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灿彬
摘要:在榕树的历史文化传统中,榕树与儒道精神的结合形成一个基本书写模式。李纲是现存文献首个对榕树“材与不材”的特点进行文学书写的人,他的《榕木赋》基本借鉴了《庄子》的观点,把榕树与道家思想相结合,并有意突出榕树之“材”;薛季宣的《大榕赋》则在李纲的基础之上,进一步赋予了榕树之“材”的德义性质,完成了儒家精神内涵的注入。榕树儒道化的观照方式在榕树书写史上影响深远,它的文化意义不但使榕树成为保身和独善的象征符号,而且也变成士人学习效仿其仁德精神的对象。后者可以在“居官者所宜取则”的箴言中得到很好的体现,他们所要达到的是榕树所代表的儒道互补、独善与兼济相成的境界。
关键词:榕树文化;书写传统;儒道精神;象征符号
中图分类号:I2062文献标识码:A文章分类号:1674-7089(2017)01-0134-09
一、引言:榕树的效用与士人的选择
关于榕树,现存文献中最早的记载可以追溯到三国吴震的《南州异物志》:“榕木,初生少时,缘榑他树,如外方扶芳藤形,不能自立根本,缘绕他木,傍作连结,如罗网相络,然彼理连合,郁茂扶疏,高六七丈。”贾思勰撰,缪启愉校释:《齐民要术校释》(第二版),北京:中国农业出版社,1998年,第853页。但必须强调的是,由于吴震所描述的榕木,初生时无法自立,是附生在别的树上,并有攀援、缠绕、绞杀的现象,所以,缪启愉认为这种榕木是榕属无花果亚属(Subgen. Ficus)的某些种,并非我们通常所说的榕树(Ficus microcarpa),这一点也常为榕树文化研究者所忽视。实际上,闽粤地区常见的榕树是大乔木,冠幅广展,荫庇范围大,枝干生有气根,多而下垂,着地复生成支柱根,其果实成熟时呈黄或微红色,味甜,鱼鸟喜食。树皮纤维可制鱼网和人造棉;气根、树皮和叶芽作清热解表药;树皮可提栲胶等等实用价值。唐宋以降,文献对榕树的著录始多,但有关实用价值的认识大多不够全面。这固然是古代科学知识的限制,但仔细寻绎历史和文学文献,却发现事实远非如此简单。
明末清初的屈大均(1630—1696)曾云:“榕,离之木也,外臃肿而中虚,离之大腹也。其中常产香木,炎精所结,往往有伽焉。粤人以其香可来鹤子,可肥鱼,多植于水际。又以其细枝曝干为火枝,虽风雨不灭。故今州县有榕须之征。其脂乳可以贴金接物,与漆相似,亦未尽为不材也。” 屈大均:《广东新语》卷25木语,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617页。屈氏对榕树的认识和总结比前人(范成大、周去非等)前进了一大步,这也体现出当时的认识水平。袁翼以此认识为基础,敷衍而成《榕说》,以主客对话的形式进行。袁氏作为岭外人士,对榕的理解只停留在李纲“材与不材之间”的水平——散木和榕阴的传统认识,但作为岭南人的厮役则重新详述了榕树更为丰富的价值,他指出,榕树既“上可以为巢,下可以为门”,又能结出奇特名贵的迦南香。贫贱者、富贵者、不足于竹木之器者、病者、器皿者、蓄鱼者、夜行者都能从中获取一定的价值。同样以《榕说》为名的文章,元代朱思本(1273—1333)的认识水平就远远低于袁翼,这其中当然可以推断为社会认识水平的提高。但有趣的是,榕树文学书写史中并没有很好地反映出这种科学的认识水准,榕树书写者似乎有意遗貌取神,只取传统最直观的印象。袁翼的《榕说》虽然有更加全面的认识,但卒章之旨仍是“无用之用”的道家思想,并把厮役的这番话称为“类于有道者之托物以讽也”。换言之,人们对榕树的认识虽然不断提高,但观照方式仍是“无用之用”。这一传统的形成源于榕树与儒道精神的结合,儒道化的结果使它成为了后代士人价值取向和审美理想的象征符号。那么,我们不禁要问:这种书写传统是如何形成和延续的?
二、“材与不材”:榕树儒道化的生成
在榕树的文学书写史上,真正对榕树的效用及其所蕴含的思想价值进行抉发的是宋代李纲(1083—1140)的《榕木赋》。此前有关榕树的文学创作,虽然有柳宗元、苏轼等大作家的参与,但由于抒情诗的局限,榕树大多只是作者起兴的媒介,因此,对榕树的观照远远不够全面,如柳宗元《柳州二月榕叶落尽偶题》虽第一次把它纳进文学视野,却只是注意到榕叶。李纲则重新选择一种表现力更强的文体——赋,来对榕树进行全面的铺陈描写。“诗缘情而绮靡,赋体物而浏亮”,由于赋体的内在体制要求,李纲的《榕木赋》也与此前的榕树书写大异其趣。
闽广之间多榕木,其材大而无用。然枝叶扶疏,芘荫数亩,清阴人实赖之,故得不为斧斤之所翦伐。盖所谓无用之用也。感而为之赋其辞曰:
南有巨木,其名曰榕。下蟠据于厚地,上荡摩于高穹。雨露之所霶润,雷霆之所震耸,日月之所照烛,乾坤之所含容,与众木均。
夫何赋形禀气之独不同也?
尔其擢干敷条,轮囷离奇,结根植本,拳曲臃肿。口鼻百围之窍穴,龙蛇千尺而飞动。仰视俯察,何规矩绳墨之不中也!高明之丽,非栋梁之资;斲削之工,非俎豆之奉。以为舟楫则速沈,以为棺椁则速腐,以为门户则液,以为楹柱则蠹。薪之弗焰,无爨鼎之功;燎之弗明,无爝火之用。盖枵然之散木,徒萬牛之嗟重。宜匠石之不顾,同栎社而见梦。
然而修枝翼布,密叶云浓。芘结驷之千乘,象青盖之童童。夏日方永,畏景驰空,垂一方之美荫,来万里之清风。靓如帷幄,肃如房栊。为行人之所依归,咸休影乎其中。故能不夭斧斤,掊击是免。虽不材而无用,乃用大而效显。异文木之必折,类甘棠之弗翦。立乎无何有之乡,配灵椿而独远。不然则雁以不鸣而烹,漆以有用而割,犀象以齿角而毙,樗栎以恶木而伐。处夫材与不材之间,殆未易议其优劣也。 曾枣庄、刘琳主编:《全宋文》第169册,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6年,第26页。
在李纲之前,榕阴庇人早已得到文人的关注,如北宋程师孟“榕阴落处宜千客”(《卧龙山》),程氏出任福州郡守时曾命本地人多植榕树,正是注意到榕树这个显而易见的优点。他离开时有诗曰:“三楼相望枕城隅,临去重栽木万株。试问国人行往处,不知还忆使君无。”(《植槦》)“国人行住处”正是指榕阴。另如郭祥正“老榕交阴不透日,客袂生寒冰雪洗”(《石屏臺致酒呈蒋帅待制》)、“榕阴缺处见西山,步遍墙阴落照间”(《城东延福禅院避暑五首(其一)》)、“深沈榕叶遮烦日,浩荡风头驾晚潮”(《城东延福禅院避暑五首(其五)》)等等,都是关于榕阴精彩的描写。李纲同样也注意到榕树这个优点,而且在行文的处理上首先突出了“材大而无用”的缺点。他在赋序中明确表明《榕木赋》所要阐发的中心思想是榕树的无用之用。整篇赋正是围绕这一点进行铺张。必须强调的是,他是现存文献首个对榕树“无用之用”特征进行文学书写的人。在题为西晋嵇含(263—306)的《南方草木状》“榕树”条云:“树干拳曲,是不可以为器也。其本棱理而深,是不可以为材也。烧之无焰,是不可以为薪也。以其不材,故能久而无伤。其荫十亩,故人以为息焉。”嵇含等:《南越五主传及其他七种》,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62-63页。但现存的《南方草木状》已被学者多方质疑,缪启愉认为它是由后人根据类书和其他文献编造,其时间当在南宋, 参见缪启愉:《〈南方草木状〉的诸伪迹》,《中国农史》,1984年第3期,第1-12页。笔者是同意这种看法的。在此之前,文献上关于榕树的著录,如唐代刘恂《岭表录异》,都没有关于榕树“无用之用”的审视。而且从唐代到北宋,榕树这个特征也没有如实反映在文学书写上,所以,有理由相信对于榕树“无用之用”的关注是在南宋,与今本《南方草木状》的记载时间刚好较为一致。至于南宋是不是李纲的榕树书写影响了今本《南方草木状》的记载,笔者不敢断定,但可以肯定的是,李纲此赋在当时的影响要远远超过今本《南方草木状》的记载,比如薛季宣的《大榕赋》就是对李纲的摹仿,无论是构思还是遣词,都可以很明显地看出来。所以,笔者认为,李纲《榕木赋》是榕树书写与儒道精神相结合的先声,也奠定了榕树文学书写的基本模式。
无用而能全身远害是鲜明的道家思想,《庄子·逍遥游》:“惠子谓庄子曰:‘吾有大树,人谓之樗。其大本拥肿而不中绳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规矩,立之涂,匠者不顾。”郭庆藩:《庄子集释》,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41页。 又《庄子·人间世》中有三组树木的寓言:第一则举栎树云:“散木也。以为舟则沉,以为棺椁则腐,以为器则速毁,以为门户则液樠,以为柱则蠹。是不材之木也,无所可用,故能若是之寿。”郭庆藩:《庄子集释》,第158页。 第二则举商丘之木云:“仰而视其细枝,则拳曲而不可以为栋梁;俯而见其大根,则轴解而不可以为棺椁;咶其叶,则口烂而为伤;嗅之,则使人狂酲,三日而不已。”郭庆藩:《庄子集释》,第162页。 正因是不材之木,才能“以至于此其大也。嗟乎神人,以此不材”。第三则则举“楸柏桑”三种有材之木“未终其天年,而中道之夭于斧斤”郭庆藩:《庄子集释》,第163页。 作为反证。《庄子》所举樗、栎、商丘之木的特征都与榕树非常相似。李纲正是从《庄子》这几则寓言中得到启发,其词汇的运用也多有雷同,所以可以说,《榕木赋》深受道家思想的影响。明代王世懋称榕树“其自处暗与道合者”。王世懋:《闽部疏》,明万历纪录汇编本。 美国学者薛爱华曾评李纲《榕木赋》道:“《庄子》中并没有提到榕树,但它与里面的不材之木有很大的共同点,这使它成为体现道家思想的绝佳对象。”因此,他称此赋就是“一篇押韵的道家寓言”。Schafer, Edward H. “Li Kang: A Rhapsody on the Banyan Tree.”Oriens vol. 6, no. 2 (1953), pp. 345.
与上举《庄子·内篇》几则寓言的结构有所不同的是,李纲虽然描写榕树“宜匠石之不顾,同栎社而见梦”,但并不仅仅停留于此,而是转进一层,突出榕树“为行人之所依归,咸休影乎其中”的特征,这种“用大而效显”的优点才是它少掊击之害和斧斤之伤的真正原因。因此,所谓无用之用的“用”不仅仅体现在榕树能够“若是之寿”“终其天年”,还在于其自我价值的释放,能够为他人服务。李纲这个结构的处理及其观点显然也是受到《庄子》的影响,《外篇·山木》记庄子与弟子的对话:“弟子问于庄子曰:‘昨日山中之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今主人之雁,以不材死,先生将何处?庄子笑曰:‘周将处乎材与不材之间。” 郭庆藩:《庄子集释》,第592页。在这里,“材与不材之间”显然比一味“不材”更加高明,这一点恰恰不是《庄子·内篇》中几则寓言强调的重点。李纲吸取《庄子·外篇》的观点,通过文章结构的安排突出榕树之“材”,使它处于“材与不材之间”。虽然从文本渊源来看,李纲的书写基本是得益于《庄子》一书,也就是体现道家思想的,但对于榕树之材的强调显然为榕树与儒家思想的结合开了方便法门。稍后的薛季宣(1134—1173)对榕树之材又有进一步的铺陈发挥,在其《大榕赋》中云:“若夫景升之牛,主人之雁,不善其鸣,服箱孔钝,以不才而烹者何哉?”同样是不才,何以榕树能够生存下来,而景升牛和不鸣雁就惨遭横祸?其原因就是它们不但没有给人类带来直接利益,而且还需要人类的饲养。榕树则不然。它“承天之施,得生于地,不假乎人,不离乎类。不以直节为高,不以孤生为异,凌寒而不改其操,连理而不称其瑞。无庸而庸无尚焉,为其全虚愚之义也。《全宋文》此句“无庸而庸无尚,焉为其全虚愚之义也”应点为“无庸而庸无尚焉,为其全虚愚之义也”。这样才能与下文“不才而才无似焉,斯其为大通之德也”相对。 至于交柯旁薄,分根合枝,异生同命,萦缭相维,倚天成盖,蔽野成帷。迷云而零雨不下,畏日而炎天改色。邑人之依,行人之得,不才而才无似焉,斯其为大通之德也。”正是榕树有“全虚愚之义”“为大通之德”,德义兼备,所以能够“守不才之位,处无庸之地,为物而物莫之陵,比人而人适当其意,其事也无施,其生乃克遂。是生乎通邑大都之间,尚亦躐千龄而几万岁也。”曾枣庄、刘琳主编:《全宋文》第257册,第86-87页。 薛季宣虽然是摹仿李纲的《榕木赋》,但他对榕树的思想内涵有明显的扩展。李纲还只着重于榕树与道家的关系,薛季宣则把榕树之材用与德义联系起来,认为它德义兼备,这就用儒家思想丰富了榕树所代表的思想内涵。由此,榕树的儒道化也就正式形成,“不材”附丽道家思想,“材”则牵合儒家思想,两者之间相互交融。
榕樹与儒道思想相结合在后世演化为文学书写的基本模式,其中用榕树来表现道家思想更是如条件反射的常识一般,较早的有南宋刘克庄《门前榕树》,其诗云:
木寿尤推栎与樗,观榕可信漆园书。绝无翡翠来巢此,曾有蚍蜉欲撼渠。五凤修成安用汝,万牛力挽竟何如。山头旦旦寻斤斧,拥肿全生计未疏。(《全宋诗》第58册,第36444页)
“漆园书”就是《庄子》。所谓“观榕可信漆园书”,从上文可知,这种观照方式在南宋之前尚未出现,到了李纲的《榕木赋》才被推上前台,成为后来文人进行榕树书写的前意识。
综上,李纲是现存文献首个对榕树“材与不材”的特点进行文学书写的人,他的《榕木赋》基本借鉴了《庄子》的观点,把榕树与道家思想相结合,并有意突出榕树之“材”;薛季宣的《大榕赋》则有意模仿李纲之赋,进一步赋予了榕树之“材”的德义性质,把榕树与儒家思想结合。榕树与儒道思想相结合的书写模式也成为一个根深蒂固的传统,影响深远。
三、“自处暗与道合”:保身和独善的象征符号
榕树与儒道思想的结合为榕树文化注入丰富的精神资源,使它逐渐演变为精神和意识的象征符号。文人的榕树书写也有意利用榕树来表现自己的价值取向和审美理想。这也就是另一问题——传统形成之后如何延续?
在榕树文化研究中,有的学者曾指出一个现象,即不少文人的字号、室名、文集名以榕来命名,但文章只是简单地把榕树作为故乡的象征或是抒发乡情的载体。潘婷婷:《论榕树作为审美客体的内涵流变及其文化意义》,《阅江学刊》,2016年第1期,第135-141页。 而据笔者所掌握的材料来看,文人以榕为字号的就有榕巢、榕村、榕坛、榕江、榕门、榕庵、榕龛、榕斋、榕坞、榕坉、榕皋、榕园、榕门、榕庄、榕塘、榕堂等等。其中有一些人并非出生于闽粤地区的,如比较著名的查榕巢查礼就是顺天(今属北京)人,潘汝诚潘榕堂就是归安(今属浙江湖州)人等等。这些岭外人士大多是因为仕宦的机会来到闽粤地区,与榕树有所接触,所以才产生了这些字号。当然,以榕为号的文人大部分是生于斯、长于斯的本地人。他们对榕树的感情诚然是对故乡风物的热爱,但無论是来自岭内还是岭外,对榕树的亲近其实还是对榕树儒道内涵的体认。以榕为名,无疑是他们审美旨趣和生活理想的间接体现。元初文人袁桷(1266—1327)的《榕轩赋》最后写道:
客有踵门而言曰:“议物产者必以良。舍所用而求无用,将安所向?”先生曰:“多谋者神泣,多才者形伤。维彼阻穷,百虐备尝。蔚然以休,充然以光。四海立贤,勿云其方。穷发之北,殆将骇兮。榕兮榕兮,吾以为楷兮。”李修生主编:《全元文》第23册,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17页。
袁桷是鄞县(今属浙江)人,他之所以以榕命名自己轩室,就在于他对榕树“明哲保身”的精神非常认同。在这里,榕树就是道家思想的化身。以榕为名,即以榕为楷,在袁桷的语境里就是以道家思想来指导自己的人生出处。有趣的是,同时代的朱思本《榕说》则表现出完全相反的倾向,岭南本地的樵夫对他说:“是木也,其大蔽天,凤凰不栖焉。其深彻泉,虬龙不亲焉。妖狐鬼魅之所凭依,毒虺之所穴藏,人莫敢睥睨者。今也幸而为雷所震,为材则脆廆而速桡,为薪则涾洽而含洳,无适可用。斯亦控于地,与粪土俱腐而已耳。”于是他有感而曰:“不仁而在高位,豪猾与游,逋逃与归。上以罔其君,下以贼夫民。神怒而不知,人怨而不恤。其不为百粤之榕而踣于雷者几希。吁!”李修生主编:《全元文》第31册,南京:凤凰出版社,2004年,第386页。但是,这种看法在后世几乎没有反响,因为朱思本对榕树的认识过于片面,而且背离了李纲所代表的传统观照和书写模式。相反,后世如袁桷以榕为楷的则大有人在,他们延续了以李纲为代表的话语实践,这不能不说是对榕树“自处暗与道合”的认同。
从榕树书写中延续李纲、袁桷等人的传统,把榕树作为明哲保身和独善其身的象征符号是以榕为楷的倾向之一。明代都穆《榕岗记》云:“松栢杉桧等皆以材而见伐,榕惟为人所弃,故得遂生息,以全其天。噫!此可以观乎人以世之好自用者,逞其智谋,竭其心力,自谓人莫吾若,卒之贻讥笑,蹈灾患者,往往而是。此无他,自用者未见其能用也。处士蓄徳器,涉猎书传,善为诗词,然未尝求人之知,今又得雄伟抱时望如户部者为之子。荣名事业,方隆未艾,若有类乎榕者。” 唐胄:《(正德)琼台志》卷24,明正德刻本。“處士”就是唐尚义,有《榕岗集》四卷;其子唐胄(1471—1539)曾官至户部左侍郎,史称其为“岭南人士之冠”。都穆由榕联想到“自用者而未见其用”,批评那些师心自用的人将会自食其果。相反,唐尚义能够韬光养晦,厚积薄发,最后培养出了唐胄这样优秀的人才,光宗耀祖。“若有类乎榕”正点明了唐尚义行为与榕树的相似性。唐氏始祖唐震为琼州太守时,手植二榕于门,自宋代历数百年而愈硕茂,其家族遂以榕树名,号“榕树世家”。可见,唐尚义以榕岗为号,一方面是对家族传统的继承,另一方面则是对榕树思想内涵的体认。后者在以榕为名的现象中更具普遍性,也是最值得注意的。他们对榕树的认识并没有随着时代而有所丰富,只是延续传统的书写模式,取榕为用,以榕为楷,用传统的话语,即以对儒道内涵的体认来建构价值取向和审美理想的象征符号。在上举的例子中更多表现出明哲保身和独善其身的倾向。
另外,榕树也被视作隐逸闲适的代表。曹学佺云:
榕性喜水石,根抱石为刺绣文,每临水则如虬舞状,影冉冉与波俱逝。夫是物有幽人之贞矣。是宜以名从先之集也。曹学佺:《石仓文稿》卷1,明万历刻本。
“幽人之贞”,语出《周易》:“九二。履道坦坦,幽人贞吉。《象》曰:‘幽人贞吉,中不自乱也。”孔颖达疏云:“‘中不自乱者,释‘幽人贞吉,以其居中,不以危险而自乱也。既能谦退幽居,何有危险自乱之事。”王弼注,孔颖达疏:《周易正义》,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第76页。榕树喜欢高温多雨、空气湿度大的生长环境,多栽培在水边是考虑到榕子能够肥鱼的实用价值。文人对这些特征进行雅化,称其“性喜水石”“有幽人之贞”,则俨然一隐士。如果从谦退幽居,明哲保身,性喜水石等特征来看,榕树的确无愧于“幽人”称号。这也是“自处暗与道合”的另一股潮流。人们对榕树这种隐逸之趣的抉发虽然异于传统的“无用之用”,但归根结底仍不出儒道两家的思想园囿,所以,榕树与隐逸闲适之趣的结合也不乏嗣响。清代沈大成《榕吟稿自序》谈到诗稿缘起云:“余寓斋之北,有榕郁然,优游少托,吟啸其间。”沈大成:《学福斋集》文集卷6,清乾隆三十九年刻本。 榕树助诗情,字里行间,悠然闲适之状更是不可自掩。同样是“榕树世家”的唐谊方,史载其在永乐年间致仕之后“绝迹城府,榕根盘结如座者,公朝夕杖履,诗酒琴棋,其间乡人呼为榕树公”,唐冑:《(正德)琼台志》卷24,明正德刻本。 也是榕与隐逸之趣的结合。
不难看出,“自处暗与道合”的榕树所具有的儒道色彩(全身避害、隐逸之趣、无用之用)使它常常被文人拿来作为表示自己价值取向(保身、独善)的象征符号,这也是榕树经过儒道化后,书写传统的延续和文化价值的体现。
四、“居官者所宜取则”:荫庇万物与淑世精神
如上所述,李纲所代表的书写传统并不仅仅在于强调榕树的独善其身,而更在于其自我价值的体现。对于“无用之用”的理解,一般表现在保身、独善之上,这是它的“道”;另外还体现在它能够荫庇万物上,这是它的“仁”。两者都是榕树赖以生存的法则,但显然只有发挥了荫庇万物的大用才是其生存的关键。这一点,道家思想显然强调不够,而儒家思想的德义恩泽恰恰成为“格义”的渊源。那么,后世文人是如何观照和延续这个传统的呢?
从榕树的历史发展来看,北宋三郡守(张伯玉、程师孟、黄裳)植榕为民的佳话就一直为人们所津津乐道。梁克家:《(淳熙)三山志》卷4,《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明代叶春及出知惠安(今广东惠州),也有植榕之举。他说:
邑当南北之道,车毂击,人肩摩矣。列亭少行,无所休息。予甚悯之。榕者容也。其陰大当驰道,植自白水至洛阳。五丈而树,田间恐妨谷,止。凡植几本以报,呜呼。远者种德,近者种树,吾无德且种树。叶春及:《石洞集》卷9,《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植榕》)
种树其实就是种德。叶春及施政有方,等到要调职到别地时,百姓纷纷乞留。离开前,他还命令驰道再植榕四百二十一本。 叶春及:《止百姓乞留》,《石洞集》卷9,《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屈大均在《广东新语》把他与吴廷举、仓振、高芝、刘洵等人的植榕并举,称“此皆仁人之泽”。屈大均:《广东新语》卷25,第618页。 榕有大用,薛季宣把荫庇万物看作是大德的体现是为榕树注入了儒家思想。但屈大均已从榕树关注到榕树背后的人,植榕当然也是仁德的体现。钮锈《补榕说》云:“唯容善蓄,则仁足庇物;唯容善防,则智足葆生……榕之德备矣,皆居官者所宜取则也。”钮琇:《临野堂诗文集》“文集”卷9,清康熙刻本。 榕树有仁人之风,能容善蓄,足以荫庇万物。钮锈认为这是居官者所宜取法学习的。这同样是以榕为楷,但已经倾向于学习榕树儒家的一面,而不仅仅为了保身和独善。榕树与仁德结合既然为士人树立了模范,那么,它的文学书写就不仅仅只是独善其身的独奏曲,而是与兼济天下相辅相成的交响乐。士人的淑世精神通过榕树的儒道内涵折射出来,这才是榕树文化更为重要的价值。吴宽(1435—1504)《榕江记》曰:
故虽不为宫室之用,而其功与宫室等。岂不犹乡里巨人,厌爵禄,谢民社,而浮沉乎闾井之间,一旦里之人有急焉,投之无不周恤者,岂惟仅全其身以自足而已……孔诚或坐盘石,投竿而钓,悠然有会于心。因自号榕江……所谓榕江者,盖孔诚托此以自譬者,意实有在,岂惟追凉风,弄明月,以为供宾友子弟之乐之计耶。吴宽:《家藏集》卷32,《四部丛刊》景明正德本。
陈孔诚居室临江,前有榕数十株,他与宾客经常往游其间,弹琴赋诗,投竿垂钓,因自号榕江。首先,“榕性水石”与陈氏的幽居之趣相得益彰,但作记者吴宽知道榕树并非仅仅是保全自足而已,所以,他通过榕树之用勉励作为隐士的陈孔诚,后面所谓“意实有在”实际上是吴宽对陈氏的期望。不管是否有微辞,由于陈氏是隐士,这种淑世精神在这里并没有明显的身体实践,只能是纯粹的用世之志而已。但也可看出,“榕”作为符号的表现意义以及它所体现的士人理想。
如果上面只是“述愿”的话,那么,必定存在“述行”,也就是真正取法榕樹,为官有绩的。这里可举榕巢为例。榕巢即查礼(1716—1783)的号,他曾于乾隆丙子夏(1756)出任广西太平府(今广西崇左市)知府,榕巢就是在这个时候建的,有《榕巢记》述其始末。后来查礼又创作了《榕巢图》,“旧巢宛在命图画,细书作记门生钞。天都传观哦以咏,诸公险句牙须聱”,朱筠:《笥河诗集》卷4,清嘉庆九年朱珪椒华吟舫刻本。 此图流传京师,一时名士题咏甚多,如程晋芳《题查丈俭堂榕巢图》、邓显鹤《榕巢图为查俭堂郡守题》三首、顾光旭《查恂叔太守榕巢图》、蒋士铨《查恂叔太守榕巢图》、彭元瑞《为恂叔太守题榕巢图即送之宁远》三首、钱大昕《题查恂叔太守榕巢图》、沈大成《榕巢歌为查恂叔太守作》、吴省钦《题榕巢图为恂叔太守》、赵翼《题查恂叔太守榕巢图》、郑虎文《题查太守俭堂榕巢图》、朱筠《书查俭堂太守榕巢图后》等等——这些题诗大多是对查礼《榕巢记》的檃栝和引申,足见当时影响之大。可以说,榕巢故实是榕树文化史上最负盛名的,那么,为什么查礼的榕巢会引来如此之多的首肯呢?也就是说,查礼的榕巢有什么特殊性,以及它在什么地方引起了大家的共鸣?
第一,榕巢与其它依榕而建的屋室有所不同。它作为一种人文景观是充分运用了榕树的特点,即“就其枒杈间架巢焉”,凌空结庐,达到了榕屋合一,而其优点也是明显的,“巢既成,幽荫荟萃,翠蔓蒙络,天光云影,浮动于几席间”,榕上架屋,且又居住在里面,非常像上古时代的巢居。查礼《题榕巢》诗云:“上古有民兼穴处,南天惟我独巢居。”查礼:《铜鼓书堂遗稿》卷14,清乾隆查淳刻本 巢居正是他自矜之处。
第二,查礼建榕巢的理念。太平府衙的西面,地势高峻,多古木池沼,但没有很好开发。查礼出任知府时,数年之间,就建了十座亭馆,其中以榕巢最有名。建造这些亭馆的目的,用查礼的话来说,主要是“怡情适性,亦足以消瘴疠之惧,遣远宦之思”。查礼:《铜鼓书堂遗稿》卷14,清乾隆查淳刻本。 (《西岗》)榕巢作为一个私人空间,则更具个人色彩。赵翼对榕巢的描述是:“明窗净几,掩映绿阴中,退食后,辄梯而上,品书画,阅文史,颇为退闲胜地。”赵翼:《檐曝杂记》卷4,清嘉庆湛贻堂刻本。 这固然是搭建榕巢的应有之义,但作为一种他者的眼光,其实还无法全面体现查礼的理念。郑虎文《题查太守俭堂榕巢图》以对话的形式展开,先对查礼在《榕巢记》自比明末遗民冒辟疆提出疑问,然后以想象查礼的答语作结,这个答语即是檃栝查文中先公后私的理念。先公后私、先儒后道、先有治绩后优游不迫正是榕巢引起士人的共鸣之处。
总之,作为一个文化行为,榕巢的建造及其理念的实践,都非常符合士人的价值观念与审美理想。榕树不材无用,能够全身避害,这可以说闲逸生活的追求,而其“仁足庇物”“德之备矣”,又是居官者所宜取法。查礼可以说兼顾了二者,人们对榕巢的认同也是基于对儒道精神的理解,所以,在榕树文化史上是值得注意的。榕树旧时多栽培在府衙官廨周围,这种说法最早见于唐代《岭表录异》:“榕树,桂广容南府郭之内多栽此树。”见刘恂:《岭表录异》卷中,《武英殿聚珍版丛书》本。 它所拥有的儒家特质使它具有强烈的象征色彩。如张云璈《榕阴听鹤图记》描写梁接山的闲居之乐同样是以地方治平为基础,这是山林隐逸之流不可同日而语的,榕与鹤都是隐逸的象征和体现,但榕树的另一个文化属性也与事功紧密结合在一起,两者的交叉无疑是榕树儒道内涵的体现。在文学与文化的阐释中,这种联系首先是基于榕树的地域性——南方才有,且多种在府衙官廨周围;其次才是榕树的文化属性——儒道思想的渗透。所以榕树不但是独善其身的象征符号,也是士人居官处世所宜取则效仿的。榕巢景观的意义就在于生动地呈现了上述价值。
五、结语
榕树与儒道精神的契合是榕树文化研究中不得不致意的问题。以往的研究尤其注重榕树文化在民俗的应用,虽然从其本身的特征可以或多或少地联系到传统的儒道精神,但其视角是由下往上看,这些研究忽视了古代士人丰富的书写传统。在传统的书写语境里,榕树与儒道精神具有丰富的阐释空间,它们之间的结合是如何形成和延续的,这一问题理应引起我们的关注。士人对榕树效用的认识虽然不断提升,其选择却似乎有意遗貌取神,大处着眼的他们对榕树“无用之用”的儒道化阐释尤其用心,时常通过这个书写传统表达个人的价值取向。在这一点上,审美情感压倒了“实用理性”,这也就是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程杰先生在《论花卉、花卉美和花卉文化》所指出的花卉审美文化中的“情意美”。 程杰:《论花卉、花卉美和花卉文化》,《阅江学刊》,2015年第1期,第109-122页。
榕树儒道化的进程是由李纲《榕木赋》开启的,并在薛季宣的《大榕赋》完成了儒家精神内涵的注入,这也奠定了榕树与儒道精神相结合的新模式,使其成為后世观照和书写的文化传统。榕树儒道化的文化意义既使它成为保身和独善的象征符号,也变成士人学习或取法仁德精神的对象。后者可以在“居官者所宜取则”的箴言中得到很好的体现。值得注意的是,强调后者并非否定前者,相反却是为前者即独善其身提供一个更加完美的前提。他们所要达到的是榕树所代表的儒道互补、独善与兼济相成的境界。这也是士人书写传统下榕树文化的精神魅力和遗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