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雅茹
昔年十四五,志尚好诗书
关于阮籍小时候的事,流传下来的不多,如果用一句话来总结,那就是:一个诗礼之家的天才少年,在孤独中,立志、修文、习武的完美成长历程。
阮籍的确是个天才。史书说,他很小就有“奇才异质”,八岁就能写文章。实际上,八九岁的阮籍,不但已经出口成章,而且还懂得了用弹琴来舒遣自己的心情。这大概是由于父亲的基因,还有他家良好的家学修养了。“没爹的孩子早当家”,世代儒学的家风,让小阮籍觉得,阮家这一支的兴衰就在自己肩上,虽然叔叔和堂兄会时常来照料他,但那终归不是至亲,他只想赶紧长大,好干出一番事业,这样,才算对得起早死的爹和在孤苦中把自己养大的母亲。
阮籍对自己人生的设计很完美,不但要满腹经纶,治国安邦;还要能驰骋杀场,建功立业。当然,最必要也是最经典的,就是这两方面:攻书和学剑。
在著名的《咏怀诗》里,第十五首,阮籍这样写道:
昔年十四五,志尚好诗书。被褐怀珠玉,颜闵相与期。
很清晰了,阮籍这一生的学问,就是从儒学开始,他最喜欢钻研的书,是儒家的经典《诗经》和《尚书》;最喜欢的古人,是颜回和闵损,而这两位,都是孔子的得意门生,是儒家推崇的大贤。虽然后人说,竹林这七位“贤者”,他们都“雅好老庄”,但是,他们可不是一生下来就都认准了老庄的。真正如此的,大概只有嵇康一位。
阮籍研习了儒家经典,为实现远大理想做好了理论上的准备;但是,他也没忘了对自己另一方面的历练,于是,在“攻书”的同时,他又兴致勃勃地学起了击剑。史书记载阮籍的相貌,说他“容貌瑰杰”“志气宏放”—这分明是英爽大侠的气质,哪还是孱弱文人的模样。不过可惜的是,阮籍这“剑艺英风”,一辈子也没能派上用场,像“挥剑临沙漠”“旗幟何翩翩”,那就只能是他心里的美好向往了。
温和厚道的长者
阮籍闲居时,就邀着亲戚朋友等四出游访,有时还独自到山里去寻访仙人,也好排解一下心中的郁闷。有一回,因为偶然的机会,阮籍来到了河内郡(现在河南省焦作市附近),不想刚一到,就听人们说,河内郡新来了一位主簿,四十岁了才当官,性情宽和温厚,不事张扬,大家都说他是个有气度的人。阮籍一听,心里高兴,既然有这样的高士,那一定要去拜访的了。
与其说阮籍是慕名而来,还不如说,这位高士也早想见见已经很有名气的阮嗣宗了。两人一见面,都不由得暗暗欣赏。真是像传说中的那样,阮籍是“瑰丽”又“宏放”,气度深沉,还有点忧郁的内蕴;这位高士呢,穿着最朴素的衣服,老是那么温和,举止之间,就仿佛是一个宽厚的“长者”。两个人忍不住地在心里喜欢,大有相见恨晚的意思。
这位“长者”,就是“竹林七贤”里另一位高人—山涛,山巨源。也许,历史永远都是偶然所铸成,阮籍遇到山涛的时候,山涛刚刚出来做官,如果没有这回相见,很可能就不会有后来名传千古的“竹林之游”了。
山涛为什么这么晚才出仕呢?他不是不想当官,而是一直没有人重视他!而这,就是因为山家那贫寒的家世了。山涛的父亲是一个小县令,还很不幸地早早就死了。“早年丧父”已经够惨,可家里还非常穷。要说山涛也真是不容易,在这样的境遇里长大,却从小就很有器量,一直被邻里同乡们称赞。就靠着这点器量,还有吃苦耐劳的精神,山涛熬到四十岁,才盼来了这个当官的机会,终于让山家脱了贫。
山阳:最闪光的相遇
阮籍和山涛就这么相识了,两人一见如故,阮籍留在了河内郡,跟山涛整日畅谈交游。山涛也把自己的朋友们介绍给阮籍认识。山涛在这里当官,地面上都有什么高人,他心里也清楚得很。
有一回,山涛就对阮籍说:嗣宗啊,要说这河内郡的人物,有一位可是非比寻常,只不过他隐居在山阳,人们都还不知道他的名声罢了。阮籍一听来了兴致,忙问:那这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山涛立刻面现神往,微笑说:论起他的才品,就好像那挺拔的孤松高标独立;他醉酒时的仪态,就仿佛那玉山将倾啊……阮籍自然又是惊喜又是向往,真有这样的人?于是立刻拉起山涛,非要去拜访了。
两人一路乘着车,就向山阳县而去。车子停下来,山涛拉着阮籍下了车,阮籍抬头一看,果真是一处好地方啊。只见远远的山脚下,正有几间虽然简陋,却仍然清雅的房舍,房屋前有一片青青的菜园。再看房后,葱郁的竹林掩映,给这清新的田园又添了三分情致……阮籍本来就对“求仙探幽”向往得很,一见眼前这景致,立刻心神飘荡,暗想,是什么高人住在这里呢?看来,山巨源的话说得不错啊。
山涛面带微笑,拉着阮籍往前走,这回看得清楚了,只见菜园中,正有一个身穿白衣的男子,手里提着木桶,不紧不慢地给菜苗浇水。他好像是看到了他们,又好像根本没看见。反正不管看见没看见,他浇水的神态和动作,一点也没有改变。
山涛发出了爽朗的笑声,大老远就打起招呼来:哈哈,叔夜—
这个男子放下手里的木桶,直起了身。一看他的头发也没好好梳理,几乎就是自然地披散着,身上的衣服也简朴得不加修饰。他挺拔地站在那儿,远远瞧着这两位客人,十分俊美的脸上浮现出笑意来。
嵇康。他就一直像个传说中的人,或者生活在一幅画里。也没准,是这辈子错投了胎,原本应该留在仙界,却一不小心撞到人世间来了。
阮籍没有想到,这位被山涛推崇的“高士”,竟然还这么年轻。那时的嵇康的确很年轻,跟阮籍初见这一年,他才二十二岁。比山涛小了十八岁,比阮籍还要小十三岁。阮籍端详着嵇康,忍不住在心里赞叹,这位嵇叔夜虽然年纪小,但果真气度不凡呢,甚至还有点当年诸葛卧龙的风范啊……《晋书》里描述嵇康的外貌,说他“虽不自藻饰”,但却“天质自然”,而“龙章凤姿”。
竹林的三位领袖人物—嵇康、阮籍和山涛,终于在山阳相遇,这正是齐王曹芳正始五年左右,公元244年。应该说,无论是在魏晋历史上,还是在我们的故事当中,这一回相遇,都是非同小可的。
首先,那最“由性”却又最让人们倾慕的“竹林之游”,从这一回开始,就拉开了帷幕;
其次,随着“竹林之游”的名声渐渐响亮,竹林的“精神”也一步步地深入人心,“七贤”时常聚会的地点—嵇康宅边的竹林,也很快成为那个时代最让人们神往的地方;
再次,这一回相遇,无论是嵇康还是阮籍,他们的人生都开始了根本的转变—嵇康由一位不为人知的隐士,很快成为被众人仰望的“名士的高标”,也让千百年来的后人们,永远记住了他的名字;而阮籍,也终于从他推崇了快二十年的“儒家规矩”中走出来,最后竟变成了一个“由性”到了极点的玄学大名士。
不可思议的“自然”
对于阮籍来说,嵇康的气质真是有点与众不同。
他还这么年轻,甚至可以算阮籍的晚辈。那按照最正常的礼仪,他就该对阮籍毕恭毕敬,虽然不至于卑微,但肯定也该十分谦恭才对。但嵇康完全不是这样。阮籍很快就看出,这年轻人的确对自己很尊重,而且也是发自真心的欣赏,但是这跟什么年龄、辈分之类,却一点关系也没有,好像嵇康的脑子里,从来也没想过那个。最不可思议的是,他这样不遵守规矩,你又丝毫不觉得他有什么无理!再看看一边的山涛,显然是早就习惯了,满面春风地跟两个人交谈,好像还十分喜欢。
而除了这个,还有一件事,对阮籍来说,也是很新奇的。这就是—他们俩的坐姿。在他印象里,山涛无疑也是个“礼法”之士,跟他相识以来,两人也一向以礼相待。可奇怪的是,怎么一到了嵇康这儿,山涛就好像不再是那个“礼法人”了,很快就跟嵇康一块儿,简简单单地“箕踞”而坐,丝毫也沒觉得有啥不妥。
“箕踞”就是指在那个时代里,古人一种很不合礼仪的坐姿。魏晋的时候,像椅子之类还没传进中原,大家就都“席地”而坐,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跪着”,可没有像宋朝以后那么舒服的“太师椅”。而像咱们现在这种双腿前伸、用臀部着地的坐法,在那时就叫做“箕踞”了。其实看这个词,它本身就已经有“傲慢”的意思,顾名思义,就是“像箕那样的很傲慢的坐姿”。
不过在那时,特别是“竹林七贤”以后,还是有不少名士,就喜欢这个“箕踞”,一副才不管旁人说什么的样子。其实他们多少是有目的的,颇有点要刻意表现得“不守礼法”的意思。嵇康并不是非要跟那个“礼法”过不去,他不过是简单地顺着自己的性情,想怎么着就怎么着了,自然得好像本来就应该是这样。这可是让阮籍既欣赏又觉得不可思议的,这个洒脱的年轻人,他怎么就能这么自然呢?就好像不是在这俗世间长大的一样。
汉魏时期的读书人,虽然不是家家都跟阮籍一样,世代推崇儒学,但小孩一开始读书,肯定谁也免不了先学儒家的规矩。所以,读书人还没成人就先被“儒学”洗脑,是不可避免的。
可是,嵇康却偏偏不是这样。虽然,我们历史上说,“竹林七贤”是魏晋“玄学”的代表,但是,他们却大都并不是从头至尾推崇道家的。像阮籍,明显是由“儒”入“玄”;山涛,自始至终就“儒”不“儒”、“玄”不“玄”,他爱好老庄,但又从不肯花心思去研究;向秀,推崇“玄道”,同样也认可儒家,跟何晏一样,认为“道”和“儒”是可以调和的。而唯一的一位从小就认准了“老庄之道”,对儒家根本不感兴趣的,就是嵇康!
嵇康为什么会这样与众不同?这实在与他小时候的经历有关。
从没有被“洗脑”的大名士
嵇康、阮籍和山涛,这三位有一个很有意味的共同点—他们全都是“早年丧父”。其实对于阮籍和山涛,这“早年丧父”,还仿佛是个“激励机制”,所以这俩人从小就都很有志向,都梦想着有一天能“齐家治国”。可是到了嵇康这儿,却全不是那么回事了。嵇康还是个襁褓中的婴儿,父亲就撒手人寰了,估计嵇康对他父亲是半点印象也没有。有点夸张地说,他这个“由性”的种子,大概从那一天开始,就种进血液里来了。
既然父亲早逝,那兄长们总该教导他吧。可是嵇康又偏偏特别招大人们喜欢。他是他们家最小的儿子,还长得极漂亮,虽然不爱说话,但却很聪明。就这么一个宝贝,不管是母亲还是两个兄长,宠还宠不过来,谁也不忍心去管教他。后来,大人们又发现,这孩子自己还十分好学,喜欢到处找书看,这下,更给溺爱找到理由了:看来这孩子真是不用管教,他自己就知道求学上进啦!于是,嵇康的幸福童年就在“母兄”的“骄恣”下开始,十几年,他是想学什么就学什么,想看什么书看什么书,也从来没拜过老师,就凭着天资里的那份聪明,几乎把天下的经典都学了个遍。所以史书说,嵇叔夜小时候,就是一个“无师自通”的奇才。
学遍了天下的“经典”,那嵇康最钟情的是什么呢?这就是—老庄之道。在他著名的《与山巨源绝交书》里,嵇康说,他小时候看了不少东西,但是就没有涉及“经学”。嵇康的原话是说自己“不涉经学”,我们虽然不能认为,他连儒家的经典著作都没看过,但我们却可以肯定地说,嵇康对于“经学”—也就是儒学,从来也没有真的感兴趣过。
特殊的成长环境总会打造出特殊的人。对那个时代来说,嵇康还真是与众不同。所以,他这个无比自然的“洒脱”,也就没什么不可思议了。人们说他“不守礼法”,其实,是他心里根本就没有这个“礼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