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岛湖在天上

2017-05-23 07:54王威廉
环境 2017年5期
关键词:狮城淳安淳安县

王威廉

有些地方,也许你并不真的知道,但你总感到自己是早就知道的。比如千岛湖,只要提起,很多人都仿佛知道这个地方,因为这个名字太美,瞬间就给人强烈的画面想象。

我也是如此。我总觉得什么时候看过相关的地理书籍,知道千岛湖是有名的自然景观。

我第一次到千岛湖的时候,那心底想象出的美好画面,还比不上眼前所看到的:真的有上千座形态各异的绿岛,在开阔而清澈的水面上站立,仿佛蕴藏着盛大活力的生命体。我被这种美景所震撼。总以为“千”是形容词,没想到是真实的量词。那诸多的岛屿,除了几座被开发的,许多小岛是渔船也不登临的,那儿维持了最自然的样态,洋溢着自然界自足的欢乐。

到了千岛湖之后才知道,这儿并非天然的湖泊,而是一座人工湖。也不是专门为旅游而建造的湖,而是为了下游杭州和上海的供电而修建的水库。水库,这个词一出现,便本能地觉得扫兴了。这是个太功能性的词,太人工化的感觉,完全与眼前美如仙境的千岛湖不搭界。但,这就是真实的,必须接受。在知道“真相”之后,再看千岛湖,还是那座湖,但感受是不同了,变得更加复杂了。那些岛,竟然是被淹没的山的顶峰,难怪岛屿的形状保持着一种奇特的张力,原来是山脉的走向。而水下,又是怎样的一个世界?

我早先自以为是的“地理知识”瞬间破产了,道听途说的事物太多了,有太多的事物像是千岛湖底的古城一样,在黑暗中沉睡。

如果不是机缘巧合,再来千岛湖,那么千岛湖在我心中就和别的旅游景点毫无两样,就像游客和景点的关系,彼此在一种约定俗成的层面上,达成默契。对方努力呈现出来的美的点,我们尽量接受并形成一种肤浅的认识,完全满足对方的期待。这不就是我们今天的旅游吗?当旅游不再是个人的历险,而是一种商业化的产业行为,便出现了千篇一律的模式。

但重游,毕竟是不一样了。

故地重游,在中國文学中,原本就是一个特别动人心魄的主题。人的短暂与物的长久,人的变化与物的变化,都能激起人心底那种最深沉的情感,从而刺中心灵的记忆。

重游千岛湖,心灵的记忆被激活了。不同角度的欣赏,都是在激活曾经的记忆。一边在印证,一边在补充,那片风景不再属于远方,而是渐渐有了情感和记忆的景深。

千岛湖水质极佳,随行朋友用手舀起一捧水,就直接喝下,据说甘冽无比。我虽无如此直接的举动,但我在宾馆不再喝瓶装的纯净水,更喜烧开自来水,慢慢品尝。我常年生活在广州,那儿的自来水不敢恭维,烧开后总有一股说不清的味道,喝多了舌面还会发涩,因此养成了喝纯净水的习惯。喝着千岛湖的水,才知道白开水也能这么好喝。我有一种略微悲哀的心绪,感到自己与自然隔绝得越来越厉害。

除却再度欣赏美景,我心底的问题又冒了出来,而且比前次为甚。我望向湖水,心里沉甸甸的,那水下的古城,不再是神秘的,而有了一种类似乡愁的怀想。

在梅峰岛上,至今还刻着郭沫若题写的诗句:“西子三千个,群山已失高。峰峦成岛屿,平地卷波涛。”群山失高,峰峦成岛,带着这样生动地描述,再望千岛湖,有一种苦涩的滋味,令人对眼前的美景甚至心生悲悯。有人文历史的地方,天然地要唤醒你的情绪,让你不再仅仅是你,而要面对历史,成为历史中的个人。个人与历史中的个人,是相当不同的两种人。

千岛湖所属的浙江淳安县,历史极为悠久。春秋时是吴越之地,战国时属楚国,秦统一后,划为歙县辖地。三国时期,孙权重新规划歙县,是为淳安、遂安建县之始。这里和江南其他地方一样,文化昌明,南宋时,朱熹来这里讲学,写下了那首传诵千古的诗:“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朱熹与淳安的缘分,还有着更紧密的延续:宋末元初时,朱熹第四代曾孙朱澹,为逃避元兵迫害,迁徙至此,建立了朱家村。朱澹不忘祖宗功德,每逢过年都用猪头祭祖,供奉祖先朱熹,延续八百余年,直到今天,朱家村依然保持着这样的风俗。

公元一九五八年,因建新安江水电站,水库开始蓄水,原淳安县治贺城、遂安县治狮城,皆被水淹没。当时水势来得很猛,人们刚刚撤离,这儿就被淹没了,因而水下古城基本上保存了当年的原样。现在的淳安县,领域实为原来淳安与遂安的合并,县治位于新建的千岛湖镇上。因而,一九五八年,是淳安一千八百年历史的一个巨大休止符,也是千岛湖诞生的元年。

乡愁是人类最不可融化的情感,无根便意味着流亡。我自是一个无根者,但我深知我对根须的渴念。三十万人的乡愁,一千八百年的文化记忆,是一股强大的不可能被泯灭的力量。就在我此行的年初,在千岛湖边的淳安县姜家镇,按照狮城原貌,营建复原了那座水下的古城。千年古城狮城,得名于原遂安县城北部的五狮山,从大唐武德四年起作为遂安县治,迄今亦有一千四百年历史了。那儿自唐至今的各种建筑与文物,一应俱全,承载着无数人的生活史封存在数十米深的水底。那些白色的徽派建筑,在水底会是什么颜色?黑褐色的飞檐上长满了绿色的水草吗?

世上有了两座一模一样的城,一座在水下,一座在地上。我在地上的狮城行走的时候,仿佛水下也有一个我在行走,我甚至像鱼那样灵活地游动,钻进那些古旧的裂纹中,如同进入了时间的隧道。

我想起清代诗人黄仲则路过这里写的一首诗:

“一滩又一滩,一滩高十丈。三百六十滩,淳安在天上。”

淳安在天上。千岛湖在天上。现在,我是在天上的淳安,望着天上的湖水,那一切的秀美与苦难、繁华与短暂、伤感与愉悦、绝望与期待,死亡与复活,都蒸发凝结成了星云那不规则的形状,悬挂在天上。

当我明日离去,回头再看时,便是要抬头仰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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