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怀玉
[摘要]马克思主义思想史具有不可分割的整体现实性特征。这与其来自现实并旨在改变现实的实践创新品质密不可分,但对这样一种思想史的研究,却存在着方法论上多样性与复杂性并存的格局,以及活力与困境同在的现状,所以,需要有一种明确的“边界”意识。马克思主义思想史研究的当代挑战主要来自于否认其整体客观性的、貌似“严格公正”的文本实证主义,以及颠覆一切宏大叙事的后现代主义的历史虚无主义。但后现代思想史学方法也并非一无是处,且对于丰富与开阔马克思主义思想史研究视域有不少裨益之处。
[关键词]马克思主义思想史;文本研究;后现代主义
[中图分类号]A8[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0-3541(2017)02-0015-07
一、马克思主义思想史的现实整体“发展”特征:从对“发展着”历史的思想解释到对“思想中”历史的现实发展 任何思想史都是一种当代思想史,从而是发展着的解释史。这一点同样适用于马克思主义思想史。但与其他思想史相比,马克思主义思想史有其特殊性,即其现实的“发展性”特征。马克思主义思想史的现实性首先是由马克思主义本身的“实践本性”所决定的,因而不同于其他类型的思想史哲学史研究。马克思主义思想史与其说作为一个研究对象而存在,不如说作为一个现实运动的思想过程而存在。换而言之,它并非作为固定的、对象性存在着的“过去的”历史或者某种“思想中”的历史,而是深入到现实社会问题中的、并在现实中发生特别是产生着现实影响的历史;不是固定的理论框架中的问题阐释史,而是现实问题视野中的理论发展史。马克思主义思想史之为“当代”的历史,主要不是一个历史阶段问题,而是一个变革现实的实践作用问题,是在指导与影响现实过程中形成前所未有的探索的历史。而对于研究者来说,这部历史是需要基于自身所处的时代或国度、阶级、身份等现实任务之要求,进一步阐发与突破的历史,是一种开放的、不断自我超越的现实思想视野。总之,马克思主义思想史既是现实发展着的历史,又是要求其研究者用发展的态度来解释的历史现实或历史真理。
没有人会否认,研究马克思主义思想发展史,并不能违背一般思想史研究的方法、“套路”与规则。也就是说,马克思主义思想史再“特殊”、再“现实”,对它的研究也是要围绕着其基本范畴概念与理论而展开的,更离不开文献考证、文本分析、文本解释。但以文本为解释中介和载体的马克思主义思想史研究,并不意味着可用文本的解释史代替马克思主义思想史。因为它是基于对马克思主义现实社会运动史之反思与再现的文献解释、文本分析与思想历史逻辑把握的“多位一体”“多维透视”的研究。问题的要害就在于,马克思主义思想史的整体现实性规定:它既不等于是文本中展开的历史,更不是发生于文本之间真空中的纯粹观念史、思想史、精神心理史。我们尤其要警惕研究中的文本主义意识形态陷阱,即不能把马克思主义的许多富有时代实践经验气息或内涵的重要思想意义的历史压缩与凝固化、聚像化、风格化甚至无限“碎片化”,即把活生生的历史“文本结构化”或“叙事化”。马克思主义的当代复兴之路与创新之路,突破口不可能是思想史的考古学或文本解码学。我们不应当把马克思主义思想史研究的全部精力或主要功夫花在对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们某篇著作或者文本片断、甚至某个句子、概念的重新“翻译”、考证与解释上。我们不能把《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德意志意识形态》或《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等等的文本结构、基本概念的阐释当作解决现实社会问题、指点实践迷津的“葵花宝典”。
马克思主义思想史的“整体现实性”特征还表现在于创新性品质。在对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解释上存在着两种偏差:一种是“现成可用论”;另一种是“基本过时论”,这两个极端都是有悖于其创新的开放的本质的。研究思想史的根本目的不是猎奇或者找阴暗面,而是正本清源,还原“云谲波诡”、“扑朔迷离”历史镜像背后的历史真相。经过一番又一番艰苦的概念思想历史还原与甄别,我们大致上可以发现,马克思主义思想史上的许多理论成果确实并非现成的、完备的存在,而是参差不齐的,需要区别对待:第一种情况是今天仍然有时代价值与意义的普遍方法与结论,需要坚持与发展;第二种是针对当时具体实际所做的分析认识与结论,是基本过时的,需要突破或放弃的;第三种是观點结论方法本来正确,但被压制掩盖需要“平反”或“正名”或澄清。要纠正历史错误或者避免重犯历史错误,只有不断地重复地学习反思研究历史这一条道路可走。
正像科学哲学家库恩所说的,科学史上的革命家,都不是全盘否定历史的莽汉或对历史两眼一抹黑的无知之辈,而是“对传统如数家珍的人”[1]。与科学革命一样,马克思主义的理论创新,也需要对自己的思想历史作全面深入的研究,发现其中的“真东西”“活东西”或“好东西”,而突破其中的僵死东西;这是理论创新的历史之源。而理论创新的实践之本,则是结合当代社会新的科学成就、实践经验,采用新的方法,尤其是要提出新的问题与见解,填补理论空白。
例如,整整一个世纪之前发生了第一次世界大战,社会主义运动该“怎么办”“向何处去”?以列宁、卢森堡等人为代表的那一代优秀的马克思主义者,并没有从经典的文本与概念出发,同时顶住第二国际马克思主义政治上的破产与理论上失范的双重危机的压力与挑战,从而突破了自由资本主义发展时代的革命理论的模式,果断提出了帝国主义时代的无产阶级革命道路理论,从而开创了马克思主义思想史发展新时代。再比如,20世纪七八十年代,以邓小平为代表的第二代中共领导集体,同样不是从书本出发,而是大胆突破苏联建设模式、特别是建国之后日渐严重僵化的极“左”教条误区的束缚,实事求是地从中国相对落后的基本国情出发,冷静观察当时国际与国内形势,针对国际政治经济新变化,提出和平与发展、南北对话、南南合作的时代主题,在国内果断放弃以阶级斗争为纲、提出以经济建设中心和改革开放的新路线,从而结束了传统的革命与战争的理解模式。借用黑格尔式的语言来说,不是某个个人对文本的新的主观理解精神,而是这种实践着的客观的伟大时代精神,成为变革我们对马克思主义理解的最根本动力。从列宁与邓小平身上,我们看到了马克思主义思想史是在现实中开创新的历史的这种活生生的理论生命力。也就是说,马克思主义思想史之为发展史,归根结底并不取决于研究者主体对思想史的解释性发展,而是思想历史本身在现实中的实践性发展。
这就说明,中国化的马克思主义思想史研究除了接着“老祖宗”的话往下讲,除了引进国外学者的新观点之外,更应该提出自己所面对的迫切而重要的现实问题。就像当年毛泽东提出社会主义社会的基本矛盾、两类矛盾和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邓小平提出什么是社会主义和如何建设社会主义的问题一样,唯此,才有可能创造性地推进马克思主义。马克思主义思想史的规律之一就是发展伴随着挑战,危机与创新并在。作为以研究资本主义现实的社会危机为己任的科学,马克思主义并不回避自身在发展过程中所经常面临的危机。这种现实的危机与挑战反过来会促进马克思主义思想与理论的根本创新与重大发展。普列汉诺夫在纪念马克思逝世25周年(1908年)时,提出过这样一个著名的说法:“所谓对马克思的批判,它所暴露的并不是马克思主义的缺陷,而是马克思的批判者对马克思主义的无知。”[2](p219)同时优的列宁则针对一百多年前那个世纪之交西欧与俄国所出现的由于社会生活条件异常激烈的变化(主要是物理学危机、1905年俄国革命)而引起的马克思主义运动的极端严重的内部危机,指出“在社会生活各方面‘重新估计一切价值,结果就引起了对马克思主义的最抽象和最一般的哲学基本原理的修正”。“坚决地反对这种瓦解,为捍卫马克思主义基础而进行坚决顽强的斗争,又成为当前的迫切任务了” [3](p281)。而对于今天的我们来说,由于社会生活条件异常剧烈的变化,必然要引起人们对社会生活各方面进行重新评估,包括对马克思主义的时代价值进行全面重估,其核心表现就是对马克思主义的“最抽象”和“最一般的”的基本理论问题进行重新探讨。
这就说明,马克思主义理论创新固然是重大的时代实践课题,而且是一个艰苦细致的学术理论的研究与积累工作。恩格斯说过,要提高一个民族的理论思维能力,只有学习以往哲学史这条路可走[4](p285);而理论创新除了认真吸收借鉴以往的思想史,尤其是马克思主义发展史成果之外,并没有其他的更好的前提与方法。首先,要坚持马克思主义哲学方法反思、资本主义现实批判以及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探索的“三位一体”,这是创新的理论基础与前提;其次,突破原有经典大问题而从亚形态、次问题中生长出新的基本问题,也就是把原有问题场域中的边缘区、空白区加以突出变为中心区:比如,经典马克思主义并没有专门论及的日常生活问题、文化问题、消费问题、生命问题、生态问题、城市化问题、科技伦理问题、现代国家治理问题等等。
综上所述,首先,保卫马克思主义整体上发展着的客观现实历史,不能忘记、更不能丢掉“老祖宗”,这是说话的“底气”“资本”与“合法”的资格;其次,用新角度、新方法、新实践经验来把马克思主义思想理论宝库中的优秀资源加以发扬光大,在此基础上提出新问题、新见解、新观点、新体系,这是马克思主义生命力得以“斐然不衰”“绵延不绝”“万代流芳”的“活水源头”。 二、马克思主义思想史研究的“繁荣与危机”并存的现状格局:从整体的单一的历史叙述逻辑走向复杂多样的解释范式 马克思主义思想史本身的整体现实性特征并不妨碍对它的解释研究上的多样性差异性。因为与其开放着的绵延着的发展特征密不可分,马克思主义的历史并不是在某一观点指导下的理所当然或不可抗拒的自然生成过程,而是在各种错综复杂背景下所呈现出的多样性、甚至是充满着矛盾、论战的冲突性发展过程。爱德华·萨义德这位杰出的后殖民批判理论大师,曾以一种丰富的地理学想象指出,思想史好比理论旅行。各种观念与理论,如同人们与批判学派,在不同的人与人、地域与地域以及时代与时代之间旅行。由于从此时此地向彼时彼地的运动,某种观念有时说服力会得到强化,有时则会被减弱。在某一历史时期与民族文化中的理论,在另一历史时期或者情况下会变得截然不同。具有共同发源地或出发点的理论,由于传播条件、传播距离、运用途径与时空的各不相同,而变得千差万别了。“而这就复杂化了对于理论与观念的移置、传递、流通与交流所做的任何解释”[5](pp400-401)。照此来看,发源于发达的西方文化语境中的马克思主义思想,当它被传播运用到远近不同、亲疏迥异的世界各地时,就具有了愈来愈明显的复杂性内涵特征,相应地就需要通过多个角度多种方式才能得以把握与呈现。
实际上,马克思主义思想史从来就不是某种单一观念思想学说的演化史,而是一部充满着争论的、丰富多彩、复杂多态的历史。拿中国化马克思主义思想史研究来说,真正起步于改革开放之后,最初的宗旨就是想通过历史与逻辑相统一的方法突破苏联教科书式的“定于一尊”的僵化研究叙述模式,展示出马克思主义理论思想在世界社会主義与工人运动历史进程中的多样性面貌、开放性视野、曲折性发展与多重性声音;在其中,经典领袖人物、主要理论代表、众多思想流派及其核心著作,通过回溯性的还原性的方法,在原初的社会、思想与心理语境中得到重新生成与评估、理解。
但新时期我国马克思主义思想史研究这近四十年的历史本身也发生了明显的变化,这就是从单一的连续的主线式的通史研究,即从苏联教科书式用现代世界历史发展的现实阶段分析框架取代马克思主义思想自身发展特殊逻辑的大历史叙述方法,走向千姿百态的专业史、国别史、区域史、 学派史、文化史、跨学科的理论史、实践经验史、范畴概念史、问题史、人物史、文献考证与文本解释史的研究。马克思主义思想史不再拘泥于所谓的自由资本主义阶段、帝国主义阶段与无产阶级革命新时代,以及战后新发展阶段这样的固定写法,也不再限制于对经典作家、第二国际、苏联东欧马克思主义与西方马克思主义、中国化马克思主义这样固定的“全景式”“大块头”描述思路上。其研究对象、领域越来越多元、丰富;研究方法越来越细化、深化与分化:最初的单打独斗、独占鳌头、一花独放的“原理加原著”方法,让位于社会政治文化思想史、文献史的、社会生活实践史的、语言的、心理的意义的分析解释等诸多模式。
其次,马克思主义思想史的复杂性一方面固然表现在它的开放性、多元性、不确定性与偶然性;但另一方面,也包含着某些趋势潮流上的曲折、低潮、逆境、错误乃至失败。马克思主义思想史并不是一个“从胜利走向胜利”的“凯歌行进式”的目的论过程。某些周期性的危机、失败、曲折、低潮,不是一种“反常现象”,而是其开放的发展着的生命力的表现。比如,第二国际马克思主义的理论破产与失败,苏联的传统社会主义模式的终结,第三世界社会主义实验的失败,包括新中国成立后的一些极“左”误区,这都是马克思主义发展中的低潮、挫折与危机,但它们作为探索真理过程中所走的一些弯路,却为后来世界各国马克思主义者在新的历史条件下对资本主义与社会主义的重新理解提供了反面启示,甚至也创造了条件。新时期我国马克思主义思想史研究除了集中在对那些辉煌史成果研究上之外,也对这些另类的或者反面的历史给予了一定深入反思、客观分析与公正评价。
但我们毕竟要看到,马克思主义思想史研究方法与视野本身的多样性开放性态势,与其研究方法上的失范、危机乃至于整个马克思主义思想史的客观存在的合法性受到挑战与质疑,二者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也就是说,多元化的发展繁荣的局面—机遇与多元化背后的学科危机或研究范式的混乱是同在的。看不到后者的隐忧是不应该的。
实际上,改革开放之后、特别是自上世纪90年代以来,我国马克思主义思想史研究一定程度上存在着方法论指导上的片面性与发展结构领域不平衡的局面。简而言之,一个不争的现象是,在马克思主义思想史研究突破或者祛除苏联化模式的同时,用西方马克思主义的观点方法反注经典马克思主义的思想,非批判地照搬西方马克思学的观点方法甚至文本,以替代或者掩盖经典马克思主义思想原像,这种现象令人担忧。换句话说,马克思主义思想史研究,从方法上说存在着“西方马克思主义化”“西方马克思学化”,甚至“西方主流社会科学理论化”三大偏向。而在研究结构、对象、领域上,则明显地存在着重抽象理论、轻现实历史经验;重抽象的理论或意识形态批判而轻视对资本主义现实批判与社会主义现实思考的失衡局面。具体而言就是有意无意间因为专业分工或专业遮蔽性,使得马克思主义理论问题史研究与其现实的科学的语境分离开来,而变成孤立的抽象的文本概念学理研究。正是在此意义上我们说,多元化研究格局背后存在着作为整体现实的马克思主义思想史的内在分裂与碎片化、甚至虚无化趋势。因此,我们必须要思考的问题就是马克思主义思想史作为一种特殊的思想史,不仅有其现实性、多样性特征,而且有其方法论上的自我反思性的限止或者界限意识。这正是我们下面要讨论的问题。 三、马克思主义思想史解释方法的“边界自我反思”特征:识破 “价值中立”式“伪客观性”实证主义的学术假象,警惕多元主义与虚无主义逻辑陷阱,以自觉的方法论捍卫马克思主义的整体现实历史 我们应当把反对研究中的教条主义的解放思想运动与研究中的相对主义甚至虚无主义倾向严格地界划开来。换而言之,我们当然要反对那种“唯一的”“标准的”言说思想史的方式,因为只有各种具有明确方法论前提与言说边界的批判性的历史。正因为如此,言说者与研究者,必须反思性地理解自己是在何种意义与条件下书写与研究某种历史的。这种“边界性”不应当被“无意识的”当作垄断历史解释权、甚至遮蔽历史整体真相的借口。需要强调的是,马克思主义思想史的主体是由文献考证史、文本解释史与现实思想史共同组成的复杂重叠结构。从某个主体角度透视马克思主义思想史是一回事,而在客观上存在着多重的可能性视野是另外一回事。也就是说,我们不能把自己方法论视野中的历史当成是“唯一真实性”的历史,而应当视其为可能的开放的历史的一部分。研究方法论的自觉与研究边界意识的自觉,有助于克服马克思主义思想史研究中两种极端:一是“我的眼里只有你”的实证主义的“伪客观性”方法论;二是旨在颠覆一切等级与权威的“怎么都行”的相对主义与历史虚无主义。
一方面我们在方法论上赞成与包容历史解释的多元性;另一方面,又需要警惕实证主义与文本神秘主义,这种“非辩证的”“非歷史的”方法势必否定整体历史客观性。问题并不在于文本研究方法真能够瓦解整个马克思主义思想史的客观存在(因为马克思主义发展的历史并不是存在于纯粹思想真空或文本字里行间“微言大义”中的历史),而是这种实证主义的“寻章摘句”式“训诂之学”会以学术方式的一隅之见,掩盖了马克思主义思想史之整体面目,特别是掩盖马克思主义思想发展与危机的真正现实背景。今天对马克思主义思想史之客观性、整体性、合法性冲击最大的因素,并不是某个文本的新发现、新解释,而是以苏联模式为象征的传统社会主义体制的危机与基本终结。这种政治上的低潮是影响马克思主义发展史研究学科本身的最严峻的现实。正是传统社会主义模式的危机,而不是社会主义改革开放,逐渐使得马克思主义思想史被边缘化、被祛魅,甚至被妖魔化。所以,实证主义的文本学解释方法的骗局与危害表现之一就是,传统社会主义模式的危机失败好像是由经典马克思主义思想所造成的。反过来说,某种社会主义模式的失败好像证明整个马克思主义思想史都是错误的、非法的似的!这当然是“讨厌和尚、恨及袈裟”的肤浅之举。
世界社会主义运动的低潮、危机、僵化与失败问题,不能归罪于经典文本与思想,而是世界历史错综复杂的原因所造成的,特别是在与特殊的历史当事人的理解与实践具有千丝万缕的关系。研究方法论中的文本主义意识形态表现为如出一辙的两个极端:一方面把马克思的经典文本概念的新理解当成解决一切现实实践问题与困境的万能的工具箱;另一方面,则把对马克思的经典文本的解构当成炸毁整个马克思主义理论大厦的爆破筒、颠覆社会主义现实事业的魔咒。这二者之所以是两极相通,是因为它们或多或少都是陷入语言拜物教历史窠臼的表现。我们认为,文本研究有助于解放思想、繁荣学术,但把这种文本性的“重新认定”视为判定马克思主义最基本思想内涵之“唯一的”“最终的”根据,这就是解释学上所说的“危险的增补”(德里达语)的做法。文本主义研究方法就其实质而言是一种瓦解历史整体客观性、发展性与辩证法的实证主义。“文本之外无历史”的观点与做法,表面上看好像是很“客观的”与“价值中立的”,但实际上可能是最主观任性的方法,也可能是最功利主义地为某种现实意识形态与权力进行辩护的学术包装。
说到为现实权利辩护,人们总会在第一时间想到苏联马克思主义。但公正而论,苏联马克思主义虽有其僵化一面,但其基本思想是正确的。西方马克思主义倒不缺乏思想,但经常是片面从而是抽象的深刻性,而西方马克思学则失于过多实证而少思想甚至曲解思想。而后现代主义则经常以解构/消费/享受思想(而不生产)为其一“唯一的”“思想”任务了!
马克思主义思想史研究中所出现的文本中心论,这是视野狭隘性的表现,创造力下降的表现,甚至会导致脱离现实的思想贫困。其结果反倒会引起思想僵化甚至倒退。其后果之一就是表现为对这种思想史的整体性合法性的瓦解;第一步是实证主义的“伪客观性”误区,第二步就是历史虚无主义的虚构逻辑迷局。
换言之,马克思主义思想史在今天面临的最窘迫与尴尬的处境就是,思想的学术研究很繁荣但思想的历史解释却很罕见——它实际上遭遇到了被“非历史主义的解构主义”的挑战。第一种非历史主义是实证主义,其代表当首推西方马克思学。以实证主义自居的西方马克思学肯定有学术背景之外的冷战意识形态的复杂因素,我们暂且不论。不少西方马克思学家们以反对苏联意识形态为借口,通过重新编辑与解释马克思的经典文本结构与概念,便堂而皇之地宣布他之后的马克思主义的“非法性”与“过时性”,这是一个非历史的、伪客观的学术陷阱。西方马克思学最通行的研究范式就是把所谓的“马克思的”马克思主义与“马克思之后的”马克思主义区分开来、并对立起来。实证主义、文本主义地以马克思的思想否认其之后的马克思主义思想,甚至把马克思本人的思想也相互对立起来,这实际上就瓦解了马克思主义思想史的发展性本质与整体性生命力。而另外一些著名西方的马克思主义研究者,则不是从文本学而是用思想史方法,非常娴熟地用他们所谓的西方正宗思想史的逻辑,肢解马克思主义,要么否认其创造性独特性,要么用莫须有的罪名把这种原创性诋毁为某种思想“原罪”,说他们 “欺师灭祖”“离经叛道”“遗害后世”,凡此种种,不一而足。这一出戏无疑是别出心裁的思想迷魂阵。
在此,我们要着重关注的并不是这些著名的西方的马克思主义批判大师,他们通常是原先认为的“公开反对”马克思主义的自由主义或保守主义思想家。例如,卡尔·波普尔、弗里德里希·哈耶克,或者汉娜·阿伦特。在波普尔与哈耶克所精心设计的这样一部巨型的“理论阴谋构陷史”中,柏拉图……黑格尔、马克思他们都难脱干系,都是诱惑人类“通向现代奴役社会之路” [6]的“元凶大恶”!在阿伦特笔下,自洛克开始,中经卢梭、斯密、李嘉图,一直到马克思等为代表的近现代政治经济学家,他们不同程度上都背叛了欧洲的古典的公共道德政治哲学优良文化传统。特别是马克思,由于他提出了“暴力助产婆论”“劳动生产创世纪论”,以及“哲学改造世界论”,把古典的政治哲学公共伦理学改造成为现代性的政治经济学、市民社会理论与国家哲学,马克思在酿成20世纪极权主义兴起的悲剧恶果上难辞其咎[7]。
无论哈耶克与阿伦特他们如何反对马克思主义,但他们与马克思主义一样并不否认宏观思想史本身的合法性。所以,自由主义并不构成马克思主义思想史合法性威胁的最大对手。我们这里要关注的是后现代主义思想史家,他们在一般意义上拒绝宏观思想史逻辑合法性与可能性的,他们才有可能是马克思主义思想史研究的强有力的劲敌。因为他们把整个启蒙思想史包括马克思主义的合法性现实性一笔勾销了。这迫使我们不能再固守传统思想史宏大研究逻辑,而必须以动态、灵活的方式,坚守马克思主义言说方式的底限,为思想历史逻辑的合法性而辩护。面对后现代主义,马克思主义思想史研究,不能为了尽兴一时的“文之悦”(罗兰·巴特语),在瓦解某种所谓“过去的错误的”思想史理解逻辑之后,便陷入新的一轮又一轮地对整体思想史“万劫不复”式的怀疑与否定的虚无主义怪圈中。这绝非杞人忧天。 四、在一片否定“宏大叙事”与“崇高历史”的喧哗声中重思重写马克思主义思想史:三位后现代思想家的挑战与启示 但反过来说,后現代主义思想史方法论并非一无是处,而是可以从中提炼出某些可贵的“合理内核”和矛盾的“理论肥料”。[8](p89),从而深化我们对马克思主义思想史研究写作的边界性的理解。限于篇幅,我这里只能简单列举出三位后现代思想家对传统历史学的批判立场。
第一位是尼采。这位在现代性与后现代边界上踯躅行走的孤独而伟大的先驱,曾经在自己青年时代的“不合时宜思想”之一《历史对人生的利与弊》一书中指出,历史与生者有三种关系:一种是纪念碑式的,它属于行动者、努力奋斗者,就是永久地把过去当作一件实在的事物放在面前,过去的伟大的人物事件浮现于我们面前,让死者打死生者。这种态度完全不顾及更高生命形式与新型的历史力量,只一味地崇拜那些屈服于某种传统的历史事件,即“死在了过去”。第二种是用好古的方式去看历史,即处于超然的地位静止地观察过去,它属于保存者与尊敬者, 只知道如何保存生命却并不知道如何创造生命,即完全“活在了过去”。第三种是批判的态度,属于受难者与需要解放者。这种态度就是要摆脱以往历史强加在我们头上的种种束缚,就是学会“遗忘过去”,唯此,才能使人生得以自由[9]。
我们研究马克思主义思想史,不需要复制与照搬伟大的历史模式来解决目前我们面临的问题。如若那样,实际上有碍于人们创造积极的价值观与生活形式;也不能满足于作为历史的保存者与尊敬者,而限止我们当代思想创造的生命力。更为重要的是,尼采所赞成的第三种批判性历史写作态度,可以使我们从过去错误的历史铸成的错误的思想天性中解放出来,成为自己时代的自己的思想与生命的主人。
第二位是让—弗朗索瓦·利奥塔。他是法国的新尼采主义者,是以瓦解现代性“宏大叙事”而著称的后现代主义理论大师[10]。像尼采宣布“上帝已经死亡”,或者科耶夫预言“历史已经终结”那样,利奥塔在发出“现代性理论已经终结”的口号之后,又提出了“重写现代性”这个著名主张。他认为,有三种现代性叙述的方式。第一种是“重复”的逻辑,它频频地浮现在被压抑的主体的心头,是某种难以言表的不受主体意识模式所控制的结构,无意识的情绪让这些男男女女们强制性地千篇一律地做一个动作。比如,俄狄甫斯无论怎样一次次地挣扎努力,但最终也逃脱不了自己“弑父奸母”的悲惨命运。第二种是回忆性或者复仇性书写模式。这是标准的现代主义记忆的模式。与古典式的无知的宿命悲剧有所不同,这时或这里的主人公们不甘心受制于命运的摆布,寻找凶手/起源成了第一要务。在他看来,传统马克思主义的无产阶级革命解放叙事逻辑就属于这种剥夺“剥夺者”的复仇性回忆性书写模式。而利奥塔自觉采纳的是第三种“修复”文法:类似于尼采的那种既是差异又是重复的“相同者的永恒轮回”: “重写”过程与其说像普鲁斯特式对逝去往事的回忆,不如说它像尼采笔下的那种天真无辜的孩子一样在游戏与忘却;正像尼采所说,真正的历史是于人生有益的“快乐的知识”,而不是提供关于过去的沉重的道德知识。归根结底,“重写现代性”是一项突破尼采所谓“骆驼式”的历史道德重负、像天真无忌的孩子般自由创造现在与未来的艺术活动[11]。
作为马克思主义者,我们没有必要戏仿利奥塔的重写思想史方式。不过,他也为我们提供了某些有益的启示。这就是:大胆地突破以往历史传统先入之见、即无意识的强制重复的束缚,揭穿所谓“原初历史真相”的神话骗局,而在不断回复过去与展望未来的双重辩证过程中谱写历史新篇章。毋庸置疑,利奥塔信誓旦旦地要“重写现代性”的思想史艺术史,其本来意图并非搞历史虚无主义,或者简单地拒绝与否定启蒙与现代性的宏观历史叙事的合法性。利奥塔的初衷或鸿愿是揭露批判“单一的现代性”宏观叙事的简单化粗暴性与同质性逻辑强制,虽然他的努力结果客观上造成了把现代性的孩子当作洗澡水一起到掉了。由利奥塔的“重写现代性”之说,我们自然想到了“重写马克思主义思想史”之必要与可能,其目的与愿望之一就是不容我们回避与否认那些历史雷区禁地,即传统专业思想史中曾经出现过的压制打击某些另类声音的粗暴现象(比如,俄国与苏联史上的马赫主义或托洛茨基主义),也就是以某种道德与政治尺度为标准把一些思想作为异端而打入“另册”甚至“冷宫”的学术门阀做法。展现出马克思主义思想史上多样性、冲突性、甚至那些所谓异端性,并不是一种摧毁思想史的客观性与崇高性的虚无主义,相反也许是一种展现思想史真实性具体性复杂性的开放的辩证的方法与理论胸怀。
第三位是福柯。与利奥塔、德勒兹或德里德这些激进的现代理论瓦解者不同,他是一位与后现代主义具有复杂关系,且对启蒙思想史做过最深刻的批判的思想史家。他曾经借鉴我们上文提到的尼采关于历史与人生的三种关系,指出历史感有三种用法,第一,瓦解纪念碑式历史,与尼采一样,福柯反对统治欧洲两千多年的柏拉图式的历史学模式。而提出用戏仿模式来破坏所谓真理性历史的偶像。并与那些作为回忆与认可的历史学主题针锋相对。第二,福柯也和尼采一样,与盲目崇拜文献文本的好古式历史学分庭抗礼、势不两立在福柯眼里,所谓的连续的主体的历史主体与身份纯粹是一种知识与道德上的强制虚构。第三,福柯挪用尼采的批判性历史概念,提出献祭的用法,这就是破坏真理,与作为知识的历史针锋相对。在福柯看来,知识考古学与权力谱系学同传统历史学的根本区别就在于,使历史摆脱与”记忆”模式的联系,使历史成为一种“反记忆”,并在历史上展现出一种完全不同的时间空间即“异托邦”[12](pp146-165)。
福柯明确反对记忆中“永恒在场式”的历史客观性,瓦解历史连续性,让历史成为一种反记忆,这似乎是对传统马克思主义思想史写作模式的公然挑战。但至少说他让我们意识到,马克思主义思想发展史并不是一个现成客观存在的连续不断的过程,而是后来的历史学者们不断重构的过程。揭穿记忆中唯一的客观性历史崇高与历史神话之假象,至少有助于我们摆脱许多研究的教条束缚。福柯挑战历史的连续性叙述逻辑,至少让我们意识到马克思主义思想史并没有一个连续不断的逻辑与外观,而是充满着曲折与变数的复杂知识权力斗争场域。福柯反对历史的真理性,似乎是一种历史虚无主义,但他的本意至少让我们明白,历史是有许多误区的,需要我们澄清,需要我们用自己的生命与思考去发现去创造思想史的真理,而不必实证主义或神秘主义地跪拜在那些所谓纪念碑式或古玩式的历史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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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美]汉娜·阿伦特.马克思与西方政治思想传统[M].孙传钊译南京:凤凰出版传媒集团、译林出版社,2007;汉娜·阿伦特.极权主义的起源[M].林骧华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
[8]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5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3
[9][德]尼采.论对历史的滥用[M].陈涛,等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尼采历史对于人生的利弊[M].姚可昆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0;[美]李·斯平克斯導读尼采[M]重庆:重庆大学出版社,2014
[10][法]让—弗朗索瓦·利奥塔后现代状况[M]车槿山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1
[11][法]让—弗朗索瓦·利奥塔非人——时间漫谈[M]罗国祥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0;[美]西蒙·莫尔帕斯导读利奥塔[M]孔锐才译重庆:重庆大学出版社,2014;周慧利奥塔的差异哲学:法则、事件、形式[M]重庆:重庆大学出版社,2012
[12]杜小真选编福柯集[M]上海:上海远东出版社,2003
(作者系南京大学教授,哲学博士,博士研究生导师)[责任编辑于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