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胜应
椿树做的小床。长一米八,宽一米五,是二十年前爷爷为庆祝我上学,特意雇人上门量身打造。一顿饭,一盘胡萝卜炒肉丝,西红柿炒鸡蛋,煎豆腐,炒白菜,半只炖鸡,一壶烧酒。杨木匠吃得满嘴油腻,喝得红光满面。等我和弟弟上桌子的时候,只见杯盘狼藉。看着我和弟弟争先抢着还残留几根胡萝卜丝的盘子,爷爷流了眼泪。安慰我们说,下次一定管够。这一等,就是三年。那是我考取了初中。爷爷非常高兴,卖掉了两担新谷,买回三斤猪肉。虽然很香,但却找不到三年前的味道。看我们兄弟俩低头拱饭,爷爷偷偷地流着泪。我打心底就发誓,一定要活出一个模样来。可惜,三年后的中考,我以几分之差,无缘中专。那时候的爷爷,身体每况愈下。弟弟将进入初中,我决定跟随叔伯们南下福建打工。爷爷虽然不忍,但也没有拒绝。他一辈子不喜欢认命,但也不得不偶尔认命一次。就像我的父母在替别人家盖新房一样,那么多人没事,偏偏他们夫妻俩,双双被倒塌的砖块砸中。
空调十六度。身下垫着竹制的精细凉席,身上盖着薄薄的毛毯。红玉背靠着我沉睡。真热,真他妈的热,我想。深夜,我辗转难眠。红玉起来上卫生间,不满地嘀咕,大半夜还不睡,明天还得赶工。我心里异常烦躁,第一次对她大声吼,就知道赶工,不是有人做吗?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老子精力充足,想什么时候睡就什么时候睡,碍你何事?张大宝,你吃错药了,竟然敢吼老娘。要不是老娘,你现在还不知道在哪个破工厂受罪。你这没良心的。红玉气急扑过来扭打。我一脚踹了过去。肥胖的红玉,像球一样,滚下了床,落地后发出了一声闷哼。随后是嚎啕大哭。我没有起身安慰,而是取出硬玉溪,点了一支。吐了几口烟雾,我才像没有发生任何事一样地说,我要回老家一趟。哭着的红玉听见我说要回老家,马上不哭了,警惕地问,回去做什么?回去多久?什么时候回去?我看了她一眼,爷爷过世了,我得去奔丧。红玉虽然蛮横,但也知道大是大非,知道我是谁带大的。爷爷突然离世,她似乎也被我的悲伤感染了,马上黏过来安慰我,给我备资金,叫我回家该花的地方一定要花,要让爷爷体面地离开。红玉没有说跟我一起回的意思,其实我也没有想带她回去。乡亲们的流言蜚语不把我淹死才怪。
爷爷的丧事由堂伯父主持,三年前就光荣成为人民教师的弟弟,配合着把各项事务安排得井井有条。我的归来,无疑是悲伤中的一丝喜悦。当然,这丝喜悦,很快就被悲伤扼杀。看着乡亲们忙前忙后的帮衬,我内心流过一阵阵暖流。还是小地方好,人都是有血有肉的,心不是铁做的,也不是豆腐做的,而是肉做的。就连以前爷爷得罪过的人,在这时候,也纷纷赶来帮忙,送爷爷最后一程。在这里,死者为大。生前再大的仇恨,也会跟随人的死亡而烟消云散。回来第一件事,我一句话不说,扔下包裹,直奔堂屋的灵堂,直挺挺地跪倒在地,喊了三声,爷爷不肖子孙张大宝回来了。一边喊,一边磕头。眼泪忍不住就默默地流了出来。我丝毫感觉不到额头已经被磕出血来了。若不是堂伯父阻止我,我一定会磕晕过去。中午饭后,我才逐一地和长辈们、伙伴们打招呼。抑扬顿挫、字正腔圆的普通话,让大家多了异样的眼神。见面招呼完毕,我跟随阴阳先生去后山择地。地择好后,刚到屋,就被堂伯父给拉去了院外的墙角。堂伯父很认真地提醒我,大宝啊,你怎么操着满口的外地話,你怎么不说我们这里的话。你这样子,像什么样儿啊。大家都在议论,说你在外混出息了,忘本了。要是你爷爷泉下有知,能够安静地走吗?
躺在小木床上,吹着小电扇,开着五瓦的小灯,我辗转难测。在这夏日炎炎的季节,盖着崭新的棉被,却没有感觉到一丝的热度。好像此刻正是隆冬,外面大雪正下。堂伯父下午提醒我的事,一直在我的脑海里萦绕。但无论如何,我始终改不了口音。我这不是第一次为说话倍感难安了。记得九八年春节,在和爷爷弟弟吃完年夜饭后,我就带着简单行李,去了隔壁镇二姨家。在二姨家过了年三十,第二天清晨,就跟随二姨夫坐上了南下的班车。到了湖南的吉首,排队几个小时,终于买到了火车票。然后在株洲转车,又排队买了几个小时的票,这才坐上去福州的车。到了福州后,又坐了几个小时的客车。历经二三十个小时,我和二姨夫终于抵达了福建泉州。二姨夫在刺桐路为一个养牛小老板喂养奶牛。吃住在牛圈对面,一个临时搭建的小窝棚,四周都是高大的楼房,想进去,还得经过一个破旧的铁门。铁门长年上锁,进出铁门得自备钥匙。二姨夫虽然有钥匙,但也不可以随意交给他人。更悲哀的是,老板瞧不起我的小身板,还认为我是童工,拒绝雇佣我,并且警告二姨夫,赶紧把我送走。迫于无奈,二姨夫只得把我交给他的一个老乡。我在二姨夫那儿住了一夜,第二天就跟随他去了北峰镇的群石村。那儿有许多小厂,多是一些小老板在市里的大厂接活儿来加工,挣取一些小利润。这些加工厂都是做陶瓷工艺的。所谓的陶瓷,就是用泥巴烧成各种各样的物品,和老家烧砖、瓦、坛子是一样的道理。只是这里烧成的,多是一些小动物和一些生活用品,比如小鸭、小鸡、小狗或者圆形的小罐子、烟灰缸等等。我们则在这些陶瓷土坯上面涂抹色彩,让它们形象丰满起来。
二姨夫的老乡叫万军,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个子不高,皮肤黝黑,五官轮廓比较清秀,在小厂里很受大家喜欢。其实大家喜欢他还有另外一个重要原因:他是小厂里的质检员。所有完工的产品,都需要他的检验才算合格。因为初次涉及陶瓷,我心里有些畏惧,但在万军亲手指导下,我很快就熟悉了。其实我很喜欢这个活儿,因为我初中的时候就特别喜欢画画,对描画有天赋。当时我中考填报的就是一所艺术师专,如果不是因为从来没有涉及颜料,我的色彩考试也不会一塌糊涂,以致于最终以几分之差失败。通过几天在坏土坯上的学习,我很快就熟能生巧起来。由于绘画功底好,像一些高难度的线条、眼睛,我也能够很美地画出来。万军瞧见大喜,马上把这喜讯告诉了老板。老板当场验证,叫我现场绘画。见我表现优异,立即委以重任。刚好老板接了一批唐老鸭的产品,眼睛的绘画是一大障碍。厂里多是一些学徒和年级大的妇女,手脚不灵活,眼睛画出来非常难看。像这样的动物,最关键的地方就是眼睛。眼睛活了,动物就活了。
得到老板的肯定,我很激动,加班加点地干了起来。很快一个月就过去了,也到了结算工资的时刻。老板娘一个一个地叫去办公室,轮到我的时候,看着年轻漂亮的老板娘,我显得十分拘束,站在办公桌面前,不敢坐下,也不敢抬头看对方,只是低着头,双手揉捏着自己的衣角。老板娘笑着说,小四川,你很害羞哟。对于小四川这个称呼我没有反对。九七年重庆直辖独立,我并没有更多的感觉。厂里好几个四川人,只有我有这个荣幸,反而让我有些小窃喜。我,我……我顿时结巴了起来,不知道如何回答对方。不是我找不到语言,而是我不知道如何发音,才能够让对方听懂。老板娘似乎有意打趣我。她用她那双明亮的眼睛,紧紧地盯着我问,你,你什么啊?我,我……我仿佛喉咙被巨石堵住了,就是说不出话来。老板娘见我脸蛋紧张得通红,知道不能够继续打趣我了,便把钱递给我,叫我数数,三百八十元,数目对了,就在收据上签字。我仓皇签下自己的名字,哪里敢去数钱,转身就想离开。老板娘起身叫我,很认真,也显得关切地说,小四川,你得和万军他们学学普通话。我嗯了一声,转身弯腰表示感谢,便快速地逃离了办公室。
萬军见我想说普通话,顿时笑了。你小子,总算开窍了。普通话有那么难吗?你仔细想想,我们说的是四川话,我们只要说慢一点,是不是别人也能够听懂?我想想,好像是这样一回事,点了点头。万军又道,你只要把声音稍微变一些,就和说普通话差不多了。我按照万军的说法试了又试,可惜还是不行。只有一些简单的句子,说出来有点普通话的味儿。万军见我方言根深蒂固,也懒得再继续指导我了。我想想,反正厂里大多都是老乡,说不说普通话无所谓,也就不再那么刻意了。我甚至想,我虽然不会说普通话,但凭借我的能力,老板也不会开除我。就这样很快过去了半年。半年时间内,来了一些人,也走了一些人。因为是暑假,村里的一些放暑假的学生纷纷前来厂里做活,赚取一些零花钱。那时候的我,已经是厂里的技术骨干了,不仅参与色彩的调配,还参与部分产品的检验。有一天,来了一个和我年纪差不多大的漂亮女子,老板亲自嘱托由我带她。我内心有些激动,也有些慌张。这女子一米六五左右,身材高挑,且不像当地其他女子一样皮肤黑。她的皮肤很白,看起来水嫩水嫩的,让人看了一眼还想再看。女子很热情,主动和我打招呼,还伸出手来和我握手。我出于羞涩,只象征性地伸出沾满颜料的左手,示意对方,手脏,不方便。女子叫高邦,就在隔壁高厝村,是市里一个职业中专的在校学生。暑假太长,她闲着无事,就来厂里做活儿。她还告诉我,她家里也有加工厂,不过是做鞋的。做鞋容易伤手,她一个大美女,自然不愿意去做那样的事。对于这样的一个大美女,放到现在来说,就是一个白富美了。她不排斥我这样一个打工者,自然赢得了我的好感。
几天相处下来,高邦突然意识到我不会说普通话。她好像找到了自己的优势,终于可以反过来教我了。有天完工完得早,她没有着急回家,而是把我叫住,说要和我聊聊。我忙说,有什么好聊的,你快回家吧!我去爬清源山呢!高邦道,不允许。带点撒娇的味道。那神态,看得我有些痴了,内心跳得很厉害,脸蛋情不自禁地红了。我有点傻乎乎地,嗯嗯地回着对方,却不敢看她。她笑了起来,轻声对我说,你害羞了。我忙道,哪里,我热的,你不觉得今天好热吗?高邦知道适可而止,她附和着,今天都快40度了,确实很热,不过,再热,我也得和你谈谈。我想和你说个事儿,你答应我,别生气好不好?我大方道,说吧,不生气。她道,你是不是说不来普通话啊?我没有想到对方还是引到了这事,承认吧,觉得丢脸;不承认吧,自己好像是真的说不来,便没有吭声,点了点头。要不,我教你说普通话吧。你教我?怎么,小瞧我了不是?我保证教会你。我说好啊。高邦自以为教我说普通话是件简单的事儿,一个下午,我连几个简单的句子都说不出来,她非常郁闷。但说出来的话,犹如泼出去的水,是收不回去的。高邦决定了,每天都要教我一会儿。做活儿的时候,她也不忘用普通话和我交流、对话,可惜我就是死脑筋,就是转不过弯儿,始终进入不了大门。眼看开学将近,高邦也焦急了起来。她甚至对我下了狠招,很郑重地告诉我,如果我学会了,她给我介绍女朋友。因为时间相处比较长了,我和她之间几乎没有陌生感,变得十分熟稔。我开玩笑说,还不如把你介绍给我。高邦竟然面色不改地说,行啊,只要你学会说普通话。见对方满口答应,我很兴奋。就算对方没有时间教我,我也自己练习,向万军他们请教。可惜,还是突破不了那道壁障。高邦也有些失落,不知道是她没有教会我的原因,还是做不成我女朋友的原因,总之,在她离开工厂回学校的前一天,她和我耍了小脾气,说以后不理我了。这让我手脚无措,心里有点酸楚感。
高邦的离开,让我失落好长时间。这种感觉在我读初中的时候也体验过,那是我的一个叫李英的美女同桌。懵懂当中,我给对方写信,和对方约会。只要她不理我,我就会难过,倍感失落。那种感觉和高邦离开带给我的感觉是一样的。甚至高邦的离开,带来的失落感更强烈。我知道自己爱上对方了,但想到自己的身份,我最终摇摇头压制了那份感情。时间继续飞快地流逝。到了当天,二姨夫突然来厂里找我们,说他四十五岁的生日快到了,盛情邀请万军和我去他那儿做客。那天我们如约前去,到场的时候,已经有许多老乡都到了。当然,这些都是我不认识的,毕竟二姨夫和我不同乡镇。万军和他们非常熟悉,有的甚至一起长大。大家许久不曾见面,显得十分亲热,敞开肚子喝酒,很快就喝得醉醺醺的。酒后谁也没有着急离开的意思,聚在一起打牌,因为人多的关系,最终商定扎金花。我对打牌不感兴趣,就在二姨夫的小床上休息。等到傍晚醒来。一打听才知道,万军输惨了,好像有四五千元。那个时候每个月的工资最多也才五百来元,一年也才几千。万军相当于把一年的酬劳都输了。他其实没有那么多现钱,大部分都是在二姨夫他们那儿借的。因为输多了,心情不好,晚饭也不吃,一个人回去了。我虽然有点怪万军走的时候不叫我,但想到他输了那么多,心里难受,我也没有怪他,反而同情他,为他难过。因为回去要走很长一段路,加上喝酒头晕,没有食欲,我也没有吃晚饭,和二姨夫等人打过招呼,也离开了。回到厂里,万军一个人躺在床上抽烟,发呆,见我回来了,也没有招呼。我想安慰他几句,又深怕他更加难过。好在厂里吃饭是不要钱的,抽烟也可以在厂门口的小卖部赊欠。万军第二天就从赌博的阴影走出来了,继续干着活。见他像没事一样,我也放心了。
没有想到的是,月底结算工资的当天夜里,万军偷偷地卷了厂里几个工人的工资,半夜逃跑了。第二天清晨,我还在睡觉,就被那几个工人揪住,要扭送我去派出所,说我和万军是同谋。我当然打死不承认,但万军卷铺盖偷跑的事,绝对和偷钱有关系。唯有我和万军是唯一真正老乡关系,也是万军把我介绍过来的,我自然成为了他们发泄的对象。这事被老板知晓了。老板也为这事痛心,但还是为我说话,毕竟我也不知道万军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我知道老板为我说话,一方面是我真的无辜,另一方面,是我的能力在那儿。要是我被逼走了,厂里的活儿就耽搁了,到时候,老板损失就大了。为了安抚大家,老板私人掏钱,给每个被偷的工人补贴了两百元,那些人才没继续闹下去。这事虽然平息了,但我内心的不安始终无法排除,特别是接下来的日子,那几个人对我十分仇视,还扬言要找机会报复我。眼见年关越来越近,我十分担心,大家忙着回去过春节的时候,有人会在临走前收拾我。想着我现在的本事,在其他工厂也可以谋生,我决定跳槽,换一个工厂做。想法一旦滋生,就再也难以控制。一个礼拜后,我借口家里爷爷生病需要钱,找老板娘支取了两百元。老板娘也没有二话,直接拿了三百元给我,还吩咐我,停下手中的活儿,先去给家里寄钱。老板娘的关心让我很感动,但我还是选择了离开。离开前,我写了一封感谢信,放到老板娘办公室门口就匆匆地走了,也不知道,老板是否认真看了我的感谢信。其实,看了又有什么意义呢?他们需要我的,不是感情,而是技术。
离开群石村小工厂,我幸运地在后茂找了一个比原来还大一些的陶瓷加工厂。这加工厂还有个名字,叫华光陶瓷工艺厂。这里也有几个老乡,没有多久我就和他们熟悉了。听他们说,老板是个离婚女人,模样长得不错,就是有些胖,好像是一个有钱人家的儿媳妇,因为不能生育,被人家抛弃了,后来拿了一些钱,自己在这里办了加工厂。不过,这不是她生钱的主要门路,据说她在市区还有个门面,她长期在那儿做化妆品生意。加工厂一直都由一个江西的男子打理,私底下大家都在谣传两人是情人关系,不过,真实情况不得而知。其中一个叫杨明的老头笑着打趣我,老板特别喜欢帅气的小年轻,你的模样非常合适,说不定你被她看中,转眼就发达了。对于杨老头的打趣我嗤之以鼻。我是那样的人吗?但初来乍到,我也没有过于表露脸色,只是笑着说,她怎么可能看得上我,我连普通话都说不来。几个老乡都惊讶地看着我,你可是读过书的,怎么说不来普通话呢?特别是杨明,他拍拍胸脯说,瞧,我大字不识一个,照样说得顺溜。杨老头确实没有说大话,他的普通话,方言音比那几个年轻点的更少。我万分尴尬。我一直在思考,为什么我就是改变不了呢?对于我们说四川话的人来说,只要把音调稍微变化一下就是普通话了。来到华光厂,每天夜晚睡觉时,我都会在心里默默地说着话儿,感觉每个音都很准,比普通话还普通话,可惜说出来就是变样。
日子在无聊、繁琐中流过。半个月后,我见到了传说中的老板。身穿一条黑色的紧身牛仔裤,上身穿着一件带毛的皮衣,很好地把她一米七左右的高个凸显了出来。不过,从那比较凸的腰身来看,她比较胖,属于丰满类型的女人。脸蛋不算很漂亮,但也属于小美女范畴。特别是浑身上下散发着的成熟女人味道,瞬间就吸引了我。她进了工厂就把我叫去办公室。她叫我坐下,像警察审犯人一样地审问我,现在多少岁,叫什么名字,读过几年书,哪里人等等。我有些忐忑地知无不答。问完了,她突然附身过来,挑逗地看着我说,你觉得我美吗?我结巴着说,美,很美。说完我紧张得浑身冒汗。看我这紧张模样,老板放肆地笑了起来,肆无忌惮的,胸前的肉,抖得厉害。她说,你果然不会说普通话,看来方刚那家伙没有骗我。你怎么不会说普通话呢?很有意思。这样吧,姐姐教你好不好?我吓了一跳,连忙说不敢。她说,就这样定了,我会经常过来,到时候你就跟我学普通话。
离开办公室,从老乡口中我才知道这个女人叫红玉。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教我讲普通话,好像她没事做一样。我不敢把这些事情告诉老乡,怕他们嘲笑我。就算我没有说,被红玉叫去办公室,依然被他们打趣了一段时间。他们说,我要发达了,被老板看中了。我经常在想,难道她真的看中我了?要不然她也不会问我,她漂亮不漂亮。也不会提出教我说普通话。我心里有些不安,想离开这里。可是年关要到了,我离开这里,又去哪里找这样一个适合安身的工厂呢?我狠下心来,走一步算一步,船到桥头自然直,等真正到那天再说。经过和红玉的相处,我发现事实并不是大家所说的那样。她只是生活寂寞,想找个人说说话儿。至于那小江西方刚,也并不是她的什么情人。她只是分身乏术,不得不把工厂交给一个外人管理。红玉是打算真的教我说普通话,见通过对话教不了我,她还去咨询了一些朋友。最后她找到了个方法,不知从哪里找来几本初中语文教材,叫我空闲下来就放开嗓子大声读书,她还亲自教我一字一句地念。不知道为什么,读书,我的发音很端正,字正腔圆的,很标准的普通话。红玉非常惊讶,似乎看到了曙光,便教得更认真了起来,甚至有时候,店铺也不开,跑来教我。这让我十分感动。受她的邀请,那年我留在了泉州,没有回家过春节,也没有因为远在异乡而感觉到孤单。红玉带着我去了很多地方玩,还带我去惠安看了海。在她不厌其烦的指導下,我终于会说普通话了。红玉惊喜地忍不住抱着我转了一个圈儿。我就像个木偶一样,任由她抱着。
红玉仿佛认定了我这个弟弟,在小江西归家后,她便把工厂交给了我。我受宠若惊,但也倍感惊喜,认真地替她管理。我们的关系随时间的推延,不断地深交。在半年后的一天,她的生日宴会上,酒后她向我倾诉了她的辛酸。她并不是不育,而是老公有了另外的女人。她不甘心,找男人闹,结果被男人抛弃了。她知道无法更改这个结果,便索要了一些赔偿,要不然她就亏大了。后来她不再相信男人,觉得男人都不是好东西,平时故意做得很喜欢男人的样子,像个富婆,喜欢和小年轻在一起,外人则误以为她是那样的坏女人。其实她心里很苦,一直希望找个疼她的男人。可是,怎么也找不到。红玉说我很好,真的很好。说到这里的时候,红玉睡了过去。看着眼前春光流露的成熟魅力女人,我身体有了反应,我心慌,紧张,不知该怎么办,就这样安静地守护在她身边,直到第二天对方醒来。她很认真地看着我说,我昨晚没有说什么胡话吧?我摇头。她说真的?我再摇头。她这才放心地洗脸去了。我有些纳闷,她话里的胡话是什么意思?
就这样,在华光又过了半年。爷爷意外地生病了,需要一笔钱,我只得硬着头皮找红玉支取工资。红玉二话不说,直接拿了两万给我,并放我回家看爷爷。我当时很感动,说了声谢谢。回到家里,把爷爷照顾好,半个月后我便再次回到了华光。原本红玉给了我一个月的假期,我也想在家里多陪陪爷爷,可是,因为我满口普通话,爷爷非常生气,叫我说方言,我竟然怎么也说不出来。爷爷愤怒地骂我,背弃祖宗,还扬言不要我这个孙子。我十分伤心,万分不解,不就一个普通话吗?到处都有人说。当初,因为说不来普通话,成为大家的笑柄,为何我会说了,又因说不来家乡话而被亲人唾弃。对于爷爷的指责,我很恼怒,一气之下,离开了家。回到华光才知道,红玉因为投资化妆品,买到了假货,导致很多顾客使用产品脸部受损,巨额赔偿,掏空了她的存款。她不得不把店铺、住房转手,只身住到了工厂里。这次事件对红玉的打击很大,她的性情大变,竟然以借我的两万块钱要挟我和她结婚。我当然不甘心,可我又没有办法偿还欠款。我甚至想到过偷偷地跑掉,让对方找无可找,但想到祖祖辈辈都没有做出这样忘恩负义的事情来,我只得同意了红玉的无理要求。就这样,我们连结婚证也没有扯,便住在了一起。时间一晃就多年过去,因为和爷爷闹别扭,也因为和红玉的同居,老乡们的谣言到处扩散。我终觉无脸见人,便一直不回家,如果不是爷爷过世,我还没有回家的念头。
爷爷的丧事办好后,我给小弟留了一些钱,便打算离开。小弟也没有挽留我,因为他也要赶去上课,让我一个人呆在家里,也呆不习惯。他去学校前告诉我,今年年底可能会结婚,希望到时候我能够回家。我点头答应了。爷爷去了,家里就剩下我两兄弟。弟弟的婚事,是家里的头等大事,我自然要到场。小弟欲言又止地看着我,我知道他肯定有不便说的话想和我说,既然是不便说的话,我也没有追问。小弟见我没有问,只好走了。他离开几分钟,我就收到了他发来的短信,叫我带嫂子一起回来。我想到了红玉。这些年,我们在一起,虽然没有办证,但也算是事实夫妻。几年的努力,我们把工厂做得有了起色,在泉州也买了房子、车子。除了没有生孩子,该有的都有了。只是我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为什么就不想和红玉生个孩子,难道我心里还隐藏着其他的想法?我这样想也不是没有道理,我曾经去高厝村找过高邦,也单独约她出来喝过咖啡,也得知了当初她并不喜欢我的事实。就像当初我给李英写情书一样,她虽然答应做我女朋友,事实上,她并不喜欢我。她给我的答案很简单:我家徒四壁,连件像样的衣服都穿不起,她怎么可能喜欢我呢?
在离开前,我给初中同学杨波打去了电话,他是我初中毕业后唯一还保持着联系的同学。杨波得知我竟然在老家,大为高兴,非要叫我喝一杯。杨波是当时我们班上考取中专的三个同学之一,后来和县上领导的女儿结了婚,工作安排得不错,在县财政局上班,有车有房,育有女儿一个,小日子过得有声有色的。不知道为何,我脑海里突然闪过李英的影子来。我鬼使神差地问,知道李英的消息吗?说到李英,杨波嘿嘿地干笑着,很肯定地告诉我,如果来聚餐,保证能够见到李英。杨波的答案让我振奋,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聚餐在县上新修的朝阳酒楼。见到杨波,我直言不讳地说,干吗选择在这样的酒店,纯属浪费。杨波拍着我的肩膀,低声说,怕什么,公费报销,又不花你的钱。再说了,兄弟你回来了,我怎么能够在小地方请你呢,这不是让你掉价吗?听了他的话,我只能笑着摇头,不知如何作答。我和杨波是最先到的,十多分钟后,几个同学陆续来了。有两个还记得名字,有两个一点印象都没有。好在大家都主动报着名字和我打招呼。赵谦,刘铭,吳迪,王志成,这四个同学都在县城谋生。赵谦在县自来水厂送水,刘铭在职校教书,他当初和我一样,没有考上中专,不过他没有弃学,而是去读了高中,后来考了个师范大学,算是曲线救国了。吴迪自谋职业,学了广告策划,开了个广告公司。王志成后来参军,通过家里关系,到县交通局做了一名司机。李英和刘铭一样,也去读高中,考了大学。大学毕业后,通过公考,目前在一个乡镇做公务员。前些日子,刚借到县委统战部工作。李英是在半个小时后才来的。她穿着一身白色的长裙,头发高高地卷起,棕色,白嫩的脖子露出来,给人一种高雅的气质,看得我怦然心动。只是,白嫩的脖子上,缺少饰物,看起来有点小小的遗憾。多年不见,李英也不再是当初的小女生,显得很开朗,走到我身边,直接叫杨波让位,靠着我坐下就自罚了三杯啤酒。喝酒的举止和她的穿着打扮有些出入,但不影响我的感觉。
整个宴会几乎都是在灌酒的气氛下进行的,没有多久,大家都喝得醉醺醺的。李英非要去唱歌,说喝得不够尽兴。既然美女要求,几个男士当然欣然接受。原本我是不愿意去的,多年来不曾放开喝酒,几杯下肚,就觉得头昏脑涨,有些难受。但李英死挽着我的手,不准走,整个身子往我身上挤着,胸前比以前不知道大了多少的乳房摩擦得我难受。我有些心猿意马,便答应了,豪爽地挥挥手说,杨波买单,唱歌我请客,哪里都不去了,就在朝阳酒店唱歌。见我如此豪爽,李英娇羞地说,宝哥哥威武。在吧台,我直接要了个豪包。可惜,唱到一半,同学们就跑掉了一半。等到了12点,还剩下杨波、李英和我。杨波悄悄对我说,兄弟,我得走了,你嫂子打电话来催我很多次了,再不回家,就挨批了。你和李英难得见面,抓住机会,她还是单身哟。说完对我露出了诡异的微笑,转身悄悄走了,也没有和正在嗨歌的李英打招呼。杨波的话,仿佛一根火柴,划过干枯的稻草。我看着一边唱歌一边扭动身体的李英,情不自禁地走过去抱住了她。我大胆的举动,并没有引起李英的反感,她似乎有意更加地靠近我,还增加了扭动的幅度,挑逗我。我借着酒意在她耳边轻轻说,很晚了,我们去休息了吧。李英停掉歌声,突然不满地说,张大宝,说普通话!
责任编辑 石彦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