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沛艳
摘 要:2006年,元阳发现小龙虾,短短几年间,已迅猛扩散至元阳县六个乡镇三十五个村委会。以小龙虾为线索,通过对箐口村的田野调查,认识少数民族地区外来生物入侵所带来的风险及地方性知识在应对这一问题措施,了解当地哈尼村民对此的认知。新物种出现打破了此处原有的平衡,传统的地方性生态知识不足以应对,机会和危险的新黎明正在形成之中——这就是风险社会的轮廓。
关键词:小龙虾;外来生物;地方性知识;风险社会
中图分类号:C912.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4-621X(2016)02-0021-06
一般认为,生态入侵或物种入侵是生物学家或环境保护者关注的事情,与我们寻常百姓的關系不大。然而,一次民族村寨的田野调查彻底颠覆了我的这一想法,生态入侵不仅危害了自然生态系统,也挑战了当地的本土生态知识。在全球化不断加剧的今天,面对生态入侵,没有任何一个国家,甚至任何一个遥远的村寨能够独善其身。
一、田野点概况
2015年1月,笔者第一次进入箐口哈尼族民俗村作田野调查。① ①在田野中,得到了云南大学民族学与社会学学院马翀炜教授的指导, 在此致谢! 箐口村隶属云南省红河州元阳县新街镇土锅寨村委会。新街镇位于元阳县西北部,在东经120°40-东经102°49,北纬23°5-23°13之间。箐口村与新街镇镇政府所在地相距687公里,坐落于海拔1 600米左右的半山腰,占地面积约5公顷。截至2015年1月,箐口村共计240户,1 000人,其中约98%为哈尼族。耕地面积857亩,其中水田453亩,旱地404亩。② ②土锅寨村委会2014年统计数据。
箐口村正处于元阳梯田风景区,村民沿晋思公路东侧修筑梯田。2001年,元阳县政府将其开发为“箐口哈尼族民俗村”旅游景点。2003年1月,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派专员前往元阳考察。2013年6月22日,在第37届世界遗产大会上,红河哈尼梯田文化景观被列入世界遗产名录。
二、“小龙虾”进入哈尼梯田后的生态图景
小龙虾,又名克氏原螯虾(Procambarus clarkii),原产于美洲。关于箐口梯田里小龙虾的由来,有三种不同的版本:一说是新街镇水卜龙一农户从外地市场购得小龙虾,在0.3亩梯田中放养;也有人说是从建水来的,再带到牛锅寨,然后箐口村也有了;还有人说是箐口一位姓高的老板自石屏购入龙虾,打算养着吃。无论源头在哪,小龙虾作为外来新物种,没有天敌,又有着很强的适应性与繁殖力,建立种群速度极快;短短几年间,已迅猛扩散至元阳县6个乡镇35个村委会。在箐口村调查的一个晚上,几个读六年级的男孩带笔者去梯田捉龙虾。在手电筒的白光下,笔者清楚看到几只小龙虾挥着大螯缓缓挪动,它们体长7-9厘米左右,体型粗壮。
在梯田的开垦过程中,哈尼族并非盲目肆意,而是将生境大致划分为三部分:上部为神山,山腰处立村寨,山腰及以下辟为梯田。哈尼哈巴① ①哈尼族古歌 有云:“戚姒跟着白鹇/走进旺旺的草丛/绕过高高的老崖/望见迷人的地方/只见山坡又高又平/好地一台连着一台/山梁有斜斜缓缓/好像下插的手掌/下头三个山包/恰似歇脚的板凳/中间空空的平地/正是合心的凹塘/再看高高的山腰/站满根粗林密的大树/老藤像千万条大蛇/缠在大树身上/又看平缓的山坡/淌过清亮的溪水/舀起一捧喝喝/甜得像蜜糖一样。”[1]每块梯田无论大小,都是平坦的,具有涵养水土、维护肥力等功能。由于梯田层层交叠而上,每块梯田之间要砌一道略高的田埂,这是重要环节。若田埂坍塌,则水肥不保,而小龙虾喜打洞、取食作物根系的习性,对梯田、水稻② ②箐口村海拔1 400-1 700米之间的梯田均有水稻种植。 和天然植被等有灾害性的破坏。
据2011年统计数据,元阳县新街、攀枝花、牛角寨、沙拉托等乡镇已有21560亩梯田受到了不同程度的危害。其中,新街镇的箐口、水卜龙、坝达、龙树坝一带最严重,有的每亩梯田小龙虾挖的洞达上百个,中等危害的有50-60个洞穴(攀枝花乡和牛角寨乡),一般轻发区也有10-20个洞穴(新街镇团结村委会一带)。危害洞穴深度最深达1-15米,一般的在30-40厘米,浅的也有十几厘米,直接造成灌溉用水的流失及田埂坍塌。③ ③数据可参见元阳县农业局《防治小龙虾宣传手册》,2012年4月2日印制。 无论是作为生产劳动对象的梯田,还是作为文化符号的梯田,都遭受着外来生物带来的困扰。
三、地方性知识应对
(一)仪式的缺席
在箐口村,若自家田里的水莫名变浑浊(由澄澈变为红、绿等颜色),有时被认为是不祥之兆——甚至可能会有家庭成员去逝,一些村民便会请摩批④ ④哈尼族认为,摩批是能在神与人之间沟通信息的人。 去田间做仪式。这项仪式分为3个部分,需准备公鸡、母鸡、公鸭各1只,米饭3碗,糯米、姜汤各1碗,水煮鸡蛋1只,谷子、生米、酒若干,主人家的镯子1只。
首先,在田边分3行摆放以下物品:第一行摆三碗开水;第二行从左至右为上置水煮鸡蛋的糯米、一碗生米;第三行放一碗鸡血。⑤ ⑤宰杀公鸡和母鸡而得 这部分的仪式意在告知神明,⑥ ⑥并不特指某个具体神明 “我们要杀这些家禽,让你们吃饱;请别让这家得病,别让这家出事”。之后,烹煮家禽,并在田边分4行摆放以下物品:第一行从左至右为1碗姜汤、1碗酒;第二行须摆放3碗米饭,其间再穿插放置3双筷子;第三行从左至右为猪肉和鸭肉共盛1碗、母鸡肉1碗、公鸡肉1碗;第四行摆放1碗糯米。此外,在第二和第三行边上,会摆放用塑料袋装盛的谷子和生米,取白布覆其上;出事这家还要拿一个镯子放在边上,最好是银镯;若实在没有,铜镯亦可。这一部分的仪式意在招待神明吃饱喝足,祈愿他们返程路上平平安安。最后,在田边从左至右一字排开如下物品:1碗鸭肝、1碗鸡肝、1碗鸡肉、1碗酒。这一部分的仪式意在请摩批的历代祖先享用食物。
待三部分仪式都结束,参与的众人方能开始吃祭献的食物,而摩批可将吃不完的食物带回家。女性不被允许参与这样的仪式。至于盛放食物的器皿,以前多用土碗,现在则不甚讲究。
在笔者眼中,与之形成反差的是,纵使田地小龙虾泛滥,也不会有村民想到要请摩批去做仪式。面对这一疑问,箐口村的一位摩批笑说,“按政府的办法,打药就好了”。这种对生态问题的不同应对令笔者思考,地方性知识可“掌控”的情况究竟有哪些;当外来生物打破了地方性知识所营造的平衡,我们又该如何“将社会行动引入有利于生态维护的轨道” [2]。
(二)小龙虾作为食物
夏天,在土锅寨小学读五年级的李福吃过家里大人从田里捉来的小龙虾,他边比划着龙虾的大小边对笔者说:“它屁股那里有好多肉,那个好吃,可是上面的头不能吃。”他的爸爸妈妈会戴橡胶手套去捉小龙虾,因为之前有村民被龙虾的一对大螯扯住了皮,他们便不让李福去,只在捉鱼、螺蛳或泥鳅的时候带上他。村民在箐口田间放养泥鳅、黄鳝等,但主要的水产品还是村民在秧田或稻田里放养的鱼,村民不喂饲料,通常在插秧之后就会把鱼苗放进田里[3]。跟李福念同一所小学的几个女孩也都吃过小龙虾,并且觉得味道不错。当被问及是否曾去田里捉过小龙虾,姑娘们忙不迭摇头。张茉说自己害怕龙虾,皆因大人告诉她龙虾会夹手,很疼。杨阿慧则亲眼在自家田里看到了小龙虾。她告诉笔者,“田里龙虾多了秧就不好了”。在新街镇念初一的卢荟说,自己的父母会去梯田里捉小龙虾,然后全家一起吃。卢小芸最后补充道:“我们去田里一般抓泥鳅。”① ①访谈对象均作化名处理。访谈对象:李福、杨阿慧、张茉、卢荟、卢小芸,访谈时间:2015年1月,地点:永福农家门口。
孩子们爱吃小龙虾,但不会经常吃。目前看来,小龙虾并没有占据箐口村民的餐桌。也有村民曾因食用小龙虾而过敏,感到不舒服。有些村民见此便不敢尝试。“小龙虾是好吃的,但我不敢试,因为之前有人吃了就皮肤过敏,一身都是紅的,打了五天吊针才好”。② ②访谈对象:李林,访谈时间:2015年1月20日,地点:箐口哈尼文化陈列馆。 还有村民不吃小龙虾是因为觉得“不习惯”,即没有食用小龙虾的传统。③ ③访谈对象:李辉,访谈时间:2015年7月19日,地点:箐口村村口可停车的空地上。
一位村民向笔者“传授”了小龙虾的烹饪方法:去壳油炸,再取花椒面、辣子面、盐巴、味精打成蘸水。就着蘸水食用,非常香。但村民们不常吃龙虾,倒不是因为龙虾难抓;事实上,只要把田地里的水放光,在出水口就能截获大把龙虾。 “主要还是因为我们觉得没那么多时间去剥龙虾壳——剥完只能得到一点点虾肉,要剥够一大碗得多久啊!再有就是我们也没吃龙虾的习惯,哪家要是在过节时候摆龙虾上桌,会被笑的,大家会说‘没菜才摆龙虾”。④ ④访谈对象:李云,访谈时间:2015年7月25日,地点:李云家。
(三)小龙虾作为商品的可能性
村民卢亮在个旧一家矿厂做事,老板为浙江温州人,姓陈。这天陈老板带着一帮朋友到卢亮家玩。笔者于闲谈中抛出一句“现在梯田里龙虾多吗”,卢亮手指远处,“这一片梯田全都是”。陈老板作恍然大悟状,原来这里还有龙虾啊。他笑着对卢亮说:“我以后来收小龙虾好了,运到老家去卖,这边的东西干净。”卢亮回应道:“我这边嘛……你要的话我叫他们装一大车……主要是收谷子的时候⑤ ⑤农历八九月 比较多,一块田里就能抓到一大背篓。”在他的认知里,稻谷不会受影响,主要问题是小龙虾要挖洞,田里的水就会被放掉。现在,哪里漏水就需要自己多“盯”一下,以保证稻谷正常生长。而从前,事情远没有这么麻烦。卢亮的妻子也在个旧打工。谈起小龙虾,她满是不确定的语气:“好像不是每户都有。它会打洞嘛。”⑥ ⑥访谈对象:卢亮及其妻子,访谈时间:2015年1月18日,地点:卢亮家。 离开传统耕作生活的夫妻二人,对小龙虾所带来的危害及背后可能潜藏的危机没有太多切身体会。
另一位村民卢同提起,他曾抓了一大盆小龙虾,“有卖一块钱几个的”。也有村民修正,是“四块钱收一公斤”。⑦ ⑦在箐口村调查期间,笔者并没见到有人“收”小龙虾。在距箐口村步行约50分钟的大鱼塘村,有一家“阿卢农家”,是游客定点接待餐馆,菜单上没有小龙虾。 有些在外工作过的村民说,自己虽不吃小龙虾,但会去镇上买小虾子。且知道在城里面,小龙虾算是海鲜,可以卖钱。“那些小龙虾都是饲料养殖的,我们这里的是土生的,但哪家都不会拉小龙虾去城里卖,因为收购龙虾太累了,这家田里收一点,那家田里再收一点,一次起码得拉一二百斤出去吧?运费太贵,不划算”。
(四)小龙虾作肥料
田间的旱地可以种辣椒、高粱、青菜、青辣子等。也有村民会把药死的龙虾铺在自家旱田,待翻一次地,龙虾腐烂就成为肥料,“所以土质就不用加肥料”。在村民们看来,龙虾是虫类的一种,而虫类本来就是肥料,就像“鸡臭了丢进鱼塘,鱼会吃”一样自然。
四、“龙虾药”介入哈尼梯田后的生态文化图景
(一)龙虾药作为应对小龙虾的主要措施
《云南省渔业条例》第三十一条规定:“禁止向天然水域投放杂交种、转基因种以及其他不符合生态要求的水生生物物种。”而根据该条例第三十五条:“县级以上人民政府工商管理部门、渔业行政主管部门应当对水生野生动物及其产品经营利用的监督检查制度,加强对进入市场的水生野生动物及其产品的监督管理。”[4]小龙虾因对梯田生态破坏极大,已被禁止在梯田中放养。同时,当地政府要求市场内的水产品经营户,不得出售鲜活小龙虾个体。
政府还提出了生物防治法。一是在日常耕作、收割时,集中人力重点捕捉,同时,也不放松日常耕作管理时的捕捉;二是在小龙虾的繁殖季节(一般在八月到十月),组织人力将虾洞堵住,企图影响龙虾产卵繁殖。
此外,还有药物防治法。即在田中挖浅坑若干,放入生石灰,搅匀后趁热泼洒全田。当产生化学反应时,PH值高于9,小龙虾就会死亡。① ①参见元阳县农业局《防治小龙虾宣传手册》,2012年4月2日印制。
在这些措施中,广泛使用龙虾药仍是扑灭小龙虾的主要方法。笔者曾在村民高正家见到政府发放的龙虾药。他拿出保存完好的扁状纸盒,上面印着一对小龙虾,旁书“龙虾恨”三个血红大字。这种水产用农药即为政府每年定期发放的龙虾药,每支10毫升,一盒有5支。其主要成分为溴氰菊酯,为淡绿色液体,有刺激性气味。
笔者在箐口田间运用参与观察的方法调查,不少村民说不打龙虾药,水就会都流出去。有些人家一亩田打五六瓶农药,发的那些还不够,得自己再买三四瓶。刚栽秧时打一次,过段时间再打一次。等穗苗弯了后,会去镇上买农药;至于具体打什么,会跟镇上卖农药的人说,他们会配好。其他时候很少打农药。村里许多青壮年村民在外地打工,但每年农忙时节② ②指三四月插秧、中秋前后打谷子时。 一般都会回来。笔者在调查中得知,箐口村的一些哈尼村民这样安排打龙虾药及放置鱼苗:四五月间,赶在插秧前,先将田里的水放至离底部5厘米左右的深度;若水量大,龙虾药就会被稀释,变得不那么有效。村民说,龙虾在田埂里喝了药水就死了。把水排干净后,再放水冲一道梯田,把“毒气”排出去后,就可以放鱼秧了。
(二)潜在的次生灾害
在箐口村,捉小龙虾常被男孩们当作游戏。“龙虾就住在岸上”,③ ③指田埂内侧一圈。卢元说:“我们走过去的时候脚用力踩,有泡泡就可能有洞。”笔者跟着他一步一跺,有节奏地绕着窄窄田埂来回走,梯田水面偶尔浮现大小不一的气泡,卢元又进一步解释,“泡泡大就可能有大龙虾”。旁边一块梯田里,马晋脱下咖色凉鞋,在田埂上摆稳,伸脚入水适应温度,然后径直踩入田里。④ ④说是泥潭子可能更确切,因部分水已排干,且冬季正处于梯田养护期,田里无作物。 一开始,他双手交替着,慢慢把泥捧到一边;有了“坑”的雏型后,他掌心向内,开始双手并用挖“泥鳅洞”。刨出的泥堆在一旁,很快就像个小土丘那么高。这一次,并未见到小龙虾踪影。
天黑的时候,村里很多男孩一起出发捉泥鳅,需要两样工具:手电筒和“钢叉”,而失败常常是因为电筒电量耗尽,什么也看不清。钢叉,又称竹箭,由一片长约60厘米的龙竹制成。在竹片的一端砍削一把自然连手柄的宽约10厘米的稀梳子,形成耙齿状,齿与齿相空约5厘米。箭梳即为箭头,其余均削滑作手柄,用来夜间到田里叉鱔鱼和泥鳅[5]。
这天晚上8点多,笔者听到村里主街上传来一阵喧闹,男孩们一手持电筒,一手举着“钢叉”和“战利品”,风风火火地回来了。卢元和马晋将笔者拉至一边,递过来一个塑料袋。一打开,在手电筒的白光下,清楚看到几只小龙虾正挥着大螯缓缓挪动。男孩们围拢,大声喊着,要想不被螯夹住就得抓龙虾的头腹连接处,要从背部抓。这些小龙虾体长7-12厘米左右,体型粗壮,甲壳呈深红色。虾体分头胸和腹两部分,头部有五对附肢,其中两对触角较为发达,胸部有八对附肢,后五对为步足,前三对步足均有螯。
男孩们斩钉截铁,“龙虾肯定是不好的”。历数其害处:一是会挖洞,下雨的时候田就会塌,报纸上也报道过;二是它有农药,现在抓到龙虾很多人不吃了,“学校老师也叫我们不要吃,它是梯田的害虫”。据他们说,三月份插秧的时候,田里会冒出许多小龙虾,那时候就会撒药。打谷子的那段时间小龙虾最多。也有孩子觉得“箐口的龙虾马上就要灭绝了”。究其原因,是相信撒过农药后,龙虾就会死光了,来年不再有。笔者打了个比方:“去年已经撒过农药了,现在还是抓到了龙虾啊。”男孩们愣了一会,喃喃道:“杀不死…”但他们坚信,只要撒过农药,小龙虾的数量就会一年年递减。
大家提出要把捉来的小龙虾放在装有石头的瓶子里,且要找那些底部平坦、上面圆圆的小石头,云大基地① ①云南大学“云南少数民族调查研究基地”箐口哈尼族调查点 门口因为造房子而剩下的那些细碎的小石子是不能用的。至于为何一定要有石头,卢元解释说:“就像人要住房子一样,龙虾生活在水里,水里有石头。”没有石头龙虾会死——这一“知识”既是男孩们实践的经验,也是村里大人口口相传的。
元阳县农业局曾印制《防治小龙虾宣传手册》在箐口村发放。一些不识字的老人对这本小册子自然没有印象,离乡打工的青年人大多说“没见过”,小学生们则说曾在学校老师的带领下一起学习;之后,老师又收回了册子。
在箐口村农家书屋,笔者也曾见到两个大纸箱随意堆放在墙角,里面分别装了3盒“龙虾恨”,每盒又分32小盒,1小盒有5支10 ml(025 g)药剂,批号为20140410。其中1箱已拆封,只剩下半盒(16小盒)龙虾药。据村支书介绍,镇上农科站会在一二月份送来2箱龙虾药,由村民小组负责在插秧前发放给村民。因为龙虾药数量有限,不能做到每户覆盖,所以就根据田地多少来发:田多的发6-7支,田少的村民拿到2-3支药。
综上,龙虾药的使用也可能带来潜在的次生灾害威胁:水系、土壤污染等。同时,龙虾药的取用与监管也是风险的一部分。
五、生态风险与单行道
美国诗人弗罗斯特(Robert Frost)在《未走之路》(The Road Not Taken)里写道:“金色的树林中有两条岔路,可惜我不能沿着两条路行走……唉,我把第一条路留给将来!但我知道人世间阡陌纵横,我不知将来能否再回到那里。我将会一边叹息一边叙说,在某个地方,在很久很久以后:曾有两条小路在树林中分手,我选了一条人迹稀少的行走,结果后来的一切都截然不同。”[6] 在全球化大背景中,我们行进于现代化的单行道上,自己创造出很多新形态的风险。贝克(Beck)所提出的“风险社会”(risk society)概念,并不等同于现代社会变得比以往更有风险,而是强调,“风险意识的核心在于未来”。也就是说,“风险实际对社会的刺激在于对未来预期的风险”。我们可以看到,风险和际遇是一对关联概念,风险的出现也带来了解决风险的潜在机会[7]35。当我们开始探讨小龙虾问题并反省本土生态知识之局限性的时候,我们已经开始考虑针对该种风险的应对措施,唯有如此,它才不至于带来灾难性结局。
美洲的小龙虾跨越重洋,来到箐口,使我们从文化表象的层面就能观察到现代性的存在。生物入侵指的是生物“可以借助气候、风暴和海流等自然因素或人为作用,将一些植物种子、昆虫、微小生物及多种植物进入新的生态系统。在适宜气候、丰富食物营养供应和缺乏天敌的抑制条件下,得以迅速繁殖,在新的生境下得以一代代繁衍,形成对本地种的生存威胁”[7]106。全球化进程使得新的生物入侵风险不断上升,众多外来物种传入速度进一步加快,箐口村被裹挟着进入了这一背景,而现有的本土生态知识还不足以应对它带来的新问题。大多数箐口村民并没有意识到,小龙虾并非梯田里第一位“不速之客”。他们只隐约感觉到,田里的草鱼也“厉害”,会吃谷子和秧苗,那就不“整”草鱼罢,“整”一些鲤鱼和鲫鱼,等秧长起来了再养草鱼,那时候鱼就吃不到秧苗了。田里的“大螺蛳”② ②指福寿螺。已于2003年被列入中国第一批外来入侵物种名单。 也会吃秧,本地螺蛳则不会。若问及“大螺蛳”是哪里来的,村民们多半会回答不知道,像小龙虾一样,它仿佛也是“突然”出现的。
哈尼族固然有著自己民族传统的生态智慧,地方性知识的价值体现在生产生活的方方面面。而当箐口村老老少少的村民们对小龙虾的认知停留在“靠农药就能灭掉”,或摊摊手无可奈何的阶段,我们该意识到,地方性知识并非万灵药,它存在限度;至少,生态维度上的地方性知识还不足以应对全球化带来的新问题,“机会和危险的新黎明”[7]9正在形成之中——这就是风险社会的轮廓——这就是箐口村的哈尼族村民所生活的社会。
贝克认为,在风险社会中,人不仅仅是一个有机物,风险正逐渐“人化”——向科技、制度等成分转化。同时,风险的扩散是一个系统的过程,其造成的后果也在不断扩散,并带来不同的影响[7]15-57,而这些都有可能体现在哈尼族生产生活的方方面面。我们应重新审视在全球化时代,地方性知识要如何与现代科学技术知识结合的问题。
六、结语
格尔茨(Geertz)首先将“地方性知识”(local knowledge)这一提法引入学界,但并未作出明确定义,只是指出,一种知识“对所发生的事实赋予一种地方通俗的定性,并将之联结到当地关于‘可以不可以的通俗观念”[8] 。在长期与自然环境的相互作用中,哈尼族积累了大量认识、利用和保护自然环境、自然资源的地方性知识,它们是构成文化多样性的一个有机整体。
而借助人类学的田野调查方法,我们得以一窥现代性与传统文化的复杂交会互动中,一个哈尼族村庄在面对外来生物时的生态文化图景。现代社会是一个风险社会,生态系统时刻面临着来自其他地方的威胁。有益的知识应当被充实进来,使得地方性知识在与大社会的隔绝与联系间,找到恰当的平衡点,释放自身的创造性潜能并激发人们的积极性,从而更有效地保护生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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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cological Risk and “One-way Street”:An Anthropological
Study of the Ecological Invasion-“Crayfish” Incident at
Qingkou Village of Yuanyang County
YING Peiyan
(College of Ethnology and sociology, Yunnan University, Kunming, Yunnan, 650091, China)
Abstract: In 2006, crayfish was found in Yuanyang County. It had rapidly spread to 35 village committees of the 6 townships in Yuanyang County. Through field investigation to Qingkou village, the present study explored measures to the risk that alien species invasion in ethnic areas and local knowledge, and revealed Hani villagers understanding to the problem. New species appearance broke the original balance here, traditional ecological knowledge is not sufficient to deal with them, and a new dawn of opportunity and risk is being formed-this is the outline of risk society.
Key words: crayfish; alien species; local knowledge; risk socie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