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章
在看赵贵德先生的画之前,先要调心。不只是看赵贵德先生的作品时需要这样,看每个人的作品之前都应该这样。就像照相机调焦,调到最清晰状态。心不对,眼不对,心对了,眼也就对了。心对了,眼对了,才能把画看对。对不对,不在画那里,在自己的心里。你的心是对的,才能看出画的高低对错,你的心不是对的,前提就先错了。画对你也看不对,画错你也看不对。
平时,我们的心是散乱的,散乱在时间和空间里。时间无始无终,空间无边无际。我们就生活在这无始无终、无边无际的时空中。无论我们怎样游移,怎样挣扎,无论我们多么有意志,多么有能力,多么有脾气,却注定挣不脱时空,但心灵却不受时空限制。虽不受时空限制,却也不在时空之外。因此心要往回收:由远及近,由外及内,由动及静,归拢来,再归拢来。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让心灵与时空渐渐融为一处,“天地与我同根,万物与我一体”,就是这样的感觉。
赵贵德先生朝着我们走来。走来的是原来的赵贵德先生吗?是。几十年来,赵贵德先生没有一天不是他,无论他怎么否定自己,他还是他。他在时空之内,同时他也在自己之内。他不变是他,他变也是他。他变得已经不是他了,可是还是他。他自己也说过,好比吃烧饼,吃了四个不饱,吃第五个,第五个没吃完就饱了,但前头那四个并没有白吃。赵贵德先生现在在吃他的第五个烧饼。第五个是不是能够吃饱?谁也说不定。这顿吃饱了,还有下顿。有一条线在赵贵德先生那里,艺术上的这条线,一直跟着他。或者说是他牵着这条线在走。并不是很曲折。因为一开始他就很成功。但是,他没有停留下来,他把这条线牵引得很长,很有动感,循环往复,左突右奔,像一匹马,也像一个舞者。在绘画路途上,他留下来或深或浅的痕迹。一个画家,画到当时那样已经不容易。但他没停止。不只是画没停止,是思想没停止。也曾经有人说他那条线已经到头:你老赵已经如此了,也只能如此了,不可能不如此了。赵贵德先生很感激。赵贵德先生是一匹马,不怕鞭子,尤其不怕狠鞭子。“良马见鞭影而驰”,对于老赵这样的人,其实用不着用狠鞭子,晃晃鞭梢他就知道用力了。其实也用不着别人晃鞭梢,从来是他自己对自己抽鞭子。赵贵德先生经常把自己当成悬崖,然后自己跳过去。自己跳自己,相当不容易。一个人进步的难点是跳过自己而非跳跃别人。赵贵德先生跳了,而且跳过去了。问题是跳过一个赵贵德还有新的一个赵贵德,于是他就不断地跳过去。他一生都在这样跳着,跳得很自觉。跳得很好看。别人给他看鞭子他跳,别人给他看花鬘他照样跳。他不是跳给别人看,而是跳给自己看。因此别人是夸他还是骂他似都与他无关。
我非常欣赏赵贵德先生的小学生心态。我听他讲过他的身世,很苦。但成就他的却也是这苦。他常常以小学生自居,他的确是小学毕业。这可以成为他甘为人后的借口,生来海拔低,因此不再仰望珠穆朗玛;这也可以成为他不断进步的理由,因为低,所以向往高。赵贵德先生选择的是后者。他把自己放得很低,眼睛却向着高处。珠穆朗玛高,是我们以为它高,它自己并不以为高。如果它以为高,它就不再是珠穆朗玛。赵贵德先生是小学生,但他把自己真的当成了小学生之后,他就已经不再是小学生。这个不再是小学生的人依然把自己当成小学生,这就有点耐人寻味了。因此我想,在他的心灵深处,所有的人所有的事物都是老师,无非是正面的老师和反面的老师。高远的人告诉他高远,狭小的人告诫他不可狭小。真诚的人告诉他真诚,虚伪的人告诫他不可虚伪……所有这一切,就成为了他自己跳过自己的资本。
赵贵德先生跳跃到七十岁,这一年他来到海边。五十年前,他就是从海边走的,走向内地。五十年后,他又回到海边。此一循环不仅是地理上的,更是心理上的。不管到不到海边,在他内心,已经有了一个海。多年的艺术追求,浓墨重彩,如潮如澜;思绪滔滔,如浪如波。在这里,他完成了“大红袍”的创作。“大红袍”完成之后,在别人看来是一辉煌,但在他这里,画完之后他就不满意了。不管他满意不满意,有一个信息应该说是从这里得到的。如果不是从这里得到,也是从这里得到加强的。
他那时画的是马,已经不是马的马。以马来附载他的想法。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想法是什么,但是有感觉,说不出来的感觉。就像母腹怀胎,说不清是男是女,但肯定知道是生命。为了这个信息他长夜难眠,为了这个信息他问地问天,为了这个信息他呼朋唤友。如切如蹉,如琢如磨,千呼万唤,却依然是犹抱琵琶半遮面。
这信息是什么?是色彩吗?似乎是,但又不全是。但色彩却把这信息凸显出来。那种磅礴的斑斓浓烈,使他的画立即升华到另外一个境界:华丽、坦荡、多姿多色,而又晶莹、透彻、纯净无染。为了它,赵贵德先生寻找了好久好久。他的马这么变那么变,变得不再是马,或者说变得比马还马,变得让原来喜欢他的画的人不再喜欢,原来不喜欢他的画的人却喜欢起来。而这都不是目的,有一个目的他自己虽然也不明朗但却在不舍地追寻,以至于信息出现得突然的使他兴高采烈到措手不及:这种东西不是赵贵德先生原创,它本来存在。如果仅说色彩,民间年画、版画、泥人、傩戏等等多见这种大红大绿。而这种大红大绿透露出来的远不止色彩,它代表了一种远古遗留的鲜活状态。透过这种信息可以找寻到艺术的生命感。
“大红袍”里面是大面积的这样强烈的信息,像《天龙引》《骊歌行》《踏莎行》《翠羽吟》《彩云追》等。这信息使你感到这不是在人间,而是在天上。只有天上才有这样的色彩、这样的律动。它们是浓烈的,却又是纯净的。是高的,是远的,是远离凡尘的。为什么民间的东西会有这种效果?也可以这样问,为什么这种有效果的东西没在别处而在民间?民间的东西是在高处还是在低處?是在近处还是在远处?高,高到哪里?远,远到何方?
赵贵德先生不满意“大红袍”,不是不满意里面的信息,而是不满意信息的不自觉。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因此他苦恼,因此他再一次离开海。这信息像萌芽的草木,他要为它们找到生长的理由,找到一片可以生长的土壤。
现在他用自己的绘画语言,把这理由表述出来了——一个字:舞。有一天他说他要画舞。是舞蹈的舞吗?不是,但又离不开舞蹈之舞。他要的是那种律动,那种灵动,那种感动,那种在民间还鲜活地保留着的能够让人感觉到但却难以说清楚的东西。是的,真正的艺术是说不清楚的,因为含量大,因为是活体,只能感受而不能破解,只能感受而不能说明。
他画得很自觉,在画的过程中自觉,在不断的自觉中画。自觉和笔墨、画面和心灵渐渐融为一体。这的确是一个境界。这境界在高处也在远处,高处远处在哪里?在心灵深处。
心灵深处不好找到,那么你到民间去。民间自然不是心灵深处,但民间却会触碰到你心灵深处的东西:那是远古的生命和心灵通过艺术形式的世代延续和葆留。
也许我们走得太快,只顾了欲望,而把心灵遗落了。为了寻找自己的心灵,不得不往回走。这大概也是人类总是要在古人那里去探寻的道理。古人那里的确有好多宝贝,但那些宝贝不是我们的,宝贝背后的东西才是我们的。民间艺术、民间话语有着一份圆融和自在,当然,它们所折射的并不只是古人的心灵。
透过赵贵德先生的作品,我们已经嗅到高远之处的信息。或许是天地初开之时、人天未分之际,似在结绳记事之先,伏羲女娲当事之时,没有文字,却有情感的表达。那时人的心灵率真无邪、天然明净,于是人天共舞,舞是无声之诗,舞是有形之画。“太古无法,太朴不散。太朴一散,而法立矣”。正是这种状态。这种舞,是形式上的,更是心灵上的。它包含的信息很多,后来的人间所有都应是这种心灵的繁衍,而艺术恰恰是与此心灵联系得最紧最直接的脐带。因此艺术上的判断不是在技巧上,而是在境界上。技巧不过是达到境界的手段。
赵贵德先生这次走得远,走到这里他才发现,人类的远处和人的心灵深处原来在一起,心灵的原点和艺术的原点是一个地方。
因此说赵贵德先生走得远,不如说他走得近:远到远古,而近在心灵。不是别人的心灵,更不是古人的心灵,而是他自己的心灵。他自己的心灵与古人无异。说到底,心灵本我才是世界的本源。这好比数字0,0不是没有,而是所有数字的根源。老子讲:“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易经》讲:“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由一到多,由简到复,都像树那样由干生枝,由枝生桠。因此赵贵德是在往回走,他要的是一条回家的路。
得到信息之后才明白,远古和現今原来没有距离,古人和今人也没有区别。所有的距离和区别都是心灵上的,而不是物理上的。因此赵贵德先生走了那么远,不过是心骛八极,没有一步走出自己的内心。这内心越深,与古远的世界便越近。深和远原来是一回事。而寻找内心本用不着走,只是清理就行。把心灵中的垃圾清除掉,自然就高就远了。心灵不够高不够远,是心灵不够明净。古人讲,一叶障目,不见泰山,眼睛尚且如何,何况心灵!有东西障着,特别有脏东西障着,怎么能够让自己的作品好起来呢?
把不该背着的东西放下即是,回过头来找到自己的内心即是,把心里的杂七杂八清理干净即是。谁也不能替代谁,吴道子以及朱耷等等,已经告诉你他是他自己,同时他也是世界全部。你要是学他,就学他这个。把自己的心灵弄好了,你就会发现全部世界在心里一点不缺。这也如佛陀说众生,没有一个众生没有佛性,没有一个众生不能成佛。只是你不自觉,只是你颠倒妄想,只是你把他乡当成了故乡而已。
这么多画,动物、人物、山水,种种不一,却也都是赵氏所为。怎么来判定这些作品?容我套用佛经上的句式,不是不不是。因为这些画已经不再是具象的,因此不是。以马为例,这是马吗?谁见过这样的马?形体不是,颜色更不是。马如此,其他种种也如此:不是。可是若说不是,又是什么呢?虽没马形,却有马魂,外不似,内似;形不似,神似。它代表了世界上所有具有马的精神的事物,它是阳刚、奔涌、飘逸、灵动等等性体的化身。比真马还真,不是马是什么呢?因此说:不不是。不是、不不是,代表了赵贵德先生近一个时期作品的真实。这个不是,不是不是,是更是,是比是还是。是是的高级表现形式。一切全在心中,一是无不是。在他这里是了,或许在别人那里还不是,或者不完全是,甚至完全不是。这也没什么,艺术是有差异的,因为人心有差异。差异不一定是等别,就像桃花不如梨花白,梨花不如桃花红,桃花梨花却都在春天里。关键之处在于,心灵状态是不是明净,明净不明净是差异也是等别。艺术在这里见高下,而不在方式上见。
赵贵德先生干嘛要这样呢?作为画家来说,他不是已经很好了吗?这疑问我也曾有,但现在没有了。我越来越知道他与好多画家不同的地方在于,别人是在艺术里,他是在宗教里。他是把艺术当成宗教来信仰,来实践的。因此他画画就不仅仅是在画画,而是在寄托灵魂。他之所以不停地在追寻,是在一次又一次地叩问心灵之门。他没在找别的,而是在找自己。画笔不是他,画面也不是他,但离开这个又能在哪里找到他?他就以这些画作为引魂的旌幡,他不是要引领别人,而是实实在在引领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