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俊邑
我们现在称之为篆书的字体,其实是一种广义的概念。它包括两个部分,一是西周晚期至秦的大篆,由于主要见之于钟鼎彝器,故又称之为金文或钟鼎文;又因存之于先秦小学书籍《史籀篇》,故又称之为籀书。二是秦统一天下之后,以秦国文字为主厘定的法定文字,我们称之为“小篆”。
书法艺术的特殊性,在于它首先是语言交流的工具。因此,作为艺术表现的每一种字体,其在艺术史上命运,都是和这种字体的兴废密切相关的。秦汉之后,由于在官方文字中,篆书逐渐被书写更为快捷方便的隶书、楷书所代替;而日常交流中,更为快捷方便的行草书又大势所趋地成为首选。所以,篆书在秦汉之后,其价值主要体现在小学一域,起码在清中叶之前,以篆书创作的书法家可以说寥若星辰。
篆书艺术颓势的转圜,并因之而渐趋中兴,肩大纛者,便是清中期的布衣书家邓石如。他的书法,特别是他的篆书,参以隶法,丰富的笔触一扫千年来玉筯篆的刻意和匠气,这种篆书的崭新面貌,在当时碑学昌盛、稽古成风的书坛掀起了轩然大波。包世臣将其书列为神品,而刘墉则惊叹:“千数百年无此作矣。” 可以说,从他之后到清末,所有的篆书名家若吴熙载、赵之谦、莫友芝、徐三庚等等,皆是因沾溉于他而构筑门户的。
之所以聒絮如上,是因为如果我们不明白篆书艺术20世纪之前的发展梗概,便无法理解20世纪篆书艺术的发展,也便无法审视20世纪书法家们篆书探索的水平和成就。在20世纪的百年中,从事篆书创作的书法家人数,大大超过了上个一百年,如:吴昌硕、齐白石、罗振玉、黄宾虹、王福庵、商承祚、陶博吾、萧蜕庵、沙孟海、陆维钊、沙曼翁等等,这还不包括至今仍活跃于书坛的在世书家。俗语云,文无第一,武无第二。由于欣赏者的角度不同,如若对20世纪的篆书名家用一个举世公认的标准排定座次,是不可能的,所以河北美术出版社所推出的20世纪篆书四大家吴昌硕、齐白石、黄宾虹、陶博吾,也只能是基于自己的视角。推举的理由主要是两条:一、艺术的高度。这个高度包括两个方面:一是艺术的纯度,也就是技法的出神入化。二是风格的鲜明度,因为艺术史本质上就是风格史。二、社会的影响力。
探讨四位篆书大家的艺术成就,我们不得不重新把话题放回到清后期篆书创作所流行的邓石如书风。被邓石如书风裹挟的篆书创作,有两个鲜明的特点:一是篆书限于小篆系统。二是借用其他字体的笔法将篆书笔法丰富。比如赵之谦参以魏碑的方峻,徐三庚揉以褚河南娟秀的楷法。至清末民初,如何突破邓氏篆书的既有思路,从而将篆书艺术推向一个崭新的高度,实际上是当时许多书家都在思考和探索的问题。比如常熟杨沂孙致力于金文,他用小篆的方法书写大篆;道州何绍基力贱碑帖结合,用浓浓的行草笔意结构篆书;清道人李瑞清作为碑派的代表人物,其篆书的方向是让篆书也透发出北碑的生涩苍茫。吴昌硕、齐白石、黄宾虹、陶博吾就是在这种背景下开始各自的篆书探索的。
四位艺术家中,最为年长的吴昌硕生于1844年,齐白石小吴昌硕20岁,黄宾虹小齐白石1岁,而陶博吾则与世纪同龄,生于1900年。显然,吴昌硕的大部分时间是生活在清王朝的,但目前普遍把他作为20世纪的艺术家加以讨论,主要原因是他的艺术勃发期或者说奠定艺术领袖地位的时期,就在20世纪初。因为在此之前他五十三岁的时候,曾做了一个月左右的安东县令,说明他那时的志向还是登科入仕,艺术,只是他的爱好或业余。
世纪之初,吴昌硕一入艺坛,书画印便迅速冠盖当时,成为公认的艺坛领袖。其书法创作,以篆隶行草为主,尤以篆隶成就最高。吴昌硕壮年时曾遍临《祀三公山碑》、《张迁碑》、《嵩山石刻》、《石门颂》等汉碑。就我们所见,那时他的篆隶明显受到邓石如、吴让之、杨见山等人的影响。中年以后,他将石鼓文作为主要临摹和创作的对象,穷数十年功夫,反复钻研,终于声名大振。石鼓,因其刻石外形似鼓而得名,发现于唐初,共十枚,分别刻有大篆四言诗一首,共十首,计七百一十八字。内容最早被认为是记叙周宣王出猎的场面,故又称"猎碣"。其上文字即石鼓文,后世学者基本断定为战国时秦国刻石文字。在吴昌硕之前,石鼓文在学界特别是在书法界,罕有顧及,正如韩愈《石鼓歌》所云:“辞严义密读难晓,字体不类隶与蝌。”许多字的识读都尚未解决,所以几乎是个盲区。吴昌硕的书法成就,不仅在于引起了整个书法文字界对先秦文物的青睐,而且他的石鼓文书法,又将清中叶以来的篆书艺术推向了一个新的高度,为篆书艺术的发展开掘出了一片新天地。他的石鼓文书法参以秦权诏版及秦汉刻石等文字的体势笔意,凝练遒劲,自出新意。对比同时期其他书家临写的石鼓文,我们不难发现,吴昌硕的石鼓文早已超迈了对石刻文字原型的模仿,或许是他受到了当时流行的魏碑思潮的影响,他的石鼓文,笔力凝重,质朴粗旷,创造出了一种苍茫博大的新意象。这种写意性的创作方法,就是在当代,依然为许多书家所沿用和发扬。
齐白石无疑是继吴昌硕之后的又一大师级人物。他自评曰:“我诗第一,印第二,字第三,画第四。”但外论殊不耳,许多人认为他的成就应该和他自己所评相反。他的书法就我们所见,基本为行草和篆书,偶有隶书和楷书,其成就最高的,应该是他的篆书。齐白石自述早年“书法得力于李北海、何绍基、金冬心、郑板桥与《天发神谶碑》。写何体容易有肉无骨,写李体容易有骨无肉,写金冬心的古拙,学《天发神谶碑》的苍劲。”他还说自己早年“专学《爨龙颜碑》,后来又学《郑文公碑》,学的很有功夫的是魏碑。”由此可以揣度,他的书法审美明显倾向于古拙奇崛一路。他的篆书一般认为取法《天发神谶碑》和《祀三公山碑》,但我觉得更多的应该是取法于后者。因为《祀三公山碑》区别于其他秦汉碑刻的,一是它的文字非隶非篆,属于汉人用以摹印的缪篆体系。二是有行无列的排布方法。这两点,在齐白石的篆书中都得到了充分的体现。有人说,齐白石刻印受赵之谦《丁文蔚》印启发,容或是,但其入印文字却是明显胎息于《祀三公山碑》。实际上,《祀三公山碑》和吴昌硕取法的石鼓文一样,在此之前,并不为世人所重,正是因为齐白石,它独特的光芒才被焕发出来。当然,这种风格的探索,齐白石是经过了长期的实践的。我们可以看到他书于二三十年代的作品,虽然笔力酣畅,但结字布局尚显拘谨稚嫩。其后期特别是八十岁以后篆书作品,已经炉火纯青,如《为毛主席书联》《为啸天书联》等一大批作品,夸张有度,大疏大密,用笔从容凝重,如印印泥,如锥画沙,我书我法、独往独来的矫介之气跃然纸上,有着巨大的震撼力和表现力。
黃宾虹首先是一位学者,他涉猎颇广,著述颇丰,尤其在美术史方面建树尤著。因为目前他最负盛名的是画,其他方面,人们往往低估,这就错了。比如书法。其实他的画,是完全建立在他的书法基础之上的。可以说,他的画是近现代绘画中对谢赫“骨法用笔”的最好注解。因为在他后期代表性的“黑、密、厚、重”,元气淋漓的画作中,倘若没有力能扛鼎的篆籀笔法支撑,恐怕多半会流入胡涂乱抹的野狐禅了。黄宾虹书法的了得,我以为最重要的在于他的见识高远。他日常写的最多的行草书,其气息其实已然超迈唐宋,直入魏晋六朝,只是这种劲气内敛,高逸骨鲠的风格并不为寻常人所认知罢了。而他的篆书,其实和他的画一样,是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才开始为人们所关注和推崇的。他的篆书字法皆取材于先秦各国钟鼎彝器的文字,所以他的视野,比吴昌硕、齐白石更宽、更高。由于他对古文字的熟谙,在他来说,表现出来的是一种不经意的古奥和悠然,但在别人看来,便由于对古文字的隔膜,变得一如与《尚书》晤对一般诘屈聱牙了。他写篆书,喜用半干的焦墨,运笔较慢,粗细悉任自然,不仅暗示了钟鼎文字书写的原始状态,也同时表现了传统文人淳雅淡泊的艺术情怀。在表现手法上,黄宾虹无意于笔墨外在的张力,也不追求字形和章法上夺人耳目的奇思妙想。比如,我们单以他篆书的笔画看,他传达的是力透纸背的中锋气象,但细加分析,这中锋的气象却是在笔画或断或连,或侧或偏的自然运行中呈现出来的,表明他在书写时对笔法的种种表象已经浑然忘却了。他就是这样通过自己不疾不徐、若即若离、欲断还连、亦偏亦正的笔触,诠释了中国文化最为深沉的美---中庸之美。面对黄宾虹的篆书,我经常想到孔子对于中庸的论述: “不偏谓之中,不易谓之庸。中者,天下之正道,庸者,天下之定理。”“中庸之为德也,其至矣乎。”其黄宾虹篆书之谓欤?
黄宾虹弟子众多,而且成大器者众多,比如国画家李可染,书法家林散之,美术史论家王伯敏等等,而本书所推举的陶博吾,也是列黄氏门墙的著名弟子。
和乃师黄宾虹相比,黄宾虹一生寂寞,是因为他的艺术不被社会认可,而陶博吾的寂寞则是90岁之前,基本没人知道他。1986年,李可染在看了黄秋园的画展后,大吃一惊,叹曰:“国有颜回而不知,深以为耻”。陶博吾的运命,比黄秋园好一些,因为他在有生之年,得到了社会认可。1989年5月16日,陶博吾在中国美术馆举办个展,当时中国书协主席启功代表中国书协为个展致词,高度评价了陶博吾的人品、才华和书艺。而且启功看完展览后,赞不绝口,并对其作品三鞠躬,向陶博吾道:“陶老,您的作品实在精妙,超凡脱俗,才华横溢。”我想,陶老先生对此,应该是一生最为欣慰的。陶博吾平生最服膺吴昌硕,他的篆书也是沿着吴昌硕的路子开掘的。他曾出版过《石鼓文集联》、《散氏盘集联》,里面应该是他的代表之作。和吴昌硕相比,他的篆书从三个方面实现了突破:一是突破了吴昌硕字形上瘦长整饬的拘谨,更加随意烂漫,这使他的书作在古厚中始终荡漾着一股真趣。二是将笔墨的高古凝重推向极致,呈现出一派雄浑无比,大朴不雕的豪迈气概。三是他更加注重个性的张扬,对篆字的结构进行了大胆的试验,使他的作品笔墨凸显张力,构成出人意料。许多评论认为,他的篆书充满现代意识。就陶博吾一生的经历看,他对现代艺术应该并无过多接触,但其作品反映的理念却与现代艺术颇多暗合。可以肯定,这是他天真直率、一意孤行的个性造成的,但同时是否也说明艺术的现代不现代并不重要,因为现代的因子,已然包含在个性之中了的呢?
篆书,作为一种久远的文字,今天已基本告别了应用舞台。而作为书法艺术,篆书作品又有着迥异于其他文字系统的独特审美价值,所以可以肯定,篆书艺术必然会随着书法艺术的发展而不断发展。河北美术出版社将上世纪四位篆书大家的代表之作萃集一册,于篆书艺术的普及和发展,实在善莫大焉。因为,本书就一般爱好者而言,当是一桌极品的饕餮盛宴;而就研究者和篆书创作者而言,披览先贤遗珍,定会感悟良多,受到诸般启迪。
是为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