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凡晶
摘要:六堡茶主要产自广西梧州市苍梧县六堡镇,为黑茶类之一种。历史上,当地人虽有饮茶之俗,但“六堡茶”之名直到清代才出现。19世纪末,随着西方殖民者对马来亚的掠夺,尤其是锡矿的开采,大量闽粤劳工漂洋过海来到马来亚,六堡茶因其独特的物理特性也随之成为“劳工茶”,至民国初期,六堡茶销售量逐渐增大,进入其繁盛时期。抗日战争后至新中国成立后一段时间,由于各种原因,六堡茶渐渐衰微。至21世纪初,在普洱茶兴盛带动和地方政府的推介下,六堡茶以地方名片的身份开始了其“华丽转身”。综观六堡茶的兴衰史,可以窥见作为一种“物”的社会生命史及其与地方社会文化、国家命运、世界体系的勾连。
关键词:六堡茶;劳工;世界体系
中图分类号:C952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0-5099(2017)02-0095-07
国际DOI编码:10.15958/j.cnki.gdxbshb.2017.02.14
广西的六堡茶作为我国三种主要黑茶之一,与云南的普洱茶、湖南的安化黑茶并称,但后两者已经名满天下,六堡茶却相对名声不显。然而,随着市场大量资本涌入普洱茶产业,致使普洱茶价格极速增长,普洱茶市场日趋饱和。在这种形势下,一些资金量有限的中小茶商不得不放弃普洱茶,将视角转向其他茶类。2007年梧州市政府“梧发[2007]1号文件”把六堡茶列为梧州市十大农业优势产业之一,2009年梧州市政府工作报告中将六堡茶视为“我市一个特色品牌”①,并在梧州市委、梧州市政府发布的《关于加快六堡茶产业化发展的决定》中拟把六堡茶产业培育成为梧州市农业和农村经济发展的支柱产业。六堡茶借此东风而起,在地方政府的主导下经历了招商引资、旅游開发、地理标识申报和非物质文化遗产申报等多方面的发掘和宣导,政府、企业、文化界和民众都对六堡茶有了新的认识。近十年来,六堡茶的知名度水涨船高。在经历了清末民初的盛世、新中国建立初期的低迷和上世纪90年代几近消逝的波折之后,六堡茶以崭新的姿态重新出现在大众的视野内。2014年的“第九届深圳茶博会”上,“中茶牌”六堡茶的新品推介会打出了“昔日名扬海外,今朝王者归来”的标语。在此背景下,本文拟对六堡茶及其发展历史进行梳理和探讨,以期呈现六堡茶百余年来的兴衰起伏,为进一步研究和发展六堡茶提供基础和铺垫。
一、雏形与积累:“六堡茶”的出现
1.“六堡茶”之名
“六堡”之名始于清朝,因清延續明朝所建立的保甲制度,在当时的苍梧设立11个乡,以大河(浔江)为界,河以南设5乡,河以北设6乡,乡以下设堡、闸、洲、甲。六堡隶属多贤乡,下辖六个堡,六堡地区划为第六堡,“六堡”因而得名②。关于六堡茶茶名的专门研究可见于彭庆中所著的《中国六堡茶》,他在书中《六堡茶茶事茶名变迁》一节对六堡茶的旧称加以梳理,认为在清中后期至民国的一段时间里,因茶商为商业保护故意隐去茶叶产地,因此六堡茶常以“桂青”“青茶”之名出现在广东的茶庄里[1]158。这一时期,因其成品常被制成金钱状,故又以“四金钱”之名指代六堡茶,至今仍可见标注有“四金钱”的茶票[2]57。除上述茶名外,“广西青”“西青”“土青”“上河青”“肇青”[1]160-161等亦有出现。彭庆中的研究展示了新中国成立以前六堡茶“相当混乱”[1]161的茶名之状,但并未提及“六堡茶”的首用时间。笔者认为“六堡茶”之名较晚出现于民国时期的文献记录中,在中国名茶志中转引的《广西通志稿》中有“六堡茶在苍梧,茶叶出产之盛,以多贤乡之六堡及五堡为最,六堡尤为著名,畅销于穗、佛、港、澳等埠”[3]658之载是目前笔者能够收集到的资料中最早使用“六堡茶”一名的文献记录。从文中可知,“六堡茶”产自苍梧,“六堡”“五堡”所产之茶彼时均称“六堡茶”。因《中国名茶志》中未引注原文出处,故难以确定《广西通志稿》的成书年代。但由书中“多贤乡”据《苍梧县志》记载,“(六堡乡)在明清及民国初期属多贤乡,民国22年称六堡乡”,1997年,第81页。的记录可以推测,“六堡茶”之名最迟于民国二十二年(1934)之前即已出现,并逐渐固定下来。
1935年,苏宏汉在《苍梧六堡茶叶之调查》中有“六堡之茶叶”的说法,但其在有关“茶名”的记录中表明,“六堡地方辽阔,各村所产之茶,彼此不同,优劣因之迥异,有恭州村茶,黑石村茶,芦笛村茶,离涌村茶,蚕村茶等名称”苏宏汉:《苍梧六堡茶叶之调查》,广西大学周刊,第6卷第4、5期合刊,民国二十三年。。可见,“六堡”并未广泛作为茶叶的名称而是统指茶叶产地。1946年的《广西农业通讯》中曾载“苍梧茶尚多,尤以六堡乡为最,六堡茶(又名垌茶),颇负盛名,其余所产品质亦佳”广西农业通讯编委会编修:《广西农业通讯》,第5卷第9、10期合刊,1946年。。由此可知,此时六堡乡因其茶叶产销之最,因而该乡所产之茶被以冠以地名,称之“六堡茶”,从而区别于他地所产之茶。至于文中“垌茶”之名则被认为是对六堡茶及岑溪所产之茶的混淆[1]159。综上,民国以前“六堡”仅作为地名指代茶叶产地,民国期间由于产销量最多,六堡所产之茶被冠以单独的名称“六堡茶”以区别于苍梧其他地方所产之茶。新中国成立之后,六堡茶之名被固定下来,统指产自苍梧县六堡公社(民国称“六堡”)、师寨公社(民国称“五堡”)的茶叶,岑溪、贺县、横县等地的部分茶叶,由于制法和六堡茶相同,也统称六堡茶陈兆谋、黄可邕:《六堡茶》(1961年),苍梧县档案局整理:《馆藏六堡茶精选》,未出版。。此外,彭庆中认为,六堡茶之名的确立与广府人“重意头”的文化传统有关,因“六堡”谐音“六宝”,且六六大顺,颇为吉利,故茶商们逐渐以此为名以求生意兴隆。[1]102
2.古代文献中的“六堡茶”
如前所述,因“六堡茶”之名确立较晚,故于古代文献中未见“六堡茶”的明确记录,只能通过文献中的散落记载追溯六堡茶的历史渊源及发展脉络。今天六堡镇所处之地在汉代属苍梧郡,辖地相当于今之梧州、肇庆、贺州三地区。梧州所在区域彼时称广信,自公元前106年起,作为岭南政治、经济和文化的中心,前后历经300多年,被誉为“岭南古都”,是岭南文化和粤语的最早发祥地。岭南自古多瘴气,先民们常采摘草药煎熬成汤,用以消暑祛湿、清热解毒。早在《尔雅》《尔雅》的成书年代推断为战国至汉之间。中有就有“苦荼”一词的确切记载,并注释“叶可炙作羹饮”。三国时期,《三国志·吴书二十·韦曜传》有“密赐茶荈以当酒”[4],说明此时茶已作为饮品出现在上层社会。魏晋南北朝时,茶叶在中国的影响范围愈加广泛,左思的《娇女诗》全诗内容为:吾家有娇女,皎皎颇白皙。小字为纨素,口齿自清历。有姊字惠芳,眉目灿如画。驰骛翔园林,果下皆生摘。贪华风雨中,倏忽数百适。心为茶荈剧,吹嘘对鼎。中有“心为茶荈剧”的描述[6]50,《晋书》亦有“桓温为扬州牧,性俭,每宴饮,唯下七奠拌茶果而已”[6]48,陆羽的《茶经》引《桐君录》有“又南方有瓜芦木,亦似茗,至苦涩,取为屑茶,饮亦可通夜不眠。煮盐人但资此饮,而交广最重,客来先设,乃加以香芼辈”之载[6]60。
及至唐代,茶叶在我国被广泛饮用,陆羽所著《茶经》则是茶叶发展的重要标识。唐代《封氏闻见记》中提到“饮茶盖起于汉人,尤其是南方汉人,北人饮之,殆在其后,外蕃有此物,尤为晚焉。”陆羽在《茶经》“煮作羹饮”原文内容为:饮有粗茶、散茶、末茶、饼茶者。乃斫、乃熬、乃炀、乃舂,贮于瓶缶之中,以汤沃焉,谓之痷茶。或用葱、姜、枣、橘皮、茱萸、薄荷之等,煮之百沸,或扬令滑,或煮去沫,斯沟渠间弃水耳,而习俗不已。之俗[6]39,至今在广西山区的一些少数民族中仍有保留。
宋以后,受到政治和自然因素的影响,茶叶主产区开始从湖北、江西、贵州一带向福建和两广等低纬度地区延展。据载,从五代至北宋的这段时间内,中国气候明显由暖转寒,宋代的常年气温较唐代暖期低2~3度[7]。此时期,中国南方茶业得到了飞速发展,宋王朝直接把茶列入国家专卖,并强化榷茶完善制度,茶叶极大地受到西北、西南地区人们的欢迎,以至“夷人不可一日无茶以生”(元)佚名:《宋史全文》,卷二十六上,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国家图书馆:中国基本古籍库,第1091页。。广南地区受开放的政策影响,迎来茶叶产销的大幅度提高。“天下茶皆禁,唯川峡、广南听民自买卖,禁其出境”(元)脱脱:《宋史》,卷一百八十三食貨志,第一百三十六,清乾隆武英殿刻本,国家图书馆:中国基本古籍库,第2068页。。此时,岭南封州(今广东省开封县一带)已有出产“春紫筍茶,夏紫筍茶”[8]的记录。封州毗邻苍梧,六堡境内遗留下来的古茶树所具有的“芽叶淡紫”的特性似与文献中所载相符,这也是相似的六堡茶古茶种在史料典籍中得到提及的首次记录[2]18。另,北宋抗金名臣、爱国诗人郑刚中有“予嗜茶而封州难得有一种如下等修仁茶殊苦涩而日进两杯”(宋)郑刚中:《予嗜茶而封州难得有一种如下等修仁茶殊苦涩而日进两杯》[EB/OL].[ 2017/4/12]. http://www.shicimingju.com/chaxun/list/2760945.html.之言。“修仁”为桂州南部的一个县,在今六堡北部的昭平县、平乐县一带。《岭外代答》中,关于“修仁茶”记载说“土人制为方銙。方二寸许而差厚,有‘供神仙三字者,上也;方五六寸而差薄者,次也;大而粗且薄者,下矣。修仁其名乃甚彰。煮而饮之,其色惨黑,其味严重,能愈头风”[9]。可见,彼时自封州到桂州的广西东部、北部地区,都产出这种味道“殊苦涩”的茶。上述记载中的许多现象在今六堡茶的制法及工艺上仍能找到遗留的痕迹。六堡茶不论是新芽还是“老茶婆”由粗老茶梗和茶叶经简单加工而成的茶品。,为了方便运输和携带常会被压成方砖,似为文献中“方銙”的延续。“煮而饮之”的饮茶习惯目前仍流行于六堡境内,在一些偏僻的山区还保留着煮茶使用的急须煮茶、暖酒器名。。即使在梧州市区,亦可看到人们将六堡茶投入厚重的铁壶内,在电磁炉上煮饮,并不断添水,直至茶味寡淡。
元代,民间开始流行散茶,明朝初年,朱元璋因“团饼烦冗”,于是下诏“罢造龙团,唯采茶芽以进”(清)龙文彬:《明会要》,卷五十七食货五·土贡,清光绪十三年永怀堂刻本,国家图书馆:中国基本古籍库,第549页。。万历年间,广西各府州均有茶叶生产,每年“茶课钞一千一百八十三锭一十五贯五百九十二文”(明)徐溥纂修:《大明会典》,卷二十五户部十二,明万历内府刻本,国家图书馆:中国基本古籍库,第287页。。即便当时在茶叶的主产区浙江,每年的茶税仅为“钞二千一百三十四贯二十文”(明)徐溥纂修:《大明会典》,卷三十七户部二十四,明万历内府刻本,国家图书馆:中国基本古籍库,第465页。,说明此时广西的茶叶产量已非常丰富。
及至清代,出现了关于“六堡”产茶的明确记载。清康熙三十二年(1693)的苍梧县地图中显示,今六堡镇所处之地被标注为“茶亭岭”,说明最迟在康熙年间,茶已开始作为外部对六堡地区认知的重要标识。在六堡街曾有一座用于茶叶交易的建筑即被称之为茶亭(2011年因故被拆毁)。茶亭位于六堡合口街通往高枧、梧峒方向的路邊,是一座青砖柱支起的檐廊,廊内檐梁上有岭南民居风格的传统绘画。该亭主要是方便茶农们交茶时等候、小憩及避雨[1]106所用。康熙三十六年(1697)版《苍梧县志》记载道“茶产多贤乡六堡,味醇隔宿而不变,茶色香味俱佳”转引自马士成主编:《六堡茶大观》,漓江出版社,2016年,第39页。。此后同治十三年(1874)版《苍梧县志》中则增加了关于“虾斗茶”的记载,“茶产多贤乡六堡,味厚,隔宿不变,产长行虾斗埇者,名虾斗茶,色香味俱佳,唯稍薄耳”(清)蒯光焕编修:《苍梧县志·食货志·物产》卷之十,清同治十三年。。对比可知,六堡茶历经百余年已有长足的发展,并形成了自己独创的招牌“虾斗茶”。虾斗茶做工要求极为考究,品种上“非细茶不采”“非高岭不收”,芽头上“单幼芽不做”“芽身短不要”,采摘季节采茶时间上,更有“三采三不采”的歌诀,称之为“特选”工艺。[1]113
由此不难判断,19世纪中期以后,六堡茶已具备非常成熟的技术工艺,并颇具市场,民国时期更是畅销海外,达到繁盛。民国时期六堡茶曾一度畅销海外,学者苏宏汉在《苍梧六堡茶叶之调查》写道:“查苍梧最大之出品,且为特产者,首推六堡之茶叶,就其六堡一区而言(五堡四堡俱有出茶但不及六堡之多)每年出口者,产额总在六十万担以上”。苏宏汉:《苍梧六堡茶叶之调查》,广西大学周刊,第6卷第4、5期合刊,民国二十三年。《广西通志稿》中亦有“六堡茶在苍梧……畅销于穗、佛、港、澳等埠”[3]658之记载。市场的扩大和消费量的激增使人们更加注意茶叶的形态和品质,初步形成具有高端需求的市场细分,前述中所言“虾斗茶”即为满足高端市场需求的产物。不仅如此,对于六堡内部不同区域所产之茶也有细致的优劣之分。苏宏汉认为,恭州村(今属不倚)茶为六堡茶中之“最上者”,其次为黑石村(今属塘坪)茶,较次为罗笛(今属四柳)、离涌(疑为今理冲)等村之茶,“最劣者”为蚕村之茶:
最上者为恭州村所产之茶,因其地系崇山峻岭,树木苍天,所植茶树,得水分已足,且在高山,得雾独多,每当午后,太阳几不能照射,则蒸发少,故其茶叶嫩且厚而大。其味独浓而香,迥乎别种,而价特昂,其次为黑石村所产之茶,其山俱为黑石与泥所造成,常有溪涧之水,故其茶树得水分亦足,而茶叶亦厚而嫩,但细小,其味则逊于恭州茶耳。较次者则有罗笛、离涌等村所产之茶其山虽高,而森林不茂,终日为太阳所蒸发,故茶叶小而薄,不及前二村之茶美,而最劣者为蚕村之茶,因其山低而系红岭,且上无表土,故茶叶小而黃味极淡。苏宏汉:《苍梧六堡茶叶之调查》,广西大学周刊,第6卷第4、5期合刊,民国二十三年。
由上述文献内容可知,六堡茶作为岭南地区茶饮的一部分,在历史上很长一段时间里并没有形成自身独特的标识,直至清代以后才逐渐凸显。随着消费市场的不断扩大,六堡茶开始在产区、工艺等方面形成品级分化,以满足不同层次的消费需求。
二、繁盛与发展:六堡茶的侨销
1.马来亚锡矿的繁荣与闽粤移民
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前,作为英国的殖民地,“马来亚的经济具有极大的片面性”[10]44,是英国的原料供给地以及工业制造品的推销市场。一方面英国将其工业品,特别是纺织品,大量推销至马来亚市场,并通过制度的制定来维护英国在马来亚的竞争地位和经济垄断。另一方面,英国竭力在马来亚发展锡矿及橡胶业,使二者成为马来亚的经济支柱。19世纪中期以后,随着马来亚的锡从亚洲的地方贸易商品转变为以英国为首的资本主义世界所不可缺少的工业原料即世界性商品,被称为“海峡锡”[12],马来亚西海岸的锡矿区出现了开采热潮。据统计,1938年其胶、锡等原料出口占到出口总额的64.7%[11]3。随着欧洲市场对锡需求量的增加,马来亚的锡矿开采渐入繁荣。“1874年4200吨,约占世界总产量的11.5%,增至1883年的16957吨, 约占世界总产量的314%, 居世界第一位;1893年增至39912 吨,约占世界总产量的51.9 %,此后长期占世界总产量的一半以上。”[12]135
在19世纪中叶,西方资本大量涌入马来亚之前,马来亚的锡矿矿场主要掌握在华人手中,直到1882年第一个西方资本(法国)的采矿公司成立。依赖雄厚的资本,西方在马来亚的锡矿开采可以采用大规模机械化的方式。据统计,从1912年第一艘巨型铁船(Dredger)采矿机开始应用,到1929年铁船数量已骤增至105艘[11]8。相较而言,华人采矿的方式机械化程度低,大多依赖人力。因此,西方资本自20世纪初开始逐步取代华人在锡矿业的地位,但锡矿矿工仍主要为华人,他们大多来自广东、广西、福建等省份,被以“契约华工”“契约华工”,是指华侨“自愿”通过签订契约应招到外国去做工,但更普遍的叫法是“卖猪仔”。“猪仔”是粤东方言,是对契约华工的蔑称。的形式带到马来亚。针对一些马来亚西海岸的“比较浅层的优质矿床”[13]92而言,西方大规模机械开采难以施展,仍需大量人力来完成,确保源源不断的锡矿劳动者是决定锡矿业成败的关键[13]92-93。在对劳动力的抢夺中,来自中国廉价并具有较高劳动技艺的华人劳工成为西方殖民者眼中合适的人选[14]。
1840年鸦片战争后,中国社会发生了剧烈的变革,自然经济遭到严重的破坏,大批破产农民和手工业者均处于极端贫困之中,为了躲避乱世、寻求生路,闽粤沿海民众纷纷背井离乡,远涉重洋以图生存。然而在帆船时代,航海南行要受东北季候风的影响,从中国南部到马来亚“大约需时20至30天,而且十分危险和困难”[13]90。1870年前后,航海技术革新,轮船出现在中国往返东南亚的航线上,从中国航行到马来亚所需的时间“已缩短为6至8天了”[13]91。加之,《北京条约》等不平等条约的签订,清政府被迫废除“海禁”政策,使西方殖民者在中国掠夺劳动力合法化,更加促发了华工的大规模迁徙[15]。据统计,海峡殖民地的华人数量从1860年的96 304人不断增长,至1901年达281 620人数据来自郭威白:《马来亚中国人在发展当地经济中的作用》,中山大学学报,1959年第4期,第60-61页。。这些华工通常以“卖猪仔”的方式被诱拐至海外,猪仔进入“猪仔馆”便失去了自由,被塞进狭窄的船舱里运送至南洋各地。劳工们在船舱内“日则并肩叠膝而坐,夜则交股架足而眠”[16],长途航程中卫生条件恶劣,常有霍乱发生。即便到达目的地,仍然要面对极其恶劣的生存条件和劳作条件。南洋各地的种植园主和矿场主将自己所需的华工人数及条件列出,交到设在中国东南沿海的洋行,由他们代招。洋行再转由专事人口贩卖的“猪仔馆”去操辦。“猪仔馆”付款给人口贩子即“猪仔头”,由他们到各处去“招”人,所谓“招”其实是采取欺骗或掳掠等手段,将壮劳力拉进“猪仔馆”。[15]
2.漂洋过海:矿场里的“劳工茶”
马来亚属热带地区,适宜种植甘蔗、菠萝、荔枝等含糖量高的热性水果,但不适宜蔬菜的生长,其原因樱井芳次郎在《中华南部及南洋园艺视察谈》中有着详细的说明:
南洋各都市,皆如患菜荒之地,蔬菜价钱非常昂贵,较之台湾华南方面痛觉其价钱大高。……南洋方面之平地,并非完全不产蔬菜,其理由不过有其生产困难之理由,其理由简单颜值,即在台湾方面到了夏天,气候热,日光强,故栽培不容易,而南洋则终年如夏天,我想此即不能多产蔬菜的第一个理由;其次南洋土人,对于此种精细栽培,不甚高兴,亦不失为蔬菜栽培不振之一种原因;又因交通不便乡下与蔬菜消费之都市,不能联络者多,故即栽培蔬菜,苦无法卖出,亦为其一原因,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因为气温年中高而不降,所得之菜种不十分结实,大形退化之象,发芽生育,成绩均劣,每年须由温带地方,购其种子,有此种种原因,所以南洋平地不容易生产蔬菜,而市价高昂。
——《中华南部及南洋园艺视察谈》(日)樱井芳次郎:《中华南部及南洋园艺视察谈》,林奄方译,国立暨南大学南洋美洲文化事业部,1930年,第33页。
长居此地的人们在当地潮湿闷热且缺乏维生素的状况下急需一种量大价低的食品来补充身体所需,因此茶成为首要之选。在闽粤两省,饮茶本就是一项重要的日常生活实践。“米珠薪桂了无惊,装饰奢华饮食精。绝似生平歌舞日,茶楼处处管弦声”吴家盛:《广州通信》,《十日谈》,1933年第6期。正是对广州饮茶场景的生动描绘。早在汉代,广州就作为“海上丝绸之路”始发港,将茶销往世界各地。尤其是在18世纪中期以后,清政府实行闭关锁国政策,仅保留广州作为唯一的对外通商港口,成就了广州“十三行”的繁盛。广州第一家比较体面的茶楼就是光绪年间开设于商业中心“十三行”的“三元楼”[17]。加之,清政府废除与南洋贸易的禁令自明朝建立伊始朱元璋就制定“寸板不许下海”的政策(《明史》卷205,《朱纨传》)遏制中国人对外交往的海禁政策,此政策一直延续到明朝灭亡。清康熙之后,清政府陆续在广州、漳州、宁波、云台山分别设立粤海关、闽海关、浙海关、江海关等4个通商口岸。,准许福建、广东商船前往南洋各国贸易,更助推了广州成为商业贸易中心的进程,也加速了茶葉的对外输出和流动。从广州开始,茶被装载在各国的商船里开始了它漫长的海上之旅,六堡茶即在其中。
闽粤移民涌入马来亚的同时,饮茶的习惯也被自然带到那里。因当地气候与中国东南沿海有着极大的不同,常年潮湿闷热,矿场地区更是条件艰苦,暑热异常。华工初到矿区,往往发热中暑、腰酸背痛、易发瘴气,且因经常需要将双脚泡在水里淘洗锡砂而极易患风湿及关节疼痛,有些人甚至因此而致命。但矿工们偶尔发现,在饮六堡茶后,水土不服、泄吐不停的症状会很快得到缓解,这一现象使马来亚矿场地区对六堡茶需求激增。19世纪末到20世纪初的几十年间,六堡茶被大量销往马来亚等地用于当地矿场及茶楼消费。据访谈资料可知,在马来亚的各个矿场老板,都会在各个矿区摆放几个大水缸,每天给矿工们供应六堡茶,“矿工排队一人一壶茶,左手提粥右手提茶进矿山”[18]16。正因为马来亚矿场地区对六堡茶的大量需求,刺激了六堡茶的大量生产,促使六堡茶的销售达到历史上的繁盛。因消费对象多为矿场的劳工,六堡茶在民众口中常常被称为“劳工茶”。
因此,历史上出口海外的六堡茶从实际需要上解决了矿工们的生存问题,使其成為对抗潮湿闷热环境的“保命良液”,以至“当时矿业老板找工人,贴出广告单上面一定会标注提供六堡茶,在当时迫切需要工人时才能找到矿工”笔者注:访谈内容系根据曾在林明采矿的曾姓耆老所述整理。[18]16。由此,六堡茶药用的特性被挖掘和传播开来,即使在目前仍能在马来西亚怡保街头的药店里找到六堡茶的踪迹六堡茶在怡保的销售场所并不局限于茶行,它渗透在怡保人生活的各个领域,药店、海味铺、杂货店、糊纸店都可以看到六堡茶的踪影,应用于怡保人药用、食用、仪式用等各个环节。本文中对此不展开详细论述。。实际上,在六堡本地茶叶也常作药用,治疗小儿痢疾或日常保健。在六堡民间医书中就记载有“小儿痢疾最甚遴用细茶、生姜、与川连(三分)甘分,煎水服,不拘新旧,自安然”[1]247的偏方。笔者在六堡镇调研期间亦留意到,山中农家有在幼儿进食后喂其几勺茶水的习惯,而喂食幼儿的茶水与成人饭后所饮并无二致,均为主妇将少许茶叶放入暖水瓶后闷制而成。
三、衰落与复兴:六堡茶的“华丽转身”
抗战爆发,特别是1938年日军在广东大亚湾登陆占据广州后,六堡茶的运输严重受阻,销量骤减,使整个六堡茶产业几乎陷入绝境。直至1949年新中国成立后,六堡茶的生产才逐步有所恢复。进入计划经济时代,即上世纪50年代开始到1982年,六堡茶被规定为统购商品,由中国茶业公司梧州支公司经营,私营茶商采购毛茶的历史就此结束。当地产出的毛茶由中茶公司委托各供销社按收购价收购,而后集中运送到梧州茶厂进行精制加工。在这一时期,六堡茶仍以外销为主,肩负着出口创汇的使命,被视作换取外汇的重要物资,与国家利益紧密关联。然而上世纪60年代以后,随着国内政治运动的频繁开展,六堡茶的生产从新中国建立初期的初见恢复中衰落下来。更为重要的是,六堡茶长久以来依托的东南亚市场在抗战爆发后的几十年中,逐渐采用越南、缅甸等地的茶青取代六堡茶以降低成本,使六堡茶的销量一再受挫。此外,上世纪70年代中后期开始,国际锡价下跌,华人矿业逐步被马来西亚本土商人和西方资本收购,矿场经营难以为继,大批的华人矿工被遣散,致使六堡茶彻底失去庞大的消费群体。在政策的影响、竞品的涌入和市场的萎缩综合作用下,导致了六堡茶产业的衰落。
1978年改革开放,天然的区域地理优势让梧州对市场的变化极为敏感,三江汇流的港口骤然间繁忙起来,1978年梧州港的进出口吞吐量合计191.6万吨,同比增长13.03%,到了1984年,进出口吞吐总量已急速上涨至344.8万吨,较改革开放前1977年的169.5万吨增长1倍有余[19]。市场的介入让原本统购统销的六堡茶陷入前所未有的危机中。1982年农村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市场的作用被逐步释放出来,六堡乡于建国后建成的8个茶厂(于1954年至1970年陆续建成)苍梧县六堡镇政协委员会编:《六堡志》,第105页。,仅有不倚茶厂承包给个人管理,其他各厂均拆除厂房,厂内人员回家务农。原有的12个茶场(于1966年冬至1979年陆续建成)苍梧县六堡镇政协委员会编:《六堡志》,第105页。陆续停产,“仅剩梧洞应写作“梧峒”,笔者注。、不倚、塘平3个茶场承包给专人管理,其余村的茶园已划分给个人管理”苍梧县六堡镇政协委员会编:《六堡志》,第105页。。至上世纪80—90年代,六堡境内已呈现出“山中无茶树”的尴尬。
进入21世纪,梧州因其天然的区域地理优势,占据着东盟贸易区与珠三角经济区的交汇地带,在新的时代背景下,赢来了前所未有的发展契机,六堡茶亦随之迎来一条“复兴之路”。早在2003年政府就出台了《广西六堡茶检验检疫标准》,并于2004年逐步采取种苗、资金扶持以及优惠政策等措施,着力推进六堡茶专业村、专业镇建设。2005年,苍梧县六堡镇向上级单位提交《中国名茶六堡茶商品基地可行性报告》,规划在10年内恢复建立中国名茶“六堡茶”商品基地,以六堡镇主要产茶的8个行政村8个行政村为六堡村、合口村、塘平村、山坪村、公坪村、理冲村、四柳村、不倚村。为重点,新建茶园8000亩,建立有机茶叶生产基地。由此正式开启了探索六堡茶产业化道路的新篇章。此后,中共梧州市委、梧州市政府不断发力,加大六堡茶招商引资力度,建立六堡茶集中加工区、梧州茶城、六堡茶专业市场。2009年,梧州市委、梧州市政府发布的《关于加快六堡茶产业化发展的決定》(以下简称《决定》)中,把六堡茶产业培育成为梧州市农业和农村经济发展的支柱产业。《决定》的发布如一缕春风,成为六堡茶产业的分水岭,为六堡茶在新时期的发展提供了政策上的支持。
2011年,国家质检总局在2011年第33号公告中,批准“六堡茶”实施地理标志产品保护,产地范围为广西壮族自治区梧州市现辖行政区域。此后梧州市农业局、检验检疫局、质监局等多家单位纷纷采取行动,确保六堡茶产品质量并推进六堡茶产业发展。2014年,广西壮族自治区质量技术监督局发布广西地方标准2014年第16号(总第95号)批准公告,批准《地理标志产品六堡茶》《六堡茶生产技术规程》《六堡茶加工技术规程》等三项标准,至此,梧州已确立了对六堡茶品牌的话语权,并标志着六堡茶地理标志产品保护标准体系框架基本形成。2016年,国家标准GB/T 32719.4-2016发布,进一步明确定义了六堡茶的选种、原料、工艺及加工能方面的内容国家标准GB/T 32719.4-2016中,对六堡茶的定义为“选用苍梧县群体种、大中叶种及其分离、选育的品种、品系茶树[Camellia sinensis (L.)O.Kuntze]的鲜叶为原料,经杀青、初揉、堆闷、复揉、干燥工艺制成毛茶,再经过筛选、拼配、汽蒸或不汽蒸、渥堆、汽蒸、压制成型或不压制成型、陈化、成品包装等工艺过程加工制成的具有独特品质特征的黑茶”。,是六堡茶标准体系建设的一个里程碑,标志着六堡茶标准体系建设再上一个台阶。该标准已于2017年1月1日起实施。据新近发布的《2016中国茶叶区域公用品牌价值排行榜》数据统计结果显示,2016年六堡茶品牌价值已接近16亿,超过2009年的2倍有余。由图1可知,2009年至2016年六堡茶品牌价值年均增长13.53%,2013年涨幅最大,达36.41%。
数据来源:浙江大学CARD中国农业品牌研究中心及中国茶叶品牌价值评估课题组,2009年至2016年《中国茶叶区域公用品牌价值排行榜》。
六堡茶在这样的契机下,开始逐渐走出低迷,频繁亮相在各个国内、国际交流的重大场合。与六堡茶在上世纪仰赖广东、港澳及马来亚市场相比,如今的六堡茶将影响力拓展到全国范围,并进一步開拓日本、韩国以及东南亚等国家的市场,成为当地的一张文化名片。在这个过程中,六堡茶从民众口中的“劳工茶”蜕变为一种历史悠久、有益健康、富有深刻文化内涵的饮品,完成一次“华丽转身”。
四、结语
自清代起,有关六堡产茶的记录在历史文献中逐渐丰富起来。到了民国时期“六堡茶”之名逐渐被传延,并在新中国成立后固定下来。自19世纪中叶至20世纪中叶近百年里,六堡茶随着粤省移民飘扬过海在马来亚西海岸的锡矿区繁盛起来,并对当地华人华侨的生活影响至今。马来亚的锡矿业是殖民地经济的典型,也是马来亚的支柱经济之一。它随着西方殖民者对马来亚地区殖民程度的不断加深逐渐繁荣起来,又随着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爆发以及西方资本的撤离而逐渐衰落。六堡茶在此过程中随之兴,随之衰。由此,原本处于深山之中的六堡茶与外部广阔的市场联系起来,并卷入到整个世界经济体系之中。进入21世纪,六堡茶再次被市场看中,在政府的推力作用下呈现出新的面貌和发展图景,成为地方文化自信的有形表达,六堡茶也由此焕发出新的生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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