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代收藏者和他的画廊

2017-05-30 06:28张一凡
油画 2017年4期

张一凡

我希望留给后人一座民族的画廊……对我一个由衷而热切地喜爱油画的人来说,不可能有比这更好的愿望了。我要致力于建造一座为社会共有的美术馆,收藏大众易懂的美术佳作,使大多数人受益,并从中得到乐趣。

——巴维尔·特列恰科夫

在莫斯科市中心的一处老街区内,有一条名为拉夫鲁申斯基的街巷远近闻名。从早到晚,来自世界各地的参观者们络绎不绝地来到这里,游走在狭小的街道上,穿梭于老式的建筑中,他们不为街边古朴而典雅的景色停留,也不贪恋街区内的闲适生活和异域风情,他们的目标只有一个——特列恰科夫画廊。

建立于19世纪下半叶的特列恰科夫画廊是俄罗斯最重要的艺术博物馆之一,专门收藏俄罗斯本土艺术家的作品,目前拥有藏品八万多件。它以创始人巴维尔·特列恰科夫(1832—1898)的名字命名,见证了19世纪后半期俄罗斯艺术的变革和崛起,记录着俄罗斯民族艺术的发展与传播,也向世人展示了在特殊年代里艺术家与收藏家之间的惺惺相惜。

俄罗斯的艺术收藏活动始于18世纪,宫廷和王室成员以及一些富有的贵族效仿西欧,开始了对法国、意大利、英国、德国等国家的古典艺术品进行收藏,艺术趣味趋于保守。进入19世纪,随着俄罗斯民族资产阶级登上历史舞台,民族文化得到了振兴,一些受过良好教育的工商业有识之士逐渐进入到文化和艺术领域,涉猎艺术品收藏,巴维尔·特列恰科夫就是其中的代表。相较于18世纪的“贵族趣味”收藏,新兴的民族资产阶级更加注重俄罗斯本民族的艺术,尤其是对同时代的画家格外关注,“平民趣味”的收藏偏好逐渐显现。

1856年,巴维尔·特列恰科夫开启了他的收藏之路,平生第一次收藏了两幅俄罗斯画家的作品,弗·戈·胡佳科夫的《与芬兰走私者的冲突》和诺·戈·什德尔的《诱惑》。此后他的收藏活动一发不可收拾,仅仅用了5年时间就拥有了数量可观的藏品,当时已经没有任何一个收藏家可以和他相提并论。在收藏之初,巴维尔·特列恰科夫就立志在莫斯科建立一座民族艺术博物馆,因此从上古时期到19世纪初期,所有俄罗斯艺术家的作品都在他的收藏范围之内,其涉猎之广、序列之完整亦在当时无人能及。他在给列夫·托尔斯泰的信中写道:“我要收藏具有独立发展进程的俄罗斯绘画”,“我只收藏能够展示俄罗斯绘画面貌的作品。”由此可见巴维尔·特列恰科夫已经明确了自己的收藏方向,日益形成自己的收藏趣味。

在巴维尔·特列恰科夫的设想中,博物馆的受众不应该只是拥有特权的王室贵族,它应该面向大众,让更多的人看到民族文化的辉煌和绚烂。19世纪的莫斯科已经有专门进行歌剧和芭蕾舞演出的大剧院以及进行话剧演出的小剧院,一些有钱人也会在家里举办音乐会或是上演家庭戏剧,甚至还出现了文艺沙龙。但所有这些文化活动几乎都发生在世袭贵族的生活中,新兴的民族资产阶级和普通的城市市民很少有机会能感受艺术,更不要说参与艺术活动了。1860年,年仅28岁的巴维尔·特列恰科夫在自己的遗嘱中写下“我要把我资产中的150000卢布用于在莫斯科建一座艺术博物馆或对公众开放的画廊”的“誓言”,说出了文章最开头的那段“豪言壮语”,在此后长达42年的浩繁收藏生涯中,他为实现自己的诺言付出了全部的精力和财力。巴维尔·特列恰科夫在距离自己住所不远的地方建造了一座满足陈列要求的建筑物,用以储存和安置自己的收藏。1881年,俄罗斯文艺界三位巨匠陀思妥耶夫斯基、鲁宾斯坦和穆索尔斯基相继离世,使莫斯科的文化生活一片暗淡,巴维尔·特列恰科夫决定对公众开放自己的画廊,任何人都可以到这里免费参观。这些作品滋养着当时的俄罗斯艺术,也得以让现在的人们有机会穿过幽深的街道走進特列恰科夫画廊,赴一场跨越时空的艺术之约。

走进特列恰科夫画廊,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由艺术家瓦斯涅佐夫设计的带有浓郁俄罗斯民族风情的正门。土红色的墙面,乳白色的砖雕装饰,彩色的镶嵌图案,整个建筑俨然一件设计精巧的艺术品。从正门进入小广场,位于广场中央的是一尊巴维尔·特列恰科夫的雕像,他正抱着双臂低头沉思。来到博物馆内,室内的简洁设计和门口的色彩斑斓相映成趣,光照条件极佳,视觉感受格外舒适。展厅里的装修风格依然十分简单,没有太多奢华的装饰,一件件技艺精湛的艺术品挂满展厅。从第外科医生彼罗戈夫,女演员斯特列彼托娃等人,都被纳入到“肖像系列”中。收集名人肖像并不是一项复杂的工作,但却并非一件简单的事情。以托尔斯泰的肖像为例,可以充分说明巴维尔·特列恰科夫对“肖像系列”的坚持与热情,他用了四年多的时间才说服托尔斯泰同意担任画家的模特,在1873年委派克拉姆斯科依前去造访,在雅斯纳雅·波良纳为这位文学家画像。14年后的1887年,列宾又受托为托尔斯泰画像,这幅肖像画后来成为特列恰科夫画廊的镇馆之宝。

克拉姆斯科依笔下的托尔斯泰正值壮年,画面中的托尔斯泰双眼充满智慧和洞察力,人物的精神面貌被刻画的精细入微。列宾笔下的托尔斯泰不仅有着文学家、思想家的风貌,还是一位儒雅、有风度的俄罗斯伯爵。从这两幅绘画中,不仅可以看到19世纪后半期俄罗斯文艺“曙光期”的代表人物和其中折射出的时代精神风貌,也可以看到俄罗斯油画中正在孕育和发展的强大的现实主义思潮。这一时期的肖像画不再只为王室和贵族服务,而是记录和塑造社会上的精英形象,力图把他们作为道德理想的代表来描绘,各有各的情感和精神导向,人物的面孔再也不是以往盛装下千篇一律的冷漠、造作。

发生这样的转变,一方面与巴维尔·特列恰科夫的“肖像系列”有关,但更重要的原因在于俄羅斯巡回展览画派的出现。19世纪上半叶,俄罗斯的艺术学院逐渐改变只招收上层社会子弟的招生制度,开始接受走读的旁听生,许多外省平民出身的青年通过考试有了进入学院的机会。但刻板的学院教育仍然以古典主义为范本,缺乏与生活的联系,引起渴望用画笔描绘家乡和人民生活的学生们的不满。1863年,学院一如既往地公布了年度毕业生竞赛大奖的题目《瓦尔加列的宴会》,画面上的人物和道具都由学院统一规定。于是一群学生联名向学院建议,认为油画系的13个毕业生同画一个题目不能发挥各自的优势和特长,希望能有所改变。在和学院一展厅起,展品从18世纪的宫廷肖像画开始,直到20世纪中期的俄罗斯现代艺术作品结束。其中最惹人注意的是俄罗斯巡回展览画派的作品,这里几乎囊括了巡回展览画派全部成员的上乘之作,许多作品不仅是俄罗斯美术史上的里程碑,更是世界艺术史中的经典之作。

克拉姆斯科依的《无名女郎》《特列恰科夫肖像》,列宾的《库尔斯克省的宗教行列》《伊凡雷帝杀子》,苏里科夫的《女贵族莫罗卓娃》《近卫军临刑的早晨》,瓦斯涅佐夫的《地下王国的三个公主》,萨符拉索夫的《白嘴鸟飞来了》,希施金的《橡树》《松林的早晨》,列维坦的《弗拉基米尔路》《墓地上空》,魏列夏庚的《铁木儿大门》《战争的祭礼》,库茵之的《雷雨之后》……这些耳熟能详的作品与其说是特列恰科夫画廊的镇馆之宝,不如说都是巴维尔·特列恰科夫的“老朋友们”。列宾曾说:“在巴维尔·特列恰科夫的肩上,担负了整个俄罗斯油画学派的生存重任。”涅斯捷罗夫也说过:“如果没有巴维尔·特列恰科夫,俄罗斯的绘画巨作《女贵族莫罗卓娃》《库尔斯克省的宗教行列》能不能与人们见面,还很难说。”由此可见,在巴维尔·特列恰科夫成为收藏家的道路上,与之同行的不仅是业已在展览上斩获名望和财富的艺术家,更多的是当时默默无闻却又思想进步的青年艺术家和油画系学生。

巴维尔·特列恰科夫收藏艺术品的途径主要有三种。一是购买在展览上展出的杰出艺术家的作品。二是直接在圣彼得堡皇家美术学院和莫斯科绘画雕刻建筑学校的学生习作展中,发现才华初露的新锐,购买具有前卫性和创新性的作品,或者是在画家朋友们的推荐下到艺术家的工作室里直接购买。1879年,莫斯科绘画雕刻建筑学校举办学生作品展时,巴维尔·特列恰科夫照例来到现场,他看上了当时年仅18岁的列维坦的《索科尔尼基之秋》,于是当场花重金买下。当时的列维坦极度穷困,已经很久没有吃过一顿饱饭,露宿街头或是在教室里留宿更是常事。巴维尔·特列恰科夫的赏识不仅解决了列维坦的经济窘境,更是在精神上给予了他极大的支持,让他可以继续并坚持艺术创作。1898年,当瓦斯涅佐夫的鸿篇巨制《三勇士》还在创作时,巴维尔·特列恰科夫就已经多次到访他的画室,希望可以购买。当瓦涅斯佐夫完成最后一笔时,这幅《三勇士》就直接从画室进了画廊,从未公开参加过任何展览,却因巴维尔·特列恰科夫的购藏享誉盛名。在19世纪中后期,对于清贫的青年艺术家和油画系学生来说,作品能够被巴维尔·特列恰科夫购买,并进入特列恰科夫画廊是一件非常重要且荣耀的事情,这意味着经济状况的改善,也象征着自己的作品具有一定的社会价值和历史意义。

巴维尔·特列恰科夫收藏的第三种途径是组织信任的画家有计划地进行创作。或许是有感于自己所处的时代正是俄罗斯历史上的一个变革期,精英荟萃且思潮迭出,巴维尔·特列恰科夫产生了为俄罗斯各个领域做出贡献的人物留下一幅肖像画的想法,由他支付订金并组织艺术家绘制,最后由他来进行分类和收藏。作家列夫·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涅克拉索夫,音乐家穆索尔斯基、里姆斯基柯萨科夫,画家列宾、希施金,协商失败后,13名油画系和1名雕塑系的毕业生决定离开学院,以表示对陈规的抗议,成立了“圣彼得堡自由美术家协会”,推举克拉姆斯科依为召集人。

“圣彼得堡自由美术家协会”只存在了7年,却开启了俄罗斯艺术的变革。1870年,画家米塞耶多夫、盖依、彼罗夫等人发起成立一个全俄罗斯艺术家联合的组织——巡回艺术展览协会,得到了“圣彼得堡自由美术家协会”成员的积极响应,克拉姆斯科依立即参加到新协会的筹备工作中。1871年10月28日,巡回艺术展览协会的第一次画展在圣彼得堡正式开幕,有15名画家和1名雕塑家参加,共展出47件作品,其中一些作品立刻在世界范围内引起关注,成为俄罗斯艺术史上的杰作。“巡回展览画派”的名字,也因展览在俄罗斯各大城市举办巡回性展览而来,俄罗斯19世纪后半期优秀的现实主义画家,几乎都是其中的成员。

巡回展览画派的艺术家们继承了19世纪60年代的艺术传统,在新的历史条件下更深刻、全面地反映现实生活,批判社会的黑暗,同时着力表现生活中的美好和值得肯定的地方。历史画创作开始关注人民群众在历史中的推动作用;肖像画突破了呆板的程式;风景画展现俄罗斯本土的风光,带给人们前所未有的亲近感;风俗画贴近生活,阿尔希波夫的《洗衣服》、马科夫斯基的《街心花园》、彼罗夫的《边卡上的最后一家酒店》都是俄罗斯生活的现实写照。无论哪一种类型的绘画,画家们都将普通大众考虑进去,让观众可以通过作品更加形象、深刻地理解俄罗斯的生活,并唤起人们对艺术的兴趣。这也是巡回展览画派在长达半个世纪的时间里经久不衰的重要原因。另一方面,巡回展览画派的艺术家们在创作时始终坚持车尔尼雪夫斯基“美即是生活”的美学原则。车尔尼雪夫斯基的追随者斯塔索夫也曾经说过,“只有这样的艺术是伟大的、需要的和神圣不可侵犯的,它不满足于古老玩物,而是睁大了眼睛观看周围所发生的一切。”

这些理论思想也影响了巴维尔·特列恰科夫,在这个属于人民的时代,收藏家和他的画廊张开双臂与时代同步,拥抱着现实主义的光芒,记录下属于俄罗斯的一代荣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