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氏琼茹
摘要:原本以女性为尊的越南社会传统受到外来父权制思想的影响,女性地位发生了彻底的转变。这种外在的动机激发了女性的反抗意识,推动了女性文学的兴起。19世纪西方文明的介入促进了女性意识的自我觉醒,点燃了女性思想解放的火炬之光。在历经战乱,实行全面开放的越南现代社会中,女性作家群体崛起,女性文学也将探针深入问题的内核,呈现出复杂、多元的时代特征。
关键词:越南;女性创作;女性意识
在人类文明史中母神崇拜是最早的神灵崇拜之一。长久以来越南人除了祭祀祖先、供奉神佛之外,还有信仰母神的传统。因此,母神崇拜尤其对越南人的精神文化来说具有重大的意义及价值。古代的越南人认为“母神是粮食丰收的象征,是世袭农民对于生育幸福的愿望”①。在以种植水稻为主,拥有悠久农业文化的越南,生殖崇拜是一种“崇奉自然与人的增殖”②的信仰。越南不但长期延续母系社会制度,而且在吸收其他文化或受外来文明的影响之前,已具有自身的特征,即稻作文明。人们既盼望庄稼丰收以维持生活,也渴望后代繁衍壮大以延续种族。因此也就不奇怪,越南民间传统中有以自然和女性为“孕育、存储、呵护”③象征的习惯。
越南虽地处东南亚地区,但自古受印度和中国文化的影响,逐渐融入东方文化圈之中。随着越南社会逐步转型为父权制社会,社会思想也开始改变。但是,尊重女性、重视女性的社会观念也逐渐被“重男轻女”的阶级偏见和封建思想所取代。在儒家的父权制思想的统治之下,越南妇女处于被压迫、被束缚的地位,女性权利消失殆尽。越南妇女被迫服从“三从四德”的伦理纲常,从属并依附男性。在儒家思想占据统治地位的时代里,她们除了忍受身体上的劳役外,还需承受精神的重压。因此,在这些被认为是更“高尚”的道德伦理与社会责任的问题前,她们的个人意识和情感都受到压制,并且随着自己的内疚与自卑沉默下去。她们只能借用歌谣或者隐喻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不公。例如:“妹身像当道的水井,清人洗脸、俗人洗脚”;“妹身像如阵雨,有的落下井里,有的墜茵落溷”④或“天地风尘,红颜多舛,悠悠彼苍兮谁造因”。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问世于1741年的《征妇吟曲》⑤。原作由男性诗人邓陈琨(1710-1745)运用汉文七言乐府诗共计477句写成的。它虽然曾被多次译成喃文⑥作品,却是段氏点⑦的喃文译本使其声名远播,流传至今最为成功的译作,她的译本甚至还被称为越化最佳译作,得到广大读者的喜爱。段氏点的译本之所以受到读者的欢迎是因为她在现实生活中也是征妇,刚新婚的她凄凄切切泪别丈夫。身为一名女诗人,较之男性作家的创作,她更细致地表现女性的独特心理,采用女主角独白的方式诉说了征妇的心声。从“送别”中凄凄切切泪别丈夫至等待之中的“思怨”过程的“悲俱、怀想、孤独、渴望、愁闷、失望、望寻、忧老”的心理经历的痛苦煎熬,最后,只能深切地“期待”丈夫安然无恙归来。她以女性的视角真实地显示许多征妇们的苦难遭遇,因而其译作更为凄婉动人。 从《征妇吟曲》译本中“红颜多舛”究竟“是谁造因”的认识至《传奇新谱》运用汉文创作,段氏点塑造了才华横溢、刚毅的女性形象,同时也关注女性的命运。可以说从段氏点开始,以后越来越多的越南女性开始拿起了“象征主体性权威的笔”⑧。其中,胡春香(1772—1842)就是19世纪初期女诗人中的出色代表。她出生书香门第聪颖过人,却因早年丧父家境清贫,一生波折频仍坎坷不平。出嫁后,成为某县官的侧室,正室的狠毒,使她尝尽了令人难忍的痛苦。丈夫去世后,她又不得不再次成为一个豪绅的偏房,并且又再次成为边缘人。但痛苦的生活、不平等的待遇并没有压倒她,反而激励了她的斗志。加之当时社会正值改朝换代之际,朝廷采取了许多新政措施,如鼓励人们用风土化的语言进行创作。这是一个新思潮活跃的时代。于是,她拿起笔大胆地揭露出封建统治者的种种丑态,严厉地控诉了一些社会不公现象。同时,她也写出了越南妇女的故事。她擅用喃字写诗,诗风独特,令人印象深刻。作为男权社会中的女性,她的诗作在思想上体现了深刻的女性意识和叛逆精神,例如《做妾的命运》叙述了妾的非人的生活,抨击了残酷压迫妇女的旧礼教。除此之外,她在形式和语言上也取得了惊人的成就。隐喻手法的运用使诗蕴含了极富特色的象征意义。她在诗中运用日常生活中的事物,散发出生活的气息,较具代表性的有《菠萝蜜》、《咏扇》、《汤圆》、《馅骡》、《荡秋千》等诗。胡春香的每首诗都充满了对女性生命价值的珍视,并由于她对越南文学发展的贡献历来为学者所公认,被称为“喃字诗女王”。
进入19世纪,人类社会跨上新的历史。越南和其他东方国家同样都被西方炮火轰开了封闭已久的国门,被动接受西方思想观念。1858年法国殖民者开始侵入越南。法国在越南的百年殖民统治,除了给越南人们带来了巨大的创伤记忆之外,同时还带来了西方开放的先进文化,越南社会的结构因此有了巨大的改变。越南按照殖民社会的行政形式发展后,原本的农业社会也发展出了许多都市、县城与经济中心。在这里,东西方文化相互碰撞,相互对话。在古代,越南女性一直被封建男权社会的观念和偏见压制,缺乏受教育的机会。即使她们之中少数具备天才与智慧,她们的手指也只能用来在界定自己命运的文件上画押而已。西方文明的传播使越南妇女有更多的机会接触教育、分享知识。因此,越南社会逐渐出现了更多的知识女性。她们意识到女性独立的必要性,更希望让世界了解女性的存在价值。随后,女性知识分子的声音在社会中迅速蔓延。在1918年,《共同女性》报刊问世,这是第一份属于越南女性自己的一张报纸,主编是一名女诗人——湯月英(1864-1921)。这也是越南现代知识女性秉承前期胡春香女士的独立精神,用时代的平台实施行动的开端。湯月英的作品中表现了女性意识上的自我觉醒,同时她还支持和激励女性读者在新时代中大胆发出自己的声音,摆脱封建意识,肯定女性在社会的作用,从男性世界中解放自己,重视自己的生存价值。经过十个世纪漫长的历史发展路程,越南的妇女开始重审自身价值,点燃了女性思想解放的火炬之光。
在历史的长河中,越南人民经历过漫长而残酷的外来入侵,尤其是法国殖民统治、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受日本控制。1945年独立之后又历经了两次大战,分别受到过法国和美国的统治。1954到1975年间,越南分裂成南北两部分:北方建造社会主义,南方进行抗美战争。在那个血与火的时代,女性自我追寻的主题暂时让位于战争与国家命运的主旋律。当时的越南主流文学歌颂集体精神和民族精神,她们的创作多表现战争的悲剧,或者呈现出雄性化、无性化状态。在那个历史时期,最重要的是生存——国家的生存和民族的生存。直至1975年战争结束,全国解放,国家统一。曾被世界称为“远东明珠”的越南,经过二十多年战后重建,才从艰难之中恢复过来。
从1980年起,尤其是1986年初,越南迈入全面改革开放的道路。同时,伴随着全球化的进程,越南人具备了深入了解自己行动的条件之一。社会也开始注重性别问题,比如两性的平等、对话和发展问题,尤其是女性的双重角色:社会角色和家庭角色。毋庸置疑,越南女性的地位和作用已获得了社会的认可与肯定,女性逐渐进入政治、经济、艺术创作等领域,其中文学创作更是许多受过高等教育的女性选择的生存方式。写作成为女性面对自身问题以及共享自身经历的契机。
这段时间,女性写作群体迅速崛起,在越南文坛上她们及其作品给越南社会文化和文学创作带来了巨大的改变。历经战乱的女作家首先在创作风格上有所转变,比如意儿、黎明奎等。她们从以往的女英雄、女主人这类“中性化”的女性形象塑造中挣脱出来,深入探查女性的个体生存本相,从公共化的叙事中回归自身,从宏大的叙事回归到日常生活的琐屑与愁苦。除外,大部分战后的新生代女作家虽没有像前一代那样经历战争,但是她们生活在一个处于恢复和重建时期的国家,因此有丰富的题材及内容可以供她们选择。她们的作品既记载着她们对战争的认识,显示出她们的视角下的战争形态,也蕴含着从战争的阴影中走出并回到现实生活中的女性忧虑,比如武氏好的《笑林剩余者》、贤芳的《森林的声音》和黎明奎的《小悲剧》等。这些作品中还详细刻画出改革开放之后的社会转型期的阵痛:家庭关系、朋友关系等问题,比如范氏怀的《天使》、阮氏秋慧的《后天堂》。除此之外,作品还体现了当代女性怎样才能显示个人的独立价值:如伊班的《Iam女人》、范氏黄英《人年轻时》等。女性世界的视角带来了一种新的社会认识,也给她们提供了平等的舞台。女性作家笔下的作品始终描写了一个私密的、富有神秘感的世界,它吸引着女性读者去发现去理解,同时也传递了作家作为女性的生活经验。这就是越南新时代女性写作的潮流——以自觉的意识来書写自己的声音和对生活的渴望,从日常生活提取经验、以自然舒坦的状态触及性别差异最深处的问题。可以说,女性叙事更彻底地回到女性内在体验本身,带给读者新鲜的阅读体验,以现代女性的视角探索了当代人生活所需要的深度。
从古至今,无论西方还是方,每个时代的社会文化中都有女性创作的印记。可是由于种种原因,尤其是时代和社会条件的限制,在漫长的历史中,女性意识和女性创作一直处于几近失语的状态。现代社会的巨大变革促使女性意识再度复苏,尤其是女性接受高等教育,从而接受专业的培养。教育使她们建立起自我意识,认识到写作是她们事业和生命的连接体。她们需要从不同的侧面来建构女性自己的新历史。透过她们的作品可以看到,作品中代表的女主角已经成为故事的掌控者,而非男性作家笔下被塑造的客体。女性在历史的浪潮中逐渐强大起来,她们从只知倾诉,到寻找出路,再到建立自主意识,实现存在的意义。重视自己、思考幸福、关注家庭、重审爱情与责任、自由与道德的辩证关系等,这是当今越南女作家时刻关注的命题。
“不是任何时候我们也能改变得了环境,但我们总可以改变自己对环境的行为”。⑨不仅仅只有越南妇女,还有世界上曾经或现在正处于边缘地带的女性正前赴后继地踏上寻找女性的存在价值和意义的征途。虽然路途艰险,周围仍有带着男权思想下自卑虚弱的女性形影的阴云,但东方的女性写作者紧紧抓住时代所给予的自由和机遇,结合自己独特的民族文化和女性意志的本色投入历史与时间的潮流之中,通过截取生动的社会生活画面将女性意识鲜活呈现在自己的创作中,读者也将通过她们的作品,深刻地认识社会性别差异的问题。
因此,越南的女性写作所发出的声音不是一个仅自己的需求表明心迹的声音,也不局限于凸显女性遭受压迫与不公的事实,唤起人类思考女性主体性的声音,而是成为一种综合个人意识和社会意识于一体,承载着建设两性和谐共处社会的声音。
注释:
①吴德胜:《越南母神教》,河内:宗教出版社,2010年,第174页。
②阮伯成:《通过文学交流的本色越南》,河内:河内国家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218页。
③吴德胜:《越南母神教》,河内:宗教出版社,2010年,第386页。
④越南歌谣,笔者译。
⑤“以战争给妇女命运造成的悲剧为题材,塑造了一个苦苦等待夫君的‘征妇形象”。它从描写妇女悲惨命运和刻画女性细腻心态两方面开创了批判现实的越南古典文学之先河,是17、18世纪越南社会战乱及其给人民带来深重灾难的真实写照——参见林明华《越南古典名著〈征妇吟曲〉评语——兼谈汉文化对〈征妇吟曲〉的影响》,《东南亚研究》1988年版,第1 期。
⑥喃字是一种在汉字基础上,运用形声、会意、假借等方式形成的越南民族语言的文字。
⑦段氏点(1705-1748)是越南著名女诗人,号: 红霞女士, 代表作品:《传奇新谱》。
⑧桑德拉· 吉尔伯特 苏珊·古芭著:《阁楼上的疯女人》(上册),杨莉馨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 第26页。
⑨Feminism and Autobiography,Ed.Tess Cosslett,Celia Lury,Penny Summerfield,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 2000, P.232.
参考文献:
[1][越]吴德胜.越南母神教[M].河内:宗教出版社,2010.
[2][越]阮伯成.通过文学交流的本色越南[M].河内:河内国家大学出版社,2006.
[3][中]林明华.越南古典名著〈征妇吟曲〉评语——兼谈汉文化对〈征妇吟曲〉的影响》,引起《东南亚研究》,1988,1.
[4][美]桑德拉· 吉尔伯特 苏珊·古芭著.阁楼上的疯女人[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
[5][英] Feminism and Autobiography,Ed. Tess Cosslett,Celia Lury,Penny Summerfield,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 2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