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新浪潮与乌托邦变奏①

2017-05-25 00:09宋明炜
南方文坛 2017年3期
关键词:刘慈欣三体乌托邦

开端:1989/2185

达科·苏恩文(Darko Suvin)也许是专门研究科幻小说的一位最重要的文学学者,他曾把科幻小说描述为“至少是间接地从乌托邦小说衍生而来;它即便不是乌托邦的亲生女儿,也至少是乌托邦的一个侄女——侄女通常羞于谈论其家世血统,但是却无法回避其家族遗传之命运。”②这个有趣的隐喻式的对比,说明了两种文类都有在现实之外寻找另类替代社会理想的思想倾向。苏恩文把科幻小说界定为“认知性陌生化文学”③,在以工业革命和民族主义运动为标志的19世纪,科幻小说在科学、技术和社会进步思想方面,为乌托邦赋予了“现代化”的面貌。但是在20世纪西方文学中,乌托邦变得黯淡无光,而恶托邦的阴影投射在科幻小说中,并日益成为一种前沿的文学类型,它质疑所谓人性进步的现代化想象、科学技术的运用、社会的体制化以及技术化社会的未来前景。在两次世界大战和斯大林独裁政治之后,推动了西方反乌托邦思潮兴起的恶托邦科幻小说,也许就是苏恩文心目中那个富有反叛精神的“侄女”,她羞于其乌托邦的血统,但却无法改变自己的基因——因为即使是最黑暗的恶托邦想象,也同样来自对现实秩序之外理想制度的追求,而正是这样的冲动,在五百年前最初启发了《乌托邦》的诞生。

苏恩文的比喻,也可以用来分析中国科幻小说与乌托邦思想之间的历史关联,后者主要基于笼罩整个知识界的进化论思想,以及对于民族复兴的文化自信心,这两个主题自20世纪初就开始主导近代中国的思想文化。梁启超的《新中国未来记》(1902)尽管是一部未完成的政治小说,其中为建基于儒家思想的新中國勾画了一个乌托邦式的蓝图,这部小说在中国科幻史上却也常常被视为一个重要的源头。梁启超小说的乌托邦想象和叙述结构对于晚清科学小说有着重要影响,《新石头记》(1908),《新纪元》(1908)和《新中国》(1910)都受其启发④。 在晚清开始,中国科幻小说“主要被建制为一种乌托邦叙述,其中投射出中国通过改良成为高度理想化、具有发达技术的先进国家的政治欲求”⑤。 科学上的“新奇事物”(novum)⑥——潜水艇、飞车、太空飞船,月球殖民地,或“再造天”⑦——把乌托邦具象化为在科学、道德和政治上举头并进的未来景观。尽管中国科幻小说在20世纪长期处在低迷状态,但晚清以来长盛不衰的乌托邦思想在这一文类的复兴中每每都起到主导作用。社会主义时期,科幻小说被归入儿童文学,愈加凸显乐观精神和意识形态的正确性。但在“文革”后,郑文光这一代的科幻作家,在这一文类中增加了对中国政治的反思,但是他们的大胆尝试,很快就在1980年代中期的“清除精神污染”运动中戛然而止。

在此,笔者提出1989年标志着科幻小说想象新模式的出现,对于主导了中国政治和思想文化长达一个多世纪的乌托邦思潮,即便不是加以否定,或者以此为耻,也至少将其复杂化了。中国科幻小说(乃至所有的中国文学)发生变化的政治/文化背景,是理想主义和乐观主义的崩溃。刚巧是在1989年春天,一部前所未有的科幻小说孕育出世,它标志着中国科幻新浪潮的到来,一种更复杂、更有反思性和颠覆性的文学,其中包含着希望与绝望,乌托邦及其恶托邦反思,民族主义和世界主义的混合杂糅。

这部小说的作者刘慈欣(1963—),是一个年轻的电脑工程师,他后来成为中国最著名的科幻小说家,创下了无人能及的畅销纪录,并收获了所有重要的中国科幻小说奖项,2015年他获得雨果奖,这是英语世界最权威的科幻文学奖项。但是他在1989年2月开始写的处女作《中国2185》,却仅仅在网上流传,一直没有出版成书⑧。小说以天安门广场的一个场景作为开端:一个年轻的电脑工程师,在黑夜中走过已经荒芜的天安门广场,走进在2185年仍存在的毛主席纪念堂。他成功地扫描了伟大领袖的脑细胞,使模拟的数码意识成为存在于网络虚拟现实中的一个思想实体。

《中国2185》是政治幻想与科幻小说的结合,描述了毛和其他五个已故老人的意识在网络空间中复活,触发了一场威胁现实世界政权的网络起义。2185年的中国政府在不知所措的情况下,只好拉断了电网,虚拟现实中的“华夏共和国”很快就灰飞烟灭了。事后发现,毛的数码意识并不是这场网络革命的起因,事实是一个普通老人的意识,通过无限的自我复制迅速占据网络空间,建立起一个持续了八百五十年的乌托邦社会——对人类来说,这虚拟现实中的国度实际上只存在了两小时。在共和国消失后,网络起义中的所有民主抗议都销声匿迹了。在小说的结尾,毛的电子幽灵和未来中国政府年轻的女领袖进行了一场谈话:毛的“幽灵”真诚地告诉他未来的继承者,任何永生的尝试都是无用的,因为“永生就是永死”;他看似安然地做出最后的告别——告别革命。在这部小说中,刘慈欣既没有歌颂网络起义,也没有否定毛的政治遗产,而是关注蕴含着“另类性”的人类未来,这不仅仅是后毛时代,也是后人类时代的未来。

《中国2185》算得上是中国的第一部政治赛博朋克(political cyberpunk)小说,它借力于网络技术与虚拟现实,创造出有新生命力的乌托邦/恶托邦变奏,以此反思进入数码时代之后的民主、政府和革命的新型模式。它与乌托邦相距甚远,但它也算上是恶托邦小说,不像《1984》那样对极权政治进行彻底批判。刘慈欣的小说没有描绘一个理想的社会,它写出的未来社会实际上分割成了两个互相冲突的部分:“真实”世界和“虚拟”国家。《中国2185》回避直接的社会批判,它把读者的目光吸引到政治意识、(数码意识)主体性、社会改革的技术性构建之上,小说最后质疑的是,当作为互联网络主体意识建立的虚拟共同体“华夏共和国”在辉煌崛起和衰落时,“人”是否也是由技术构建?又是什么样的技术?

笔者把《中国2185》看作中国科幻新浪潮的开山之作,它使乌托邦/恶托邦的变奏富有活力,既不是对乌托邦的简单否定,也没有陷入恶托邦的幻灭。乌托邦及其恶托邦变体在科幻新浪潮中一直呈现出复杂交织的关系,这为中国当代文化政治想象开拓了新的可能性。

中国科幻小说的新浪潮

“新浪潮”这个概念借自英美科幻小说史,指称那些颠覆科幻文类成规,具有先锋文学精神的作品,这主要是21世纪初以来在中国科幻界已成为主力的那些新作家的作品。我把刘慈欣包括在这个群体中,尽管其他的评论家倾向于把他命名为“新古典主义作家”或是“黄金时代”的科幻小说家⑨,因为他的史诗风格可能会让我们联想到美国科幻黄金时代的太空歌剧:刘慈欣的《三体》三部曲(2006—2010)被认为可以与艾萨克·阿西莫夫的《基地》系列相媲美。我有两个理由反驳把刘慈欣归入黄金时代的科幻小说家:首先,刘慈欣的科幻想象已经明显超越了通常以冒险和征服为目的的太空漫游的叙述模式;其次,刘慈欣的写作风格既有崇高的面向,也有诡奇的方面,在宇宙宏大的背景上指向数字化的后人类未来。

新浪潮的其他主要作家至少还包括韩松(1965—)、拉拉(1977—)、赵海虹(1977—)、陈楸帆(1981—)、飞氘(1983—)和夏笳(1984—)。王晋康(1948—)是年长一辈的科幻小说家,但他也写了几部色彩黑暗、有颠覆性的“新浪潮”主题的小说,例如他以笔名发表的小说《转生的巨人》(2006),是一篇关于中国难以自控的发展欲望的怪诞寓言。⑩

中国科幻新浪潮的兴起,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互联网为文学创作提供了新的平台。新起的科幻作家往往首先是作为网络写手诞生的,他们在年轻网民中制造了日驱庞大的粉丝群(fandom)。刘慈欣早期在水木清华等网站上的帖子,为他积攒了人气,而像宝树这样的作家,则基本上是在互联网平台上成名。这种情形与美国科幻的兴起有相似之处,1940年代美国科幻期刊利用读者俱乐部的形式,创造粉丝群,以此为科幻的普及培养读者基础;但在今天的中国,互联网是数字化的媒体平台,影响力的覆盖程度和传播的迅速,都是以前的媒介所不能及。新媒体的意义尤其更在于使得作家打破文学写作的秩序与常规,无论在与读者的互动上,还是在表达的自由程度上,都意味着一种新的写作形式的出现。这也是中国科幻新浪潮的独特之处,它是在互联网上生长出来,与时俱进,同时又不断自我否定。

随着刘慈欣进入普通读者的视野,在过去的四五年间中,科幻文学开始获得主流媒体的认同,并形成了“科幻热”,这个浪潮尤其在《三体》获得成功之后达到顶峰。最先是台湾作家骆以军在2010年夏天在凤凰卫视《锵锵三人行》节目中热情推荐刘慈欣的一部短篇小说《乡村教师》,随后梁文道在《开卷八分钟》节目中连续多天介绍《三体》。中国大陆的电视台也不甘落后,崔永元邀请刘慈欣参与中央电视台的谈话节目,从此之后,刘慈欣变成电视节目中的常客。而网络上的同人写作也进一步继续为“三体热”加温。自《三体》三部曲完成之后,有关的网络游戏、同人网站、舞台剧、电影、电视剧都在不断开发之中。正是通过这多种多样的传媒形式,中国科幻新浪潮呈现出多元的形态。

中国科幻新浪潮的乌托邦/恶托邦变奏可以归纳为三个主题:中国作为单一国家乌托邦的崛起;中国追求高速发展的神话;由技术制约的后人类乌托邦11。在这三种主题的科幻小说表述中,繁荣招致灾难;政府所期望的中国优先成为超级大国的乌托邦想象常常引发梦魇一般、惨无人道的社会和伦理后果。

阐释中国科幻新潮流颠覆性的一个最好的例子,是韩松的短篇小说《再生砖》(2010)12。它呈现中国凭借后人类技术,迅速成为一个繁荣国家,但却无法摆脱其幽灵、怪诞的阴影。这篇小说的创作灵感来源于2008年夺走了近七万人生命的四川地震。在韩松的小说中,灾难成为中国走向成功的机遇,通过对地震废墟的再生利用,一种新的建筑材料诞生了。混合了人类尸体的建筑材料,就是被全世界当作完美艺术的“再生砖”。再生砖使得中国灾后重生,并且最终进军外太空,在其他星球上建立了殖民地,新文明就此崛起。这划时代的发明推动人类进步,但是再生砖里永远存留着逝者的私语和哭泣。韩松的科幻想象看起来是在延续新中国未来记的美好憧憬,但那还没有到来的“黄金时代”已经因为这个成功的国族故事中无法抹去的来自过去的恶托邦因素而变得阴影重重。

科幻小说中乌托邦思潮

然而,从另一方面来说,中国科幻新浪潮还没有完全丢弃尤其是来自毛泽东时代的乌托邦思潮。新潮流以《中国2185》中毛泽东在网络上的复活为开端,这本身就很有象征意义。毛泽东的数字化存在虽然不是一个典型的科幻怪物,但也足够危险到引起中国各方的惊恐。令人恐惧的顽固的乌托邦思想,以及数字化的形象也可以用来颠覆后毛泽东时代的现实秩序、传达可能的替代选择。

中国科幻小说“三巨头”王晋康、刘慈欣和韩松都经历过“文革”,他们中没有人公开宣称崇拜毛泽东,但是他的形象却有时跟随他们笔下的人物,出现在科学实验或太空探险中。“三巨头”中最年长的王晋康,曾是下乡知青,他最成功的一部小说《蚁生》(2007)汲取了他在农村的生活经历,并对“文革”尤其是毛泽东式乌托邦实验进行反思。

小说开头对偏僻小村庄知青们的生活进行了田园式的描述,但是情节不久就发生变化,叙述焦点转向了一个名叫颜哲的知青正在从事的神秘实验上。颜哲是一个充满雄心壮志的年轻科学家,他怀有和毛泽东同样的乌托邦冲动,试图在“人们灵魂最深处”进行一场革命。他“治愈”人类贪婪的疗法是利他主义,并把高度组织有序的蚂蚁社会特征当作种群成功的关键。他秘密地从蚂蚁身上抽取含有“利他主义”的蚁素,将其喷洒到人们身上,包括当地的恶人,他的同学,乃至于村庄中的每个人。几天时间之内,颜哲让村子变成了一个与世隔绝的“乌托邦”——一个因为利他主义而繁荣昌盛的社群。他的乌托邦实验似乎颇有成效,恶人变成好人,每个人都心甘情愿地为这个群体无私奉献。

小说情节从颜哲的女友秋云的限知视角来展开,并有意地把颜哲的乌托邦实验与中国整个外部世界隔絕开来。然而,读者不能忽视与此同时中国也在经历一场由毛泽东主导的大型乌托邦实验的事实,颜哲的实验或许正是后者的一个缩影。小说引用了非洲访客在“大跃进”时期访问中国时发出的赞美,那位访问者惊讶于中国工人的效率,说:“西方国家一再宣传,说中国人的劳动是被迫的,是屈服于铁丝网和皮鞭,说中国人是一群没有思想的蓝蚂蚁,那真是最无耻的谎言和污蔑。”13民族自豪感,加上着迷于生物世界里的共产主义(一种合乎科学的、切实可行的利他主义),促使颜哲怀着创造人间乐园的美好愿望去进行他的实验。

但《蚁生》绝不是一部乌托邦小说。不出所料的是,本来造福于人类的实验出现了问题。无论如何,村民迅速变为蚂蚁般的人,这是一个有缺陷的实验,因为蚂蚁人的利他主义群体,是必须有一个蚁后,或者国王,或独裁者。以蚂蚁的生活为模本建立起的理想社会,自然就变得有等级了,而村民个体主体性的丧失,最终导致村民们对其他群体“非我族类”的无情杀戮。假如利他主义仅限于颜哲自己的群体,小说在此无异于质疑这场乌托邦实验所标榜的“公平”和“平等”的普遍性。当颜哲放弃实验并最终消失时,他的乌托邦群体迅速崩溃。几年后,当秋云重访村社旧址时,她的丈夫就颜哲的实验做出反思:

即使利他主义对个体有效,他也不相信基于“善的个体”所创建的“整体”。他很反感那样的机制——一个独自清醒、宵旰焦劳的上帝,放牧着一群梦游状态下的幸福蚁众,他既不想成为这样的蚁众中的一员,也不想当这样的上帝。那个姓颜的家伙实际说得很对,他说“并没有可靠的机制来持续产生出一个个善的、无私的上帝”,这话说得多好!多清醒!多精辟!可他偏偏逆天而行,非要扮演这个超出他能力的角色。14

如同毛泽东的文化大革命,颜哲的利他主义实验导致了最残酷的独裁形式。但是在《蚁生》中,王晋康也试图去反思普遍存在于人们心中的乌托邦冲动,而不仅仅是毛泽东的政治遗产。人们想要变得道德良善,利他和无私吗?创建一个有道德社会的条件是什么?使用政治/技术在道德上让人们“脱胎换骨”会有怎样的道德和政治后果?小说有趣的地方,也是暧昧的地方,就是颜哲不愿对他自己的乌托邦理想作自我反思,他承认实验失败了,但是他不认为他的原则是错误的——他从不怀疑实践利他主义的道德必要性。作者对乌托邦理想的判断系于个体意志与体制运作、技术与人性之间的平衡。颜哲有他片刻的成功,因为他驱使他的人民,像善良的上帝,但是他却不能是一个不犯错的上帝。

如果说《蚁生》有一个道德启示,那不是因为它重述了独裁之恶。这个启示是关于人们对于被宣称为美好(但不可能实现)的乌托邦的集体发自内心的无私顺从的伦理后果,而在小说写作的时代语境中,也关乎当代中国现实乌托邦缺席的情景下自私排他的伦理后果。小说的最后一部分,引用了一句话:“既然我们推崇蚂蚁社会的利他主义,既然我们能对自身的劣根性一代一代地作出反省,那就证明——利他主义仍深深扎根在我们的天性中。”15除了颜哲,所有的人物都活得够长久,经历了漫长的后毛泽东时代。在新的改革时代里,人们的利己主义重新焕发,积累更多的财富,相应地在社会阶层中出现了更多的不公平和等级差别。

尽管《蚁生》以否定的反思方式重叙了毛泽东时代的狂热仍活在寻求平等与公正的乌托邦冲动中,这依然是对于什么是人性的科幻想象。

《三体》中的零道德宇宙

毛泽东也在刘慈欣的巨著《三体》中扮演了一个匿名但很重要的角色。小说中的伟大领袖亲自命令建立寻找外星文明的秘密基地,最终把星际之间的战争引到地球。小说中毛式领袖的出现很简短16,但是在更大的语境中,《三体》中文化大革命是整个故事开始的背景。《三体》在网络上发布时,小说开头写一个天体物理学家受到红卫兵的公开羞辱,这导致了他的女儿叶文洁对人类道德彻底失去信心17。然而,叶文洁不久加入了领袖发起的寻找外星文明的任务。当她接收到有敌意的外星文明信号时,她毫不犹豫地邀请他们入侵地球,这个决定显现出她因为“文革”而对人性丧失信心的复杂情愫。她希望借助外星文明入侵,清除人类的邪恶,这让她成为三体运动的领袖,这个地下运动的成员们为外星飞船的到来积极地做准备。然而,也正是叶文洁,虽然她原本想当然地认为外星人在道德上会比较先进,但事与愿违,她最先发现了宇宙最黑暗的秘密:普遍的善意根本不存在,在“智慧”生物之间的永久抗争从宇宙诞生那一刻起就在进行,如毛泽东所号召的永远革命一样。宇宙战争注定会持续到时空的终结。叶文洁最后一次看夕阳:她把它看作是人类的落日,终结了在零道德的宇宙里人类生存的希望。18

这仅仅是这部史诗的开始,三部曲的出版历时四年之久,《三体》让刘慈欣获得了中国最好科幻作家的声誉。三部曲最后一卷登上几家主要报纸的畅销榜,并成为电视和网络上广泛讨论的话题。《三体》三部曲共八十八万字,讲述了一个始于“文革”,结束于宇宙末日的史诗故事。《三体》这个标题的意思,涉及一个经典力学问题,基于此,刘慈欣设想在距离太阳最近的星系半人马座三星中存在一个三体文明,小说里想象在那个星系里有三颗太阳,它们没有规律的运转使得星系里唯一的行星轨迹失常,被地球人称作“三体人”的生物无法在那里安居乐业。三体人所面临的极其严酷的环境迫使他们去寻找一个适合生存的行星,叶文洁的邀请引发连锁反应,最终将入侵者引向我们的太阳系。

在战后(以及后斯大林时代)的西方科幻小说中,乌托邦已不可逆转地变成了奥威尔式的集权社会,这是极其流行的主题。体制对个人的压制,一方面代表了20世纪的“极恶”;另一方面,尽管体制腐败,个人英雄对极权主义的战斗,却以各自不同的方式体现了对于良知的信念。然而,在《三體》三部曲中,奥威尔式集权社会不被认为是邪恶的,而英雄是愿意自我牺牲的人。在与三体人冲突的故事框架中,“集体主义独裁”有时看似必要。集体主义、共产主义和毛泽东主义的幽灵尤其徘徊在刘慈欣所描述的“星舰文明”中,这表面看起来起恰如乌托邦一般:星舰文明是在海洋一般的星空中与世隔绝的“岛屿”,是个体无法干预、自行运转的组织良好的社会。但是乌托邦/恶托邦的辩证进一步揭示出“星舰文明”不是人类的天堂。极其不利于生存的宇宙促使“星舰公民”优先考虑生存,以至于到违反人性的程度,集体主义让吃人变得合法化。尽管如此,刘慈欣笔下的人物还是为那已变成非人性的“文明”进行辩护。19

在三部曲第二部《黑暗森林》中,刘慈欣塑造了一个人物章北海,他是第一个“星舰文明”的创立者。当三体人发送到太阳系的一个简单武器“水滴”摧毁了人类几乎所有的舰队,当人们面对无比先进的外星入侵者已经丧失最后一丝生存希望时,章北海的星舰临阵脱逃,逃离了木星附近的战场,永远离开了太阳系。他是新文明的第一个建造者,在生存资源极端有限的严酷太空中,他必须面对后人类世界(假如人类灭亡)不确定的可能性。起初,星舰军官们就如何建立新文明进行争论,大多数人的观点是保持军队的专制制度,章北海决然地摇摇头;当其他人建议建立民主社会时,章北海说:“人类社会在三体危机的历史中已经证明,在这样的灾难面前,尤其是当我们的世界需要牺牲部分来保存整体的时候,你们所设想的那种人文社会是十分脆弱的。”20

章北海在内心深深隐藏了他的失败主义思想。他不相信人类将会从这场凶险的太空战争中幸存下来。他宁可相信只有部分人,甚至可能是大部分人的牺牲才是人类幸存的前提,即使当幸存下来的不再是文明。当另一个星舰为了获得生存的物资——包括从人体中汲取养分——而攻击章北海的星舰时,章北海没有痛惜他自己的死以及他所带领的星舰的毁灭。

刘慈欣和韩松都写过吃人的行为。韩松像鲁迅那样,把吃人作为社会邪恶的一个文化隐喻,尽管他对露骨的细节描写更为痴迷21。但是刘慈欣公开地说过,为了物种的生存,可以吃人22。对于“星舰文明”的发展来说,吃人则是必需的。在三部曲最后一卷《死神永生》中,被地球人俘虏的“星舰文明”成员被指控嗜食同类,但是星舰公民解释当处在所有生存资源都已告罄的困境时,道德底线是什么。食人者被处决了,但是在刘慈欣的叙述中,这个惩罚没有道德意义。当面对道德指责时,刘慈欣笔下人物的立场是认为人道主义根本无效,生存系于自我牺牲,亦即已经预备面向后人类未来的自我牺牲。在刘慈欣的另外一部小说中,当外来物种剥夺了地球上所有的资源时,人类灭绝了。最后的战士躺倒在地上,他们平和地死去,怀着一个微弱的希望——他们身体里含有的养分至少能够让小昆虫存活下来,那样地球可能不会完全成为一个死寂的世界23。刘慈欣显然不是一个人文主义者,他对人类命运的关怀,陷入发展与道德之间的死结,或者是宇宙(智能生命无限发展的道德真空)与人性之间的死结。

在《三体》(美国华裔科幻作家刘宇昆翻译)英译本发表之前,刘慈欣与英语读者分享了自己对小说的看法。他说:“科幻小说是一种展示不同的可能性的文学,宇宙也有多种可能性,对人类来说,有最好的宇宙,有中性的宇宙,而《三体》所展示的,是最糟的宇宙,在这样一种可能的宇宙中,生存的严酷和黑暗达到极限。”24在最糟糕的宇宙里,每种文明都是猎手,要去歼灭对方。生存的唯一方法就是避免暴露自己。刘慈欣的陈述毫无疑问地把《三体》呈现为最黑暗的恶托邦小说。

三部曲的情节焦点,是探寻在丛林法则盛行的宇宙中,道德是否有存在的可能。刘慈欣的叙述充满了对于星际战争、技术乌托邦、变更物理规律的描写,有着崇高和令人敬畏的想象力。另一方面,刘慈欣在描述人物面对更先进外来文明的毁灭性打击而陷入道德困境时,其叙述呈现一种冷酷的现实感。激烈的冲突在人类的道德本能与生存的需求之间展开。小说中的一些人物在关键时刻选择道德,而放弃道德、选择生存,在资源有限的宇宙中则更为盛行,如食用自己战友尸体而生存下去的“星舰文明”成员所做的那样。

叶文洁的弟子罗辑,《黑暗森林》的主人公,建立了“宇宙社会学”的学说,其中融合了社会达尔文主义与毛泽东有关自我防卫和先发制人的军事策略。由此,罗辑找到了人类在宇宙道德真空中生存的关键方法。罗辑策划了威慑体系,即随时准备暴露地球和三体文明的位置,引来更高智力的生物来摧毁它们,用这样同归于尽的威胁方式遏制了三体人的军事进犯。地球文明再度兴盛,颓废的后末日时代寄希望于一线生机。然而,结局完全出乎意料:一个载着不明生物的飞行器掠过太阳系的外缘,抛向太阳一个几乎看不见的物体。这个物体薄如纸片,被称为“二向箔”,把接触到它的任何物质都瞬间转化为二维,它是宇宙中最危险的武器,被如上帝般的高等文明用来对其他生物进行降维打击。宇宙的维度从十一到十到九一直降到三,现在已降到二维,以至于原本生存在更高维度宇宙的生物如离开了水的鱼一样只能死去。

刘慈欣详尽地描述了整个太阳系的二维化:每一个行星、每一个物体、每一个分子——土星、木星、小行星、金星、火星、月球、地球和人类、太阳以及所有的一切都被二向箔变成二维的存在。世界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平面图:这是整个三部曲中最令人战栗的景象25。它向故事里的人物证明了一件事:宇宙根本上是零道德的。改变物理规律带来的不仅仅是敌人的灭亡,也意味着有可能同归于尽。即使如上帝般的高等智慧也会成为宇宙降维的受害者。

在如宿命一般的险恶未来面前,刘慈欣的叙事在关系到道德与生存,人性与技术,希望与绝望的缠绕交错时,有时也会表现出暧昧不明的立场。刘慈欣通过整个情节的发展来说明宇宙是一个冷酷的地方,没有道德的空间。然而,三部曲最有魅力之处,仍是即使在最残酷的时刻和地方都保有人性。宇宙末日幸存的两个人,其中一个是程心,她是一个善良的女人,但被刘慈欣的有些读者讽刺性地称作“圣母”,以此来表现对这个人物的厌恶。她接替罗辑成为地球的防御者,威慑体系的执剑人,但是当面对三体入侵时,她内心中涌起不可抑制的对一切生命的珍惜之情,让她不忍心去按下威慑系统的按钮,以使入侵的三体人和地球上所有的物种同归于尽。程心的失败表达出她的道德自觉。在生死关头,程心的选择提示我们,人类有着同情和互助的道德原则。她在一个零道德的宇宙中做出了一个道德的选择。她也在刘慈欣长篇小说创作中扮演了一个更为重要的角色:她诉诸文字,写下一些关于人类的信息,留给下一个宇宙。刘慈欣以程心的视角结束了小说,并且把《三体》重新命名为《地球往事》。

小说最后一段,仅仅二百字,是对一个小小的“生态球”的动人描写,它被程心留在即将终结的“我们的宇宙”中,在那儿有一条小鱼在轻盈地游动,一滴露珠从一片草叶上脱离,旋转着飘起,向太空中折射出一缕晶莹的阳光26。一个新的宇宙会诞生吗?又或者这是为了证明诗学正义(poetic justice)?刘慈欣的太空史诗结束在这个包含着生命的生态球上,这或许是他笔下宇宙道德真空中乌托邦的最后痕迹。

从《地球往事》的叙事之外来看,三部小说所有的文字、文学描写和叙述都可以被看作是为了证明在零道德宇宙中無法生存的人类道德的诗学正义。刘慈欣早期的一部短篇小说《诗云》,描写一个神一般的外来生物毁灭了整个太阳系,但最后迷恋中国古典诗歌,保留了一个诗人的生命27。《三体》结尾也诉之于文字的力量,把文学想象作为人性最强大的证明。刘慈欣是一个技术主义者,是“硬科幻”的提倡者,但刘慈欣也是如此浪漫化和理想化,把希望的信念寄托在文学想象之中。

太阳系的终结是《死神永生》的高潮。人类文明最后的纪念碑建立在冥王星上,主要人物(罗辑和程心)目睹了人类世界的消失。在那一刻,所有的化为乌有,中国的崛起,永久和平,最辉煌的乌托邦梦想都没有了。但也是在此,刘慈欣真正地引领读者进入未知。刘慈欣的文学想象超越现代文学感时忧国的症结,也超越了对乌托邦/恶托邦的纠结。他直接表现宇宙的无限。他的太空史诗这样描述宇宙,如第一个进入外太空四维空间的人物所说:“方寸之间,深不见底。”28

与其他中国科幻作家相比,刘慈欣对人类的局限性有着最为冷静的认识,他对人道主义持批评态度,对乐观主义保持怀疑。然而,他的世界也是最神奇的,有一种吸引读者去询问和探索未知的感染力,他的叙述展现出对我们已知世界之外的无限性的深刻兴趣。在黑暗森林的零道德宇宙之上,确实有着一线超越了国家利益和人本中心的乌托邦之光,那是在光年尺度上的难以预期的可能性。与对实现特定理想的乐观期待不同,凶险的后人类宇宙却有着不可预知的无限可能。刘慈欣说他写了最糟糕的宇宙,但是他也留给我们想象的空间,去探索在这最糟糕的宇宙之外的其余一切。

后人类未来

刘慈欣的职业是一个计算机工程师,他或许比其他中国科幻小说家更有兴趣去探索后人类存在的条件,并在后人类未来将至的新时代里质疑传统的人文观念。什么是后人类?它至少包含对以自我为中心的人文主义信念的质疑。这涉及新科学和新技术所带来的认识论上的转变,新的科学理论,如超弦论,新技术如信息技术、人工智能和生物工程,它们常常出现在刘慈欣的小说中。不确定性和无限性挑战着人文主义对于整体与和谐的信念,瓦解了人文主义乐观精神下的理性主义和自我决定。本文仅限于讨论在80年代末以后的中国社会变化背景下,刘慈欣后人类想象实验的文化和伦理意义。笔者认为后人类的未来,可能没有必要是一种乌托邦,它更多是对当代中国各种问题症结的一种令人警醒的回应。

在刘慈欣的短篇小说《微纪元》中,后人类的“微纪元”在二万五千年后。那是一个无忧无虑的世界,只有年轻人的世界,他们不会长大成人。实际上,他们都是一些微小、可爱、漂亮的人,他们是“微人类”,由基因工程改造再生,他们的尺寸大约是正常人类的万亿分之一。这些“微人类”是地球被太阳核闪烤灼地表后唯一幸存的智慧物种。他们微小的尺寸让他们幸免于末日灾变,后来他们成为地球上新的统治者,他们建造小如水滴的城市,并给灭绝的人类建立轻如发丝的纪念碑。他们的纪元是“轻松”和“失重”的,他们的忧患意识随其微小体型而成比例地缩小,以至于他们的生活完全无忧无虑,充满快乐。相应地,他们没有责任和负担,没有过去的记忆,没有历史感,也没有自我发展的需求。“微人类”像是生活在无休止的节日里,沉溺于梦幻般的狂欢,享受着孩子一般,天真和永远年轻的生活。

这个小说从最后一个人类,被称为“宏人”的视角叙述,他在长达一万七千年的太空旅行、未能找到另一个宜居星球之后,返回地球。在小说中,他被称为“先行者”,他为整个人类的灭绝而悲伤,但他也为他所看到的地球上的新世界感到惊讶:一个微世界,只有年轻人的乌托邦,他们自由地漂浮在地球表面。“先行者”受到“微人类”热情的接待,被当作家长、导师和领袖。一个美丽快乐的年轻女孩,由于这些品质当选为未来乌托邦世界的“最高执政官”——类似于在小说《中国2185》中也被称为“最高执政官”的女性国家元首。她和先行者进行谈话。她告诉先行者,在她的世界中,只有在博物馆中才有忧郁和悲伤。但是当看到先行者眼中的悲伤时,她感动得哭了,她陶醉于对充满悲伤、宏大、崇高的历史事件的旧世界的想象中,她认为是旧日是如此美丽,如田园般浪漫。然而她和她的人民从没有真实地体会过那种悲伤,因为他们的悲伤情绪转瞬即逝,不留痕跡,在他们的一生中,他们只会“越长越幼稚,越长越快乐”29。

这个故事让人想起鲁迅关于古代英雄的寓言:“自己背着因袭的重担,肩住了黑暗的闸门,放他们(孩子们)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从此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30,但是在刘慈欣的小说中,先行者做的工作比古代英雄更简单。他面临两个选择:他是否应该复活贮藏在星际方舟中的胚胎细胞,从而重新复活旧世界“人类”文明?或是他平静地接受他这一代(物种)的灭绝,让儿童般的“微人类”继续繁衍,永远不让他们知道“宏人”的悲惨历史?他没有多少迟疑,就选择汽化从旧世界带来的所有人类的胚胎细胞,以免“微纪元”受到威胁。先行者终结了人类的历史,他庆祝后人类乌托邦的到来。

在中国80年代以来文化变革的语境中,写于1999年的《微纪元》预示了郭敬明最近制作的毫无科学性的系列电影《小时代》,后者充分证明中国流行文化中表现的“新世代”没有悲伤和记忆。《微纪元》对刘慈欣来说,是技术先进的后人类未来图景,《小时代》对于郭敬明及其粉丝来说,是后社会主义的及时行乐,两者都可能终结有关发展、进步、自我修养和精神成长的启蒙理念。后人类的青年乌托邦,就如刘慈欣所想象的,是同时通过无限自我膨胀和丧失自我价值而解构了对于青春倾注过度象征意义的现代知识话语。如果说刘慈欣的小说对梁启超在20世纪初《少年中国说》的庄严召唤作出了一个回应,它在21世纪初仍保持了青春的动力,但却在创造了那明快、欢乐的意象时,已经清除了其中政治询唤的意义。

这样一个文化现象的出现,映现出自90年代以后青年政治参与的模式转变。1990年代到21世纪初,中国大陆青年一代作家在政治上的冷漠和逃避社会的享乐主义,与刘慈欣在世纪末写的《微纪元》中的描写相似,这或许也是郭敬明《小时代》所体现的拜金潮流的滥觞。1970年代出生、在1990年代末期进入文坛的一代作家,他们作品中描写的成长故事可以命名为“被动成长”。如丁天(1971—)和周洁茹(1976—)的小说,政治天真已经丧失,受挫的理想主义和寻常的犬儒主义在当时特定的环境中,都变成了社会阴谋论的一部分。青年作家没有太多的空间去构建主体意识。与早先一代作家(如在1999年参与发起“断裂事件”的朱文)不同,这些作家没有明确的对抗体制的意图,他们只有嘲讽别人,或是自嘲。这一代作家当时最受欢迎的是卫慧(1973—)和棉棉(1970—),她们的作品把一代年轻人描绘为不计后果的消费者。通过首部畅销书《上海宝贝》和《糖》,她们奠定了后来风行的“青春文学”的基本模式,强调享乐、逃避现实的趋势,把个体与社会之间的冲突,转化为私人空间里自我耗竭的过程。焦虑终止,长大成人的过程中凸显的是享乐的“天性”,而这“天性”的构建基于政治冷漠和商品时尚。31

在刘慈欣小说中遗忘“宏人类”的时代,或者在郭敬明的《小时代》中沉溺于自我中心的享乐主义,这些或都指向80年代末以来的文化症候——历史的遗忘在经济发展和政治冷漠双管齐下的情景中称为记忆的真空。刘慈欣的《微纪元》写于1999年,他对后人类乌托邦的想象在郭敬明《小时代》中变成了“现实”。刘慈欣的小说精彩地描述出新世代对享乐主义狂欢的完全投入。在科幻想象中,刘慈欣写出了1999年的“未来”,也是小时代的现在。

在《微纪元》中,人类未来的子孙后代是一代“新人类”(新人类——这个称谓同样地被用于命名卫慧和棉棉之后的一代),他们享受着充满快乐和幸福的生活,但是完全失去了历史意识。这是一个世界末日的故事,却看起来充满了轻松与愉快的时刻。当先行者看到“微人类”儿童般欢乐的面孔时,他也流下了眼泪——难道我们不希望我们的后代从此以后过着幸福的生活吗?鲁迅在《狂人日记》的结尾呼喊“救救孩子”,他对一个世纪以后这样的结局会感到满意吗?这些“微人类”会比我们这些背负道德与历史意识的所谓“宏人”更符合“适者生存”的生物进化原则吗?刘慈欣的小说没有回避人类灭绝的恐怖景象。乐园建立在对过去如深渊一般的精神创伤和悲剧的彻底遗忘之上——他们是人类历史终结后出生的新一代。对于过去几十年間中国历史变迁的特定环境保持清醒意识的人来说,后人类未来是一种祝福还是背叛?但是我们是谁?作为“人”,我们如何被建构,带着我们充满困境的人生中所有的记忆与悲伤?

结语:古老的地球之歌

六百五十光年之外,一颗明亮的恒星32一直在播放歌曲,雄壮有力、慷慨激昂、庄严崇高的歌曲,吸引人类太空船去接近它,并探索它的历史。宝树(1980—),一个年轻的作家,因对刘慈欣《三体》撰写同人续写而成名。最初在网上发布的小说,原名是《星歌》(2012)。后来小说收入他第一部短篇小说集《古老的地球之歌》(2013),改变的不仅是标题,还有探索者在那个会唱歌的恒星上发现的内容。网上的版本《星歌》里,“星歌”就是红歌,是毛泽东时代的革命歌曲。在纸本中,“古老的地球之歌”被改成了斯大林时期的俄语歌曲。这些歌曲被几个世纪之前坠落入恒星的纳米机器人不断播放。无论在天文意义上,还是在政治意义上,这都是一颗“红星”。探索者们属于后人类、后革命、后社会主义的一代人,他们没有对地球上社会主义国家的任何记忆,但他们彻底地被这些热血沸腾的歌曲所感动。他们情不自禁听这些歌曲,他们几乎把红歌当成信仰。但是接下来发生的,不是大家组织合唱队,而是整个宇宙的命运就此改变了。控制太空船的人工智能系统皈依于歌声代表的宗教。她(一位女性人工智能体)将飞船撞进了那颗恒星,导致恒星爆炸成为超新星。革命歌曲演唱会开始响彻整个宇宙:“这是最后的斗争/团结起来到明天,英雄特纳雄耐尔就一定要实现。”英文歌词是The Internationale will be the human race,但歌唱的是无限自我复制的纳米机器人,所以更有可能发生的是The Internationale will be the post-human。33

宝树的小说像刘慈欣的《微纪元》一样,是一种后人类叙述。但是强烈的政治蕴含和刘慈欣的技术乐观主义形成对比。“红星”的意外发现和被“纳米机器人”传播到整个宇宙的国际歌,可能最为反讽地表达出早期主导中国乌托邦思想的历史决定论的一种不确定性。宝树很聪明,他保持了小说亦庄亦谐的语调,用一种相当有喜剧色彩或模棱两可的方法,提醒我们在中国科幻新浪潮的乌托邦/恶托邦想象中,对往日的乡愁和未来主义是一对天使和恶魔的怪诞组合。■

【注释】

①在本文中,我继续发表对当代中国科幻小说中的乌托邦/恶托邦想象的思考,这个问题我已在论文“Variations on Utopia in Contemporary Chinese Science Fiction”一文中探讨过,发表于Science Fiction Studies,2013年第40卷第1期,86-102页。中文版发表在《中国比较文学》2015年第3期,101-114页。此前的论文与这篇论文是对乌托邦主题变奏的一个延续的探讨,虽然侧重点有所不同。作者在此向译者王振先生致谢。

②③Darko Suvin,Metamorphosis of Science Fiction:On the Poetics and History of a Literary Genre(New Haven:Yale University Press,1979),p. 61. p. 4.

④吴趼人《新石头记》(花城出版社1987年版);碧荷馆主人《新纪元》(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陆士谔《新中国》(中国友谊出版公司2009年版)。对西方和中国乌托邦小说(包括科幻小说)历史的详细阐述,见Douwe Fokkema,Perfect Worlds:Utopian Fiction in China and the West(Amsterdam:Amsterdam University Press,2011)。

⑤Mingwei Song,Preface to“Chinese Science Fiction:Late Qing and the Contemporary”,Renditions 77/78 中国科幻专号,2012年。

⑥这是Darko Suvin的观点,指的是在科幻小说中创造陌生化。

⑦“再造天”出自吴趼人《新石头记》。

⑧小说可见于中国科幻网kehuan.net(最后一次查阅是在2014年8月26日)。

⑨吴岩、方晓庆:《刘慈欣与新古典主义科幻小说》,载《湖南科技学院学报》2006年27卷第2期。

⑩小说被Carlos Rojas翻译成英文,发表在Renditions,2012年卷77/78。

11参见Mingwei Song,“Variations on Utopia in Contemporary Chinese Science Fiction”.

12小說发表在《文艺风赏》2010年12月。

131415王晋康:《蚁生》,29、243、224页,福建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

16在书中,毛的名字没有出现,领袖的名字由三个空行表示,英译本中是用“×××”代替的。

17在纸本中,“文革”的开头被移到了稍后一部分。然而,《三体》的英译本依然按照原来的叙述顺序,开头三章是关于“文革”的。Liu Cixin,The Three-Body Problem(translated by Ken Liu)(New York:Tor,2014).

18刘慈欣:《三体》,290页,重庆出版社2008年版。

19刘慈欣:《死神永生》,85-87页,重庆出版社2010年版。

20刘慈欣:《黑暗森林》,393-394页,重庆出版社2008年版。

21对于吃人的怪诞描写能在韩松的中篇小说《美女狩猎指南》中找到,这篇小说在网上流行很多年后,最近才第一次正式出版,收在短篇小说集《宇宙墓碑》,275-373页,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

22在和科学史家江晓原教授的谈话节目中,刘慈欣直接挑战江晓原,问:如果他们不得不为了生存去吃人,他们是否应该把主持人吃了。江晓原主张人道主义,但是刘慈欣认为整个物种的生存更为重要。见《刘慈欣谈科幻》,42页,湖北科学技术出版社2014年版。

23刘慈欣:《人与吞食者》,收入《时光尽头》,220页,花山文艺出版社2010年版。

24Liu Cixin,“The Worst of All Possible Universes and the Best of All Possible Earths:Three Body and Chinese Science Fiction”(刘宇昆翻译),www.tor.com(7 May 2014)。

252628刘慈欣:《死神永生》,433-448、518、195页,重庆出版社2010年版。

27《诗云》英译本由Chi-yin Ip and Cheuk Wong 翻译,发表在Renditions,2012年版卷77/78。

29刘慈欣:《微纪元》,100页,沈阳出版社2010年版。

30鲁迅:《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英译参考夏济安T. A. Hsia,The Gate of Darkness(Seattle:The University of Washington Press,1968),pp. 146-147。

31宋明炜:《终止焦虑与长大成人》,载《上海文学》1999年第9期。

32那颗星指的是参宿四,在夜空中亮度为第九位的星星。

33 宝树:《古老的地球之歌》,126-162页,新星出版社2013年版。

(宋明炜,美国韦尔斯利学院东亚系副教授;王振,南京大学文学院博士候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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