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括号化”的 老腔

2017-05-23 08:38
歌唱艺术 2017年2期
关键词:季平老腔罗丹

老腔为什么那么有名?一般人以为是媒体“爆炒”的。

媒体为什么要“炒”老腔?有人说,老腔历史悠久,算是民谣的活化石。可活化石级别、历史悠久的民谣多了,为什么单老腔最有名?有人说,老腔接地气,直抒人的喜怒哀乐。可接地气、直抒人喜怒哀乐的多了,为什么媒体单“爆炒”老腔?

其实,今天老腔的名声和影响是不断“括号化”的结果。“括号”是为了引人注意,整版词语有一个被括起来,甭管在哪个位置,人们一定先注意括号里的。那么不断地“括号化”,不仅能长久地引人注意,还使得括号里的词组以平方级、立方级的几何速度“升级”。

这很像舞台上,类似服装、同样颜值、舞姿平均的人,聚光灯打到谁,谁就能引人注意。在观众的眼里,他的舞姿、颜值、服装就出众,而和他同样水平的人则消失在聚光灯四周的黑暗中。

谁给老腔加的第一个括号呢?赵季平。

作曲家赵季平在为张艺谋导演的电影《活着》创作音乐时,就用了陕西华县的老腔,那时他是原生态地用,老腔配着皮影戏。原生态的老腔就是在农家院中配合着皮影,或是讲故事人的叙述,或是戏里的人物,或烘托气氛,和今天的电影配乐是一个道理。张艺谋也从善如流,居然让戏里的主角(葛优饰)就是走村串院玩儿皮影唱老腔的人。

赵季平为什么要用老腔呢?可以说,把中国原生态音乐搬上电影的始祖就是赵季平。1984年上演的《黄土地》(陈凯歌导演)、1988年上演的《红高粱》(张艺谋导演)等,赵季平用的都是原生态音乐,但他又不重复自己,下一部电影一定找新的原生态音乐。他在陕西省戏曲研究院泡了十七年,了如指掌般地知晓陕西戏曲、民间音乐的地理分布。赵季平近一次更彻底地用老腔是在电影《桃花满天红》里,可惜电影没《活着》火,音乐也就没流行起来。

其实类似老腔的唱法和旋律的民间音乐光在陕西就有的是,比如,1978年我在陕西秦岭太白山当兵,当地山民收工扛着农具时不时就唱着这种类似的粗犷的山歌,只是没有命名。

“老腔”这名字命得好,因为陕西有秦腔、碗碗腔等戏曲,一说老腔,让人感觉比秦腔、碗碗腔都老。

给老腔加第二个括号的是美国肯尼迪艺术中心。琵琶大师吴蛮旅美数十年,中国宫廷曲子玩儿腻了,经电影《活着》介绍,深入华山脚下的农家院与“老腔”合作,并将老腔引入美国。有一部分中国人的音乐审美判断力是崇洋的,就像对美国的快餐、电影的谄媚一样。老腔在美国火不火先不管,连肯尼迪艺术中心都请老腔演出了,自己再不听,那不就落伍了吗?所以有一部分人因此就以为老腔走向了世界,达到了国际水平。就像中国有些民乐团,包括中学生民乐团到维也纳金色大厅演出一回,就觉得和维也纳新年音乐会(全球直播)的演出乐团相媲美了,也镀上了一层金色大厅的金色。因为中国内地观众也不会追究是租场子,还是送票。

给老腔加第三个括号的是崔健。在东方卫视的一档音乐选秀节目中,崔健团队的青年歌手谭维维与“老腔”合作,将老腔融入摇滚乐里。中国摇滚之父崔健说:“老腔就是中国的摇滚。”在中国摇滚圈里,老崔一言九鼎。他都说老腔是摇滚,自然会吸引中国摇滚乐迷关注老腔。像张家界那样的风景中国有不少,就因为著名画家吴冠中在张家界写生后说:“这是最奇特的景观!”于是那里就被开发成最著名的旅游胜地。景区著名不著名,得由著名的画家说了算。

给老腔加第四个括号的是中央电视台春节联欢晚会。那年除夕,在这个全世界最大的电视媒体平台上,老腔在谭维维的引荐下,成了全球十多亿人关注的焦点,老腔的名声也达到了史上最高峰。

罗丹有一座著名的雕塑作品命名为《老娼妇》,雕塑呈现的是一个老太太坐着的裸体。我见有不少评论文字说,罗丹艺术性地抓住了妓女晚年生活的惨景,那干瘪而下垂的乳房和那粗皱的皮肤,表现了妓女生活悲剧的结局。这是对那个时代的无言的控诉,那些曾耗去雕塑主人公欧米哀尔青春美貌的达官富商应该站在她面前忏悔,是你们把她折磨成这样。可是任何一个老太太(偏瘦型身材)脱光了不都是这样吗?只不过罗丹将她命名为《老娼妇》,就等于给她加了括号。人们顺着罗丹命名的指引,想象出那么丰富具体的人物、故事和哲理。

2016年中央电视台有一档节目《叮咯咙咚呛》(第一季),也模仿谭维维与老腔的合作方式,以知名的流行歌星、影星引荐地方戏曲、曲艺等原生态音乐。在陕西版块中,是胡彦斌与老腔合作,与陕西其他原生态音乐相比,没觉得老腔突出;在安徽版块,有泗州戏(也叫拉魂腔)、渔鼓道情等,又接地气又好听;在湖北版块中,有长阳山歌、峡江号子等,比老腔还摄人心魄,技术含量更高;在北京版块有北京琴书、京韵大鼓等,都不比老腔差。那么为什么没老腔影响大呢?

一个版面中,只给一个词组加括号,会引人注意;如果给每个词组都加括号,就等于没加。

《叮咯咙咚呛》栏目就等于给每个曲种都加了括号,都是著名歌手、演员引带,都是流行音乐与原生态音乐相融。而老腔呢?在中央电视台的猴年春晚,在歌、舞、小品、魔术的氛围中,只有独一份谭维维与老腔合作的这种形式,所以凸显出来了;而那么大名声的老腔在《叮咯咙咚呛》里,并没觉得多么出众。

2016年8月,我在国家大剧院音乐厅看了琵琶大师吴蛮与老腔合作的音乐会。老腔演员“鸟枪换炮”了,先是体现在服装上,干净、鲜亮、讲究了,虽是农民常穿的那种衫子,但质地比以前高级了。再就是乐器,不是唱《活着》时期那种渗着油泥的土琵琶了。最主要的是他们的演唱油滑而程式化,演唱水平已赶不上《活着》的时代。就这样,还引得大剧院观众不断叫好。尤其表演长凳斜立四十五度,用一块方木块拍打长凳,再配合群演的吼叫,也引得观众的吼叫。整场演出,除了吴蛮一人与交响乐队的协奏外,基本都是引荐和陪衬。

在一个常演交响乐的音乐厅,某天突然演出原生态的老腔,从农家院搬进了大剧院,观众肯定看着新鲜热闹。如果国家大剧院每天都上演老腔似的泗州戏、渔鼓道情、肉连响、峡江号子、长阳山歌、海菜腔、纳西古乐等原生态音乐,观众还会买票进剧院吗?即使有人买,上座率能有多高呢?

国家大剧院不是农家院,农家院原创的原生态只要一进大剧院就一定脱离了原生态,哪怕歌词、旋律、伴奏还保持原样,但演出场地、观众的心态也不是原生态的了。长在陕北黄土高原的山丹丹花开得红艳艳,一旦连根拔起移栽到室内,脱离了原生的黄土地,那就艳不起来了。

综上所述,老腔的名气、影响不是靠老腔本身,而是名人的发现、媒体的放大。如果当初赵季平在太白山发现山民唱的山歌,并命名为“太白调”,融进电影《活着》的音乐里,那么今天老腔拥有的一切地位、影响就是“太白调”的。

照我这么一说,好像老腔本身没那么大的价值,纯是“括号化”的结果。其实,“括号化”也是有价值的。起码对于音乐家来说,尤其是交响乐作曲家,需要不断地发现藏在民间的原生态音乐,化成自己创作的源泉。赵季平创作电影《活着》的音乐除了原封不动地照搬,也有许多交响化的处理。

罗丹说,世上不缺少美,而是缺少发现。罗丹就是发现了老欧米哀尔,引起了观众注意《老娼妇》;赵季平发现了老腔,引起了观众注意电影《活着》的音乐。然后才有人对老腔不断地加括号。

老腔“括号化”还有一个好处是便于传承。国家大剧院那场老腔与吴蛮的音乐会,主唱老张很明显不如从前,粗犷劲儿弱了,该直上的高音变成丝丝的假声了。也难怪,他都七十多岁了,怎比得上二十四年前四十多岁的壮年,那为什么就没有年轻人接班呢?因为唱老腔只能过贫困的生活,没爱到骨缝里的年轻人谁愿清贫地唱老腔呢?老腔“括号化”以后就好多了,有那么多剧场、单位邀请演出,演出费水涨船高,唱老腔的人不但可以脱贫还可以致富,这样年轻人就愿意学了,有了年轻人学老腔就能一代代传承下去。

老腔“括号化”后的传承还有一种泛影响的方式。有些音乐人虽没有直接拜老张为师一招一式地学,但老腔的唱法会影响一些歌手,在他们的演唱中会掺进一些老腔的元素。如《叮咯咙咚呛》第二季中唱峡江号子片段,通俗歌手黄绮珊就直接学了峡江号子的高腔,这绝对增强了她以后歌唱的表现力。由于高峡出平湖,拉纤这一工种被淘汰,那么峡江号子也就失去了它的原生态环境。由于生态保护的需要,禁止砍伐森林,那么“伐木号子”也将失去它的原生态土壤。但这美妙的原生态音乐不会随着这些工种的消失而灭绝,它们会泛化影响其他的音乐领域。因为这种顽强、乐观、协同的基因人人都有,它们没准会以其他现代的音乐形式彰显出来。

所以我们也用不着担心那些没被“括号化”的“老腔们”无法传承下去。比如,就说老腔的“近亲”秦腔,它既是中国戏曲的总根,又高度浓缩了陕西地区各种民间唱法,而且秦人还好唱。即便某一地区的老腔失传了,但只要当地人喜欢唱秦腔,在当地自然会染上当地土的颜色、沁入当地水的滋味,这当地的“老腔”不就复活了吗?正像埃及尼罗河流域某地三年大旱,动植物都死绝了,但只要来场大雨,那些死绝的动植物又都复活了。所以,那些没被“括号化”的“老腔”也用不着追求“括号化”,顺其自然即可,活着、死去,都是道法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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