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德伟的保守自由主义之探析

2017-05-30 07:05杨杰高莹
知与行 2017年10期
关键词:儒学

杨杰 高莹

[摘要]自由哲學是西方哲学史的重要的组成部分,如何实现自由已成为近代哲学家不断思考的重要问题。对于中国学者来说,怎样将传统文化特别是儒家文化与西方文化进行会通,成为各个思想家不可绕过的重要命题。周德伟通过把传统儒家文化界定为中国圣学,以其独特视角对整个儒学史进行审查与重构。他认为,中国圣学指的是孔子所开创以后中国士君子一般所崇奉的学问。圣学既可以是追求至广至深的真理,也可以是治国平天下。以周德伟为代表的保守自由主义在尊重传统文化的前提下积极寻找中国圣学与西方自由哲学的共通处,从而使其在新的历史条件下为人类充分实现自由提供一种可能性的尝试。保守自由主义是在基于有限理性的原则下,对人类文明的风俗、习惯、道德等领域予以善意的“忽视”,通过前人已有的知识进入到“未知”的知识领域,从而推动文化的创新和发展。周德伟试图从自由的原始含义入手做关于自由主义正本清源的工作。而这样的努力直接得出了两个结论。其一,在自由主义内部出现了不同的谱系,不同谱系下的自由主义的观点可谓针锋相对。周德伟笔下的自由哲学是站在英国经验论传统的视角下伴随着批判法国唯理论传统展开的。其二,梳理出了传统与自由等价的一致性思想,这为自由哲学与中国圣学的会通提供了可能。周德伟一方面对人们思考哲学、政治、经济问题上所常出现的唯理主义倾向做了无情的批判,提出了该倾向可能带来的严重后果;另一方面,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创造性转化与创新性发展做出了积极的贡献。

[关键词]保守自由主义;自由哲学;儒学;中国圣学

[中图分类号]B26[文献标志码]A[文章编号]1000-8284(2017)10-0157-04

自明末基督教耶稣会传教士到中国传教以来,西方文化进入中国已经经历了500多年的历史,中西文化的会通与碰撞一直延续至今。特别是1840年鸦片战争以后,中西方文化的这种碰撞就变得更加强烈。近代中国一直受到西方船坚炮利的威胁,国家富强就成为一个不可绕开的主题,而在国家富强后面的中西方文化碰撞以及如何让中国成为富强的国家等话题更是士大夫和知识分子不断争论的话题。自1895年甲午战败以后,梁启超提出的“保国、保种、保教”成为每个士大夫和知识分子所需面对的核心问题,以张之洞为代表提倡“中体西用”的保守主义和以鲁迅、胡适为代表的反传统的激进主义成为近代思想的两大派别。前者见于“保教”与“保种”的相续相发而忽略两者的紧张冲突以致走向了非理性的原教旨主義,后者见于“保教”与“保种”的紧张冲突而忽略两者的相续相发以致走向了文化虚无主义的全面西化。这种从传统的中体西用到西体中用、从把传统文化视为形而上学到把传统文化视为客观知识的反映,不仅不能让儒学传统得到充分的理解,而且也无法打开当代文化建设的窗口。在两大派别当中被时代所忽视的以郭嵩焘、严复、周德伟为代表的保守自由主义成为一股学术暗流一直延续至今。他们努力从文化与民族的内在关联中,从中国历史的一贯性和民族的内在性出发,重建一种能够把握、反映和调整民族意志和需要的话语系统。在此过程中,对现代性的接纳、对全球化的融入,不是自己文化主体性的丧失,而是对其丰富、彰显与提升。不得不说这样的一条路径为中西自由哲学会通提供了一种新的值得当代学者参考的路径。

一、自由哲学(保守自由主义)的基本要义

周德伟作为哈耶克的亲传弟子,对自由的阐释是在继承了休谟、柏克、亚当·斯密、托克维尔和哈耶克的基础上发展的。他采用自由的原始含义即“别人所施加之压力减至最小可能之限度”。拒绝接受对于自由所叠加的其他含义如政治自由(Political Liberty)、民族自由(National Freedom)、内在的或形而上的自由(Inner or Metaphysical Freedom)以及把自由当作满足人的愿望之能力或把自由与财富等同起来等。周德伟自由哲学的基本要义是在保守自由主义的谱系中体现出来的,要理清自由哲学的要义就必须先从保守自由主义的基本观点出发进入自由哲学。保守自由主义是延续了英国经验主义的传统,在对待传统的态度上不断批判法国唯理主义传统。它认为法国唯理主义传统是一种通过建构性的方式认识和改造世界,把一切不符合理性的因素都放在理性的法庭上进行“审判”从而抛弃掉。这种认为理性能裁决一切的信念在社会中必然会出现激进主义甚至进入到虚无主义的泥潭。而保守自由主义自身不是反理性而是基于有限理性的原则下对知识的限度进行划界。社会的秩序也不是主观设计或者“客观逻辑之必然”规律而是人类活动的自发秩序,而这种自发秩序往往是理性所不能及。他们还认为道德、习惯、风俗等领域是前人无数经验总结出来的最可行的组织、思考和行为方式。我们应在此的基础上进行调整而不是用理性来去衡量他们是否符合理性的内在发展规律。

在界定了保守自由主义的基本观点下,周德伟自由哲学的基本要义就明晰起来。在他看来,其一,自由与独立、压力相联系。独立是自由的前提,人能够按照自己决定的计划采取行动首先因为他是独立的,而奴隶则正好相反,奴隶是指不可抗拒的必须服从主人的武断压迫的依附体,其采取的特殊行为受制于主人的意志。这被称为“独立于别人武断的意志之外”(The Independence of the Arbitrary Will of Anther)。其二,自由在原始意义上指人与人或人群与人群之间的关系。他人的不合法压力一存在就意味着自由受侵犯。所谓不合法指跨越了个人领域与公共领域的界限而干涉别人的行为。个人领域和公共领域的界限划分是按照当时当地道德、习惯、风俗来规范的。作为保守自由主义的严复把约翰·密尔的“On Liberty”翻译为“群己权界论”远比翻译成“论自由”来得更为准确。一方面,他准确界定了保守自由主义是在何种层面上谈自由,另一方面,也把自由的范围牢牢地锁定在个人领域当中。一旦确定为个人领域的事情,那么任何压力的施加都是被认为是不合法的。所以,周德伟的自由哲学对自由的界定主要是从划界开始的,这样的方式一方面能够激发个体的创造性;另一方面,对也充分的尊重了人作为人在不侵犯别人的前提下的自由选择。

以周德伟自由哲学为视角对自由的界定来反观中国传统文化,其对中国传统文化特别是儒家文化界定为中国圣学。而何为中国圣学以及自由哲学与中国圣学如何有会通的可能却是接下来要讨论的内容。

二、从自由哲学看中国圣学:周德伟会通中西文化的尝试

何为中国圣学以及中国圣学能够与西方自由哲学相会通主要是从以下四个方面来认识的。

(一)中国圣学具有独特性

从自由哲学的视域下出发,中国传统文化特别是占经学地位的儒家文化不是阻碍中国踏入近代化的障碍,反而是既能与近代化相会通又能保持其民族独立性的新视角。周德伟首先将中国传统文化界定为以儒家为核心的中国圣学。所谓中国圣学是指孔子所开创、以后中国士君子一般所崇奉的学问。《尚书·洪范》言曰:“干事无所不通谓之圣。”《白虎通》又言曰:“圣者通也道也,道无所不通,明无所不照。”后世把精通一门技艺而他人不能相比称之为“圣”。士君子志在通天人及行动之理称之为圣学。“圣人之学,治国平天下;圣人之志,内圣外王,其道一也。”所以圣学既可以是追求至广至深的真理,也可以是治国平天下。故孔子言曰:“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士君子一旦通天人、行动之理必定康济生民,创造条件让别人也能够通天人、行动之理抑或使每个人每一物得其所。这就是“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对于别人是否能够接受自己所精通之道则不加以强求,只是提供这样的一条道路而已。这就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如果能够做到这两点就能达到忠恕之道。而忠恕之道既强调了士君子的社会责任感又给予了别人自由选择的空间。这种对儒家文化的阐释就与自由哲学在观念上有不谋而合之处。

(二)中国圣学同时也是一门主“动”而非主“静”的学问

《周易》作为中国文化的思想原典既涵盖了中国人的认知方式又涵盖了中国人的行为方式。在秦以前卜筮文化非常受重视。卜或筮是为了趋吉避凶,达到趋吉避凶的效果必须以德配天,为了能够配天就必须得修德。修德一方面要求人对天有敬畏心,另一方面要求人不断自新。故汤之盘铭曰:“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周易·系辞》又曰:乾,元亨利贞,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所以,在自由哲学看来,中国圣学也是求变、求新的学问。这样一种求变、求新的学问势必会在不同的时代融入新的思想要素以充实自己。

(三)中国圣学必须以尊重传统为根基

在周德伟看来个人能运用较自己所习得的更多的知识以追求自己的目的,又利用自己所未有之知识,以克服无知之限度,则文化才会进步发展。人的认识能力超越经验只能依靠人的推理及形式建構的方式来完成。而这种方式又有以下三种限度:其一,逻辑形式不过是一个框架而已,推理能力是推理的功能,自身本不提供任何内容。其二,人没有办法证明人认识客观事物就是客观事物本身,人只能认识事物的片段或局部知识而不是懂得一切。任何尊重理性的人,一定尊重别人的学问及研究。如夸大理性,我懂得一切,则必将杜撰教条。如果将此等观点发挥到政治领域必将导致独裁而招致祸患。我们只能说理性是知识的起点,运用理性只能获得局部知识而不能使人全知全能。对于上帝、道德、传统、习俗等理性不及的领域人们不应该僭越而应该予以尊重。其三,人的认识能力有限,人对于休谟难题关于因果联系的证明也是无能为力的。所以,人通过逐步的分析及推理必然也是局部、暂时的。从自由哲学的以上三点基本看法来看,它和《论语》中将“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是相通的,只是把这句名言做了进一步的阐释而已。

(四)中国圣学尊重传统也表现在对“礼”的认识

孔子言曰:“克己复礼为仁。”又曰:“殷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礼,所损益可知也。”再曰:“夏礼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礼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文献不足故也,足则吾能征之矣。”在自由哲学看来,周公制礼作乐绝不是拍脑门想出来的,而是对前人风俗、道德、习惯的系统总结而已。如果人们能够按照“礼”的规范去行事,那么国家就不会出现混乱。“礼”不是以某个人或某群人为本位的,它是国家整体上至天子下至士人都得遵守的规范。这里的“礼”和西方的“law”从来源上更为接近。东周之所以出现那么大的动乱其重要原因就是不再遵守礼的规范,对于一个礼坏乐崩的社会来说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像狼与狼的关系一样。孔子为了改变这种“臣弑君、子弑父、灭其宗族”的乱象而强调克己复礼。而礼又是从夏朝、商朝损益而来,孔子并不认为他一定能证实夏礼和殷礼的存在,因为作为夏商的后裔,杞国和宋国没有“文”即典籍来支撑,而只有“献”即口耳相传由贤人传承的方式是不能完全证实夏礼、商礼的存在的。而周礼的“文和献”在孔子那都能找到根据,因此,孔子相信通过教化、劝使的方式可以让他所处社会回到三代之治。在自由哲学看来,礼固然需要损益,但是“礼”绝不可抛弃而重新主观的去构建一套新规范。从历史的结果看来,这样的做法往往也会带来巨大的灾难。

从以上四方面来看,自由哲学与中国圣学是有会通的思想基础的。但是这样的会通过程也会受到其他自由思想的干扰。而什么样的自由思想会阻碍自由哲学与中国圣学的会通却是接下来要讨论的话题。

三、自由正途与自由歧途:自由哲学与中国圣学会通的选择

在保守自由主义看来,真正能够实现文化发展,促进社会进步,让自由得以保障的前提是尊重社会的风俗、习惯及道德,用有限理性的原則对理性能触及的社会领域进行剖析。那种认为个人的理性能够懂得一切的唯理主义态度必将侵害自由的实现从而走向自由的歧途,如果将其运用到政治领域必定成为独裁的思想基础。而这种以唯理主义为核心的哲学基础必将成为中西哲学的会通的障碍。我们将从经验主义与唯理主义的哲学原则出发来分析自由的正途与歧途。

(一)从经验主义角度分析

经验主义认为,自由并不是个别有理智有权威的人凭借其理智打破一切旧的制度、习惯、风俗及道德规律,而是个人能凭借过去的一切成果,自由地发挥其能力进入“未知领域”。每个人只有承认前人的成果,并承诺其为正确的且按此去履行,每个人就能有更多的时间进入未知领域的研究。如果否定过去的一切,全部从头开始,人类就不会有连绵不绝的文化。过去之建树既无拘束力,又不妨碍别人的自由,反而可以增加人的自由。自由只有在狂风暴雨中备尝险阻才能确立且经过诸多矛盾及歧见才得完成。自由的利益要等自由确立已久后,才能领悟和被重视。

自由的价值在于为每个人提供未来发展生长的机会,未来发展绝不能预先设计,也没有无预先设计的可能。如果对已生长的制度、风俗、习惯及保障自由的传统方法不怀有纯正的尊敬,则绝没有纯正的自由信念,也不可能获得新的成就。因此,人的创新不能凭空产生,只有因袭其旧,才能再图创新。

风俗、习惯及道德规律均自人的交往或人际关系中产生。自觉遵守传统则是自由顺利运行的条件,如果个体的行动都需法律的压力为之规范,则自由就会减其程度,减其范围,减其价值。只有每个个体经常自动的遵守一定的原则及规律,则法律压力方可减少至最小限度。因此周德伟才说:“在道德律及法律所树之范围内每人得自求其目的。盖法律者、道德者亦过去无数代人士之成就,吾人资以为续进之工具者也;弃过去的一切,每件事从头做起,人又何能有所成就乎?”

人生也有涯而吾知也无涯。个体又为何轻视前人已做的工作、前人已树之范例以致贬损自己努力的功效及价值呢?传统的文物、典章制度、风习及一切最广义的工具,出于无数代、无数个体的经验和理智而长成,个体不能一一穷原竟委,也无力一一穷原竟委。人类的文化有其独立的生命,个体改进社会的一切努力,必须在不断发挥自己功能的整体中发生作用。

(二)从唯理主义角度分析

唯理主义不仅相信人的理性具有无限的力量,能引人入胜,逐渐得势,而且主张用教条式的教训以追求强制有效的模型从而相信现实存在的人的理性“发明了”此类制度。而经验主义则认为文明为“历试诸艰”的经验累积的结果,一部分演化为代代相承的明确知识,但更大的一部分融合为工具与制度,而这些工具与制度早已被证实它的功效非常显著。

从对人性的假定来看,唯理主义的设计理论认定人的天性趋向于理性的行动,认为人有天赋的观念并在此基础上建造学说。经验主义的理论则指出一定的制度引导人用其理性获得最佳的功效从而使反社会合作的损害减至最小。在此基础上经验主义还认为人生而多欲、懒惰、放纵、愚昧及浪费,只有在环境的压力下,人的行动才有选择取舍,或学会小心谨慎的运用其所掌握的手段以达成其设定的目标。因此,凡是相信有用的制度出于有意地精致的设计,对人的目的无任何裨益者,必为自由之敌。

唯理主义者常如将“迷信”的观念施加于一切尚未证明为真的信念,这不仅缺乏根据而且容易招致损害。如果将社会内一切尚待阐明的因素予以剪除,使此世界成为缺乏活力的世界,则其社会的现状无异于原始的野蛮状态。因此周德伟认为:“一民族遵循其视为圣哲的教训,此教训毫无疑问的最初出于最无私见之理想,亦可能将该民族摧毁。但在一自由社会内,其成员能自由选择其实际生活方式,则此一危险极小。”

自由哲学不是反对理性的运用而是反对理性之滥用。这不是反对从事新的试验而是反对排斥一切的、独立的权力,不允许任何替代方法的存在,从而排斥一切较优的解决方法。保守自由主义原则下的自由哲学为中西哲学的会通创造了可能。该流派不仅在情感上满足了士君子的需要,更在哲学理论上为中西哲学的会通奠定了基础。

四、结语

周德伟自由哲学与中国圣学会通的尝试正是反映了中国近代知识分子在面临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的历史背景下所做的积极努力,一方面他对人们思考哲学、政治、经济问题上所常出现的唯理主义倾向做了无情的批判,提出了該倾向可能带来的严重后果;另一方面,对中国传统文化的现代性转化做出了积极的贡献。

[参考文献]

[1]周德伟.自由哲学与中国圣学[M]. 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5,(1).

[2]哈耶克.自由憲章[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2,(5)

[3]朱熹.四书章句集注[M]. 北京:中华书局,2011,(1)

[4]程树德.论语集释[M].北京:中华书局,2006,(1).

〔责任编辑:徐雪野李彬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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