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盼
[内容提要]“钟王”指的是钟繇和王羲之,由于他们在书法史上的典范性地位,故称之为“钟王”。“钟王”小楷是中国书法史上不可逾越的一座高峰,是小楷发展里程中的传统性代表。魏晋之后,“钟王”小楷作为典范引导着历代小楷书风。随着历史的进程,取法“钟王“小楷的书法家呈现着此消彼长的态势,对“钟王”小楷的取法形成古拙、秀美的两种艺术风格典型。仔细品味“钟王”小楷作品,不难发现“钟王”小楷呈现出“古质今妍”的艺术特色。本文将对“钟王”小楷的艺术风格进行分析,将历代书法家对“钟王“小楷的两种历史观点进行梳理,进而通过历代书法家对“钟王”小楷的实践作为例证,提出自己独特的见解。
[关键词]钟王 小楷 古质 今妍
一、“钟王”小楷艺术风格的两种历史观
(一)“古质今妍”说
质即指质朴,妍即妍美。“古质今妍”是书法家对钟、王小楷书法风格的历史评价之一。由此可知,钟繇书风偏向于古雅的质朴之美;而王羲之则开创了道媚的今妍书风。南朝宋虞稣《论书表》云:“夫古质而今妍,数之常也;爱妍而薄质,人之情也。钟、张方之二王,可谓古矣,岂得无妍质之殊?且二王暮年皆胜于少。父子之间又为今古。子敬穷其妍妙,固其宜也。”虞稣辩证的提出古质、今妍的书法美学思想,并以四贤为例证,充分肯定了古人的拙朴美。钟繇小楷历来以古拙称绝,是对原生态自然之美的一种诠释。书法家取法钟繇即是追求与钟书内在本质相一致的粗拙朴厚的笔法,此法在一定程度上显示出阳刚之美。明代后期,如徐溜、张瑞图、倪元璐、黄道周、傅山等人小楷皆取法钟繇,而且常夹杂篆隶书构形与点画形态以增加古拙之趣。为历代书家称赞的“书圣”王羲之,其书法被誉为“尽善尽美”和“古今之冠”,羊欣更谓之“古今莫二”。他的小楷传世作品笔迹道润,秀美典雅,隐隐然有一种阴柔之美,比起钟繇小楷王书略显新颖、流便。其小楷作品《黄庭经》、《乐毅论》虽少数字的结体和笔画仍残存隶意,但整体来说隶属于轻便妍美的体势。由此可知,虞龢提出的钟、王“古质今妍”落实到钟、王小楷层面即表现为两种不同的书法风格典型。
唐孙过庭《书谱》:“评者云:‘彼之四贤,古今特绝;而今不逮古,古质而今妍。夫质以代兴,妍因俗易。虽书契之作,适以记言;而淳酶一迁,质文三变,驰鹜沿革,物理常然。贵能古不乖时,今不同弊,所谓‘文质彬彬,然后君子。何必易雕宫于穴处,反玉辂于椎轮者乎!”又云:‘子敬之不及逸少,犹逸少之不及钟张。孙过庭《书谱》提出的“古质今妍”,主要是从钟繇、张芝和王羲之、王献之的对比中论说的,孙过庭从“专精”与“兼善”方面,就“专精”层面来讲,钟繇小楷之古雅当力压二王。此则肯定了钟繇的“质”,而就“兼善”层面来说,孙过庭认为:“彼(钟张)之二美,而逸少(羲之)兼之。”此又容纳了二王的“妍”,并更加尊崇王羲之集大成的地位。至此,虽无法把钟、王与古、今完全架构起来,但在帖学书法最尊崇的魏晋钟、王书法中,钟繇与王羲之之间本存在着“古质而今妍”的区别,钟书拙朴浑厚,王书流便妍美,此乃书法历史长河中鲜明的殊观。
(二)“钟王传统典范”说
魏晋书风下,魏晋书法走上了“尚韵”的道路,成为历代书法家学习的楷模,钟、王小楷更是书法史上不可逾越的高峰。日积月累,历代书法家习惯将钟繇与王羲之并称为“钟王”,视为书法传统的典范。当代著名书家徐利明在其著作《“篆隶笔意”与四百年书法流变》中提出:“篆、隶——章草、钟繇法——二王法,乃血脉相承而演化。”他把钟、王纳入其书学主张——“篆隶笔意”之中,视钟、王为篆隶笔意的传统。纵观中国书法史,自“二王”以后,呈现出以钟、王为代表的古拙、今妍两种书法风格典型,并形成此消彼长的钟、王两大基本笔势类型,在魏晋以后的历代书法变化中,互相渗透、相辅相成。书家一方面吸取钟、王之长,另一方面糅合各种书法成分,为“我”所用,并最终形成或偏向于钟书笔势系统或偏向于王书笔势系统书法风格类型。总而言之,视“钟王”同为书法传统的典范。虞龢《论书表》又云:“洎乎汉、魏,钟、张擅美,晋末二王称英。”更是把“钟王”并提,同为书法传统典范并归为一家。小楷萌芽于汉,于魏晋成形,钟繇乃“楷书之祖”,王羲之又是钟繇小楷的直接传承人,其书法风格自然有相似之处。从钟繇小楷的传世作品多为王羲之摹本则可得到印证。《宣示表》据考证是比较可靠的王羲之摹本,对比钟繇其他小楷作品,其比较完好的保留了钟繇小楷古雅的意蕴。张怀璀《玉堂禁经》在散水异法中说:“シ此名潜相瞩视,外虽解摘,内则相附。此盖钟法,上゛下以潜锋暗衄,下以迅超而捷遣。右军遵用之,于真隶常为之。”沈尹默《谈谈魏晋以来主要的几位书家》一文指出:“近代通行之楷、行,自当以钟繇为祖,而羲之实继承之。”由此观之,历史上把“钟王”视为一家是有一定依据的。
二、“钟王”小楷艺术风格的“古雅”与“秀逸”
钟繇小楷脱胎于汉隶,因此汉隶韵味较重,即书法家常说的“古雅”、“古拙”之趣。唐张怀璀《书断》云:“若真书古雅,道合神明,则元常第一。”又说:“(元常)真书绝妙,刚柔备焉,点画之间,多有异趣,可谓幽深无际,古雅有余,秦、汉以来,一人而已。”所谓“异趣”当指钟书风貌所体现的魏晋特殊历史背景下的“古拙”之趣。钟繇《荐季直表》、《戎辂表》楷法大多掺杂隶意,呈现出高古纯朴的大巧若拙之味。《贺捷表》中“言”、“不”字的长横,“获”“舍”等字的捺笔,以及整篇章法,字体结构的横向取势,隶书意味自然流露。袁泰曾说钟繇小楷:“其楷法去古未远,纯是隶体,非若后人妍美纤巧之态。”南朝粱书法家庾肩吾在其《书品》以“天然”形容钟繇的书法,意即将钟繇书法与自然造化融为一体,这可谓是对钟繇极高的赞誉。书法之“天然”,犹言不经意的自然流露,无故弄玄虚之感,犹如苏轼之“无意于佳乃佳尔”。现存的钟繇可靠书迹《荐季直表》,其笔画圆活,行列参差错落,有所谓“云鹄游天”、“群鸿戏海”之妙趣。《还示帖》清劲闲雅、貌和沉静,较之其他作品隶意几乎殆尽。对于章法的布置则给人气息流通,意蕴空灵之感,单个字的结构也是笔断意连,字内呈现大片布白,分布于字之左、右、上、下、中各部,此乃钟繇楷法完备的典范代表。《贺捷表》中字之结构安排反差极大,與钟繇其他字帖相比具有鲜明的笔断意连意味,起止随意,顾盼生姿略显活泼,自然之态。梁武帝评《宣示表》道,其书有十二意,自王导携此表过江以来,东晋书法不出此表。真可谓书法家学习的经典之作。此表结体高古,字距茂密行距拉宽,整体章法意蕴古雅有余,幽深无际。由上述钟繇小楷作品评述可知:其一,钟繇小楷尚含隶书意味;其二,钟书因其特殊时代背景,风格拙朴,古意盎然;其三,钟繇一生致力于书法,开创楷书,技法娴熟,钟之古拙乃拙中含巧,大巧若拙。
王羲之小楷,在取法钟繇小楷的基础上勇于创新,顺应时代和书体的演进规律,形成冠绝于世的妍美、俊秀小楷书法风格典型。王羲之小楷变钟书纵向为横向取势,结体收放自如,字之中心多居于中上方,撇、捺全然脱尽隶意,至此,王书小楷之“妍”正式形成,并开启了唐代真书法度的先河。王羲之小楷代表作《黄庭经》,结字疏朗,笔画短小但却意味深长,字形或大或小,章法错落有致,参差之美跃然纸上。清粱巘评说《黄庭经》:“字圆厚古茂,多似钟繇。”钟繇小楷多半是王羲之临摹版本,因此梁巘评王羲之《黄庭经》似钟繇是比较令人信服的。《黄庭经》与其他王羲之小楷作品比较有“小字如大字”的特点,是书法家学习楷书的上上之选。《乐毅论》乃王羲之亲手书丹于石,较之其他作品更能代表王书之真迹。王羲之七世孙《题右军(乐毅论)后》云:“《乐毅论》者,正书第一。……此书留意运工,特尽神妙。”《东方朔画像赞》为王羲之又一小楷作品,唐褚遂良《右军书目》将此帖列为王羲之小楷第三,位排《乐毅论》、《黄庭经》之后。整体风貌清远劲健,字体大小相间,气韵生动而露出峭拔弩张之姿。南朝宋虞龢曾言“晋末二王称英”,由上可知确是言之凿凿。王羲之开拓创新,袭钟繇之古质而为时代之今妍。其小楷于平静中显柔净之美,不激不厉而风规自远,包含中庸之美。庾肩吾《书品》道:“张工夫第一,天然次之,衣帛先书,称为‘草圣;钟天然第一,工夫次之,妙尽许昌之碑,穷极邺下之牍;王工夫不及张,天然过之;天然不及钟,工夫过之。”王羲之受教于钟繇,潜心修炼,不囿于世俗,大胆创新,终将在书史上埋下时代的里程碑。所谓功夫过之,犹言王书一改钟繇的古体字势,顺应时代潮流,创制秀逸的小楷风貌。简和平静、刚柔并济、中和儒雅之韵跃然纸上。
三、“钟王”小楷实践基础上的分道扬镳
“钟王”之后,小楷的发展道路遵循着“质——妍”循环发展的道路,质与妍交替进行,循序渐进。推而论之,学钟者笔法古拙,韵味散淡,古雅有余,天真烂漫。学王者书风俊秀,笔法道媚,宛然如闺中羞女,线条细腻挺拔,布局匀称统一。翻阅《中国书法鉴赏大辞典》理出“钟王”小楷两大书法风格典型的书家群体:钟书系统——颜真卿、苏轼、黄庭坚、米芾、范仲淹、蔡襄、宋克、祝允明、王宠、倪元璐、张瑞图、黄道周、王铎、徐溜、傅山、朱耷、刘墉、苏轼、倪瓒、康里子山、郑板桥、金农、何绍基等;王书系统——欧阳询、虞世南、褚遂良、陆柬之、钟绍京、赵孟烦、文征明、“二沈”、董其昌、姜宸英、王文治等。钟繇与王羲之顺应书体发展规律,形成了贯穿后世小楷书法风格的两种典型,即古质与今妍,此后传世小楷作品皆不出其囿。取法钟、王者,广取博采,或以钟为根基,糅合百家,自成一家;或以王为主干,兼采众长,修葺为用。
上述钟书系统和王书系统旨在说明:具有魏晋古意的钟王笔法实为历代小楷笔法传承的核心。王书承钟之遗序仍残存古法,而后世学王者,徒学其字画结构,故只得其面目而难得其笔法神韵。故此,形成珠圆玉润,笔法孱弱的阴柔、道媚王系书风。钟书内涵隶意,古雅而拙,意味隽永,迎合了人们追求“质”的审美趣味。虽然于唐被书法家遗弃,但自宋起,书法家有感于古法的丢失,便肃然起敬,开始了对秦汉、魏晋古法的探求。宋四家“苏黄米蔡”可谓是恢复古法的中流砥柱。苏轼《书黄子思诗集后》讲:“予尝论书,以谓钟、王之迹,萧散简远,妙在笔画之外。至唐颜、柳始集古今笔法而尽发之,极书之变,天下翕然以为宗师,而钟、王之法益微。”由此可知,苏轼已经察觉到“钟王”笔法的缺失问题。至于米芾对“古法”的丢失更是言之凿凿。《海岳名言》曰:“丁道护、欧、虞始勺(匀),古法亡矣。柳公权师欧,不及远甚,而为丑怪恶札之祖,自柳,世始有俗书。”宋尚意,就“苏黄米蔡”之意,则当指魏晋“古意”。到了明晚,钟繇小楷的接受达到了顶峰,并且留下了惊世骇俗的小楷书法作品。如祝允明《前后出师表》、王宠《游包山集》、黄道周《孝经》,这些作品无不把钟繇小楷的神韵宣泄的淋漓尽致,对魏晋古法也做到了完美的诠释。清初承晚明遗续,继续沿着“魏晋”小楷的风向标前进,直到清金石学的兴盛,碑刻逐渐出土,人们逐渐对魏晋法帖产生质疑,而宗碑之风盛行。小楷的质朴审美风尚则更加受人追捧,钟繇小楷继而迎合时代审美趣向,成为小楷书法家取法的不二选择。
魏晋时期钟、王小楷在中国书法史上的地位犹如参天大树的两个主要枝干,他们同属于魏晋古法的传统典范,而在此后历代小楷的发展道路上,各自沿着时代及个人的审美趋向而自然发展。探得魏晋古法则技高一筹,得其皮肉面目则掩人耳目,自娛自乐。苏轼曾言:
“鲁公变法出新意”其变法得到的是古质,开创的是新意。小楷自创制以来,兼具着实用与艺术的完美契合,学书者皆知“小楷最不易工”、“工书者不精小楷不能称书家”的至理名言。若想成为小楷艺术领域的真正书法家,窥入魏晋堂奥,实乃承接传统之根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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