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4年《文艺报》工作整顿及其他

2017-05-25 07:45周立民
南方文坛 2017年3期
关键词:冯雪峰胡风思想

1954年春天,时为中国人民大学研究生的李希凡和北师大附属工农速成中学教师的蓝翎,不满意俞平伯《红楼梦简论》中的观点,决定合写一篇文章提出反驳。他们曾是山东大学的同学,前一年刚刚毕业分配到北京。这本是很正常的学术讨论,连他们自己都不会想到,几个月后,最高国家领导人介入了,称他们为“小人物”,认为他们的文章《关于〈红楼梦简论〉及其他》:“这是三十多年以来向所谓红楼梦研究权威作家的错误观点的第一次认真的开火。”“看样子,这个反对在古典文学领域毒害青年三十余年的胡适派资产阶级唯心论的斗争,也许可以开展起来了。”①虽然知道此事大有来头,不过,毛泽东这封关系着他们命运的信,两个“小人物”很久以后才读到。②

很多当事人,比如周扬、邓拓、冯雪峰等,在最初也没有预料到事情的发展方向和结果。现在看来,它所引发的后果足以改变当代文学发展的脉络:由于轻慢了两个“小人物”,袁水拍奉命《质问〈文艺报〉》,造成《文艺报》检讨、改组,主编冯雪峰去职,《文艺报》丁(玲)、陈(企霞)、冯(雪峰)时代结束,它不再是一个“独立王国”,而要更为紧密地配合思想政治斗争。由此引发的批判胡适资产阶级唯心主义思想的运动轰轰烈烈展开,五四新文化的很多精神准则被清肃,马列主义的思想在文学、学术研究中的统治地位得以确立。由于批判《文艺报》压制新生力量,胡风、路翎、阿垅“跳”出来,迟迟没有解决的“胡风小集团”问题,让最高领导人下定决心果断解决,文学界“异端”力量渐渐消失……一切仿佛都是意料之外,一切又都在掌控之中。两个“小人物”引发的大波澜,成为共和国文学史,甚至是政治思想史上绕不开的话题。

这不是一个孤立事件,向前,它可以说是没有彻底开展起来的电影《武训传》批判的贯彻和推进;向后,为1957年反“右”埋下伏笔,甚至为1963、1964年毛泽东关于文艺的两个批示,乃至后来江青介入文艺界的领导等种下由头③。1954年的事,是共和国文学一元化进程中的核心事件。对此,以往的研究已经很多④,本文则想利用已有的史料重新梳理几个关键的细节,特别从对文学报刊的整顿这一侧面看思想的统一和文学一元化体制是如何形成的。

这一角度的确立,是基于这样的认识:在文学体制的整体构成中,文学组织承担着组织和管理的功能,这一功能的实现有多方面的因素,如通过荣誉、奖项的颁授引导,通过组织纪律的规范来达到,在这之中,还有一个更为关键的因素,就是“文学阵地”的占领和建设,“阵地”包含着出版社、文学报刊等决定着作家文学生命的几个传播媒介。在一元化的体制中,出版社、文学报刊都收为国有,主持者由国家任命,资源由国家统一调配,形成了高度统一的格局。相对于出版而言,报刊上文章的发表更处在第一线的位置,如何管理和有效控制文学报刊,应当是能否贯彻国家和领导者意志最重要的环节之一。对《文艺报》工作的整顿,还有一个重要前提,那就是在个人办报刊已经不可能,报刊已经成为国家思想文化工具之时,如何进一步清除“异端”、统一报刊发出的声音。从国家的层面而言,这些问题并非单纯的文学、艺术问题,而是被纳入意识形态建设、思想斗争的总体格局中对待的。

一、一份隆重的“编读往来”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看到1954年上海《文艺月报》社在检讨自己工作时,打印的一份《关于李希凡来稿:〈谈金圣嘆的批改水浒〉的处理经过》,该文事无巨细地罗列了一次编者与作者之间关于稿件处理的过程。起初我认为这样未免有些小题大做,马上又意识到,在一片批评压制“新生力量”声音之中,李希凡不是“小人物”,这也算是要严肃对待的一个事件。1953年的事件,仿佛是1954年事件的预演,两相对照,我们也能够品出很多耐人寻味之处。

此事的大体过程是这样的:1953年3月号《文艺月报》上发表宋云彬题为《谈水浒传》的文章,不久,李希凡投稿《谈金圣叹的批改水浒》对宋的观点提出质疑,但是编辑部没有及时处理来稿,引起李希凡不满。编辑部让人代转解释时,又引起李希凡误解,要求撤回稿件。后来明白编辑本意,李希凡立即检讨了自己的“个人主义”倾向,寄回稿件。在编辑部新一轮处理中,李希凡又提出《文艺报》欲发表此稿,索回稿件,寄《文艺报》,为此事,前后三四个月内,李希凡致信编辑部和编辑十封,编辑部也相应回信。这份资料全文录入了李希凡的信,也保存编辑部的重要回信。

第一封是随稿来信,李希凡当时是山东大学的即将毕业的学生,自称“文艺学徒”:

编辑同志:

我也是一个爱读水浒的文艺学徒,在水浒的四个本子中,我读过三个。在宋江这个人物的认识上,过去也受过金圣叹的影响。上个月看到宋云彬先生的意见,心里很不以为然,于是,找到了贯华堂古本,又从头精读了一次,对于金圣叹的认识,又提高了一步。现在我写下了这点材料和意见,寄给你们。希望你们能提出宝贵的意见。如果不用时,也望早日退稿。

此致

敬礼

李希凡 四月十五日

标点是我所加,不一定正确,如刊用时,望能校正一下。

从4月15日到5月26日,李希凡除了收到“稿件正在处理中”的回音外,没有得到编辑部确切答复,因此,他第四封催稿信已经对《文艺月报》表示不满,并抬出更高级别的《文艺报》:

编辑同志:

本月十七日曾寄贵刊一信,谅早收到。关于我的《谈金圣叹批改水浒》一稿,不知已否处理?如不准备发表或不在本期发表,请于六月五日前给我寄回,我准备重新修改一下,同时我想这篇稿子可能不适合贵刊要求,文艺报最近来信,拟于本年度讨论水浒,如果这篇稿子能修改好,也许有些作用。我有一篇对于张政烺《宋江考》一文的意见的稿子,文艺报预备将来讨论时发表,最近我也想充实一下,和《谈金圣叹的批改水浒》一并寄给《文艺报》,你们以为如何?

对于处理稿件方面,我有一个意见,就是贵刊压稿的时间过于长,文艺报处理稿件,最多不过两星期就可决定。希望贵刊在这方面能很好地改进工作。

此致

敬礼

李希凡 五月廿六日

大约是李希凡的抗议,《文艺月报》才认真对待这篇来稿:6月2日编委石灵审稿,签署了一个模糊的意见“讨论决定”。“这时,我们又收到了山东大学中文系学生、本刊通讯员霍旭东同志的来信,其中又附带问起李希凡同志的那篇稿子处理情况。(霍、李同是山东大学中文系同学)希望我们能尽快地告诉他处理的结果。当时负责通讯员工作的杨友梅同志便询问艾以同志,艾以同志把这情况转告编委后,由唐弢同志审阅了李希凡同志的来稿,认为论点基本正确,只要把个别地方修改后,可以发表。并初步决定把李希凡同志的文章和聂绀弩同志的《水浒的影响》两文组织在一起发表。……可是杨友梅同志却把意见传达错了,说成我们要把李希凡同志的文章综合发表。”这引起李希凡更大的不满,遂在5月29日致信编辑部,表达一个“小人物”受压制的“不平”:

编辑同志:

你们给霍旭东同志的信,我已经读到了。简单一个意见,你们这是对于投稿人一种极端不负责任的态度,我在寄稿子时已经附信给你们,希望你们不用此稿时,及早退还给我,我准备改写,我想一個负责任的刊物,是应该重视作者的辛苦劳作的。此后,我曾连去两信,催促贵刊处理我的稿件,在霍旭东给你们去信以前,我的信是先去的,可是,直到现在你们一信未回。我不明白你们这是什么意思?是因为宋云彬同志是个有名人物,不配我这样的人评论吗?还是因为你们怕我的稿子再别处发表,对你们不好看呢?但无论如何,你们是没有权利用这种不正确的手段压我的稿子的。至于综合论述,你们事先以至于今天,也并没有征求过我的意见,现在你们还没有权利这样处理我的稿件。况且尽管我的稿子写得不充实,但它是一篇专论,你们尤其没有资格综合我的意见。今天距离你们出刊日期还有半月,我向你们声明是不晚的。请你们急速把稿子退还给我,这篇稿子将在七月份山东大学学报《文史哲》发表。我请你们撤销综合我的意见,作为一名作者,我有这个权利要求你们。否则,我将向中央文联告发你们。在给你们写这封信的同时,我把这些情况和我的底稿,已经寄给文艺报了。我想你们是不能诬我一稿两投的,我的稿子已经被你们压了将近两个月了。

作为一个新中国的读者,我希望你们能跟随不断前进的祖国,改掉这种极端不负责任的作风。

此致

敬礼

李希凡 五月廿九日

作者要去上级机关申诉,《文艺月报》更为重视了,6月10日,编委唐弢执笔给李希凡回信,并就稿件提出具体意见:

李希凡同志:

五月廿九日的信看到了,你对我们工作提出许多意见,这是我们十分感激的。这件事情主要是负责看稿的同志没有很快地给你回信,不仅如此,而且在不得不回信的时候,还是取巧地让通讯联系的同志在回答通讯员的信里随便带上一句,偏偏又传达错了。接到来信后,已让有关的同志进行检讨,并且保证以后不能再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我们并不是准备把你的稿子综合发表,有关宋云彬同志意见的稿件我们只收到你的一篇,怎么能综合呢?被传达错的原因是:我们另外收到有聂绀弩同志谈水浒的一篇文章,想组织在一起发表。聂同志的文章也收到很久了,因为我们是月刊,一期不能排入就得等上一个月,而每期文章的性质,一般讲都是有中心的。因此有些稿件在发表上要迟一些。

另外,对准备刊登的稿件我们在处理上也比较慎重,一般都要经过几个人的传阅,然后讨论决定,你的稿子正被归入了这一类。并不是宋云彬“是个有名人物”,不能评论;你在文章里所引的我们的“编者的话”,不是已提出了不同的意见了吗?难道说我们曾经因为宋云彬同志是“有名人物”而放弃过我们自己的主张不予评论吗?

我们所考虑的,是你的文章基本上是对的,但也还有一些缺点,这些缺点在发表之前必须加以研究和修改。比如:一、你说人民文学出版社根据百二十回本将金改恢复原状,而仍有遗漏之处,我们认为这就不是什么“遗漏”,而是看法不同,即以金圣叹把罗“真人听罢甚喜”改为“真人听罢默然”来说,在金圣叹本人固然不怀好意,我们认为新刊本没有把这改回是有理由的,因为像罗真人这样的人是否同情宋江真是一个问题。(这样的地方很多,不再列举)二、你引了很多圣叹外书或批语,引文很多很长,而自己的发挥却不够。以致不能使引文作为自己的论点的例证,却反而使自己的论点成为引文的说明,使文章减弱力量。三、不能从宋江当时的社会环境和金圣叹的批改当时的社会环境作更细致的分析,后者只是简单的引了几句鲁迅先生的话,没有进一步的阐明,也是减少文章说服力的一个主要原因。

类如上述的缺点还有,我们本待讨论后再和你商榷,现在你既急于要把文章取回,我们就遵命退回给你,并提出以上意见供你参考。

此致

敬礼

了解到编辑部的真正意图,特别是决定用此稿,6月14日,李希凡致信编辑部,完全转变了态度,并坦诚地做了自我批评:

编辑同志:

接到你们六月十日的覆信,正是我们团小组开思想检查会的时候,我感到非常惭愧。作为一个青年团员,我应当勇敢地面对自己的错误,并且向你们保证以后决不再犯。主要在这个问题上,我存在着严重的个人主义思想,觉得我费了很大力气,用了很长时间,搞出来的东西,结果却这样地不被人家重视,再加上青年文艺学徒的一种特有敏感,也可以说自卑感,不服气,于是联想就很多,而最伤害我自尊心的,是你们给通讯员回信的时候,谈到这个问题,说了一句:“有些回信也很难。”这使我误以为,你们不屑于给我写回信,于是,联想更多,误会也更大。才写了那封态度很不好的信。并且写了不让你们综合我的意见。我向你们索稿后,我又尽快寄给光明日报,假如能够发表,好和你们为难,这样意气用事的行动,不仅包含着个人主义思想问题,提高原则来说,这是对于党的不信任,因为任何一个刊物,都是党在领导工作,而涉及了个人利益,我就忘了这点,我把你们刊物设想得很坏,也就使得自己情绪更加不冷静。

关于你们对这稿子提出的意见,大部分是正确而且深刻的,假如光明日报不发表(因为我寄去也不好再要了),我一定要继续深入地研究这个问题,改写这篇文章,弥补我这次的错误。

至于对人民文学出版社的意见,我曾经写信给他们提出了意见,他们和我的意见还没有什么观点上的分歧,他们在第二版中愿意改正。

最后,我愿意给你们提一些意见,你们的工作存在着缺点的。尤其对于青年文艺学徒,还缺乏爱护、鼓励和培养的计划。甚至于在某种程度上,也许是一部分同志,还轻视青年写作者,我想负责给我写信的同志就有这样的倾向。我热诚地希望他改正,这样,对我们的学习,会得到很大帮助的。我不想再多谈什么,今后愿永远记取这次事件,继续加强改造自己的思想,以杜绝这种错误再发生。

此致

敬礼

李希凡 六月十四日

三天后(6月17日),李希凡把稿子寄回,又附一信,信中称:

前天的信谅已收到。我们正在准备毕业考试,但是,这个错误不能使我安心温课。负责看我稿的同志工作虽有缺点,但促成错误的,还是我的个人主义思想,和对于党的工作的不信任。这错误在思想上是严重的。尤其我还把这篇文章给了《文史哲》,并为了一时的意气,我又送到《光明日报》,并且给你们写了那样态度不好的信,使这个错误就更加严重。宋先生的文章既然发表在贵刊上,如果这篇稿子还可以修改发表,我是不应该投到别处去的,更何况在认识了这次错误以后。为了纠正我这次的过失,现在我还把这篇文章寄给贵刊……

又过一天(6月18日),李希凡给编辑部第八封信,订正两个引文的错误。至此为止,似乎已算以大团圆收场,想不到又节外生枝。几天以后,李希凡未署名和日期的第九封信到了编辑部:

《谈金圣叹的批改水浒》一文,谅已收到。在给你们提意见的那封信里,我曾谈到同时把底稿寄给文艺报,让他们根据具体情况给你们提意见(不是向他们投稿)今天接到他们来信,他们想用这篇稿子,并且抄下了底稿。本来我不准备在别处发表,文史哲和光明日报我都回绝了它们,并向光明日报作了检讨。但我是文藝报的通讯员,我有责任配合刊物的中心任务。文艺报最近两期内,准备展开水浒的讨论,任务很紧迫。所以我现在写信请你们考虑一下,我的稿子恐怕来不及配合你们七月份的稿件了,同时是否这篇稿子在文艺报上发表,作用会更大一些?如果你们同意我的意见,愿意协助我配合这次通讯工作,就请你们立即把这篇稿子寄给文艺报。我以为文艺报是全国刊物,在他们那里发表,也许作用会大一些。如果你们准备在七月份发表,并以为在你们刊物上发表比较妥当,也希望你们立即通知我,我好给文艺报复信。我在等待着!我望你们这次能在接信后,立即处理这件事。这篇稿子,给你们增加许多麻烦,我很抱歉。

《文艺月报》只好将稿子再转给《文艺报》,编委唐弢让艾以给李希凡回信,并如李所愿,发展他为《文艺月报》的通讯员。6月29日,艾以接到李希凡回信:

艾以同志:

接到你的来信,我很感动,你的工作虽然有些缺点,但主要还是我的个人主义情绪作祟,才促成这次错误的,这个问题,文艺报也对我进行了批评。本来一个刊物处理一篇稿件,是需要一定的时间的,但由于我这些自私的打算,我就没有替编辑部来考虑,一再催问,造成这次错误。你的检讨,就更使我惭愧了。

我是出身于贫苦家庭的孩子,解放前作过工人,也作过店员和小职员,只上过两年学,虽然爱好文学,想学习,但在那时都只是空想。解放后,党给我以上大学的机会,我虽然也衷心的感激,可是,并没有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责任,思想上存在着侥幸心理,只是一味地埋头业务,对于自己政治要求不高,连续犯了很多思想上的错误。到现在我才感到这种漠视思想改造的态度,所给我的危害。你的信也给我进一步检查自己思想的机会。我们最近就要做毕业学习,为了答谢你的友谊,我一定保证在学习总结,真诚地挖掘我这些坏思想的根柢,以备未来,献身于祖国的建设事业。希望今后你在业务上、思想上,都能给我以帮助。并希望你能做我的好朋友。我正在毕业考试,不再详谈。

此致

敬礼

李希凡 六月廿六日

此事到此告一段落。

这份文献,至少有这样几点值得注意:

1.在《关于〈红楼梦简论〉及其他》之前,原来还有一个“小人物”关于《水浒》研究挑战权威的事件,它们的思维方式差不多,都是用阶级的观点对古典文学作品的重读,都是对传统研究方法的质疑。幸好,这篇文章没有被关注,否则俞平伯可能就换成宋云彬了。

文艺月报社整理的这份材料也很珍贵,当事人的回忆录《往事回眸》中不曾提到此事,倘若没有这份文献在,有些事可能就随风消散了。李希凡在回忆录中谈道:毕业前夕,他利用查阅资料的便利写了一批研究古典小说文章,因为读到张政烺《宋江考》,不大满意其中的某些论点,“于是,我就这一问题,写了一篇和张先生商榷的文章,题名为《略谈〈水浒〉评价问题》,随后又写了《谈豹子头林冲》、《〈水浒〉作者和〈水浒〉的长篇结构》、《论金圣叹的批改〈水浒〉》,也都是和《水浒》研究专家们讨论问题的。”⑤他提到这篇文章,却没有谈与《文艺月报》之间的纠葛。自然,与1954年的巨大波澜相比,发生在前一年的这件事情小之又小,也许根本不值一提,或者早就忘记了。不过,从这里也能够看出,李希凡从踏入学术界开始,就善于挑战“权威”,就比较喜欢做驳论文章,这也许是新中国的“新人”的新特点?

2.这份文献中保存的唐弢执笔给李希凡的回信,查《唐弢文集》第10卷书信卷(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5年3月版)未曾收录,算是佚简。《唐弢文集》第9卷中有一篇《谈〈水浒〉——〈水浒〉的社会影响与历史背景》,是他1956年4月在上海大舞台的讲稿整理而成,可见唐弢也比较关注《水浒》研究,这或许可以解释为什么他给李希凡回信,并能切中要害,提出具体意见。

3.这份文献是1954年年底检查报刊工作时的材料,等于是倒查1953年的事情。1954年12月8日中国文联主席团、中国作协主席团扩大联席会议通过《关于〈文艺报〉的决议》,共有六条,包括改组编辑机构、提出解决问题办法、加强与文化部联系、提出加强文艺批评计划、责成各协会检查刊物、改进作协工作等,其中第四条为:“责成《人民文学》及中国作家协会领导的其他刊物及其地方分会的刊物加强文艺批评工作,并提出开展文艺批评和自由讨论的具体计划。”“责成中国作家协会、中国戏剧家协会、中国音乐家协会、中国美术家协会和所属各地分会的机关刊物以及各省市文联所属机关刊物的编辑机构根据本决议的方针进行工作的检查并改进工作。”⑥这正是一元化格局下形成的垂直管理体系,从中央到地方,一声号令,统一行动⑦。

《文艺月报》属于华东作家协会的刊物,华东作家协会1954年12月13—16日举行理事会扩大会议,“会议第一天(13日),由华东作家协会主席夏衍、副秘书长孔罗荪传达了中国文学艺术界联合会主席团和中国作家协会主席团联席(扩大)会议上、关于检查《文艺报》编辑工作和对《红楼梦》研究中资产阶级唯心论的批判的情况与会议的基本精神;华东作家协会机关刊物《文艺月报》副主编黄源代表编委会作了《文艺月报》编辑工作初步检查的报告。”“关于《文艺月报》的工作,发言者认为:它的成绩是应该肯定的;它的主要错误在于思想性、战斗性薄弱,党性不强,没有坚定、明确的方向,没有向资产阶级文艺思想进行坚决斗争。它在取稿标准上和文艺批评工作中,常常忽视政治标准,不适当地强调艺术技巧,表露了脱离政治和脱离实际的倾向;对自由讨论采取了漠视的态度;对待新生力量则缺乏热情爱护和扶持的态度;不论在刊物上或者编委会内部都缺乏批评和自我批评精神。”⑧这些问题与《文艺报》的问题大同小异,《文艺报》的问题不外乎这些:“对于文艺上的资产阶级错误思想的容忍和投降;对于马克思主义新生力量的轻视和压制;在文艺批评上的粗暴、武断和压制自由讨论的恶劣作风。这些错误的性质是严重的,是违背了马克思主义的立场和党的文艺方针的。”⑨很显然,整顿刊物,核心问题是思想问题、立场问题。如果说刊物对于投稿的“小人物”有所怠慢的话,这只是技术性的问题,所谓“压制新生力量”之所以问题的严重,乃是被认为向资产阶级错误思想的投降。而这份文献梳理的编辑与作者之间的细节,并非本质问题,本质问题是“压制新生力量”背后的思想立场,这么上纲上线才令编辑部如临大敌。

二、思想斗争是一切革命斗争的前提

1954年的这场大波澜,有两个指向,一是沿着对俞平伯《红楼梦》研究的批判开始,指向批判胡适的资产阶级唯心主义思想,这是知识分子思想改造运动的持续和深入,目的是为了强调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的权威性,进而达到思想统一。二是从质问《文艺报》、检查《文艺报》的工作开始,批判“贵族老爷”冯雪峰“压制新生力量”,并牵扯到闹“独立王国”的丁玲、陈企霞等人⑩,解决《文艺报》不听招呼的问题,也为1957年中国作协的反右运动也埋下“伏笔”(1957年批判他们的时候也大算1954年的旧账)。这其中又跳出了一个胡风,引发出胡风“反革命集团”的问题。刊物整顿也好,对于相关人员的批判也罢,都是为了清除“异己”力量,为了统一思想,从而确立新的思想权威,这些对于中国共产党而言不是孤立布局,而是系统工程。

中国共产党执掌全国政权以后,非常看重思想文化战线的高度统一,为此曾有一系列政策出台,强化这个进程。1951年1月1日《中共中央关于在全党建立对人民群众的宣传网的决定》中指出:“共产党员的天职之一,就是随时随地向人民群众进行宣传,以革命精神不疲倦地去教育人民群众,向一切反动的和错误的思想与主张进行不调和的斗争,启发和提高人民群众的觉悟。”11一个多月后,2月25日,《中共中央关于健全各级宣传机构和加强党的宣传教育工作的指示》中再次强调:“我们党是领导着四萬万七千五百万人民的党,必须经常向各界人民正确地宣传马克思列宁主义——毛泽东思想在目前的各项主张。我们党领导着全国的庞大的报纸网、广播网、出版网、学校网、电影网以及其他各种文化教育工具,必须正确地使用这些工具来服务于国家建设事业。”12接下来,3月20日发出《中共中央关于加强理论教育的决定的通知》,在转发的决定草案中,直接批评:“党的报纸刊物很少刊载理论文字,不善于运用理论来解释和指导人民群众的日常生活,缺少对于各种非马克思主义的理论的批评,因而使党的宣传限制在狭隘的范围内和低下的水平上。”同时指出:“全党的马克思列宁主义——毛泽东思想的教育,必须极大地加强起来。这是提高干部、改进工作的根本方法。”最后要求:“党的领导机关应当督促和指导自己的宣传工作部门和党的报纸、刊物、出版物,为宣传马克思列宁主义——毛泽东思想而服务,报刊出版物是进行理论教育工作的重要工具,因此必须坚决地改变现在绝大部分报刊出版物不重视自己在这一方面的严重任务的恶劣现象。必须改善《人民日报》、《学习》和《中国青年》的编辑工作,使他们成为帮助党和青年团以及广大人民学习马克思列宁主义——毛泽东思想的主要机关。”13党的领导人的关注点也在这里,当年5月20日,毛泽东为《人民日报》所写的社论《应当重视电影〈武训传〉的讨论》,并由此发起的对电影《武训传》的批判,虽然没有达到预期,仅仅有三个月便戛然而止(这也可以理解,《红楼梦》研究问题的批判何以让他怒从中来),但是里面提出的问题与1954年的主张一脉相承。他认为:“《武训传》所提出的问题带有根本的性质。”同时又批评对于武训和电影的赞扬是“思想混乱”:“说明了我国文化界的思想混乱达到了何等的程度!”质问:“……有些人则竟至向这种反动思想投降。资产阶级的反动思想侵入了战斗的共产党,这难道不是事实吗?一些共产党员自称已经学得的马克思主义,究竟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呢?”14刘少奇1951年5月23日在党的第一次全国宣传工作会议上的讲话中同样强调:“宣传工作也就是思想工作。思想斗争是一切革命斗争的前提。不做思想斗争,不宣传马列主义,就不能有真正的自觉的革命斗争。”15也就是说,“斗争”什么,“树立”什么,早已旗帜鲜明。

检索文献,我们还能发现,与此同时,文化部、文联、文协等具体执行机构在贯彻这一工作中的所作所为始终未能达到中央的相应期望。1953年1月26日,中共中央宣传部召集全国及各大行政区文联、文协等文艺团体的党员负责同志举行关于整顿文艺团体和加强文艺创作领导的座谈会,会议认为在对于文艺创作的领导上,文艺团体存在着两大问题,“一种是没有领导,或者缺乏具体的领导……另一种是采取违反艺术规律的方法去领导创作,不是帮助作家们去熟悉生活,认识生活,了解当前的政治任务,引导作家对于重大的政治主题发生兴趣……只是简单地出题作文,限期交卷……”16为了加强对于文艺创作的领导,当年3月做出决定:改组文协及其他各协会,整顿各省市文联,改变作家的生活制度。很明显,创作不再是个体的行为,而被纳入国家的整体工作之中。对文协的改组,特别提到加强刊物的领导和建设:“拟设立刊物委员会,以加强对文协所管的各文艺刊物的领导。”17为了促进工作,还增加专职干部和适当集中专业创作人员,邵荃麟、沙汀、严文井就是那次补充进文协,冯雪峰也是被强调要以更多力量投入到文协的工作(他同时兼任人文社社长)。1953年9月10日,文化部党组向中央报告文化艺术工作状况和改进意见,1954年1月8日获得中共中央批准,报告在总结四年来的工作中存在的问题时,第一条即认为:“艺术思想领导上没有坚定地贯彻工人阶级的政治和思想领导。在对资产阶级思想的斗争上,有的时候表现了软弱、模糊和动摇。”“文艺整风以后,我们才比较注意地认真地进行了对资产阶级思想的批判。我们在领导工作上有脱离政治、脱离实际的倾向,这主要表现在对文学艺术创作缺乏坚强的政治思想的领导。”18报告中有一段话,应当特别引起注意:

文化工作中的分散主义现象很严重的。文化部党组没有经常地、及时地向中央报告工作,甚至有些重大事情事先未正式向中央请示,这就充分表现了我们缺乏严格的组织观念和纪律观念,表现了我们在组织上的分散主义倾向。……另一方面,也就在党员干部中滋长了资产阶级自由主义作风,而我们对于这种自由主义作风,又经常采取了迁就的态度。文化部对所属单位也没有建立起严格的、统一集中的领导,有些单位或个人在工作中有本位思想,缺乏全局观念,发展了各自为政的作风。这些和文化艺术工作者分散的个体劳动的习惯以及他们中间自由主义的作风和积习有很大的关系。因而,我们就没有能够在文化战线上形成一个真正坚强的、团结一致的、具有战斗力的领导核心,以率领全国文化大军为坚决执行党在文化方面的方针政策而奋斗。19

我认为这就是《文艺报》工作整顿的方向和大背景,从根本上讲,没有两个“小人物”引发的波澜,《文艺报》也会被整顿,或迟或早而已。

从主管部门而言,不仅强调思想统一和思想权威的树立,而且要强调组织上的强有力领导。在这一点上,《文艺报》恰恰被视为“独立王国”。除去丁玲、冯雪峰与周扬的“宿怨”不论,连陈企霞都与周扬拍桌子。在1956年给中宣部所写的《陈述书》中,陈企霞对此直言不讳。1954年《文艺报》发表批评于黑丁关于李准的文章,陈企霞先是与冯雪峰发生争吵,接着与周扬发生争吵:

作家协会党组准备讨论这些问题,同时进行关于党的四中全会文件的学习。周扬同志在这一次党组会上,首先对文艺报李琮文章及人民文学路翎的小说都提出了意见。他首先说发表路翎的文章并不是文艺方向问题,但对文艺报的问题,却提得很尖锐,这引起我的不平。同时,他对某些问题的提法,引起我当时不得不插言提醒他。譬如他说,地方文联的主席(指于黑丁)文艺报不能随便批评,说这是纪律性问题。我当时提出,过去并无此规定。他说过去既无此规定,那么以后注意就是,这次也就算了。又说:当《人民日报》转载了李准的小说并加按语,发表后文艺报却说这小说又(有)缺点,岂不是故意同党报捣蛋,反对党报(由于他既不根据事实,卻把问题提得这样尖锐,我立即插言,说,周扬同志请你注意,我们并不知道党报要转载这一小说,同时文艺报的文章是半个月以前发稿的,这恐怕不能说是有意反对党报吧。这引起他大为愤怒,他立即拍了桌子,并不许我发言),又说,我们在通报上发表读者来信,是专挑拥护李琮文章的,把反对的意见压了,利用群众意见来威胁党云云(事实已如上述,完全不是这样),他还说,我们请冯审查这部分材料也是无纪律无组织倾向云云。20

接下来在学习四中文件的党组会上,很多人都针对陈企霞“反领导”这一中心提出意见。陈企霞又向周扬指出:党组会这样开法是不民主的。等李希凡、蓝翎文章发表,《文艺报》受到“质问”时,周扬的机会便来了。“在中宣部由周扬同志主持的检查文艺报的会议,作协支部讨论我处分的会议,文联召开的从讨论红楼梦问题,批评文艺报问题……这些会议,已把我的问题提到反党、反中央、反领导,独立王国,骄傲自大的这一类范围上了。……例如艾青说,周扬同志已向刘少奇同志反映,说你是抗上,还有什么办法呢,咽了这口气吧。”21“无纪律无组织”“抗上”,已经点到问题的穴位。

在1955年丁陈集团的整肃和1957年反“右”中,加在丁玲、冯雪峰、陈企霞头上的罪名,少不了《文艺报》的事情,提到这些事情,也总是少不了“独立王国”:

周扬同志指出个人主义思想严重的人们是不可能对党、对人民的事业忠诚的。他用大量事实说明丁玲、冯雪峰等人是长期对党不满,和党不是一条心的。他们先后主编《文艺报》的时候,他们把《文艺报》当成党不能过问的独立王国,只能赞扬,不能批评;党的意见合我的意思我就接受,不合我的意思我就不接受。周扬同志说:我们的刊物是阶级的、人民的喉舌,怎么能向党闹独立呢?22

马铁丁的短评《斥“抗上是美德”》,说得更直白:

丁、陈反党集团向青年人宣传:“抗上是美德”;这句话相当生动地反映了这些反党分子的思想状态。他们所说的“抗上”,其实也就是反党。

在他们看来,党的指示是可以拒绝执行的;党的决议是可以随便推翻的;党的组织性和纪律性对他们是不适用的。

党决定陈企霞当文艺报的副主编,他公然和丁玲共谋,硬要改为主编。自己替自己加官晋爵。党指示要保护社会主义新生力量,繁荣创作,丁、陈反党集团硬要反其道而行之,在当时的文艺报上硬要贬低青年马克思主义者对红楼梦研究中的唯心主义思想的批评,硬要发表李琮的文章,对李准《不能走那一条路》那篇富有社会主义热情的小说,讽刺、打击、泼冷水。全国解放以来,丁、陈反党集团进行了一系列的反党活动……他们不仅自己反党,而且还煽惑一些青年人和他们一起反党。……丁玲竟对一些青年人威胁说:“青年人不要出卖自己”。……

个人服从组织,党员必须在党的领导下工作。这个起码的常识,有二、三十年党龄的丁玲、冯雪峰、陈企霞难道不懂得吗?他们是熟读这些原则,懂得这些原则的。但是,由于他们反党成性,甘冒天下之大不韪,向党的基本组织原则挑战!23

从这里,不难看出两条很不一致的思路,冯雪峰们是从工作和艺术的角度,坚持个人的观点,“抗上”,他们理解恰恰就是坚持原则、对党忠诚。而周扬们则从组织上、思想上要求步调一致,甚至“反对周扬,就是反对党”。从1949年后的文艺发展的趋势而言,冯雪峰们是触犯大忌的,因为没有什么比树立党的权威、树立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在知识分子中的权威更重要的事情,而组织纪律也是保证思想权威的有力手段。侯金镜在《1954年检查〈文艺报〉的结论不能推翻》一文中,明确指出这场检查的背景:

1953年秋天,党提出过渡时期的总路线。几年恢复时期已经过去。新民主主义革命遗留下来的任务——土改、镇压反革命、社会改革、再加上一个抗美援朝的斗争——已经基本上完成。过渡时期的第一个五年计划开始了,社会主义革命的任务已经摆在全国人民面前,新的更深刻更复杂的阶级斗争开始了。

这个新的阶级斗争形势,不会迅速反映到我国的思想文化战线上来吗?在大体上摧毁了封建、买办的文化思想的影响之后,资产阶级的文化思想和马克思主义的文化思想能够和平共处吗?作为马克思列宁主义文艺思想阵地的文艺报,能够避开这个斗争,退到斗争战线的外面去吗?24

由此而言,“小人物”问题,个人恩怨问题,都不是主要问题,或者它们只是提供了被“整顿”的由头而已。冯雪峰说,《文艺报》被整顿,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陈企霞认为是“杀鸡给猴看”“吴三桂借兵”,对此,我同意孙玉明的看法:“文人毕竟是文人,它们永远不理解‘政治的实质,总是将探寻的目光停留在私人恩恩怨怨上。”“几十年后,黎之一语道出了问题的实质:‘当时,周扬知道,批判丁玲、冯雪峰这些毛泽东熟悉的人物,他是无权决定的。”他还指出,通过《文艺报》《人民日报》转载李希凡、蓝翎文章的不配合,“毛泽东再一次清醒地认识到了文艺界的不听指挥及思想混乱,并由此引发了他对文艺界尤其是文艺界领导人的强烈不满。……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文艺报》的遭受批判,也可以说是‘罪有应得。”25

三、不是“缺乏”的问题,

是反马克思主义的问题

对名人、老人,不管他宣扬的是不是资产阶级的东西,一概加以点头,并认为“应毋庸疑”;对无名的人、青年,因为他们宣扬了马克思主义,于是编者就要一概加以冷淡,要求全面,将其价值尽量贬低。我们只能说,这“在基本上”是一种资产阶级贵族老爷式的态度26。

袁水拍《质问〈文艺报〉编者》给冯雪峰戴上了一顶“资产阶级贵族老爷”的大帽子,在文章发表之后,袁水拍曾公开表示过,此文并非他个人的创作而是代表着“党”来发言的,后来出版的《建国以来毛泽东文稿》表明,此文是经过毛泽东审定后“照此发表”的。毛泽东在文中“这种老爷态度在《文艺报》编辑部并不是第一次”一段后面,还加上几句措辞更为严厉的话:“文艺报在这里跟资产阶级唯心论和资产阶级名人有密切联系,跟马克思主义和宣扬马克思主义的新生力量却疏远得很,这难道不是显然的吗?”27

对于这样劈头盖脸的批评,冯雪峰在11月4日《人民日报》发表《检讨我在〈文艺报〉所犯的错误》28立即照单全收。“这个错误完全由我负责,因为我是《文艺报》的主编,而且那个错误的编者按语是我写的。”“这次的错误,我的责任特别重大,我完全接受党报给我的完全正确的严厉批评,我决定在实际工作中改正我的错误并改造我的思想。”毛泽东《关于〈红楼梦〉研究问题的信》致信人中有冯雪峰,深知其中分量的冯雪峰,这次没有表现出浙东人的倔脾气,而是十分驯服。杜鹏程曾当面向冯雪峰为此抱不平:“李希凡是新生力量,我大概也是个新生力量吧。《保卫延安》刚出来,你看人民文学出版社的同志为这书出了很多力量。这不也就是扶植新生力量吗?”尽管在检讨中冯雪峰也不无为自己开脱之词:“我平日当然也做过一些帮助青年的工作,例如替他们看原稿,设法把他们的作品发表或出版。但虽然如此,仍然可以不自觉地在心底里存在着轻视新生力量的意识。当我受到说我轻视新生力量的严厉批评时,我最初心里还迷惑,以为我做过一些帮助青年的工作。但這正是我的包袱,阻碍我去从思想上认识问题的本质。现在我认识到,忽视和轻视新生力量的倾向,是有我自己思想上的根据的。这种忽视和轻视新生力量是最错误的思想,是最和马克思列宁主义的精神背道而驰的。在这上面也最深刻地说明了我的作风和思想是有着和资产阶级的腐朽思想的联系的。”然而,他对杜鹏程的回答是:“我这样的老干部,党组织向我指出了,我不检查自己,我能说我工作做得很好吗?我能说我帮助别的同志吗?我总觉得我有很多缺点……”29这个态度与一直在为自己申诉的陈企霞大不相同。或许,冯雪峰早已清楚,命运并不掌握在自己的手里,只有默默地接受一切。

关于压制新生力量问题,到底有多重,人们心里都清楚,这不过是一个借口。这从李希凡、蓝翎等当事人的回忆中也能看出,他们对于冯雪峰印象很好,从未感觉到受“压抑”。李希凡回忆:

我听了高兴极了,比见邓拓同志还高兴。也觉得《文艺报》转载我们的文章很合我意。说实话,我有成名成家的念头,也不过是想当个文艺评论家。……雪峰同志,是我非常尊重的前辈文学家之一。早在知道他真实姓名之前,就开始读他的论著了……这次能去见他,当然认为这是难得的机缘。

……雪峰同志就住在四合院的上房,我虽看过他青年时的照片,这时看来,面庞还可以辨认,头发斑白,脸上也有了皱纹,已看出有些老态。他含笑接待我们,很像个慈祥的老人。他问了问我们的情况,我们一一作了回答,因为第一次见面,不免有些拘束。谈到了正题,他说:《文艺报》要转载你们的文章,你们的文章还有些粗糙,没写好的地方,我要给你们改一改,发表时还要加个编者按。我当时很同意他的意见,并认为,他对青年文艺爱好者很爱护,很培养。我们告辞出来以后……我们很兴奋。我和蓝翎说,他(指雪峰同志)很像鲁迅,有这些老人在,中国革命文艺会发展……30

从蓝翎补充的细节可知,后来成为冯雪峰罪名的那篇《编者按》,冯雪峰的初稿都给他们看过,这不仅是平等对待,而且十分尊重两个年轻人:

他有长者风度,对小青年谈起话来和蔼可亲。他只说我们的文章《人民日报》决定不转载了,由《文艺报》转载,至于什么原因,却没有说。冯雪峰将我们文章中的错别字和用词不当以及标点符号不妥之处一一指出,并随手加以改正,然后,拿出一份转载的“编者按”拟稿,征求我们的意见。当我看到有“用科学的观点……”的词句,感到评价过高,表示实在不敢当。他说,不必客气。……等从他家出来,已十点多。他送出门外,怕我们赶不上电车,一定要雇三轮车。我们坚持不要,走出了苏州胡同。走了不远,李希凡感慨地说:“从他身上感受到了鲁迅的作风。”31

事情的结果,大大出乎两个年轻人的意料:“我这时已从广播中听到袁水拍同志的《质问〈文艺报〉编者》,就问起他是怎么回事。蓝翎说我也不清楚,只是昨天晚上水拍同志找你找不到,就找我去问了问《文艺报》和冯雪峰接见的事,我把邓拓同志问你的情况和我们那天见雪峰的情况,全向他说了一遍,没想到今天就有文章见报了。我说,这样事可闹大了,《文艺报》一定会认为我们告他们的状了。其实,我是被问到哪儿,实话实说而已。”32所谓邓拓问的情况,是之前的事情:

他问起我们写文章的情况,我知道蓝翎大概已谈过了,没有多说……他认为我们这些看法很好,突然问起,你们写这篇文章为什么不在北京报刊上发表呢?我不知他问这个是什么意思,就据实回答,问过《文艺报》,他们没有答复,因为我和母校校刊《文史哲》有联系,又刚在第四期上发表了文章,所以就寄给校刊了。他点了点头,就没再问什么。这时已过了一个半小时,我看王唯一一直不断地给他送文件,就和蓝翎起身告辞了。我们走出报社后,我就问蓝翎,他问《文艺报》的事干什么?蓝翎说,他昨天约我来时就问过这件事,因为是你经手,我说不清,夜里你那里的电话也打不通,找不到你。我带着心里的疑惑又赶回了西郊……33

很显然,从主观意愿上讲,他们谁都没有把这个投稿小事,与压制新生力量、“资产阶级贵族老爷”联系在一起。参之于《关于李希凡来稿:〈谈金圣叹的批改水浒〉的处理经过》这份文献,在这之前,李希凡就向《文艺报》投过稿,而且是《文艺报》的通讯员,对于《文艺报》处理稿件的印象显然比《文艺月报》要好,更不能说《文艺报》压制了他们。不过,从这份文献中,也可以看出:李希凡作为“小人物”的内心敏感和反抗意识,邓拓向他们询问情况,自尊心都很强的“文艺学徒”趁机倒倒苦水,认为《文艺报》对他们不重视,这也是写文章的人正常心理,即便如此,我想也不是刻意“告状”。总之,事情的发展,早已超越了当事人能够左右的地步。

有人把此事升级“归功”于江青的参与和在其中起到的作用。《毛泽东传》(1949—1976)中明确记载:“这篇文章引起毛泽东的重视。九月中旬,当时是中宣部电影处副处长的江青向《人民日报》提出是否可以转载,主持《人民日报》工作的邓拓婉言回绝。后来商定由《文艺报》转载。”34邓拓的“婉拒”是因为当时《人民日报》文艺版面由人民日报社和中宣部双重领导,且中宣部占有主导地位,为此,周扬的意见占主要的作用。最近刊布的冯雪峰的外调材料,又提供了一些别人未曾言及的细节:

1954年9月间的一天,江青同志找一些人在人民日报社谈话,指示把李希凡、蓝翎批判俞平伯《红楼梦研究》的文章在《人民日报》转载而遭到抵制和反对的情况,当时我所知道一部分的经过记得是这样的:

我事前不知道,接到从《人民日报》来的电话(已记不得是林默涵打的还是邓拓打的),叫我马上到人民日报社去,说有要紧事情。我到人民日报社二楼一间颇大的房子里,看见江青同志在同林默涵、邓拓、何其芳、袁水拍等(记得没有周扬和邵荃麟等)谈话。我到后,江青同志就对我说,有两个青年用马克思主义观点批判俞平伯对《红楼梦》的研究,曾经写信给《文艺报》编辑部,《文艺报》编辑部置之不理,你知道这件事情么?我确实不知道。我回答说,我不知道,我回去后就到编辑部去调查一下。江青同志接着说,这两个青年的文章已经在《文史哲》发表,《文艺报》把它转载,以引起争论,展开批判,你看怎样?我當即表示同意,回答说,好的。记得江青同志还说,就叫两个青年直接来同你联系吧。这是我所记得的决定《文艺报》转载李、蓝文章时,江青同志所给的指示。

但这是我到后的事情,我后来知道,在我到之前,江青同志对他们谈话已颇久。

我到后的情形,我只记得江青同志对我说话时,别人都一声不响。而在我接受江青同志的指示,同意在《文艺报》转载后,记得只有何其芳说过“在《文艺报》转载比较适宜”这类意思的话的。同时,我后来回忆起来,林默涵、邓拓等也好像流露过解决了一个问题似的神色。(在我到后,我记得林默涵、邓拓、袁水拍等都很少说话,态度都好像很谨慎。只何其芳说过几句话,但除上述一句我还记得大意外,其它已记不得。)

但这是我到后的情形。我后来知道,作为反对在《人民日报》转载的理由如“不是自由辩论的场所”等类的话,是在我到之前他们已几次说过的。而且从我所记得的何其芳所说的话(“在《文艺报》转载比较适宜”)和林默涵、邓拓等当时流露的神色,也正足以证明这种借口正是他们所坚持的。(说到我自己,虽然我记得我到后我没有说过这样的话,但我那时也是这样认为的。)35

从冯雪峰的叙述中可知,毛泽东信中所批评的对待“小人物”的态度,并非捕风捉影,而有江青汇报的依据。其二,这些言论与冯雪峰也没有关系,在《人民日报》拒绝转载的情况下,冯雪峰同意转载,大给江青面子,应当受到表扬才对,结果适得其反,冯雪峰难免有“代人受过”的心理,然而,这恰恰证明,高层关心重点不是这些问题,而是思想斗争这样的大问题。从这个思路来考虑问题,周扬、林默涵、何其芳等人,在“思想斗争”中可能发挥的作用一定大于冯雪峰,甚至可以说,冯雪峰反倒有可能成为思想斗争中的阻碍力量,先让他受罪也就理所当然了。

毛泽东与冯雪峰曾有过非同一般的关系,但是,从今天公布的档案看,1954年,毛泽东对冯雪峰的不满也是溢于言表,这同样不是个人恩怨。毛泽东在对黎之《〈文艺报〉编者应该彻底检查资产阶级作风》一文所写的六条批注中,其中有三条直指思想立场问题:“不是骄傲的问题,而是编辑部被资产阶级思想统治了的问题。”“不是丧失敏锐感觉,而是具有反马克思主义的极敏锐的感觉。”“不是这些问题,而是他们的资产阶级反马克思主义的立场观点问题。”36对于冯雪峰《检讨我在〈文艺报〉所犯的错误》一文的批注,更能看出毛泽东的愤怒,冯雪峰说自己不曾注意古典文学研究领域中的胡适影响,毛泽东的批语是:“应说从来就很注意,很有认识,嗅觉很灵。”在冯雪峰说自己对资产阶级思想失去敏锐感觉时,毛泽东批语是:“一点没有失去,敏感得很。”后面的批评又是“反马克思主义”:“不是‘缺乏的问题,是反马克思主义的问题。”“不是潜在的,而是用各种方法向马克思主义作坚决斗争。”在冯雪峰文章中“是反马克思列宁主义的错误”旁边,毛泽东的批注是:“应以此句为主题去批判冯雪峰。”37这等于给冯雪峰定下了判词。

毛泽东对于冯雪峰的批判此时已经不是偶然,特别是在1954年毛泽东分别给刘少奇、周恩来、胡乔木等人的批示,请他们看冯雪峰的诗和寓言的:“冯雪峰的诗及寓言数首,可一阅。如无时间,看第一篇《火狱》即可。”“冯雪峰的诗及寓言。如无时间,看火狱一篇即可。”38冯雪峰的这组诗文包括诗歌《火》《三月五晨》、寓言《火狱》《曾为反对派而后为宣传家的鸭》《猴子医生和重病的驴子》等,都是他以前的作品。向来主张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的毛泽东,如此关注冯雪峰的作品,已经说明冯雪峰在劫难逃。从文学作品寻求微言大义从而定罪,也是那个时代的一大发明。到这个地步,冯雪峰的命运已经注定,我甚至隐约地感觉,冯雪峰的态度,似乎透露出他已经清楚了自己的命运。

四、这种不要自己集团以外

的一切人的作风……

有一个人总想掌控局面,却总是错误地判断自己的命运,他便是胡风。胡风以为针对《文艺报》整顿,是他给中央提交的“三十万言书”的结果,压制新生力量,让他自然联想到路翎和阿垅等人的作品在那几年的遭遇,所以他不吐不快,集中火力猛攻《文艺报》39。胡风带动着他的朋友们的发言,無异于把自己和朋友们推向深渊,这让高层领导下定决心,“我们必须战斗”,一举解决拖延了几年的“胡风小集团”(此时已经成为“胡风反革命集团”)的问题。这些,已经有大量的研究关注过,此不赘述。我关心的是在这个过程中,胡风和他的朋友们的心态和心理动机。因为,他们表现出强烈的战斗性和攻击性。固然,在一段时间内,他们处处受到打压,此时已做困兽斗,但是唯我独“革”、唯我独“左”的倾向也表现得一清二楚。尤为令人吃惊的是,他们本来是宗派、政治权力的受害者,可是,反过来,他们无时无刻又在借助政治权力打击他的“对手”,乃至冯雪峰这样的“朋友”。当然,这个问题也绝不是仅仅存在于胡风一批人身上,一批现代知识分子都逃不出这个“怪圈”。同为文化人,不是相濡以沫,而是互相撕扯,这是道德的问题,人性的问题,制度的缺陷,还是什么?当我们面对历史的时候,不能逃避这样的追问。

胡风的发言中,采取的是算旧账的办法,认为“《文艺报》现在所犯的错误是有历史根源和思想根源的。”里面涉及对具体人事的评价,恰能照出发言人自身的灵魂。“对于朱光潜,今天在座的年纪大的当然都知道他,但恐怕年青的同志们有的就不大熟悉了。在反动统治的许多年中间,我们看到朱光潜这个名字是会感到痛的。朱光潜,是国民党(或三青团)的中委,是第一个以名教授和名学者的身份自愿到蒋介石中央训练团去受训,起了‘带头作用,是蒋介石‘中央周刊的经常撰稿人,强烈地表现了污蔑革命的‘思想……他是胡适派的旗帜之一,在胡适派学阀里面是一个大台柱。他是在这样基础上一成不变地为蒋介石服务的。所以,朱光潜是为蒋介石法西斯思想服务,单纯地当作资产阶级思想都是掩盖了问题的。”这仿佛是公开举报。他认为《文艺报》把朱光潜与蔡仪讨论当作美学问题来对待,那是混淆敌我关系极大的思想错误,容许朱光潜答辩,等于公开地向马克思主义挑战。田间在谈到新诗的发展时,提到徐志摩、朱湘等诗人早就注意到诗歌的格律问题,这本来是一个客观的描述,胡风却批评:“我们都知道,俞平伯、徐志摩、朱湘,都是属于胡适那个系统的。和那以后的流行理论以及实践情况联系起来看,简直可以说是树起了形式主义的旗子。”对于俞平伯,胡风的评价是:“他的第一本诗集《冬夜》就带有很浓厚的封建情调,读不下去,第二本诗集连名字都忘记了,后来的诗集《忆》,更完全是封建情调的东西。他是完全属于胡适那一个系统的。”胡风接着批评冯雪峰和他主持的《文艺报》有庸俗社会学倾向:“《文艺报》的这个基本倾向,雪峰同志主持以后,反而在更‘漂亮的形式上使它更加发展了,使我们感到了深切的失望。”“这是我听了冯雪峰、陈企霞同志的检讨发言以后,提出来供给他们以及其他的同志们参考的意见。我觉得,他们的发言还没有真正接触到问题。”40

与此遥相呼应,胡风的一些朋友们在南方用同样的手法,来谴责《文艺月报》压制新生力量和对待他们不公平的批评,在华东作协理事会扩大会议上的发言中,王戎、冀汸、耿庸等人都不同程度地触及这个问题。耿庸在发言中说:“现在我们正在批评俞平伯《红楼梦研究》的资产阶级思想,而《文艺月报》也进行了检查。这检查做得很不够,还只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因为资产阶级的思想不仅仅存在于《红楼梦研究》这本书里面,不仅仅存在于古典文学研究当中,同时还存在于其他各个方面;如也存在于现代作品研究中,周遐寿写的《鲁迅小说中的人物》就是一个例子;在通俗文学的作品中也有例子;甚至还有许多色情的书,或者是歌颂封建道德的书。《文艺月报》对这些书没有任何批评。”41让一份文学刊物对社会上各种“不良”出版物做出评价,似乎有吹毛求疵之嫌,更有意思的是周遐寿就是周作人,我想耿庸不会不知道,显然是有意所指。

尽管,事实已经证明,后来那些加在胡风和他的朋友们身上的罪名都是虚构的、捏造的,然而“胡风小集团”的集团性也是客观存在的,从目前公布的胡风与路翎等朋友的通信中都不难看到这一点。虽然,他们的确为之付出了不该付出且令人同情的代价。但是,他们党同伐异的意识太强了,什么都要“战斗”,胡风1952年写给妻子的信,摘引一个片段就能看出这种对峙的紧张心理:

现在问题看清楚了:是一批人要站稳江山,非用任何手段闷杀几个人不可。如果真能达到目的,那我是觉得没有什么可惜的了。但在五年到十年之内,我要看看他们是不是会达到,会不会自己跌死。

……能战斗,一定战斗;否则,就一切不管,完全撤退,过自己的生活,做自己的事,再不浪费精力,勤勤恳恳地工作,等三五年以至十年之后再见。……

亲爱的,你真有远见,前年叫我当心军师爷(指胡乔木——引者),但我这个书生没有当心,以至弄成了这样的结果。牺牲了多少力量呵!42

胡风给方然、冀汸的两封信,也难免给人以“串联”和“共谋”之感:

性兄(即冀汸——引者)文收到。不知和声兄研究过没有?如果研究过,那就很奇怪了。此文太不行,不但不决心缴对方的械,反而缴起自己的械来了。此文万不能用,非彻底改写不可。

这里已在展开,今天第二次文联扩大会。我发了言。……把会议由《报》拖到全面。

我的发言未完。下次会,徐兄要发言提出控诉。

向资产阶级投降和仇视青年,是老先生(指毛泽东——引者)提出了的。

……

原来还想你们也检查材料,现在只希望你们把这文章重写好。要步步抓住透视出这是一个宗派的迫害,尖銳地指出它们的“理论”是资产阶级的。

现在中枢已确定:反对向资产阶级思想投降,保护新生力量。《报》的问题是整个领导问题。——目前,要严防以《报》和二马(指冯雪峰——引者)为“替罪的羔羊”。要经过复杂的斗争过程。43

这里已开三次对《报》的会。在第二、三次会上,荒胖子(胡风自称——引者)作了三小时的发言。……剥出了袁“诗人”(指袁水拍——引者)对阿垅的压迫,指出二马检讨还未接触问题。

三次会上,徐(指路翎——引者)作了二小时发言。剥出历史情况和此次打击是有计划的,子周为主,凤姐、双木(分别指周扬、丁玲、林默涵——引者)等一干人都同谋;提出了宗派和军阀统治。(在会上提出要求:发表他的回答。)——会后反映好,打动了人;一般都隐隐承认了宗派主义是事实。

这样,打乱了他们的“日程表”(想问题不扩大),斗争正式展开了。徐文,约四万字,日内抛出去。

这斗争,是老先生亲自发动的。一定要从这缺口阔(扩)大到全面。

从这里看性兄事。那样久不准备,又写出了那样“投降”文章,还要给“领导”上看,都是使人难过的。这不是对党、对斗争负责的态度。要严肃地准备,不能妥协一分,(一)分不能畏怯。文章要点,参考意见如下:……

同时,性兄要准备一分控告信。

你的“信”当是送春,爷看过的。所以有了“辩论”的。春,爷当然会采取“堵”的办法罢。没关系。44

查 《华东作家》第5期上冀汸的发言,就是按照胡风后面一封信中提出思路来说的。胡风像一位大将军,指挥着“千军万马”,非常神圣地“斗争”,他也大骂“叛徒”舒芜为“无耻”。可是,他是否反思一下,自己的这些行为的道德合法性又自何而来呢?

一个非常负面的作用是,毛泽东看到胡风这些工于心计的信件(当然是经过编辑的,不全面的),乃至信中对于很多人独特的“称呼”异常愤怒,以至于他认为胡风是暗藏的反革命分子。针对路翎给胡风的一封信,毛泽东说:“原来他们对鲁迅、闻一多、郭沫若、茅盾、巴金、黄药眠、曹禺、老舍这许多革命者和民主人士都是一概加以轻蔑、谩骂和反对的。这种不要自己集团以外的一切人的作风,不正是蒋介石法西斯国民党的作风吗?”45批胡风,绝不是简单地对一批文人的打击,而是意识形态领域中一系列举动的一个环节。1955年1月26日《中共中央批发中央宣传部〈关于开展批判胡风思想的报告〉的指示》中说得很清楚:“胡风的文艺思想,是资产阶级唯心论的错误思想,他披着‘马克思主义的外衣,在长时期内进行着反党反人民的斗争,对一部分作家和读者发生欺骗作用,因此必须加以彻底批判。各级党委必须重视这一思想斗争,把它作为工人阶级与资产阶级之间的一个重要斗争来看待,把它作为在党内党外宣传唯物论反对唯心论的一项重要工作来看待。”46当年3月1日,又发出《中共中央关于宣传唯物主义思想批判资产阶级唯心主义思想的指示》,其中指出:“必须在知识分子中和广大人民中宣传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思想,批判资产阶级唯心主义思想,并在这个思想战线上取得胜利。没有这个思想战线上的胜利,社会主义建设和社会主义改造的任务就将受到严重阻碍。”“各级党委必须真正做到把思想领导当做自己领导的首要职责。马克思列宁主义的理论基础是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而任何形式的资产阶级思想的核心就是唯心主义世界观。因此,党在思想工作中最根本任务,就是宣传唯物主义的思想,反对唯心主义的思想……”这个指示中回顾了文化思想界开展的运动,确认了它们的必要性:“从一九五四年十月开始的对胡适、俞平伯和胡风等资产阶级唯心主义思想的批判,有极其重大的意义。一九五一年十月所发动的对知识分子的思想改造运动的直接目的是清除封建的、买办的、法西斯的思想,同时也对资产阶级的错误思想给了初步的批判。关于电影《武训传》的批判唤起了全党的注意,使大家认识到必须对资产阶级错误思想提高警惕,进行坚决斗争。但是,在各个学术和文化领域中清除资产阶级错误思想的任务,是不能在一个短期的运动中解决的,必须以长期的努力,开展学术的批评和讨论,才能达到目的。现在进行的在各个学术领域中对资产阶级唯心主义思想的代表人物的批判,因而就是非常必要的。”47文化思想领域的这一系列运动,《文艺报》的问题是在这一过程中“倒向”了资产阶级;胡风问题是“披着马克思主义外衣”“反党反人民”,这都是总的任务的不同侧面。到8月25日《中共中央关于彻底肃清暗藏的反革命分子的指示》中说:“必须坚决反对右倾思想,彻底肃清一切暗藏的反革命分子和坏分子,社会主义建设和社会主义改造的事业才能有成功的保证。(二)利用胡风事件,大张旗鼓地发动群众来进行肃清一切暗藏的反革命分子的运动,是正确的。”48这里,以往我们有个误解,认为胡风事件从思想文化问题上升为政治问题,是突破了边界。这其实是文学艺术界人士的一厢情愿,总认为自己的问题具有特殊性,可是从领导人和主管部门而言,这些从来就不是一个单纯的文学、学术问题,自始至终就是一个政治、思想问题,而这个问题正如前述文件中指出的那样是“社会主义建设和社会主义改造”取得成功的前提和保障,“各级党委必须真正做到把思想领导当做自己领导的首要职责”。

回顾1954年的波澜,与胡风有关的还有一个小小的尾巴,即他在“三十万言书”中提到的取消“国家(机关、领导)刊物”而提倡“同人刊物”的事情,这说明胡风充分意识到了,一元化的格局下,刊物所代表的文学权力和产生的压抑机制。可惜,他提出的“同人刊物”恰恰是政府所要取消和整肃的,在1957年的反“右”中也大肆讨伐过。这场讨论所留下的另外一个遗产,是在不久之后就实施了,那便是为了培养新生力量的“青创会”。1955年中国作家协会第十次主席团会议通过了《关于召开“全国青年文学创作者会议”的初步意见》,意见中认为:“中国作家协会一九五五年工作计划中规定:今年下半年召开一次青年文学创作者会议。其目的主要是扶植新生力量、扩大创作队伍。在青年文学创作者中进一步宣传贯彻党的文艺49,以作家协会名义召开。同时应邀请中央宣传部、总工会文教部、总政文化部等有关单位组成筹备委员会,共同进行筹备工作。”这一机制延续至今。■

2017年1月15日夜写完于竹笑居,1月23日晚再改,1月25日三改。

【注释】

①毛泽东:《关于红楼梦研究问题的信》,见《毛泽东选集》,第5卷,134页,人民出版社1977年版。

②蓝翎说:“我刚到报社文艺组时……文艺组的负责人没有向我透露过任何有关毛主席的指示,而是理论组的一位负责人沙英,初次认识时无意中说,毛主席称你们是‘小人物‘新生力量,使我感到震惊。”(蓝翎:《龙卷风》,36-37页,上海远东出版社1995年3月版)李希凡回忆录中说:“1954年10月《人民日报》的这几篇文章,显然开启了一场思想批判运动,但我们却只是模模糊糊知道毛主席关心这件事,并不知道曾有过10月16日就‘红楼梦研究问题写给中央政治局及有关同志的一封信。……毛主席这封信,从1954年到‘文革前夕,从没有人向我正式传达过。”(李希凡:《往事回眸》,见《李希凡文集》第7卷,216页,东方出版中心2014年1月版)“这是1967年春节前后发生的事,我在运纸车间劳动了大概一个月的时间,3月23日《人民日报》发表了戚本禹的《爱国主义还是卖国主义》……由于此文第一次公开引用了毛主席1954年10月16日致中央政治局及有关同志的《关于〈红楼梦〉研究问题的信》,却成了我当时的‘救命符!”(李希凡:《往事回眸》,见《李希凡文集》第7卷,411页,东方出版中心2014年1月版)

③毛泽东:《关于文学艺术的两个批示》中说:“许多共产党人热心提倡封建主义和资本主义的艺术,却不热心提倡社会主义的艺术,岂非咄咄怪事。”同时批评:“这些协会和他们所掌握的大多数(据说有少数几个好的),十五年来,基本上(不是一切人)不执行党的政策,做官当老爷……最近几年,竟然跌到了修正主义的边缘。”(1967年5月28日《人民日报》)1966年2月2日到20日,江青根据林彪“委托”在上海邀请部分部队文艺工作者就文艺问题进行座谈,后发表《林彪同志委托江青同志召开的部队文艺工作座谈会纪要》(载1967年5月《红旗》第9期)其中大谈“文艺战线两条道路的斗争”,否定1949年文艺领导和方针。

④除了历史文献和当事人的回忆之外,仅关于《红楼梦》研究的批判,便有孙玉明《〈红楼梦〉研究大批判运动前后》(载《新文学史料》2003年第4期)、《“〈红楼梦〉研究批判游动发生的偶然与必然”》(上篇,载《新文学史料》2012年第4期,下篇,载《新文学史料》2013年第1期)等论文,孙玉明专著《红学:1954》(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年版)等,另有安徽大学2013年龚文雅硕士论文《1950年代胡适思想批判运动的历史辨析》等。本文在基本史实的叙述上,对以上著作多有参考。

⑤李希凡:《往事回眸》,见《李希凡文集》第7卷,172页,东方出版中心2014年1月版。

⑥⑨《关于〈文艺报〉的决议》,载《文艺报》1954年第23-24期合刊。

⑦1949年以后,这样统一布局、自上而下的“规定动作”比比皆是,即如这次检查刊物,各地的口径、做法和结论。基本上都是差不多的。比如作协沈阳分会检查它的机关刊物《东北文艺》,认为存在的问题是:有忽视政治的倾向,思想性、战斗性不足;不重视自由争论,对新生力量缺乏热情帮助;脱离群众,不重视集体领导,缺乏民主作风等。(见《作协沈阳分会对刊物检查的初步总结》,中国作家协会作家通讯编委会编《作家通讯》1956年6月号)

⑧《华东作家协会理事会扩大会议纪要》,华东作家协会创作委员会秘书室编《华东作家》(内部刊物)第5期,1955年1月31日出版。

⑩陈明回忆:“……《文艺报》的负责人冯雪峰、陈企霞都作了检讨。……开了好几天,胡风、鲁藜都讲话。张光年提出来了,说《文艺报》不光是后期有问题,前期也有问题,也有路线问题。《文艺报》前期是丁玲负责,后期是冯雪峰负责。我记得张光年讲完,没有别的人在这个问题上继续发言。但实际上,那个会议对丁玲在《文艺报》期间的工作,也作了不切实际的批评。”(陈明:《我与丁玲五十年》,137-138页,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2010年1月版)

11《中共中央关于在全党建立对人民群众的宣传网的决定》,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建国以来重要文献选编》第2册,1页,中央文献出版社2011年6月版。

12《中共中央關于健全各级宣传机构和加强党的宣传教育工作的指示》,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建国以来重要文献选编》第2册,67页,中央文献出版社2011年6月版。

13《中共中央关于加强理论教育的决定(草案)》,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建国以来重要文献选编》第2册,111、111、117页,中央文献出版社2011年6月版。

14毛泽东:《应当重视电影〈武训传〉的讨论》,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建国以来重要文献选编》第2册,245、245、246页,中央文献出版社2011年6月版。

15刘少奇:《党在宣传战线上的任务》,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建国以来重要文献选编》第2册,265页,中央文献出版社2011年6月版。

16《中共中央宣传部关于改组文艺团体和加强对文艺创作领导的报告》,《建国以来重要文献选编》第4册,64-65页,中央文献出版社2011年6月版。

17 《中共中央批转中宣部〈关于改组文艺团体和加强对文艺创作领导的报告〉》,《建国以来重要文献选编》第4册,66页,中央文献出版社2011年6月版。

18 《中央文化部党组关于目前文化艺术工作状况和今后改进意见的报告》,《建国以来重要文献选编》第5册,21、22页,中央文献出版社2011年6月版。

19《中央文化部党组关于目前文化艺术工作状况和今后改进意见的报告》,《建国以来重要文献选编》第5册,26-27页,中央文献出版社2011年6月版。

2021陈企霞:《陈述书》,见牛汉、邓九平主编《原上草——记忆中反右派运动》,445-446、448-449页,经济日报出版社1998年9月版。

22文艺报讯《文艺界对丁陈反党集团的斗争获得很大胜利 陆定一、周扬在作协党组阔大会议上作重要讲话》,载《文艺报》1957年第25期,1957年9月29日出版。

23马铁丁:《斥“抗上是美德”》,载《文艺报》1957年第23期,1957年9月15日出版。

24侯金镜:《1954年检查〈文艺报〉的结论不能推翻》,载《文艺报》1957年第22期,1957年9月8日出版。

25孙玉明:《红学:1954》,134、134、135页,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年1月版。

26袁水拍:《质问〈文艺报〉编者》,载《人民日报》1954年10月28日。

27毛泽东:《对〈质问《文艺报》编者〉一文的批语和修改》,《建国以来毛泽东文稿》第4册,589页,中央文献出版社1990年9月版。

28此文在1954年11月7日出版的《文艺报》1954年第20期重刊,11月14日《南方日报》转载。

29杜鹏程:《雪峰与我的〈保卫延安〉》,见陈早春、万家骥《冯雪峰评传》,490-491页,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年6月版。

3032李希凡:《往事回眸》,見《李希凡文集》第7卷,205-206、210页,东方出版中心2014年1月版。

31蓝翎:《龙卷风》,34页,上海远东出版社1995年3月版。

33李希凡:《往事回眸》,《李希凡文集》第7卷,203-204页。蓝翎回忆邓拓的问话是这样的:“你们都在北京,为什么写了文章拿到青岛发表?是不是遇到什么阻力?”(《龙卷风》,10页,上海远东出版社1995年3月版。)

34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逄先知、金冲及主编:《毛泽东传》(1949—1976),290页,中央文献出版社2003年12月版。

35冯雪峰:《交代1954年〈红楼梦研究〉批判中同我有关及我所知道的几件事的经过》(1967年11月14日),《冯雪峰全集》第8卷,216-217页,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年6月版。在其他交代中,他也谈及此事,基本一致。

36毛泽东:《对〈《文艺报》编者应该彻底检查资产阶级作风〉一文的批注》,《建国以来毛泽东文稿》第4册,599-600页,中央文献出版社2011年6月版。

37毛泽东:《对冯雪峰〈检讨我在《文艺报》所犯的错误〉一文的批注》,《建国以来毛泽东文稿》第4册,602-603页,中央文献出版社2011年6月版。

38毛泽东:《关于阅看冯雪峰的诗和寓言的批语》,《建国以来毛泽东文稿》第4册,644页,中央文献出版社2011年6月版。1957年《人民日报》讯《丁陈集团参加者 胡风思想同路人 冯雪峰是文艺界反党分子》中特别点到《火狱》,认为:“在《火狱》(见《有进无退》)中,他赞扬英美通讯社污蔑苏联红军攻克柏林的报道,说那是‘史诗似的文字。苏军攻克柏林,是法西斯侵略者的毁灭,是全人类欢欣鼓舞的事情,但是冯雪峰却说:‘苏联红军攻进了柏林,柏林立即全城大火,成为人类的“恐怖之城”,还说:‘在狂欢之后,也许还要忍受不能忍受的索漠的茫然的痛苦。从此可以看到,冯雪峰的思想,反动和阴暗到什么程度。”(《文艺报》1957年9月1日第21期)

39梅志在《胡风传》中写道:本来胡风不打算发言的,他觉得有些话都在“三十万言书”中讲过了,周扬亲自动员他发言,友人乔冠华、陈家康也鼓励他发言,他才上阵的。见《胡风传》,633页,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98年1月版。

40胡风:《对〈文艺报〉的批评·胡风的发言》,载《文艺报》1954年第22号,1954年11月30日出版。

41耿庸的发言,见《华东作家协会理事会扩大会议纪要》,华东作家协会创作委员会秘书室编《华东作家》(内部刊物)第5期。

42胡风1952年8月31日致梅志,见《胡风家书》,300页,复旦大学出版社2007年4月版。

43胡风1954年11月7日致方然、冀汸信,见《胡风全集》第9卷,69-70页,湖北人民出版社1999年1月版。

44胡风1954年11月14日致方然、冀汸信,见《胡风全集》第9卷,71-72页,湖北人民出版社1999年1月版。

45毛泽东:《为〈人民日报〉发表〈关于胡风反革命集团的第三批材料〉写的按语》,《建国以来毛泽东文稿》第5卷,159页,中央文献出版社1991年2月版。

46《中共中央批发中央宣传部〈关于开展批判胡风思想的报告〉的指示》,《建国以来重要文献选编》第6册,23页,中央文献出版社2011年6月版。

47《中共中央关于宣传唯物主义思想批判资产阶级唯心主义思想的指示》,《建国以来重要文献选编》第6册,53、54、55页,中央文献出版社2011年6月版。

48 《中共中央关于彻底肃清暗藏的反革命分子的指示》,《建国以来重要文献选编》第6册,114页,中央文献出版社2011年6月版。

49《关于召开“全国青年文学创作者会议”的初步意见》,《作家通讯》1955年7月号,1955年7月15日出版。

(周立民,上海作协巴金文学馆)

猜你喜欢
冯雪峰胡风思想
孤独
彼之师,己之友
丁玲无限遗憾
我得了一种叫手痒的病
走进冯雪峰世界
极限思想在立体几何中的应用
一次函数中折射的重要思想方法
重塑胡风的奇女子
阿吾(一首)
胡风致乔冠华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