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刘涓迅
父亲的一辈子(上)
文|刘涓迅
我的父亲刘满贵,出生于光绪二十三年(1897)农历二月十七日。如果他还活在世上,按阳历计算到2017年3月19日他就120岁了。父亲生前,我的妻子宁、儿子丁、儿媳娅都未曾见过他老人家。如今,母亲、长兄已去天堂与父亲相会,而入古稀之年的我只能在这世上遥寄哀思。
华夏五千年,历史上千万伟人、豪杰、义士、贤臣、良相、明君、领袖、先驱、英雄、烈士等以卓越的功勋、悲壮的经历、动人的事迹谱写他们的不凡人生传记。而我的父亲一介草民,在世时只知分善恶、尽孝道、讲仁义,自食其力、养家糊口,没有叱咤风云、感天动地的人生际遇,可谓一世挣扎如逝水,微迹无由入凌烟。然而,父爱如山,父亲以他的慈爱、刚正精神传递给我毕生受用的生活力量。他和千千万万勤劳、善良的中国老百姓一样,德行留在后辈的心里。临近父亲周年忌日,我想将心目中父亲的伟岸形象诉诸于文字,以尽儿子的孝心,藉此让身边的亲友对父亲的生平多些了解,也算是一种微不足入大雅的民间记忆……
父亲出生于张家口冯窑厂街通兴里,这是一条长约三百多米的口袋巷,只一个朝南的出入口的巷子里,有十三座大小不同、形制各异的院落,巷口两扇对开的铁皮大门,连同拱形石头门道形成堡门。进大门从右侧往里数到巷子纵深处第9个院落,是我爷爷置下的房产。据说,这个叫做通兴里的巷子里的各个院落是与元台子清真寺和黑达子沟(现称新华街)清真寺次第兴建于清朝同治年间。通兴里各个院落起初出资的置业者大多是西北迁徙来张垣的回民。其中,有在西北商路上拉骆驼跑生意的;也有从陕北、宁夏躲避清军剿杀“回乱”无辜,为求生而沿内蒙乌兰察布草原东迁到张垣的。有许多同宗同姓的回民一部分走到水草丰盛的多伦、张北一带落脚,以垦荒、放牧和经营旅蒙货栈为生;一部分在张垣做驼号、车马运输生意或以清真餐饮为计,顺便沟通坝上坝下的生意消息。这些东迁的回民群落,均对自家在陕北和宁夏的籍地讳莫如深。父亲似乎只从爷爷口中得知来自陕北的说法,没有祖籍地名,但他从爷爷闲时的哼唱中听出了一些家乡的秦腔老戏。我后来在张垣、多伦和张北县大河、公会等地询问陕北、宁夏东迁的回族后代,均言祖上来自西边,却没人能说清自己的确切籍贯。一代一代东迁的回族后代,对先人拱北(先贤墓)的座落地集体失忆了。
我的爷爷不知是因为年轻时战斗中的拼杀,还是由于迁徙中的奔波,据说疲惫至极从马背上跌落下来,腿断未得医治,成了跛子。半残的他只得在落成后的元台子清真寺水房帮工,做半个寺师傅;时而也在礼拜寺附近的黑达子沟、西沙河和大境门外西沟马桥上做些马牛羊的生意。爷爷决心在张垣定居,用积蓄在通兴里盖下了9号院,继而娶妻生子,先有一女,后有了我的父亲。爷爷按照刘氏宗族的排字——元、通、满、万——给父亲取名满贵,因为父亲生在主麻日(星期五),穆斯林经名便唤作“主麻”。
父亲孩提时期,启蒙是在元台子清真寺的经学班。那时的经学班不能类比为清代流行的私塾,穆斯林的孩子们学习经文名义上是免费的,但实际每个孩子都要由家里人量力送上数目不等的“乜贴”(在这里的意义如同上私塾的束脩)。给父亲他们讲经的阿訇只领着孩子们一句一句背诵小儿锦(阿拉伯语、波斯语和汉语混杂形成的经堂语)的读本,不教准确的阿拉伯字母的拼写,不阐释经文的含义,更不会教孩子们去认识当时读本中为经典注音的汉字。父亲认识汉字是自学的,他自小目之所见的汉字,总要记住字形笔画,再去请教长辈读音和释义。小小经学班中只有他会问读本中阿拉伯文的拼写和释义的问题,那位教经的阿訇对父亲的提问很不耐烦。
有一天,那位阿訇的朋友到访,因为天热在寺上大殿后面的树荫处脱掉了身上的马褂,告辞时却忘记马褂放在哪儿了。阿訇立刻就凭空说是父亲与小伙伴们偷去了,父亲与牙热(回族对童伴的爱称)帅虎子一起反驳阿訇,无凭无据为什么信口诬陷人!阿訇气急败坏,抄起棍子就打他们。爷爷闻讯赶来,阿訇当场反让爷爷交出马褂,否则就出钱给他的客人赔偿。好笑的是这位访客忽然自己想起脱马褂的地方,跑到后院在树枝上找到了马褂。阿訇只得悻悻作罢。因为穆斯林每每见面就要互道“赛俩目”(见面致礼),而父亲从此不想再看见那位阿訇,更不愿与他搭言。他幼小的心灵受到了本应尊敬的蒙学阿訇的伤害,他虽然坚定学习经典,但认为这位教经阿訇的伊玛尼(信仰)言行不一,心存“尼发个”(小人之心),是伪善之人,便愤然辍学,离开了经学班。此后,父亲在净礼、诵经、五时拜、斋戒等教门上的进步便由爷爷引领了。
父亲少时,我的爷爷不知患了什么病,总之不能出外谋生了。我的姑姑那时尚未出阁,她想请已写了伊扎布(婚约)的婆家帮助给爷爷治病,便尽早嫁到了回族丁家。父亲九岁时,爷爷“口唤”(逝世)了。奶奶心急之下,患上青光眼,几近失明。父亲思谋不能与奶奶坐吃山空,更不能依靠我姑姑家的零星接济,于是跑到马桥上做帮工,挣些零钱。他与奶奶在空空荡荡的9号院里相依为命。
父亲年龄虽小,但他的诚实、聪敏、吃苦耐劳被一些生意人看中,不时有货主或趟子头约他做短途赶羊趟子的活计。为了能多赚钱,他想和成年人一样跑长途,搭伙从草原上或者张家口步行四五百里,一直把羊群赶到京城德胜门外的马店(现称马甸),这样往返一趟的时间最少要一个多月。
每遇离家较久时,父亲就把吃的、喝的给奶奶预备下,并托咐通兴里3号院的牙热(童伴)帅虎子帮助照看着奶奶。尽管奶奶难舍独子远途跋涉而悲泣,父亲也只得好言相慰,说明归期,依然忍痛含泪倔强上路。他一路徒步引羊群逐水草而行,提心吊胆、日夜兼程、劳碌不眠。每每在马店交了货,领了工钱,他归心似箭,便掉头急速奔行回家。
一次,他由京回张,进门不见了奶奶,跑到3号院问帅虎子,帅称当天早晨还去看望过。于是,他俩就在通兴里各院打问奶奶的行踪,有人说似乎在通兴里大门前见到,他俩便在冯窑厂前后街四处寻找……当天到夜深仍没有找到。天明后,他们按照路边摊贩提供的线索,沿黑达子沟往赐儿山一路打听,竟然翻越到西山后面的山坡。他们朝西北远远望到对面山头上,夕阳下有一位飘着银髯的老人在向他们招手,他们朝招手的老人奔去,到了那山老人不见了,而就在老人刚刚站定的草丛处,奶奶昏迷躺在那里。他俩把奶奶背下山,雇了车拉回家,请大夫到家调治。奶奶慢慢缓过气来,告诉父亲:那天她算计是父亲该回家的日子了,便摸到通兴里大门外等候爱子归来,走着走着便不知到了哪里,又渴又饿又累,不知觉昏倒在地……从此,父亲发誓:“慈母在,不远行!”
由于京张铁路通行,张垣的商业日益繁荣起来,父亲做起洋广货的游商,成年后娶妻(此为前妻)生子,并且给奶奶养老送终。我曾经在家中老照片里见到过父亲与他前妻和我姑姑的合影,父亲头戴瓜皮帽、身穿长袍马褂站立着;那位大娘和我的姑姑均盘头缠脚坐着,是民初北方女性的典型穿戴。不幸的是父亲前妻的儿子总角夭折,大娘也伤心亡故。父亲那时的岳母仍健在。自此,父亲侍奉着这位长辈,重新过起了独身的日子……
张家口在20世纪前半叶,曾是察哈尔省(民国初年也称特别区)的首府,也是京津冀晋蒙各方商旅从华北到西北蒙疆贸易的旱码头。变法、革命与奉张、直吴军阀混战、新军阀蒋冯阎张混战,这里轮番上演过城头变换“大王旗”的乱景。二三十年代,一盘散沙的北方中国,军刀治下的区域金融反映在纸钞币种上是各行其道,种类杂陈。父亲在无序的商品交换中,看到国情、地域、战乱和军阀割据、各自为政,致使银洋、铜子儿和各种纸钞币种的交换,扑朔迷离、上下波动,于是他摆起了所谓钱摊儿,专事币种的市场零星兑换,以补社会底层消费交易之需,从中冒险牟利。
父亲与母亲结婚是在1936年的初春,那时称民国二十五年。此前,由于父亲独身,每天出外经营钱摊谋生,中午便在就近的清真饭馆午餐。一家称为“高记”的清真莜面馆坐落在当时的大河套街。虽然叫做莜面馆,其实也有其他清真面食、菜肴,尤其是蘸莜面的羊肉汤、醋溜白菜、葱爆羊肉和短时间泡制的花椒水渍白菜是这个馆子的烹制绝活,简单味美令人食之难忘。这个餐馆的食客,基本是劳工大众,回民居多。父亲十分节俭,每每来此,总是独自用餐,不邀集旁人。老掌柜名高永祥,北京阳坊西贯市村人,清末曾在京城前门外东光裕镖局厨间掌勺,京张铁路修通后镖局倒闭,便来张垣靠烹饪技艺谋生。他看父亲穿长袍,文绉绉的气质,不似街面上操“三把刀”的,即短褂厨子、卖肉、卖切糕为生的回民,便一点点打问父亲的生计和家境。父亲每日在此午餐,老掌柜便坐在他对面陪聊。日久天长老掌柜得知父亲的身世和家境,便生出对父亲人品的欣赏和遭遇的同情。
老掌柜的二女儿貌美年轻,梳一条大辫子,在饭馆的内厨外厅打理生意,无论里外什么活计,出手熟练、干净、利落。这姑娘名占荣,9岁时(民国十二年)与其母麻氏和弟弟占元从京北阳坊西贯市村到张家口。弟弟上了私塾。她便是年迈父亲家里家外的帮手,每天早起晚归,吃苦耐劳,聪慧历练,逐渐在饭馆里替父主事,一言九鼎。十多年辛勤积累,高家盖起高台阶的四合院落,又开起了粮食行。这“高记”的女少掌柜也到十七八岁了,本来与驻张家口奉军中一位年轻穆斯林军官订了婚,男方也下了聘礼,正待择吉日写依扎布(婚约)出嫁,但部队突然奉调西开,那位穆斯林军官言说,到西边驻地即会来接。不料,兵荒马乱,四年杳无音信,不知其人生死。直到老掌柜的爱女22岁,老掌柜对其婚事十分着急,看到我父亲,他便心生嫁女的念头。女儿占荣觉得这位善良的常客过于老相。老掌柜问出父亲要比爱女大18岁时,也有些踌躇。但是老掌柜不固执,借故到通兴里访查,得知我父亲处世、性格、人品口碑极佳,思谋在塞外贤婿难遇,更何况是穆斯林中的好男儿,便决心将爱女托付给父亲。感谢真主的恩赐,成全了我父亲母亲的婚姻。
1937年春天,母亲头胎生了一个女孩,便是我的大姐。这年7月7日发生了卢沟桥事变,抗日战争全面爆发。进入8月,日军从热河方向和北平南口方向进攻张家口,日机或是侦查或是轰炸,时不时在张垣天空轰鸣,并扔下炸弹。居住在通兴里的居民唯一自救的方式,就是挖防空洞。父亲参加了这集体的行动。十三个院子的劳力一起在通兴里中段空地,挖出一个容纳百十人的洞子,为了不致于塌陷,便由出口从不同方向做出几个巷道支洞。
是年8月下旬,刘汝明所率29军143师御敌愈发艰难,敌机对张垣轰炸频繁,通兴里的人们都慌忙躲避到简陋的防空洞里。母亲不得不抱着四个多月的婴儿进洞,在气流不通、人满为患的洞内,我这个襁褓中的姐姐窒息而死。父亲前妻的母亲也不堪战祸降临,急火攻心而病亡。
母亲失掉了刚刚出生的孩子,十分伤心。父亲和母亲恨透了涂炭生灵的日军!日军占领张家口后,冯窑厂一带商旅驼号、货栈和粮食、副食、皮张、马具等加工场频繁出现日本人的身影,他们用日产罐头、皮货和台湾红糖做诱饵,在通兴里挨家挨户表示要购房或租房,受到父亲和许多穆斯林街坊的抵制。父亲宁可让流落张垣的难民借住院里,也不同意日本人进入。
日伪时期,张垣是伪蒙疆国的首府,市面虽然有所谓伪蒙疆银行的纸币,但流行货币依然混乱杂陈。父亲依旧做着钱摊汇兑的小生意,间或生些雅兴做做乱世收藏的古玩买卖,勉力以养妻小。
1938年末,母亲生了我的大哥,经名“迪尼”。1942年,母亲生了我的二哥,经名“依亥亚”。
20世纪30年代张家口通行的纸钞,本文作者父亲留存
张家口西北的山林中有一处名胜称水母宫,是清代旅蒙皮毛商修建的。这里供养水母娘娘的圣殿下曾有一处喷涌的泉眼,夏季汛期又汇集西北的山水便成为湍急的河流。河两边曾是过往皮商梳洗皮张之处。据父亲说, 1945年夏天他在这里看到伪蒙疆政府的德王和几个日本人游览时落入河中。回家后他对母亲说,日本人要完蛋了,水母娘娘今天差点要淹死他们!没有多久,张家口街面上的日本人见了中国人开始哆里哆嗦,低头让路了。冯窑厂日本洋行货栈的洋狗见了中国人的狗,哪怕是小狗仔,都耷拉脑袋躲着,已不再狗仗人势。各种迹象使父母亲感到日本人真得要滚蛋了!
当年8月底,共产党八路军进入张家口。9号院来了一家房客,夫妇俩和一位被称为舅的老人,均是晋察冀边区干部,其中年轻的男人是做工商业工作的,叫王三元。他们虽然是汉族,但如同回族人,从来讲的是回民生活规矩,在院里绝不动猪腥。他们称父亲姐夫。据父亲说,他们一家和我家相处极好。父母亲在他们的影响下,认为从此没有恶人欺压,安定幸福的日子来临了,便积极协助王三元在冯窑厂前后街工场、货栈做了许多恢复新秩序,救济失业,募捐支前,保卫张家口的工作。1946年9月,傅作义的国民党军进攻张垣,王三元一家要随边区政府撤离张家口到阜平山里,他们与父母亲依依不舍。他们一家离开通兴里后,父亲感到局势越发严峻,9月下旬,便将手中积攒的纸钞币种陆续兑换成了银元和金戒指。
世间事无巧不成书。这年9月20日从张家口撤出的边区机关中,一辆市总工会的马车里坐着一位年轻的孕妇,这便是我妻胡宁的妈妈,当时她是总工会的干部。马车刚刚行至怀安县境,胡宁就降生了,这天是9月21日。1974年12月,我的母亲在给进门儿媳赠戒指时,当面给胡宁打开那包着金饰的多年故纸凭据,票据清晰写着父亲购得这戒指的时间是:民国三十五年9月21日。我顿感惊奇,恰是胡宁出生在张家口的那天。
1947年8月末,张家口连降大雨。29日晚,母亲出现临产的症候。父亲擦马灯,灌煤油,准备披雨衣出门请接生大夫。母亲说,下这么大雨,还是天亮了再去吧。父亲拿定主意要雨夜延医!一个时辰后,两位接产的女大夫和父亲一起,冒雨趟着街上几乎齐腰的水流回到家。母亲在凌晨生产,那新生儿便是我。那天按阴历是七月十五。父亲为我请的经名是“赛义德”。
1948年12月,共产党军队第二次解放了张家口。王三元一家又来到通兴里9号院租住,那位被父母亲称为舅的老人说,国民党军队要彻底完蛋,这回他们一家住下就不走了。
父亲对安定幸福生活的向往又被激发。王三元告诉父亲,共产党要繁荣新民主主义经济,鼓励私营工商业者多项发展,并按照当时的人民政府政策,指点父亲用积蓄在至善街露天广场盖了一处上下两层的单间小阁楼,楼上生活,楼下做生意。他还与父亲一起为小店取了字号——宝元长。 父亲憧憬靠勤劳致富的小日子会一天比一天好,就此与母亲携手经营起洋广货的小买卖。随着户前房后近三百家商铺鳞次栉比的出现,此处被称为“人民市场”。我的大哥此时入了回民小学读书,学名刘万宝。未到上学年龄的二哥在家看护着我。一时间父亲买卖兴旺,生活无忧,很是感谢共产党能为人民谋幸福。
文中关于1946年与1974年两次涉及到的金戒指之票据
两年后,王三元夫妇奉调要去大同煤矿工作,被称为舅的老人则因为气喘病留在张垣治疗休养。王三元领来一对操着某地口音的年轻夫妇住进了9号院,以方便让他们联系公家照顾舅的身体。这对年轻夫妇男的名C某,曾在街里负责向摊贩收税,女的刚刚从乡下接来。据说C某是王三元在行军路过山里某村时吸收的通讯员,虽然是不大识字的年轻农民,但出入披着个军大衣,颇有点老区“大干部”的架势。舅让这对夫妇管我父亲叫大爷,管我母亲叫大娘。没多久,舅就很不喜欢这对夫妇了。原因是C某在通兴里街坊中常以“机关上”的公家人显摆,装腔作势,借钱借物占便宜。据父亲说,舅越劝说他,关系越僵。一天,两口子把外面刚刚做熟的猪肉带到家里,还故意要舅尝尝。舅十分恼火,便对这对夫妇说,想吃猪肉就远离这回民聚居的通兴里!但他们依然我行我素。舅劝他们搬离9号院,但他们坚决不走,原因很简单,9号院的房租:一是出价极低,二是从不催要。舅后悔介绍C某夫妇到9号院来,一气之下自己搬走了。
父亲亲手做的西北清真烧麦、烫面油香、各种面饼和酱牛肉是一绝,在母亲的指导下,他做家常的京味回民菜也十分地道起来。父母亲经常一起互教互学,简捷便当地制出香气四溢的牛羊肉和纯素家常饭菜。他们烹饪的共同特点是无论用什么蔬菜为主料,做什么便突显什么菜本身的特色味道。无论是西北还是京津的做法,一脉相承的清真烹饪特色,均是他们共同对回族烹饪文化传统的坚守,也是相敬如宾、携手共度的粘合剂。父母亲做的饭菜常常引得9号院房客或者人民市场的左邻右舍羡慕和赞叹……尤其是C某经常凑过来要求尝尝,日久天长越蹭越馋。父母亲因为忙买卖,有时在人民市场起灶做饭,C某竟然能追到人民市场蹭吃。
不久,在人民市场出现了一个怪现象:父亲的小店经常被税务或者公家什么人来查账。他们进门便说,有人检举你们家天天吃好的,小买卖哪来那么多钱?肯定偷税漏税了。父亲解释说,我家向来粗茶淡饭,只是炝锅使火的手法与别人有所不同,致使四邻误解吃了好的。这些人说话中毫不隐晦与C某熟悉,就势表示要尝尝父母亲简单而出色的烹调手艺。他们一来便上阁楼,然后做出看账本的架势,但吃完父母亲做的饭菜便拍屁股走了。父亲从来是诚实守法纳税,账上从来查不出任何问题。他说,这些人进门来吃点简单饭菜倒也没什么,只要不凭空诬赖人就行。
“三反五反”运动来了,无辜的父亲被带到公家的什么地方受审,要求交出家里隐藏的金条,父亲不承认自己有金条。问话人便说:“你儿子说你有!”父亲从容道:“他既然说有,就让他指出在哪儿,取走便是。”据通兴里的邻居们说,当时C某在背后指点着来搜查的人把9号院找了个遍。这是父亲平生第一次被公家喝问搜查。事后,父亲问我的大哥,为什么会说自家有金条?大哥说,他被从回民小学带走审问,吓得够呛,回答只知道家里有通条(捅炉子用的铁条),没说过有金条。此后,父亲决定一家人安营扎寨在人民市场小阁楼,尽量躲C某远一些。父亲曾给我讲过明朝《一捧雪》的故事,我稍稍懂事后,感觉这C某很像其中得遇害恩的汤裱褙。
父亲在9号院用一个西房的里外间存放所有旧家什,其余房间都出租了。于是C某自觉成为了该院二房东,向搬出搬进的房客们收房费,但他总会用各种名目向父亲报销支出这些房钱,很难有如数的房租交给父亲,父亲也不在意。再往后来,每每遇到雨季房漏,他来转告父亲,并主动告诉父亲由他请人抹房,然后从房租里支出工料费用。再往后,房租总也不够C某修房的支应,C某便要父亲给他另外拿出现钱。9号院渐渐形成没收入倒贴钱的局面,这成了父亲的心病,不堪其扰。
屋漏偏遇连阴雨,我的二哥刚刚上学,便患了肺结核,医治无效,不幸夭折。父亲与母亲伤心至极。接着长兄辍学,到官厅一带当了水库工地的小工。
由于周围仍然有人“告发”,工商、税务的人便不断来查父亲的账。父母亲决意不再炝锅烹制日常可口饭菜了,改为做简单的蒸煮饭菜,不炝锅、少调料,以尽量不散发香味。我记得父亲常常做荞面或者莜面白水拿糕,直接蘸酱油和醋吃,把白菜或其他菜白水煮熟也蘸酱油和醋吃。我有时不好好吃此类正餐,常常被母亲批评为“闹饭碗子”。父母亲在烹饪上的改弦更张,并没有给小阁楼带来安宁,C某和一些查账的人认为父母亲如此炊事是故意冷淡他们……
公私合营的潮水来了,父亲以献出小阁楼和全部生意来表明心迹,拥护共产党对工商业社会主义改造的主张。全家自此搬离了人民市场,到桥东庆丰剧院附近的南市场落脚。父亲加入了当时的百货集体企业,全家以父亲每月40余元的工资生活,大哥也到宣化钢铁厂当了工人,这时间是1955年的夏天。
父母亲在名为菩萨庙街的地方租了房子,离父亲南市场上班的门市距离很近。可能是得益于地名,有菩萨佑护,令父母亲安心的是:全家不论吃什么,再也没有人告发、“指责”或蹭饭了。父亲开始为大哥的婚姻操心。大哥休假从宣化回到家中,一位称为“二嫂”的回族女性领来一位梳着两条大辫子的年轻姐姐,姓Y,大哥与Y开始谈恋爱了。不久,父亲到Y家与Y父以穆斯林的礼节“拿手”,确定了这门亲事。
不料,在1958年3月,传来大哥被逮捕判处12年监禁的消息。父亲赶去宣化看街头贴出的布告,称大哥为“反党反社会主义的现行反革命分子”,罪行是反对铁厂的领导并在整风园地书写了反党内容的大字报和标语。不知祸端究竟,心焦如焚的父亲怕耽误了Y的前程,主动联系二嫂,婉言解除了Y与大哥的婚约。
不久,父亲又被召集去参加所谓宗教界人士的社会主义教育学习。当时对所谓宗教界人士流行的教育口号是“死宝变活财,办起工业来”,父亲在学习班上被动员交出全部房产以及收藏的所谓“死宝”。热火朝天的“交心运动”使父亲犹如惊弓之鸟,一切听从上面要求,将通兴里9号院房契交公,西房存放的古物和铜、银用具全部献出。在献出物件中给我印象极深的是:小时候我用来洗澡并敲击玩耍的青铜镌纹宽边大盆。经此之后,父亲一夜之间掉落了全部牙齿,顿时苍老了!他没有征得母亲同意,便向有关上级提出请求,告老(当时62岁)退职。
母亲很失落也很心焦,她担心父亲微薄的退职金花完,今后一家的生计无着,与父亲先是激烈争吵,沉寂下来后,便鼓起勇气找父亲的领导,要求参加工作。获准后,母亲以44岁年龄,每月18元见习生工资待遇入职,逐渐在数年后成为某百货集体企业正式售货员。
父亲从此猫在家里开始做饭、哼戏、喝酒、吸烟(按说回民是不应该喝酒吸烟的)以解愁闷、困惑……他不甘心就此由母亲上班养家,但以他微乎其微的退职金维持全家生活又无异是坐吃山空;他感到自己日渐老迈,有时当我面喃喃自语:“有可能陪伴不了我儿长大,看不到我儿成家立业……”
(待续)
责任编辑/崔金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