臧棣
冷食入门
它放在围墙的缺口处,
颜色发暗;随着夜色加重,
它的颜色看上去如同
冻住了似的。它的味道
想必只有麻雀梦见过的榔头
才能砸开一道缝。如果不了解
内情的话,它很容易
就和周围的垃圾混同起来。
它和命运的瓜葛暧昧到
你就是把老子从青牛背上
拽下来,也无济于事。
刚放过去时,想必它还残留有
食物的余温。但现在是子夜时分,
零下6度,它肯定冷硬如
你从未想过每一种食物
其实都有它自己的尸体。
你的脚步越来越近,
你从未想到这么深黑的夜色下,
还会有一只毛发蓬乱的野猫
那么专注地用朦胧的舌头
舔著它上面暧昧的营养。
我不是圣徒,但我有种冲动,
想走过去做点什么。假如我
告诉你,我用我的舌头
帮它慢慢恢复了一点温度,
以便吞咽时,它更容易
滑入那只野猫的喉咙;
你该不会用看待疯子的眼光
打量这首诗背后的一切吧。
潜心学入门
——仿蒋浩
冰蓝向空气鞠躬,
和背景比,北京就是不一样。
但首先看懂的,不是你,
而是灰喜鹊频频扇动的翅膀
像跳舞的雨刮器。
抹去的尘埃,犹如一次显灵助跑。
垂下的树枝里全是细细的小腰。
附近,小湖圈养一个宁静
大到你忽然想到:我们可能都误解了
诗,对世界的不放心。
向阳的一面,并不因刺骨,
水就不友好;作为一个条件,
冬天使用起来,其实挺方便,
就好像待会儿要测量的,绝不只是:
你的身体就是人的深度。
最简单的人类的动作入门
只有我的心才能发现事情的真相
——马塞尔·普鲁斯特
平原上空,渐渐醒来的
北京蓝,对所发生的事情
一无所知;看上去
就像冰冷的睡美人那样。
白茶和真相的关系
仿佛也很偶然,唯有那
闪光的细节似乎不太服气,
一味隔着袅娜的热汽
频频回顾一次秘密的寻找:
白茶很及时,且泡过之后,
汤水幽亮得就像几根银针
刚给古老的镜子做过一次针灸。
此外,法国人普鲁斯特
也确实表达过类似的想法:
原则上,只要放下茶杯,
一个人就能转向他的内心。
注:本诗中茶杯和内心的意象源自马塞尔·普鲁斯特的名句:“我放下茶杯,转向我的内心”。见《在斯万家那边》。
白面具入门
很容易折叠,也很容易打开:
太阳的日记中,还从未有过
这样的记载,这么小的
一块柔软的白布,只须轻轻地
一抻拉,竟然能改变
这么辽阔的生存景象。
甚至连幽灵也会感叹——
我,差一点就没认出你。
折叠时,人类的杀手
会谨慎地缩回他的手指;
以便你的指纹能清晰地
进入最后的识别系统。
展开时,地球的杀手
会频繁弯曲陌生人的手指,
以便你能灵活地指出
刚刚与死亡接头的,不是你,
而是一个戴着口罩的
被认错了的人。
小孔成像入门
这似乎是游戏的
一部分:方比圆更敏感于
来自榆木的试探。
不就是在墙上杵一下嘛,
透不透光,最后又不是
小洞说了算。但从外面看去,
稍一性感,芦荻的形状
其实也很启发芦苇的性状。
天的意志,只有发明过
风筝的人,才知道——
据说孔子不太服气,
最明显的证据就是
从此以后,他再也没有
将他身下的席子坐暖和过。
至于墨翟,从一开始
就不相信用发黑的笛子
能吹出宇宙的真相;所以
一听到音乐,就会跳过去,
劈开灌木,猛揪大地的小辫子;
而历史依然缺少后果:
比如,即便用了这么大的力气,
炊烟也没熏黑过他的炉灶。
以自我为尽头入门
——仿西渡
树木的尽头,你的晚霞
将自然的假象焚烧成
美丽很替身。但绚烂的本意,
火,远不是火的尽头。
至于群山的尽头,鹤鸣
其实已表达得很清晰:
我们之中,人领教它的次数,
远比候鸟要落后。
说到数量,同样和鸟有关,
黑,也不是乌鸦的尽头。
一阵麻雀的啁啾,就能刺破
夜的尽头。人类的尽头
其实也大抵如此。严重的
污染,令死亡呆滞于倒影;
但是,同火焰一样,
水,从不是水的尽头。
也许河流有过自己的尽头,
但多半源于此岸对彼岸的嫉妒。
这辈子,你总会有几次机会,
抵达河流的尽头。但你最好
提醒自己:那还远不是
水的尽头。在水中寻找尽头的人
必定深深误解过死亡的尽头;
黑到了极点,甚至幽暗的洞穴
也只是感到好像有个硬东西
从另一边跟它在赌气。
还是面对现实的乐趣吧——
你,才是你唯一的尽头。
远和近
——仿车前子
冬天的草原依然辽阔
但冷寂的星光下
骰子其实能掷得更远
骑马归来,希腊人的提醒是对的——
任何时候,都别忘了
人是会说话的动物
理想标本入门
——仿陆渔
假如非赌不可
我就用世界上最美的梦
制作一个标本
原因很简单:我梦见你
梦见一只荒原狼
夢见了我
最大的遗憾入门
——仿姚风
我把刀子递给你,
你说,你喜欢慢。
太快啦,雪白就会借口晕眩
背叛宇宙的初衷。
你渴望还有别的解决方式。
我把凿子递给你,
仿佛这是第一次,
手感如此接近神秘感;
稍稍一捏,万有引力之花
便撑开了人类的意识的茎干——
从未有过一个东西
会硬得如此明显:就好像
你要凿开的那个世界,
不是别的,而是你自己。
原始场景入门
猎物年轻得就好像
你第一次目睹高原上的山谷;
好多绝招都和美丽的跳跃有关,
但在博物馆里,骨头
只会令生锈的记忆
更加迟钝。有草丛的地方
就不一样了:风梳理着
时间的鬃毛,花豹匍匐前行——
它嗅到的是美味很强烈,
它的前方,羚羊嗅到的是
这世界上,再也没有可爱的替身
能减缓死亡的淘汰率。
如果你觉得这里面也有你,
你嗅到的是,因为现场
太原始,我已无法原形毕露。
蹁跹学入门
没被蹁跹点拨过的人
很难想象,随着尺寸越来越迷人
在你和我们的原型之间,
凡是可用蹁跹来面对的
移动物,它们最终的目标
都不在你我身上。这悲哀深得
甚至可以混淆海底
和心底的界限。归入
未解之谜,也很难减轻。
但假如换一种眼光,毕竟
我们也曾在各自的故乡
分别捕捉过分头行动的蝴蝶。
奔跑中,人的单纯
仿佛可以作为一个独立的故事
来处理。淋漓多么回报,
你在蝴蝶的翩跹中
也感受到了我们的翩跹。
一旦停下脚步,急促的
喘息中,距离很近,
蝴蝶的历史漫长得就好像
克罗马农人那时还没闻到过
烤鲑鱼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