胖的,充满弹性,称赞不已。鸡杀了两只,神枪手说:“自从弄坏了眼,枪总打到偏右的地方,今天请你们吃‘上鸡公如何!”

人们也不客气,坐到火塘边等,神枪手把鸡剖开去除内脏,交给串草鸡说:“弄麻辣的,味重点!”说完坐在板凳上和大家吹闲牛。过了一个时辰,串草鸡走来说:“好了,你来放佐料!”神枪手站起来,在装满鸡肉的铜盆里放入一大把辣椒粉、一小把花椒粉,一堆蒜泥,然后烧一碗菜籽油浇在辣椒粉上,又撒了许多盐、放入豆油等物,搅拌一番后,端至火塘放到搭在铁三脚上的木板上,说:“感觉不错,尝尝!”转身又从一只瓦罐里倒出九碗酒放在木板上,说:“一人一碗,过年了,愿大家都好!”接着,一圈人开始吃起来,感觉很良好,最后得出结论说:“上过的鸡比没有上的好吃,禽比畜同,其他也一样!”

过完春节,寨人好似全在等待什么,有事没事都向寨门外望,望到三月时,百草生长,树吐绿茵,动物们也活跃了起来。我把羊赶出,公羊引发出一阵阵骚动,独角眼也控制不住局面,打闹到寨门口时,段厚走了进来,见我正赶羊上山,问:“嗨,我又来了!上不上羊?”我说:“不知道!”吆喝了一声,在羊的打闹中走了!

上猪匠走到神枪手院坝里,直接进入偏房,把家什放下,才进屋和主人打招呼,走到堂屋,见只有串草鸡正在扫地。她弯着腰,看到他时抬起身说:“来了,坐,看样子都在盼你呢!”段厚坐到板凳上看她,觉得她像熟透的水蜜桃,一碰便会出水,心里舒痒起来。过一会儿才说:“又要麻烦你们了,我出去转转!”边说边起身走出大门时,正遇上酒鬼。随后,俩人一起在寨子中转悠,做宣传一样告诉了寨人“他已来上牲畜了。”

第二天,上猪匠就接到了一桩业务—“上牛”。公牛有三头,是寨中最惹事的,发情时连人也要碰,威猛雄状,有“万牛不挡之勇”。寨人以为奇,心想,那么大的牛,谁拿得住,看他如何收拾,边想边随他走到那家人的牛圈里。到后,他把家什丢在地上,走向路边扯一抱青草,在太阳刚出山时,打开圈门把草丢了进去。见牛已开始专心地吃,上猪匠说:“那什么小神枪,来端好盆子。”也不管我同不同意,拿起刀和药粉就走了过去。我害怕得双脚发软,跟在后边,心想,牛如吃疼乱来,就惨了,谁经得住它的一腿一角。

上猪匠走到牛后边,也不说话,只示意我把盆子接在牛胯下,随即右手挟着刀片,左手抓一把药粉,蹲在牛的左后侧,用肩膀抵住牛的左后腿,从两腿间伸出右手一拉,又捏着阴囊向下一抹,左手紧接着在伤口上一揉,说:“好了!”我一看,盆子里已有两颗硕大的牛卵子,还一弹一弹地动着,吃惊得嘴也合不起来了。动刀时,牛并没有太大反应,仍只顾吃草,以为是牛蚊子咬了一下,只抖了一下腿,却不知已彻底失去了“是非根”。

重复三次后,三头牛的祸根已化解,围在圈外的人却并未看清什么,只觉得他出手像闪电,男人们看过躺盆子里的六颗活卵子后,条件反射地夹紧了自己的双腿。过后,见牛仍在吃草,伤口也没有流血,上猪匠说:“没问题了,一人一个卵子,炒了下酒吃,营养好得很!”但只有四个人要,我把剩下的六个端到神枪手家,看他们如何做,上猪匠说:“我来,得有方法!”随即,他把一口鼎锅放在铁三脚上,加入清水,等水烧沸,又把牛卵子放入水中,煮半个时辰后,又把它们捞出来放在菜板上,等凉下来,再用刀切成薄片,在菜油中放入辣椒、花椒,等油烧熟时,倒入卵片,放一匙盐,炒了三下就说:“行了!”

几个人开始吃,我也加入其中,尝了一口,感到很细嫩,味道不错,正来兴致,串草鸡问:“听说吃什么补什么!那你们吃了会补成什么样呢?”上猪匠说:“多少还是能补点的,俗话说的都有道理!”我一听,心想,如果真补得像牛那样大,怎么走路呢!放下筷子不再好意思吃,惹得坐在旁边看我们吃的马白翎偷偷笑了半天。

过了几日,一人来到寨子,找到我说:“我是推广科学养羊的,你的羊也该上掉一部分!”神枪手也说:“是该,一群骚羊在一起,成天打得昏天黑地,也不宜发展!”我说:“行,明天就弄。”

在胡思乱想中挨到天明,我走进羊圈,把几只结实高大的公羊和一群母羊放出,其余的关在圈里。太阳出来时,上猪匠说:“羊小,得找个半人高的台子。”我说:“圈前就有一个!”他看了看说:“正合适!”走到台子下,把东西和一只木盆放在上面,又说:“准备好了,把羊拉过来。”几个人一听,走进羊圈,一人抓住一只,我拉到平台上时,他双手并用,只一闪,羊卵子已掉在木盆里。随即,又是第二只,过程像在流水线上作业,只一个时辰,剩下的公羊都被阉割了。羊被阉后,并不叫喊,一放开就自己走向了羊群吃草的地方,到最后一只离开时,木盆里已装了满满的羊卵。随后,看热闹的人把它们各自拿回家中,不久,寨子里便飘出了炒羊卵子的味道。

上牲畜的事打开局面后,一直持续到夏日,上猪匠为最后一头公猪去除烦恼时,见一身已惹满骚味,收拾好东西,转到寨后一水池中,脱去衣服认真地洗。他一身白筋肉,板条腰,显得孔武有力,快洗完时,串草鸡走了过来,听到水里有响动,便走近看,见他在洗澡,也不害羞,坐着水边笑着说:“一堆小鲜肉!”弄得他反而紧张起来,立即夹紧双腿,又用手捂着缩起腰躲到一棵树后,穿好衣服跑回去背起皮口袋就走了。

上猪匠走后,串草鸡又到田里扯了几棵白菜,回家时仍想着他那白嫩的身体,心想,那东西大得,可能是卵子吃多了,不自觉间,许多期盼已滋生出来。做好晚饭吃下后,她对马白翎说:“把碗收拾了,我要去散步!”也不管她乐意不乐意,独自一人走出大门,出门时回头望了一下,见神枪手仍坐在板凳上喝烧酒,像跟酒过不去似的,喝得很拼命,独自摇了几下头。

走进寨子,串草鸡沿一条巷道前去,和遇见的人打了几次招呼。不久,她走出寨门,也不知怎么回事,又径直走到门边的一块高台上,望着盘旋卷曲如羊毛线般的山路,出神地想让眼睛穿透群山。前方,夕阳已经西下,满目青山正披上淡红的色彩,人约黄昏后,她心里惆怅得如脚下的野毛草,脑海中仍浮现着上猪匠一身的白。正想得透明,一阵山风吹过,身上一凉,脑袋突然清晰起来,自己先感到了惊惧,觉得老是想一堆鲜肉,肯定有问题了。

回到家,神枪手还在喝酒,也不理她,串草鸡只好径直走过去,洗完脸和脚后,坐到他对面说:“少喝点,不要醉了!”他说:“醉了好,反正枪打不准了,几世英明到此结束,就看那娃上不上门改姓,让马白翎跟紧点!”说完,也不洗漱,走到床边把自己摔在上面,三分钟后,鼾声已如雷响起。串草鸡很失望,走过去躺在身边,眼睛盯着房顶,像要把黄泥房背也盯出个洞。当然,洞是天井,一束月光正射进堂屋,在地上撒了一团筛子大的清霜。

天明后,神枪手吃过早饭,背起枪说:“最后一次试试,打不准就封枪!眼看已到腊月二十三,还得让大家吃点菜根子吧!”说完,转身喊出黑狗,走向了白岩山。

走到白岩,他见山峰上尽是白雪,半坡的草甸到处都移动着黑点,心里高兴起来。想,这么多盘羊下来了,还不能打几只。叮嘱黑狗保持沉默,一起向盘羊群爬去,用两个时辰才到达与羊群邻近的山梁后。到后,他坐在一丛毛草上休息,装上子弹,上好顶火,等呼吸平稳后,又梭到离羊群约两百米的地方,卧在一块石头前,把枪伸出,用左眼瞄准一只硕大的盘羊。被瞄准时,那羊并不知道,它一身灰黑,毛厚皮坚,一对羊角盘旋在头顶,威猛强壮,背朝着猎人,只顾用前脚挖掘草根,吃得津津有味。神枪手认真地瞄着,计算了一下用右眼与用左眼的尺度,决定对准偏左的地方,刚好就绪,羊即转过身,把胸口对着他,昂着头,像挑战的样子。他见射击的最佳时机已到,当即扣动扳机,“砰”地一声爆响后,子弹已擦羊身而过,打在了后边的岩石上,腾起一股白烟。

枪响后,羊只在原地纵了一下,仍停在草坡上看他,一副很纳闷的样子,不相信自己还活着。羊想,神枪手打的,怎么只伤了点皮毛,可能已经死了,自己是在那边的世界做羊了。想了一会儿,又觉得不对,见对面的枪手又在瞄准了,才本能地一跳,还在半空,枪声再次响起,子弹则因枪口早作调整,径直朝它飞来,就在它跳起的瞬间,已从肚皮下穿过,打掉了胯下的一对黑卵子。盘羊觉得腹下一疼,飞一样跳到岩石后,其他羊见它逃跑,也紧跟着像一阵风似的,蹿到了山梁后的灌木林中。

神枪手并不知道他计算的左眼瞄准标尺已经正确,是羊跳起来躲过的,感到自己确实已不能打枪后,一下子瘫软在草甸上,把枪丢在一棵树根前,心里充满了告别什么的悲壮。那边,羊发现自己作为头羊的重要基础已被打掉,一下子万念俱灰起来,把前来安慰它的几只母羊赶到一边,又让接班的羊带着羊群返回了雪峰上。然后,它跳出岩石,跑到神枪手面前不远的地方,站在岩台上等他开枪。过了半晌,见无动静,埋下头一看,那人正躺着,枪摔在一边,感到十分奇怪,又叫了几声,神枪手也只看它一眼,眼神比它还失望,突然悲从中来,走过去踢了他一羊腿,跳起来一头向岩壁撞去,把自己的头碰得了七零八落。

见羊在眼前自杀,神枪手感到很奇怪,坐起来一看,枪原来打到了它的要害处。知道它如此做的原因后,他站起来,走过去抚摸了一下它圆睁的双眼,等它闭上时,也不拖回去,见岩坡中有一道缝,就把它放入里边,又用弯刀挖下许多草和泥土埋了。然后,他心里豁然开朗起来,心想,羊尤如此,人何以堪,怪不得那些被阉割的牛羊猪狗驴马鸡,精神都像霜打似的,自己枪打不准,也没有了精神气,难道精神被阉割了?他不再继续打猎,拖着枪回到了寨子。

回到寨子,神枪手让马白翎去叫草木心,她听后,立即出门,走到他家屋前喊道:“草木心,爹叫你,也不知哪世修来的福,教你学枪,还想搭上我,恶有好报,也不知算什么事……”正骂得欢,我走了出来,说:“不骂你会死?再骂我不去了。”她才住嘴,转身走在前边,带着我走到家中时,寨中的几个老人已围坐在火塘边烤火说话,见我到了,一人说:“过来坐下,有重要事情!”

等他坐好,那老者又说:“神枪手说了,他已决定今日封枪,但传了九九八十一代的枪法不能断送在他手里,需要传下去,现在只有你得到了真传,决定由你继承,做第八十二代传承人,改名‘山木心,你看如何?”也不等我说话,他又说:“我们几把老骨头都是见证人,就这么定了,先做干儿子,如有缘,以后就做女婿,你家里都同意了!”说完,开始举行传承仪式。他走到神龕前,点燃香插好后,又叫人端来一只装有半盆清水的铜盆,让我跪着,神枪手把枪平端着站在前边。那人喊一声“开始”后,神枪手说:“列祖列宗,儿孙不孝,现将枪法传与半个儿子,实非不得已之事,万事皆是天意,请保佑他青出于蓝!”说完,把枪递过去,等我接了,又转身对着神龛子供奉的祖先们拜了几拜,说了句“我又得叫山鹰了!”坐到板凳上显得怅然若失。

仪式进行的时候,串草鸡坐在柴尾巴(烧火放柴的地方)上,借着火光绣花,一副让男人当家作主的样子,一心只想心事。她在自觉不自觉间跑到寨外的观望台上看了无数次后,感觉一些愿望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一个上猪匠也会让她牵肠挂肚是从未想过的事情。春天又到来时,她已走出寨门第九十九次遥望过通向山外的小路了。

清明过后,串草鸡到田野准备春耕时,遇见我正跟着羊群走向山中,羊在独角眼的带领下走着,比平时显得激动,叫声此起彼伏,骚动着一种春情,头年出世的小公羊更是心花怒放,挑逗得羊群一阵阵混乱起来。她想,又是万物思春的季节了,连猫都叫得半夜不停。边想边走进田里,还未做事,忽然心头一喜,像醒悟了什么,也不劳动,转身又往回走。

走到家里,见山鹰已外出闲荡,她打開偏房的门走进去,推开窗户,端来一盆水,把灰尘抹了一遍,拿起扫帚把地也扫了,又抱起被褥走到外边,挂在一根绳子上晾晒。然后,串草鸡返回田间,挖田坎上的马耳杆草,挖到下午太阳快落山时,甩开双手走向家中,把被褥收起,铺得巴巴适适,才到屋里煮饭。刚煮好,山鹰也回来了,一起坐在火塘边吃,他见她显得有些兴奋,问:“捡到宝物了?”不等回答,又埋着头只管喝酒吃肉了。

在期盼中等到第五天,串草鸡走向寨门向外望,见山路上正走来一个人,矫健地迈着双脚,如履平地,心里一喜,想,肯定是他,要不,背上的皮口袋不会闪烁灰白的光,便坐在石头上等,过了半晌,那人才走近。她伸出头,把手搭在前额上一望,见果然是他,心立即“咚、咚、咚”地跳了几十下。等他走近,她已让自己平静下来,打招呼说:“你又来了,那些公的母的都吓得不敢惹事了!”说完只管笑,上猪匠则想到了洗澡被看见的事,有些不自在,只说:“这次得抓紧时间,住不长,山后边的几个寨子还等着。”说时,脸已通红起来,串草鸡一看,说:“干这项还害羞,真是个童子娃!”

说过话,她帮他举着写有“双手辟开生死路/一刀割断是非根”的旗子,走到家中,把他安顿在了偏房里。晚上,串草鸡弄出了好几个菜,有野物肉、猪肉、干鸡肉、羊肚菌、香香菜等,几个人坐在一起吃时,山鹰和上猪匠喝起了酒。他说:“上猪弟,好久不见,你来了我喝酒就有伴了,明天多弄几个卵子来,那东西下酒最好!”俩人边说边喝,不觉已到小半夜,酒还未完,人已飘飘然了。然后,他们一起说:“睡!”起身走回各自的地方。串草鸡也站起来,收拾完碗筷,走到偏房外,听到里边的人正睡得香甜,呼吸平和,气一进一出,像音乐的节奏,赶紧关上大门返回,山鹰已睡得地动山摇,她叹口气睡下,感到他已不是过去的他了,离开了枪,男人的精神似乎就倒下了一半。

第二天,上猪匠开始作业,照例先从鸡上起,然后是猪,再后是牛,接下来是羊,共进行了一个月,他早出晚归,每天在串草鸡家吃两次饭,一早一晚。以前,他都上哪家吃哪家,把全寨都吃成了熟人。最后一天,他上完几头牛后,用一根柳条穿起两颗牛卵子说:“天黑路不好看,回到住的地方吃!”说完,把卵子提在手上,向山鹰家走去。走到时,串草鸡正立在院子里张望,见他到了,心里踏实起来,接过卵子拿到火塘边爆炒成一盘菜,放到桌边,听他说天明就要走,心里怅然若失起来,一夜都心里空空的。

上猪匠走后,想到他要在下一年春季才返回,串草鸡变得神呆呆的,心想,也不知为什么,有他会感到踏实,因山鹰早不动她,又常想到那一身腱子肉和其他诱惑。她想这些时,上猪匠正在山后,心里也好似多了一种渴望,有时还特别想在洗澡时让她看见,便沉下心思,起早摸黑,多跑了好几个寨子,挣够了一年用的钱后,毅然返回了马蜂寨。

返回时,串草鸡正在地里除草,天气热,她脱掉了外套,只穿一件汗衫,埋下头展示着一身丰腴,正铲除一棵苦马菜时,突然有人喊:“串姐、串姐!”听声音是上猪匠,她一惊,抬起头见他正朝自己笑,说:“这里没有要上的,除了人。”说毕,放下锄头走过去看着他,像看自己的小弟弟,又说:“先回去!”自己走到前面,让他跟着,一路说说笑笑地走。他说:“我今年不回去了,就住你们寨,帮你劳动算付房租,反正回去也一人,天天喝茶听评书!”说话间已走进院坝里,马白翎正在门边,问:“上叔,怎么又回来了,舍不得我家!”说完走回屋里,背起一把弯刀,走出门到草甸上骂山木心去了。

上猪匠住下后,每月交生活费三十元买酒和油盐酱醋,白天和串草鸡外出劳动。有了帮手,活路便做得轻松,不知不觉间已除完草。串草鸡说:“这下要到秋收才忙了,休息几天,到溪里洗个澡,然后到山上去挖药材。”又说,那死鬼,枪不打了,收入也减少了,反而要靠山木心补贴,他真是好小子,枪打得出神入化,指左眼不打右眼,也不知他是山鹰家几世人转的世!说完,俩人一起走到溪边,又钻入林木深处,在一处浅滩边停下,见滩中有一块大石包,串草鸡说:“你到背后去,我在这边,各洗各的!”等他走过去,她除去衣物,泡一身白嫩于清水中,惬意得神采飞扬。

洗完后,她穿好衣,等了半晌还不见上猪匠过来,心想,他是不敢过来的,害羞得像个小孩子,干脆我过去喊他。想毕,转过石包伸头一看,即抽了口气,他还未穿上衣服,正立在水中,腰挺得像直立的柱子,见她伸过头,也不像上次那样紧张,反而笑了一下,弄得她又缩回身体说:“走了,洗半天都洗不完!”心里再次被激荡起来,那被卵子们滋养的怪物,让她神思恍惚了半天。

心是自由的天空,身体是尘世约定俗成的实物,串草鸡没有让神往变成行动,她维持着固有的秩序,视上猪匠如她家里的人一般,他和山鹰喝酒,和她上山采药,一家人的日子便以三种方式过着,马白翎天天骂山木心;山鹰和黑狗一起成天在山上转,却不知在干什么;串草鸡与上猪匠外出劳动,晚上又做许多相同的梦。

转眼已是九月,庄稼成熟起来,一年的农忙季节又到了,串草鸡说:“都得下地,好赶紧收回田里的粮食,雪下来后就麻烦了。”山鹰却说:“我不下地,我想和黑子到山里住一段时间,明天就走。”又对上猪匠意味深长地说:“麻烦你了!”说完,让马白翎拿来酒,一人一碗,和上猪匠认真地喝,并不怎么说话,眼神既有向往,又有些恍惚,弄得上猪匠的心像预感到了什么似的。

第二天, 鸡才叫头遍,山鹰已背上吃的,喊出黑狗,说:“习惯了山中生活,不打枪也改不了,我去一段时间就回!”说完,他走出大门,踏着曙色,在石板路上踩出了一片空旷。他走到白岩,住在岩窝里,安放好几十根套子后,日日和黑狗一起漫游山中,每天收获一只小动物或者野鸡。到了深秋,山峰上的白雪压下来,山鹰觉得该回去了,但又不想回去,感到在山野才能找到真实的感觉。霜降时,他走出岩窝,爬到高处一片向阳的草坡上,右手枕着头,左眼望着对面的山峰,左手拿着一棵草,静静地躺着,不久便进入了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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