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事三题

2017-05-26 20:04逯玉克
大理文化 2017年3期
关键词:农时牲口墒情

逯玉克

农 时

种田,历来讲究时令,此之谓农时。什么季节什么节气或日子种什么庄稼或蔬菜,是这个农耕民族几千年流传下来的经验和智慧的结晶。所以,民间有“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季”的警示,有“清明前后,种瓜点豆”,“阿公阿婆,割麦插禾”之类的诸多农谚,有“家家打稻趁霜晴”、“一夜连枷响到明”的农忙。

为不误农时,甚至连古代的一些征战,也选在了颗粒归仓的秋后,何况庄稼人?谁要是无端耽误错过了农时,会被长辈责骂街坊讥笑的。

农时,是农耕时代最具特色的时间节点,春播、夏收、种秋、收秋,农人便是以农时来纪年纪事的。农时,是上天的鞭子,春、夏、秋三季,世世代代的农人,被抽打成旋转的陀螺。于是,每个农时都浸泡在农人的血泪里,成为披星戴月筋疲力尽才能迈过的坎。

先是夏收。

乡下,有句很毒的咒语:谁要昧良心,就叫他死在五黄六月!五黄六月,一个焦麦炸豆的恐怖时节。俗话说,蚕老一时,麦熟一晌。小麦发了黄,绣女也下床。一季的口粮铺天盖地在地里焦着,烈日晒一晒,南风吹一吹,那些顽皮任性没心没肺的麦穗就耐不住性子了,趁着风嬉戏打闹,因成熟而失去生命力的麦壳,老迈的爷奶般管束不住躁动的麦粒,它们会随时挣脱出来撒欢。收麦如救火,倘若这时谁家碰上了丧事,连个受劳人(帮忙的人)都难找啊。麦穗在地里焦着,不收不行;大热的天,尸体在床上放着,不葬不行,能把人急死。三夏大忙的节骨眼上,农人死都死不起啊!谁要是挨不过去,偏偏这时咽下了那口气,没有福气吃上新麦面也就罢了,草草下葬还会“晚节不保”,落个“没成色”的赖名声。

还有秋耕。

农田(能够耕作的土地才叫农田、耕地),一年耕作一次,但耕作的季节却因地而异。从小就从课本里学到“春耕”一词,但在中原大地,只有“秋耕”。

秋天,一个季节都在分娩,当漫山遍野的玉米、稻谷、高粱等秋作物收割后,天地间陡然空旷起来。人和地都还没喘口氣,紧接着就又是一年一度的耕田。有什么办法呢?民以食为天,在亚洲东部太平洋西岸这块季风盛行四季分明的大陆,收获和播种犬牙交错、山环水绕。于是,春去秋来寒暑交替间,一轮轮没有尽头的劳作便又拉开了序幕。

夏秋两季,乡亲总是被海浪般涌来的又脏又累的农活弄得焦头烂额五劳七伤,农忙过后,都有一种死里逃生的后怕。我困惑,人生在世,需要如此没日没夜拼死拼活的劳作才能得以生存吗?当农人几乎把全部的时间和精力都用来谋取温饱时,他们生命的意义何在呢?这世界的苛刻残酷,让我这个不了解外面世界的乡下孩子茫然恐慌。

从“农耕”一词泛指整个农业并命名一种文明来看,我们就知道“耕”之于“农”的重要。过去,庄户人家大门最常见的匾额就是:耕读传家,天道酬勤。的确,“农”少不了“耕(耘)”,“耕”少不了“勤(劳)”,一年一度的耕作已成为隐隐有一种宗教般神圣意味的重要农事。

耕田、播种、剔苗、除草、施肥、浇灌、收割、腾地,就这样,疏疏密密的农时,串起了农人一年闲闲忙忙的日子,填满了农人乡村四月闲人少,才了桑蚕又插田的一生。

过日子比飘树叶还稠。这是我儿时常常听到但一直不理解的一句话。是啊,农人一生的日子就像一棵树,农时的枝枝杈杈间,无数片农事的叶子。

通常,鲜嫩的叶子你能握出水来,农事的叶子也会,每片叶子的纹路里都纵横充盈着农人的血汗。

墒 情

耕田,当然是一年中最为重要的农事了,但什么时候耕耘,既要看时令,还要看墒情。

墒情,就是耕土层的含水情况,这对耕耘来说极为重要。墒情小了不行,河滩沙土地还好点,坡上黄土太干,板结成块,犁不动。太湿了也不行,老牛笨犁,费劲不说,犁出来的泥土不散架,尽是“明条子”,很容易落下一地土坷垃。

土坷垃是农村土语,即耕作后遗留在田里的土块、土蛋蛋,很常见的。但坷垃过大就没法播种,过多还容易跑墒,咋办?只有用农具将其打碎。三齿耙、锄头抡起来太重,时间长了受不了,农人就制作了一种长把木锤,名字叫:榔头。

打坷垃,一点技术含量也没有。过去,乡下有句非常流行的话:在家打坷垃。这话自己说,是自卑、自嘲,换成别人说,就是讥讽、调侃抑或怜悯了。总之,“打坷垃”已成为旧时种地农民最为形象的代名词。那时,谁家有人不再打坷垃吃上商品粮,人家一家都荣耀,一村人都羡慕呢。

怎样才能不落一地坷垃?只有把握好墒情,干湿适度,犁耙出来的新土才细碎、松软、平整,便于播种。

暮色四合时,田里的农活也告一段落,乡亲们把劳累了一天的牲口卸套,任它在新翻的田地里痛痛快快打俩滚儿。打滚儿,许是当牛做马的牲口最为惬意的一件事吧,一则意味着一天的劳累终于结束了,再则呢,大概跟我们洗澡一样清爽舒服吧。说真的,看着犁耙后松软平整散发着泥土清香的农田,就想起蓄满阳光的新被褥,别说是牲口,连人也想在上面打个滚儿呢。

“春耕如翻饼,秋耕如掘井。”耕田是农村最为繁重的农活,那时的耕作,几乎全靠畜力。通常,一头壮牛才能拉动一张铁铧犁,若换成骡子或马得两匹。农民对牲口有着相依为命的深深依赖和怜惜,通人性的牲口因用力喘着粗气把头扎在地上腿直打颤,让人心疼得不忍挥鞭,农民呢,满是碱花尘土的褂子就没有干过。等天黑收工回家时,人和牲口都累得要散架。牲口,被人类驯服后就成了伺候人的一种工具。农民呢?生而为人,却和牛马一样辛苦,又是被什么驯服伺候谁的?

耕作后的田地成为小麦的婚床,又一茬庄稼周而复始在这里孕育、生长、成熟。

其实,不止耕地,庄稼出苗、拔节、抽穗,乡亲无不看重墒情。那年头,庄稼就是农人命根子,没有哪户农家不牵肠挂肚萦系在心的。

小麦成熟前一般要浇上塌墒水、封冻水、返青水、灌浆水。没有机井或自流灌溉渠,就只能靠老天爷了,雨水往往是旱地水分的唯一来源。雨的大小,乡亲们总是用墒情去衡量,他们有自己独特的表述:四指墒(墒情只有四指深),一犁墒(一个犁铧的深度),接住墒了(即雨水渗透的深度和田里涵养水分的土层相接了)。

庄稼叶卷了,田里墒小了,倘若恰好这时下了一场雨,那简直就是甘露了。没有读过或根本无从听说杜甫《春夜喜雨》和东坡《喜雨亭记》的农人,却如出一辙再现着“忧者以喜,病者以愈”的喜悦。

但若到了收获季节仍旧阴雨连绵,农人就得犯愁了。“有钱难买五月旱,六月连阴吃饱饭。”看着熟透的麦穗被风刮得掉粒了,被雨泡胀发芽了,乡亲那个心焦啊!有啥办法呢?大爷二婶只有烧香祈祷了,灵不灵谁知道?尽尽心吧。好容易等到天放晴了,田里太湿,进不去,还得等。就这样,煎熬中把最佳农时错过了。

错过了又能怎样?老天不凑趣,找谁说理去?总要有饭吃,总要活下去啊,再怎么着,地总归还是要种的啊。

“五谷、六麦、七豆、八花”,到了庄稼出苗的天数,乡亲们带着铲子、锄头赶到地里查看出苗情况。看哪儿断垄了,还要趁墒补苗。墒不够,那就就近找点水。临收工,瞅个空隙,还要把一泡热尿赐给几棵禾苗。末了,坐在野菊盛开的沟畔,仰望晴空南飞的大雁,看一垅垅绿茸茸的庄稼苗在平阔的田地里营造出“草色遥看仅却无”的诗意,卷上一支喇叭筒旱烟,跟邻家聊几句烟火桑麻的老话。

墒情,其实就是田地的體温,这个体温时刻冷暖在农人心上,转化为他们的喜悦或懊恼。

儿时过年,老式屋门或影壁墙总要贴上“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国泰民安”之类吉祥喜庆祈福的对联,后来明白,靠天吃饭的年代,这永远是天下苍生的恒久祈盼。

地 力

地力,是指土壤的肥力,即土壤供应作物营养的能力。虽说土能生万物,但垦耕穷地力,土地的肥力不是无限的,涵养水分保持墒情或是倒茬歇茬之外,还需要养分的补充。

“庄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家。”“种地无巧,粪水灌饱。”过去,这些养分多来自猪马牛羊、鸡鸭鹅兔等家畜的粪便及人尿粪,还有沤烂发酵的庄稼秸秆、壮土(老房的坯墙土、房顶土)、草木灰及生活垃圾等。

往田里上粪分两种,底肥和追肥,那个年代,要么肩挑,要么车拉,全凭人力。人尿粪多用肩挑,半天下来肩膀就被压得红肿;其它全靠车拉,车袢勒进肌肉,车轮碾出深深的辙印。待收工脱下衣服,左右两肩,两道浸血的印痕。

“大粪长瓜鸡粪辣(椒),羊粪长得好棉花。”长期的生产劳动中,什么样的农家肥适合什么样的庄稼,人们也摸索积累了不少经验。

田地公子般奢侈,挥霍养分;庄稼小姐般娇惯,需要伺候。其实,什么粪便、壮土、草木灰,嗷嗷待哺的它们最喜欢的,就是农人的血汗。“耰耡不惮勤,常恐地力瘦。”为了地力的生生不息,一辈辈的农民,生前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在土地上摸爬滚打,死后还要葬入农田,归于黄土,化为养分,用他们那把油尽灯枯的痩骨,去肥沃一片田地,滋养一片庄稼。

地力犹有尽,人力何以堪!庄稼像个女妖,吸干了农人的血汗骨髓。而土地,更是连农人的尸骨都吞噬了。庄稼、土地,穷尽了世世代代的农人,但农人却不得不依赖土地,指望庄稼。

乡下到处都是土,人们说啥不值钱,就说贱如黄土。其实,在这世界上,土,尤其是可耕可耘的肥田沃土,才真正是最可宝贵的东西呢。土之不存,万物安附?

古人就知道这个道理,所以,2600年前,当逃难的晋文公乞食于野人,卫国老农递给他一块土坷垃时,晋文公居然转怒为喜并磕头致谢。

漫长的农耕社会里,芸芸苍生何尝不是一片广袤的田地?那些开明的统治者总是注重天下黎民的农时、墒情、地力,所以战乱之后,往往轻傜薄赋,休养生息。

肥田长稻,瘦田长草。他们知道,地力不能竭尽,竭尽就什么庄稼都长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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