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平
一次中国历史上最早的大规模迁徙开始了,有关周人先祖的这次移都,古代记载的书很多,尽管大多缺乏有关路线方面的具体记述,人员规模也语焉不详,但其悲壮艰巨的程度,当不亚于晋室东渡和红军两万五千里长征。相比《史记》《通志》《资治通鉴》等书有选择性的记述,《吴越春秋》的解读应该更为完整,可以帮助我们了解此事的前因后果,再说这书是南方人自己写的,读起来也可能更为亲切一些。其吴太伯传第一记云:“古公但甫修公刘后稷之业,积德行义,为狄人所慕。熏鬻戎姤而伐之。古公事之以犬马牛羊,其伐不止。事以皮币金玉重宝,而亦伐之不止。古公问:何所欲?曰:欲其土地。古公曰:君子不以养害害所养,国所以亡也,而为身害,吾所不居也。古公乃杖策去邠,逾梁山,而处岐周,曰:彼君与我何异?邠人父子兄弟相帅负老携幼,揭釜甑而归古公。居三月,成城郭。一年成邑,二年成都。而民五倍。”
一副先民原始生活图景于是俨然展开,就是说在远古某个适合人类生存居住的区域,有三个相邻的部落,而以古公作为最高领导人的不过是其中的一个,这个部落或国家起先也不叫什么周,而应该叫作邠或者岐或者密须氏,与它相邻的其他两个部落,一个叫做狄族或狄国,一个叫做熏鬻族或熏鬻国。前者看来与他关系不错,后者却时相侵伐。古公开始玩的是南宋政府献金进贡那一套,后来对方胃口越来越大,只好效法清政府割地求和,把地盘让出来,搬到了别的地方,这就是所谓的岐下了。整个部落为他坚持和平理念打不还手的国际主义精神所感动,纷纷相从而迁。谓去汾者,汾当为原来之都邑地名,谓处岐周者,岐周当为新迁之都邑地名。至于这个岐是什么玩意,不查字书就能猜出它的本字应该是肢,即前面说的堤了。肢有二,堤亦有二,一大一小,南北相望,本来以为他是弃大居小,但既然说是岐下,那就是连居住小堤的资格都没有,直接被赶到了堤下,即两堤东南尚未开发的原始沼泽区域,虽水草弥蔓,人兽艰行,但土地肥美,湖泊相连,适于耕种。诗里说的水浒,跟施耐庵的大作当然没什么关系,不过是说明新邑傍湖的意思。其中应该也有一些小丘陵什么的,不知是否可以称为涂山。
有意思的是,《庄子·让王篇》里的记载,可谓与此刚好相反,他在书里说:“大王亶父居邠,狄人攻之。事之以皮帛而不受,事之以犬马而不受,事之以珠玉而不受,狄人之所求者,土地也。大王亶父曰:与人之兄居,而杀其弟,与人之父居,而杀其子,吾不忍也。子皆勉居矣。为吾臣,与为狄人臣奚以异?且吾闻之,不以所用养害所养。因杖策而去之。民相连而从之,遂成国于岐山之下。”《毛诗正义》孔颖达的疏语大致相同,也称:“大王与众避狄,不应早而疾驱。假使清朝走马,未是善事。诗人言之,必有其意,故知美其避恶早且疾也。上言漆沮,此言循浒,明是循此漆沮之侧也。”一个说为狄人所慕,一个说狄人攻之。看似矛盾,仔细想想也觉得可以理解,两位秉笔直书的史家大约都有自己的民族立场,因此笔下所记差距较大。《吴越春秋》作者赵晔是会稽山阴人,则为越国立场;《庄子》作者庄周号称宋国蒙人,则为宋国立场。从地理角度来说,一个是南方的,属楚国势力范围,一个是北方的,属周国势力范围。不要以为古人都是境界高远,超然物外之人,他们也跟我们一样,也会说人民公敌某某某,或者说大陆茶叶蛋也吃不起,这也是历史研究者所无法避免的麻烦。
还有一个疑问就是这个西字,上古还没来得及有方位概念,所谓东南西北,东边是个方山,就是《山海经》南山二经里说的“会稽之山四方,其上多金玉,其下多砆石。”西边是个咸池,就是《庄子》说的“帝张咸池之乐于洞庭之野”。南北二边就是大堤小堤了。即使到汉末许慎写他的大著的时候,依然如此。《说文》:“东,动也。从木官溥说,从日在木中。”段玉裁注:“日在木中曰东。”就不知道这根木是不是它山堰下的大梅梁了。西呢?《说文》:“西,鸟在巢上,象形,日在西方而鸟栖,故因以为东西之西。”至于具体的模样,请你看清楚了:,就是这么个样子。可见上古虽说科技水平低,照片拍得倒也不比现在的苹果手机差。这个字在甲骨文里叫做屯,跟栖同义。就是说直到汉末,如果你要表示西的意思,还是只能写个栖来代替。包括我们的美女同志西施,先秦的书里实际上都称先施,现在的名字是后来的好事者帮助起的。至于张骞怎么通的西域,没人讲得清楚,最好去问班固自己了。因此,诗里的这个“率西”,原字也只能是“率栖”,就是上面说的建都水边的意思。此外“率西水浒”,《文选》甘宝《晋纪总论》作“师西水浒”,“来朝走马”,《玉篇》走部引诗作“来朝趣马”。不过这些都是枝叶问题,不多啰嗦。
至于岐下,爰及姜女,聿来胥宇。
到了新的地方,首先要做的事自然是找房子安顿下来,但上古所谓的房子,就是现成的山洞,所谓宫殿大内也罢,太室少室也罢,实际上都不过是洞穴,区别只在于大小好坏,高敞明亮或低暗潮湿而已。帛书《系辞下传》第三章云:“上古穴居而野处,后世圣人易之以宫室,上练下楣,以寺风雨。”《墨子节用中》第二十一章也称:“古者人之始生,未有宫室之时,因陵丘窟穴而处焉。圣王虑之,以為窟穴曰冬可以避风寒,逮夏下澜湿,上熏烝,恐伤民之气。于是作为宫室而利。”说得明明白白。但洞穴是有限的,人却一代比一代增多,在这种现实情况下,如果找不到现成的,唯一的办法就只能靠自己动手挖了。在古公同志英明领导下的周国先民,当年就是这么干的。按前面说的“居三月,成城郭。一年成邑,二年成都。而民五倍”。则整个国家基本建设进度好像是很快的样子,初步安顿下来只花了三个月,一年后即已初见成效,到两年后一座相当规模的都邑俨然建成,说不定比原来住的洞宫还要漂亮,而国民数量更是翻了好几番,如果不是作者刻意赞美,只能理解为是因古公的人格力量,以致获得周边其他部落的拥戴,投奔者日益众多的结果。至于诗中这位姜女,行迹多少有些可疑,如果真如孔颖达疏引《周本纪》“大姜生季历”,一口咬定就是古公元配大姜的话,那么季历是老三,前面还有太伯仲雍,三个儿子都生了,又何来“爰及”之说?还有“聿来胥宇”,《玉篇》:聿,遂也。《尔雅释诂》:胥,皆也。说文,宇,屋边也。如果不是这个“爰”字中间比“爱”字少了两小点,怎么看也像是途中相识情生,遂来同居,是如同《关雎》那样的浪漫故事。但现在这个“爰”字中间就是比“爱”字少了两小点,只好让人为之惋惜,感慨莫名了。
但居住的地方有了,老婆也遂来爰及了,国家暂时也安定了,这个地方到底在哪,谁也不知道,因为有人不想让你知道。按《大雅閟宫》诗里有限的透露:叫做“居岐之阳,在渭之将”。《尚书》也说“岐山在西北,周文王所居也”。则周邑是在岐山之阳也。《尔雅释名》“物两为岐,在边为旁”。与此相合。《孟子》的记录相对要具体一点,号称“文王以百里而王,则周召之地共方百里,而皆名曰周,其召是周内之别名也。大王始居其地,至文王,乃徙于丰”。周召按正史即谓周公与召公,两人分享周人故邑,先秦文献虽有记载,然当为武王伐商有其国,周人正式登上历史舞台之后的事,年代方面不大对得上。此外其他各种各样的说法也不少,大都你抄我,我抄你,看了帮助不大。其中据诗《周颂》所咏:“天作高山,大王荒之。彼作矣,文王康之。彼徂矣,岐有夷之行,子孙保之。”则所谓的岐山当有一定高度,而《焦氏易林》临卦称“岐周海隅,独乐无忧。可以避难,全身保财”。则山东南即临海滨,新邑的位置恰在山海之间。姬昌先生身为《周易》作者,司马迁又说他有端德,仰观天俯察地,风水想必也一定不会差。
这里要感谢宁波本地大儒王应麟,他留下的《四明文献集》开首那篇《周山川图记》,可以帮助我们获得相对比较准确的方位概念,此人南宋著名学者,也是历史上研究诗经地理最杰出的专家。其文有云:“天下之图,职方逌掌,其山镇曰会稽衡华、曰沂岱岳,及医无闾霍常。其大川曰三江江汉。……周国其在雍州,而立华岳为西岳。三代居河洛,而四渎咸在山东。”又说:“顾岐阳丰水,而念王业之孔艰;瞻洞庭孟门,而监地险之难恃。”会稽衡华并称,三江江汉并称,洞庭孟门并称,四渎咸在山东,这些说法都具有颠覆性。尤其说孟门在洞庭,让唐代德清诗人孟郊感觉很有面子,因为他的家就在孟溪边;而周武王想必也会心存感激,这可以让他少走很多冤枉路,万里迢迢赶到陕西去伐商纣。还有文中说的“风后受图,九则始布。山海有经,为篇十三”。九则就是九鼎,籀文“则”作“鼎”,段玉裁有考证。史称大禹制九鼎,杀防风;黄帝梦见风后,得之于海隅,几同西门故事。而《山海经》原本十三篇,也让现在号称古本那个十九卷本难逃山寨之嫌。尽管原文所附之图今已不存,包括此书本身,或许也因里面真实的东西太多,连《宋史艺文志》都没记载,可见是人一死就被毁掉的(今存版本系晚明时由他人所辑),但至少他以西岳为岐山的观点,已获得出土文献的证实。今本《周易》随卦上六:“拘系之,乃从维之,王用亨于西山。”阜阳汉简本《周易》西山作岐山。后面《登卦》也称:“登虚邑卜病……亨于枝山,吉。”西岳就是华山,考今存《华山碑铭》:“仲宗之世,重使使者持焉,岁一祷而三祠。后不承前,于亡新寖用丘虚,迄今垣趾营兆犹存。”虚邑、丘虚互见,营兆即为祭台。复考钱镠《余杭天柱观记》:“自汉武帝酷好神仙,标显灵迹,乃于洞口建立宫坛。历代祈禳,悉在此处。中宗皇帝,玉叶继昌,玄关愈辟,特赐观庄一所,以给香灯。”诸记皆合,确凿可信。据新发现《袁枚日记》,最早也最权威的那块东汉延熹四年的《西岳华山庙碑》,就藏在天一阁里,至少他在乾隆末年犹及见之,而陕西方面的说法是:碑原在华阴县西岳庙中,明嘉靖三十四年毁于地震。
周原膴膴,菫荼如饴,爰始爰谋。
这是诗里面最关键的部分,至少对我个人来说是这样的。不仅因为整部《诗经》里唯一的一个堇字,现在终于大胆亮出了真实身份,更让人感兴趣的是,周原这么大的一个区域概念,而提到的植物居然只有堇荼,以今天的眼光看来,固然令人费解,但在当初的话,天下滔滔洪水,只有怀山襄陵两处略高的地方可居,食物方面自然更是缺乏。周人祖先能发明并掌握栽种芋头的技术,已经相当了不起了。这既是对人类文明的杰出贡献,当然也跟当地土地的肥沃易于培植是分不开的。正如毛诗孔疏所解释的那样:“言岐山之南,周之原地膴膴然,其土地皆肥美也。其地所生堇荼之菜,虽性本苦,今尽甘如饴味然。大王见其如此,知其可居,于是始欲居之,于是与豳人从己者谋之。”这段话讲得相当实在,文字也抒情味十足,堪比网上的小资博文,但里面问题同样也不少,首先古公本族为邠,即使有仰慕他的相邻部落的粉丝同来,也只能是荻人,现在立马就成了豳人。而《说文》又说豳人就是原来的邠人,不过改个名字玩玩的,《史记》豳又作璸,《前汉书》又作斑。颜师古注《前汉书》又作。《集韵》又作斒。古人就是这样任性,让人没话可说。但从“与豳人从己者谋之”这句话来看,真心不像是在跟本族人说话。
其次是膴字,《文选》李善注引《韩诗外传》膴作腜,周原膴膴为周原腜腜,而今本韩诗无之,就是说只有唐朝以前的人才有资格看到周原腜腜,唐朝以后的人就对不起,只能请你周原膴膴了。这里头到底有些什么名堂,奥妙何在?只好再请教汉朝的许老师。《说文》膴,“无骨腊也。扬雄说:鸟腊也”。《说文》腜,“妇始孕,腜,兆也”。按前面的字义,腊是祭名,乌是乌头,芋艿别称,就是以芋头享祖的意思,并不复杂。后面的字义,就有些难懂了,一个妇人挺个大肚子,而且还是好兆头,如果说是形容芋艿头长得大,倒还可以理解,因为奉化出产的芋头最大可达五公斤,正好相当于一个大胖婴儿的体重。但这个女人是谁?怀的又是谁的孩子?如果不是爰及遂来的姜女怀的,按《尔雅释亲》“子之妻为妇”的权威解释,应该就是王季的老婆大任才是。可王逸注《天问》“迁藏就岐,何能依?殷有惑妇,何所讥?”下云:“言太王始与百姓徙,其宝藏不就歧下,何能使其民依倚而随之也。太王一作文王,惑妇谓妲己也。”如大任即妲己,则王季即商纣,而《周易》又说他是商纣老爸帝乙的妹夫,纣王要管他叫姑丈或姑爹的。而司马迁又说帝乙杀王季,而《古本竹书纪年》又说纣王杀王季,也真是乱得可以,这一家子的那点破事,几千年来没人讲得清,只好不去管他。
再其次是有关堇荼为菜名的问题,可谓只说对了一半,而“性本苦今尽甘”云云更是典型的讲政治的话了。芋头这玩意对古代国家贡献大,天之将降大任于斯也,不是寻常之辈,因此身体结构方面也极其复杂,总的来说由球茎,芋芽,芋梗和芋叶芋花四部分组成:球茎即为埋在土里的肉质母体,雅称土芝土精,俗称芋艿乌头。球茎上面又能长球茎,古称艿,今称子芋。子芋上面又能长球茎,古称附子,附子者,附于子芋也,今称孙芋。孙芋上面还能长球茎,可称曾孙芋。这样独特的生命结构方式,自然界恐无物能及,因此我怀疑先民有关子孙曾孙的概念与命名,就是从它身上获得启发的。接下来是母体上端的芋芽,鲜红状,圆锥形,其体玲珑,其色可爱,这就是带有某种传说色彩的堇草,也即孔某所说的菜了。但这种菜即东坡食芋诗所谓“天上酥陀则不可知,人间决无此味也”。因它主要与祭祀活动有关,是供于越地先祖灵前的神品,这也是禹庙别称槿头的奥妙所在。包括堇字现存异体十几种,训诂混乱,别名更是多到数不清,如果不是因《越绝书》所记赤堇山,不是因毛亨传《郑风》“有女同车,颜如舜华”时称“舜,木槿也”,不是因《楚辞天问》里有“何勤子屠母,而死分竟地”之责问,自然也不会弄得这么复杂。接下来是展露于地表之上的芋柄,又称芋梗,但这种都是现在的叫法,按南朝顾野王《玉篇》,梗字应作,同耿,耿是光的意思,这大约是因为梗管中空可通的缘故,《尚书立政》所谓“以觐文王之耿光”是也。至于它跟滥竽充数的竽是什么关系,亦颇令人遐想。《尔雅释名》竽,污也,其中污空。而《周礼春官》也说竽长四尺二寸。汉制一尺为今二十三厘米,而芋梗通长一米左右,尺寸方面倒是正好相合。接下去是梗上的葉和花,叶作圆形,最大者直径有半米左右,与荷相类,几可乱真;花貌为白色大朵,如笔如柱,花期可达半年。最重要的是这些东西都能吃,无论芋头芋艿芋芽芋梗芋叶芋花,既为食物,兼作药材,造物者对先民的厚爱,没有比此物更具有代表性了。
在这种背景下再来看后面这个饴字,《六书故》的释义是:“以糵米煎秫为甘饴,诗云堇荼如饴。”蘖是什么玩意呢?《说文》:蘖,芽米也。米是什么呢?《说文》:粟实也。粟是什么呢?《说文》:嘉谷实也。嘉谷是什么呢?《说文》:禾黍也。禾是什么呢?《说文》:嘉谷也。二月始生,八月而熟,得时之中,故谓之禾。黍是什么呢?《说文》:禾属而黏者也。黏是什么呢?《正韵》,稠也。稠是什么呢,《说文》:多也。《增韵》补充说:密也。一个圈子绕下来,从表面看好像是在观赏央视的脑筋急转弯节目,实际上波谲云诡,暗潮汹涌。正是通过这样的文字游戏,于古人的吞吞吐吐,半真半假中,其字义真相基本已经浮现出来,再加上明人梅膺祚《字汇》里相对比较老实的解释:“饴,粟属,苗似芦,高丈余,穗黑色,实圆重,土宜高燥。”谷类里面外形有一根长秆子的,秆子上面又会开花的,谷物实体部分又圆又重的,体上还能长出芽来的,其物理性质是带黏性的,加水煮熟后样子看上去稠稠的,如果说这玩意不是芋艿,还能是别的什么?就算我的推测不一定准确,古今中外准保也找不出其他比这更像的品种来。
还有绕口令最后露脸的这个密字,更为关键,因为假如你有兴趣要查一下周字的意思是什么,《说文》告诉你的同样也是这两个字:“密也。”此字可为揭穿周人真实面目之利器,因为在它迁徙岐下,通过种植芋头富强,自立为王以前,它的原名应该就叫密须氏。诗《皇矣》所谓“密人不恭,敢距大邦。”说的就是自称小邑周的它了。因前面已讨论过殷商末期有关大邦小邦的特殊定义,具体就无须再展开了。两千年来著史者的集体努力,就是想隐瞒它的真实身份。其中又以太史公水平最高,想出的绝招是让它去伐密须氏,其手段亦可为极矣。后来的史家们自然奉此为圭臬,直到当代学者的大著无不如此。实际上在《左传》昭公十五年的记录里,已经有所透露:“密须之鼓与其大路,文所以大搜也。阙巩之甲,武所以克商也。”文武俱全只是说得比较隐晦。诗《周颂》更有“夙夜基宥密”之自我表白,只是这个“有”字已被改成“宥”字而已。包括《国语》的“密须由伯姞”,搞的也是这套把戏,什么由伯姞,不就是田伯周吗?而由清人辑佚的《世本》甚至可以玩出“密须姞姓”这样的高难度动作来,我也是醉了。
其间还有许多别的马甲,即在从密须氏转化为小邦周的过程中,但要识别不难,所谓乱花暂欲迷人眼,淘尽黄沙始见金。只要字体偏旁有周有吉,不管跟其他什么偏旁组合,都是相当可疑的玩意,值得高度警觉。比如晋人束晢那组很特别的诗,收在昭明太子编的《文选》里。题为《补亡诗六首》,所谓的补亡,就是想补《诗经》所遗或内容未及的部分,因此主要都是写黍米或者糵米或者栗实或者嘉榖的。其中写黍花的那几句非常有名,叫做:“奕奕玄霄,蒙蒙甘溜。黍发稠花,亦挺其秀。”这个稠字,当然和诗小雅里的“绸直如发”的绸一样,为周字的改头换面。因同出小雅的《大东》“周道如砥,其直如矢”这两句,已经让它原形毕露。而这种适宜烹调甘饴的嘉榖所开的花竟以周花特指,可见周人与它的关系是何等密切。包括唐初义乌那个很怪异的行政名称稠州,有关它的得名,长期以来令历史学家以及当地人民感到困惑,这样一来的话,大约也能获得较为合理的解释了。
但这种叫芋头的谷物尽管滋味美妙,是古人眼里的佳食,《周礼天官》说“王之膳羞共饴盐。”《晋书王荟传》说“以私米作饘粥以饴饿者”。可见上至王室特供,下至底层老百姓日常生活,都得靠它来维持。上古没有统计局和计生委,到底有多少人口不清楚,有专家說是五万人,即以人均每天半公斤计,一天两万五千公斤,加上损耗部分,一年起码也得有上万吨,这该是多大的量啊。何况这玩意虽说是寻常之物,栽培方面却相当不易,首要条件是必须有清水灌溉才长得好,这放在今天当然不算什么事,但在没有人造水库,没有灌溉系统,基本以穴居山耕为主的古代,要在水利方面有足够的保障,几如登天之难。这你读一读南宋明州人魏岘写的《四明它山水利备览》就知道了。到宋代时解决水源问题依然艰难如此,往前推上两三千年,科技水平自然更差,困难想必也就更多。
诗所谓爰始爰谋,说的就是这件事了。这个爰字,现在一般的理解等同缓,是缓慢的意思,上古却是湖名,即谓爰陂,这已由清华简《楚居》证实,其文开首即称:“季连初降于隗山,抵于穴穷。前出于乔山,宅处爰波。”末一字无论从原简字形或文义看,都以释为陂更为恰当。而隗山的鬼,跟古名鬼藏山的四明洞天里的鬼是否具有血缘关系,也是让人一想起来就觉得很有意思的事情。因不能让他们去医院做体检验血型,只能表示遗憾了。《说文》对爰的解释是:“引也。”引什么呢,自然是引清水,即陂中所蓄,古人所谓甘泉者也。段玉裁注“引”字:凡延长之称、开导之称,皆引申于此。《前汉律历志》:“其法用竹为引。”周人引为自傲的发明是破竹为管,一根一根接起来,自陂中引泉,通至田间。为此还专门发明了一个字叫筩,《说文》:“筩,断竹也,从竹甬声。”说的就是它了。董难《百濮考》“濮俗截大竹为筒以注水,谓之濮竹”。说的也是它。正因为此事的重要意义,连引字本身后来也有幸成为计量单位,所谓古以十文为一引是也。竹管是架在小堤上的,即所谓黄帝桥山。或许又因楚先季连始辟之地,自然也有连山之名。加上西高东卑,有一定斜度的关系,你如果喜欢称它斜川或斜塘,也不会有什么错。束晢诗中所用的这个溜字,就是这么来的,唐六臣注《文选》引毛苌诗传曰:“凡水下流曰溜。”孙绰《游天台山赋》说得更是透彻:“五芝含秀而晨敷,惠风伫芳于阳林。醴泉涌溜于阴渠,建木灭景于千寻。”其中五芝为芋头,阴渠即筩水。此人不愧是宁波人民的老朋友,当地历史上最著名的广告词“涉海则有方丈蓬莱,登陆则有四明天台”,记得也是此赋里的文字,然后天下皆知的。如果你真把他的文章全部读懂了,准保以前熟悉的历史会塌掉一大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