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剑钧
回望八桂梨园,近半个世纪以来,既有过姹紫嫣红、繁茂亢奋的火热日子,也有过一时寥落,蓄势待发的沉寂岁月,更多是时起时落,人事更替的寻常年景。但如若有心,细细看来、细细辨认,便不难发现,无论是弦繁管急也好,还是鼓息锣歇也罢,无论是城头变幻大王旗,还是你方唱罢我登场,总有一人,不疾不徐、不紧不慢、脸带恬淡的笑意,宠辱不惊地紧随着队伍,出现在最该出现的时刻,亮相于他最该亮相的地方。他似乎从未有过令人注目的大红大紫,他似乎也不太在意林林总总的大奖。有些人,将对戏剧的热爱堆在脸上、挂在嘴边,而他,却将对戏剧的敬畏藏在心中。这个几十年从不掉队落伍的男人,便是梁中骥兄了。当然,现在的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英俊潇洒的桂剧文武小生,而是个年近七旬,儿孙绕膝却仍在不断品咂人生和戏剧滋味的大男人。
中骥兄从艺数十年,交了许多圈内圈外的朋友,戏剧之外,也有各式各样的爱好,诸如吟诗作赋,拨弄丝弦,更喜品茗赏玉,盘玩红木等等,也由此落下了一串串的绰号与别名,“梁三泡”便是其中之一,“荣膺”此绰号,大约是泡茶泡到了一定境界时得来的吧。可以想见,“三泡”兄在品茗中一定是品出了许多别样的人生况味,正如他在他们梁家宗谱《我们梁家》一书中所录的他自己的人生格言:“无为自化,清静自正;与人为善,谦卑恭敬。尚古怡情,俯今启智;虽无大就,乐此不疲。”“三泡”叫得多了,有人问他典出何处,他笑道:“泡茶好耍,三泡才出味嘛!”连笑都是那样内敛自然,一点也不张扬。
“三泡”兄并非出于梨园世家,他生于一个家风严谨,极具家学渊源的大家族,众多兄弟姐妹在不同的领域,不同的职业岗位都有各自的建树。1960年,在那个难忘的饥饿年代,少年梁中骥考入了广西戏曲学校桂剧班,六年的住茅寮,啖粗粮的学艺生涯,砥砺了他的意志和品格,诸多桂剧及京昆名家的口传身授,使他掌握了戏曲表演的扎实功底。寒来暑往,在南宁金牛桥畔,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年长成了一名品学兼优的学校尖子,他扮演的洪常青、周瑜、杨宗保、武松英武潇洒、功底扎实而崭露头角,可谓少年得志。未满十九岁,便以优秀的成绩毕业留校任教。正当他踌躇满志准备一展抱负之时,一场史无前例的“文革”席卷了一切也席卷了他。几经磨难之后,厌恶了折腾的青春小子开始了逍遥派的另类生活:他一头悄悄躲进学校图书室,如饥似渴地饱览了大量的中外名著,恶补历史、文学知识,为日后的戏剧人生积淀打下文化底子。另一头为自办《延安》小报撰稿插图,创编文艺节目,“执导”大型晚会,弹钢琴为师生伴奏样板戏,演出中来两首《多瑙河之波》《马刀舞》之类的手风琴独奏曲……这段光阴,青年梁中骥是充实而多彩的。也许这时的涉猎积累,为往后的导演生涯积淀了良好文学、音乐、美术的综合素养。
1971年,年方二十出头,青年教师梁中骥调入广西桂剧团任演员,从此,桂戏舞台上便来了个讲不清道不明的“新人”,他扮相俊朗、身段漂亮,演技也不错,但在剧团演出剧目里扮演的角色诸如传统戏的卞玑、毛纪,新编戏杨秀清、贾琏,样板戏的陈书记、李石坚、丁文斋之类三四流角色,原来他嗓子欠佳,又无名角之本。他疏于敷粉登台,却酷爱舞文弄墨,于是经过努力调进了剧团艺术室,恭敬地跟着周民震、李寅、胡仲实、毛正三、顾建国等良师学文谈戏,写点“豆腐块”练笔,排戏时做老导演的助手技导……这是他的爱好,干起来自然十分的顺手和显现出与众不同的儒雅之气。据说他凭着外表和才气,居然也倾倒了不少想入非非的芳心,连他也浑然不晓,多年以后,他在打油诗里不无感叹地道出了这番“遗失”的风景:“谁个少年耍金盔,搅动春水乱香闺。谈笑是非云烟过,彼时今日形神飞。”
若干年后,当梁中骥衍化为“梁三泡”时,有人调侃:梁兄啊,人生有如一台戏,人生如茶当三泡,你那时是哪一出?第几泡啊?梁兄笑得恬淡而带有幾分狡诘:“那是戏不够,脸来凑,水刚入壸味不出,勉强算作第一泡吧”!其实,当许多年之后,仍有人在为梁兄为何当年不再多出几分力,多付几年功,在戏曲表演上有更大的建树,成为大牌乃至剧种代表人而大惑不解时,有一人缓缓举杯道出天机:“三泡啊,如果你的嗓子再好一点,如果我也有点嗓子,桂剧也许就不是今天这个样子了!”说完俩人默默品茶,一阵唏嘘。说出此话的人,就是梁兄的同窗挚友,外号叫“刘一机”的刘龙池兄。现在看来,这两位仁兄的遗憾和感叹,未必又不是广西的彩调、壮剧乃至粤剧这几个主要地方剧种的遗憾和感叹呢?
唉!天若有情天亦老,说完一泡聊二泡。21世纪80年代前后,中骥兄逐渐淡出戏曲表演舞台,开始专注于戏曲导演理论研修与舞台实践,并于1982年考取了中国戏曲学院导演系。在校期间,有幸得到阿甲、李紫贵、刘木铎、徐晓钟等名师的亲授与点拨,一时间视野大开,犹如久旱的秧苗喜逢甘霖,如饥似渴地吮吸着至真至纯的艺术养分。待得学成归来,许多以往排戏时挥不去的困惑疑团迎刃而解。此时的梁中骥以“马骥”为笔名,整理排练了一批桂剧传统剧目和折子戏,如《花田错》《人面桃花》《老虎吃媒》《打棍出箱》《哑子背疯》《樊梨花》,也执导了一些新创剧目,如《风雨紫荆山》《太平军》《海瑞训虎》《窦婉青》《柳玉娘》等。此时的“马骥”导演,心如天马行空,总想“踏花归来马蹄香”。他在“一泡”阶段打下的扎实戏曲功底,开始越来越多地派上了用场,逐步圆熟自如地用到了舞台和演员身上。此时,出道甚早的“马骥”导演可谓春风得意,刚过而立之年的他便执导由著名戏曲作家范钧宏先生编剧、戏曲导演艺术家李紫贵任艺术指导的新编历史剧《风雨紫荆山》,统领着100多号演职员运筹得有板有眼,气势恢宏,引起圈内注目。这时他也涉足影视,拍了广西早期几部电视剧,斗胆执导了刚获得国际金小丑大奖的喜剧大牌严顺开主演的电视剧《望夫成龙》,不经意间还弄了个全国奖……他早期的导演作品中就隐隐流动着一种自我认知和独特的气韵,透露出“陈而不腐,新而不媚”的品格,这或许得益于他的文化积淀和对戏曲继承革新的把握与追求吧。
不知何故,马骥老兄此时养成了品茗的习惯,并愈来愈嗜。正当风华正茂的马骥导演准备将早在心中描绘的蓝图逐一付诸实施,排几出打得响、留得下的好戏,推一批唱、念、做、打俱佳的戏曲新秀时,他的人生轨迹又一次发生了重大的变化。1988年,他被任命为广西桂剧团业务副团长,并于几年后荣升团长直至2008年退休。后来,在与朋友品茗时,中骥兄将这段经历形象地概括为人生的“第二泡”,他喟然叹曰:戏里乾坤大,人生一壸茶,得失寸心知,奈何鬓飞花。“二泡”期间,马骥导演成了中骥团长,他潜心于导演案头和实践越来越少,每天面对的是各种会议;是必须亲力亲为的繁忙演出;是短缺的排练经费的申报与筹措;是单位里排解不完的邻里纠纷,夫妻吵架……这就是作为一个剧团团长所必须处理好的正事。然而,对于从导演到团长的角色转换难度是这个从心底里喜欢艺术,酷爱独行的梁兄所始料不及的,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此时的他显得十分的尴尬与无奈。尽管如此,剧团在继承传统,改革创新,积累剧目和人才培养上做得自成一格,演出工作更是风生水起,足迹遍及港、台,东南亚、欧洲等国家和地区。广西桂剧团在区直戏曲剧团中业务水平和人才培养始终保持领先的状态,他在积蓄力量,蓄势待发,他在做他应该做和能够做的事……这时忙于团务的三泡兄似乎与导演愈行愈远,此期间三泡兄有过调广西电视台、调广州辅佐红线女和出国任教的数次机会,不知何故,回转头来,老兄还留在八桂梨园继续默默耕耘……2001年,为排演参加第七届中国戏剧节的新编历史桂剧《烈火南关》,中骥团长就曾十分认真地暂时让位于马骥导演。他屡屡与三位编剧交谈、沟通、碰撞,并形成了神·魂·形·人的导演构思。他努力地寻找“形象种子”和二度创作的切入点,调动舞台各部门,以浓烈深沉、凝重大度的整体基调,以“钓权”“祭棺”“烈火”“祭魂”等极具情感震撼力的场面,生动地展示了中国近代史上一段不能忘却的历史,独具个性地塑造了抗法老英雄冯子材的感人形象,偶尔一露峥嵘,也算为马骥导演正了名。《烈火南关》之后,中骥团长与马骥导演又进行过数次的谋划与对话,商讨运筹着新的剧目与导演构思,期盼着下一次角色转换的时机,一次次在夜阑更深时剧烈的相互争执;团长有团长的理,导演有导演的道,争来吵去,面红耳赤,谁也说不服谁,直至窗外渐白,晨曦初吐……时光荏苒,人生苦短,转眼已是2008年深秋了,中骥团长如期卸去了担任了十多年的团长职务,正式退休。此时此刻的马骥导演终于回归到了平静恬淡的真我,他在《卸任致友人》律诗中吐露:“落叶知秋时光悠,功名利欲如水流。春去秋来白头搔,冬渐凉时万事休。窃喜朋辈几知己,论道品茗醉醇酒。莫道微霞桑榆晚,无羁自娱在金秋。”
中骥兄对“二泡”期间的所作所为感慨良多,常笑道:“这二泡嘛,味道是蛮浓的了,但细细品来,总是觉得还缺了点什么,到底是什么?一时又很难说得清楚。”朋友们都乐了:“那就三泡嘛”!于是,“梁三泡”由此得名,并在朋友圈中传得很开,很响。
“三泡”兄退休至今,一晃又近十年了。这十年来,圆了他自小兴趣广泛,涉猎颇广的喜好,他过得有滋有味并不寂寞,总有一种求知求新的欲望。他有滋有味地把玩过各种年代、真假难辨的玉石古董,有模有样地鉴赏过贵贱不一的红木家具,不顾一切的解开那羞涩的囊袋“收购”“珍藏”,拿着他的“珍品”与朋友们如数家珍般炫耀和摆弄。为求“正果”,他一本正经地加入了中国收藏家协会,飞赴京城“应试”,考了个国家人社部认证注册的“艺术品鉴定师”资格,开了一间巴掌大小的会所,挂满了名家字画,摆满了红木玉器,取名“闲寻斋”,自释为“闲来世间一趟,寻回浮生几许”之处。平日邀来三朋四友到会所品茗论道,诗词唱和,俨然一副效仿陶渊明的模样。但俗念蠢动的老兄也想赚点烟酒钱,发点小财,岂料不谙经商之道的马骥导演,岂但没赚到一分钱,反被“朋友”骗去一批心爱玩物,连个借条都没留下,一时成为古玩圈人们的笑谈……话说回来,正因为他自小喜欢“玩”,无论是作诗抒怀还是摆弄乐器(据说他二胡拉到九级独奏水平),正是这种“玩物尚志”的禀性,使他从玩中收获乐趣,吸收各种文化营养,令他做起戏来显得比较踏实轻松,也浸润着“玩”的味道。
正当大家以为他将如此这般打发退休光阴,并终此下去时,此時的“三泡兄”常常在不经意间“插足”戏剧圈,冷不丁拿出一个让人眼睛一亮的作品来,多为民间小戏,也有时令的歌舞剧和音乐剧。这一个个在广西各地上演的小戏、小品,有他署名的,更多的是不署名的;有经他操刀修改剧本的,有他出主意的,给点子而逐步完善的,不一而足,茶泡到此时的他导演作品也浸润着另番滋味——从平面的文字中抽象出一种意蕴和生动的画面和鲜活人物形象,有味道而又不鄙俗,这便是三泡兄鲜明的个人特色。据悉,这些年经他导演的小戏、小品连获广西七、八、九届剧展小戏桂花剧目金奖、导演奖,全国群星奖和多个八桂群星奖,还不时在电视台、图书馆、研讨会、评委会等场合露脸谈戏评戏,犹如夜空闪烁的小星,若隐若现的又见到了久违的“三泡” 兄。以获得广西第七届剧展桂花金奖的钦州海歌小戏《豪叔与秀姑》为例,它不仅填补了钦州获广西剧展金奖的空白,完善了海歌剧的体例,得到了业内专家和八方观众的一致赞许。这个小戏情趣盎然、人物鲜活、节奏明快,布局得当,就如缕缕清爽的海风扑面而来,让人心旷神怡,大呼过瘾。这几年来,不仅是小戏、小品,就连外省的一些戏曲院团,也在频频邀他执导一些大型剧目,但此时的“梁三泡”,并不逢戏必接,他总是有所选择,总是量力而行,给自己留点空间,这一点,尤为难得。
闲来品茗,总有人问:“三泡兄”,你现在这一泡和过去的二泡有何区别?他笑道:最大的区别就在一个“淡”字。人们揣摩着,一个“淡”字该作何解?他仍是笑笑:“人生三泡茶,前两泡或浓或洌,杂感未去,或许不完全属于自己。而现在这一泡,若有若无,似近似远,似茶非茶,浓淡自知,则完全属于自己了。”
三泡兄其人其戏就是那种得之坦然、失之淡然,与其在别人的辉煌里仰望,不如亲手点亮自己的心灯,扬帆远航,把握最真实的自己。
戏如是、茶如是、人生如是。岂是在下一篇陋文能说得清、道得明的。唯愿“三泡兄”这一泡茶能悠悠自得、天长地久地慢慢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