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玉房
刚到派出所那年夏天的一个晚上,天气很热。从单位出来,没走几步,短袖警服就紧紧贴着后脊梁,胄甲一般裹在身上。一家大型超市门口坐满了附近来纳凉的居民。
我和同事刚走到纳凉的人们的附近,就听到超市旁边一巷里传来一女性惊骇的叫喊:抓小偷,有人抢项链了!纳凉的人们先是一惊,接着,目光齐刷刷地盯向了我和同事。
我和同事不敢怠慢,循着声音疾步追了过去。好在我们对那里的地形可以说是烂熟于胸。同事从后边追,我绕道堵住了巷子的出口。那个蟊贼成了名副其实的“瓮中之鳖”。想不到的是,抢夺者竟然是“冬冬”!
虽然我刚参加工作不久,但冬冬这个名字我们单位每个人都不陌生——他是派出所的“常客”。冬冬的父亲在冬冬很小时就因病去世了,不久后母亲也离家而去,杳无音讯,撇下了年幼的冬冬跟着奶奶过。一个五六岁的孩子,一个七十来岁的奶奶,生活的唯一来源,是奶奶每天在家门口摆个地摊卖点咸菜。奶奶忙于生意,自然无暇顾及冬冬。作业完成得怎么样,在校表现怎样,无人过问。冬冬小学二年级时,便把书包挂在自己家的墙上,开始跟着一拨闲散孩子混迹于菜场,今天到饭店摸人家几个包子,明天去菜场拿人家一块肉,后天又拎人家的包。一般人把东西要回来拉倒,大不了拨打个110报警。但并非所有被盗者都是如此,有些失主将被盗物追回后,基本都要展示一番拳脚,或者几个大嘴巴子。冬冬常常不是腿青紫,就是嘴角带着血迹,甚至是眼睛肿得合缝。前几次冬冬被带进派出所,我们除了给他处理处理伤口,为他买吃的,给他几件衣服,教育一番后让他走人之外,别无他法。他仅有12岁,不到法律责任年龄。交给居委会(现在叫社区),居委会也没有什么好办法。我们找过他奶奶,老太太两手一摊,说“随便你们处理”,连到派出所把孙子领回去都不愿意。
不知是害怕,还是感觉我们拿他没辙,在派出所,冬冬很快就交代了抢夺项链的来龙去脉:那天,他一个人遛到那家超市后边,突然两个大孩子把他围住。其中一个人用尖刀抵着他脖子,说如果不听他们的话去抢根项链,就“废了”他。冬冬瞅准了目标,上前拽掉項链就跑,那女的接着就喊。冬冬跑到事先约好的地点后,两个大孩子早没了踪影。
事情搞清楚了,接下来冬冬怎么办?再教育一番放人,情况会更糟糕。所务会上,所长只问了一句话:如果冬冬是我们自己的孩子呢?从那以后,冬冬就成了派出所的孩子。谁出去买早点,顺便给冬冬带点,家里做好吃的用饭盒带到派出所。换季了,大家都会找些衣服来给冬冬,实在没有合身的,派出所的几个女同事就带他上街。怕夜间出警影响冬冬休息,所里特意安排冬冬跟传达室的宋大爷作伴。冬冬很懂事、很勤快,打扫卫生,给炉子换炭,给叔叔阿姨跑跑腿,一刻不闲着。
后来,所里又联系了附近学校,冬冬重新背起了书包。为了防止再被社会上不三不四的人侵扰,派出所谁有时间,谁就到学校去接送冬冬。
初中毕业后,冬冬上技校了,技校毕业后,冬冬工作了。再后来冬冬恋爱结婚了。
冬冬结婚那天,调走的,退休的……老派出所人员全部被他请到,坚持让我们一排齐坐在婚礼的舞台上。司仪高声说道“二拜父母”时,冬冬携着他的新娘跪在我们面前,铛铛铛,磕了三个响头。冬冬要过司仪的话筒说:“在坐的叔叔阿姨们,你们中间有人可能知道我过去的事情。对,我就是当年派出所的那个冬冬。如果没有派出所这些叔叔阿姨们,我的人生指不定会走到邪道上。现在,我奶奶、爸爸都不在了,妈妈在哪儿我也不知道。说起来我没有亲人了,他们就是我的亲人。”冬冬转身又深深地鞠了一躬,“他们就是我大爷、我叔叔,是我姑姑、我阿姨!”
这个冬冬不再是那个冬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