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杰龙
前面说到,茶在宋代被诗化、艺术化了。而这其中,武夷茶的诗化、艺术化又是最彻底的,林逋、杨亿、范仲淹、晏殊、梅尧臣、欧阳修、曾巩、苏颂、王安石、苏东坡兄弟、黄庭坚、秦观、李清照、陆游、周必大、杨万里、朱熹等著名诗人都通过诗词歌咏加入了武夷茶诗化、艺术化的行列。而在他们之中,朱熹的功劳又是最大的,因为他不仅是南宋的大诗人,也是大思想家,晚年又隐居武夷山,建“武夷精舍”著书讲学。由于朱熹是大名人,朋友圈又是陆游、陈亮、陆九渊等大名人,所以他对武夷茶的诗化、艺术化更是起到了不可估量的作用。
而这,难道仅仅意味着武夷茶的诗化、艺术化吗?
显然不是!
宋代,尤其是到了南宋,武夷茶被高度诗化、艺术化,说明武夷茶已经声名远扬,已经有了一定的产业规模,甚至到了取代北苑茶之势。
这么说,可能会颠覆原有的一般看法。一般认为,武夷茶作为产茶区而名扬天下,是在南宋之后,北苑茶式微,特别是到了明代废团茶、兴散茶之后,武夷茶才迅猛崛起,取北苑茶而代之。这种看法,粗看没有大问题,但若仔细梳理,就会发现情况不是这样的。实际上,早在南宋后期,武夷茶便已经兴起,开始有了取代北苑茶的势头。
这么说的第一个证据,当然是前面所说的武夷茶在宋代,尤其是南宋时期被诗人词家们高度诗化、艺术化。
武夷茶被诗化、艺术化,当然极大提升了它的知名度。但反过来想,倘若武夷茶没有一定产业规模,没有在茶界比较好的名声,那又怎么会有那么多的诗人词家们来写诗作词歌咏赞美它呢?所以,武夷茶在宋代,尤其是南宋,早已有了一定产业影响力和知名度,才让它有了进入诗词歌赋的前提。是先有了武夷茶的影响力,才有了武夷茶的诗词歌赋;而有了武夷茶的诗词歌赋,又提升了武夷茶的影响力。所以,在这个问题上,不应过度夸大诗人词家们对武夷茶的助推作用,与其说是他们的诗词成就了武夷茶,还不如说是武夷茶激发了他们创作诗词的灵感和激情。总之,在宋代武夷茶和有关武夷茶的诗词之间,虽然是相辅相成,互相成就的关系,但在这对关系之中,应该把武夷茶放在前面:是先有武夷茶的影响力,才有了武夷茶的诗化、艺术化,而不是相反。所以,宋代,尤其是南宋,大量诗词进入武夷茶,正说明那个时候,武夷茶在茶的江湖里已经开宗立派,并且早已影响不凡!
武夷茶最晚在南宋后期已经兴起,还有一个至关紧要的证据便是那时北苑茶已经开始衰落。
从诸多史料来看,北苑茶在南宋中后期衰落是不爭的事实。南宋初年,北苑贡茶仍然极富盛名,依然是绝佳的馈赠礼品。如绍兴四年(1134年)春,南宋朝廷以“《资治通签》、木棉虔布、龙凤茶”馈赠金国大臣。《朝野杂记》亦有绍兴四年“明堂,始命市五万斤为大礼赏”的记载,说明当时的建安北苑贡茶尚具一定规模。但应该留意的是这一年的北苑茶馈赠、采购都并不是朝廷常例。这一年,南渡后的宋朝廷正处在和金军边打边谈的风雨飘摇之中,政权还未从“靖康之耻”的大事变中恢复过来。这年馈赠金国大臣的龙团茶,大约有讨好取媚金国大臣和皇帝的意思,因为这个时候金强宋弱,宋徽宗、宋钦宗两位皇帝还在金国做俘虏。而这年“始命市五万斤为大礼赏”的事,大约在后半年,因为这一年岳飞、韩世忠、张俊、刘光世、吴阶、吴璘等将领取得了一系列抗金战争的胜利,南渡之后的南宋朝廷开始稳定下来,这些临时采购的建安茶,大多数都用作了给众将和有功大臣的犒赏。此后,随着绍兴十二年(1142年)“绍兴和议”成,随宋金议和,南宋杀岳飞,重划宋、金两国的边界,东以淮水中流、西以大散关为界,宋割唐州、邓州(在今河南省),又重定陕西地界,宋失去商州(在今陕西省)、秦州(在今甘肃省)两州约一半土地予金。宋奉表对金称臣,每年向金国缴纳贡银25万两、绢25万匹。宋金两国虽然达成和平,但南宋失去了大片土地,每年对金缴纳比北宋对辽国还要沉重的岁贡,财政压力更加巨大。而在这种背景下,南宋政府不得不消减开支,原先每年不惜工本制作和采购的北苑龙团贡茶也受到很大影响,制作和采购量不断减少,工艺也日渐粗糙,品质不断下降,逐渐和其他茶类接近,慢慢走向衰落。南宋初期以后,史料中很难再见到有关北苑茶的记载,南宋茶人也很少再有如北宋茶人那样的对北苑茶加以著述的热情。诸多迹象显示,南宋中后期,北宋时期盛极一时的北苑茶早已成了日渐破落衰颓的老贵族,再也没有了昔日的光鲜和亮丽。而与此同时,各种有关武夷茶的诗词文字却渐渐多了起来,这说明,在南宋中后期,北苑茶日渐衰落,而武夷茶却日渐兴起。
南中后期北苑茶衰落,武夷茶兴起还有一个最直接的证据,这就是宋元改朝换代之后18年,也就是元成宗大德初年(1297年),元朝政府就被迫在福建武夷山筹建御茶官焙,以替代北苑贡茶。此后5年的大德六年,元朝的御茶园就正式移置武夷山九曲溪的第四曲溪旁,北苑茶则交给建安县地方官府营办。这是武夷茶正式取代北苑茶的胜利宣言,也是南宋末期武夷茶已经实际取代北苑茶传统地位的明证。要知道,皇家御茶园由建安县的北苑迁到武夷山九曲溪第四溪,这事虽然发生在元朝初年,但它直观地说明其实早在南宋末期,北苑茶早已不堪,而武夷茶早已兴起。否则,元朝廷也就不必大废周折迁移皇家御茶园于武夷山了。
当然,如前文(本刊《逝去的北苑》)所述,元朝迁移皇家御茶园于武夷山后,北苑也并未完全废弃,而是仍旧奉诏采制团茶上贡,但这只不过是历史的惯性,并不意味着元朝初期北苑茶有多风光。而到了明朝建立,洪武24年(1391年)9月,下令罢造龙凤团饼贡茶,则更是最后宣判了北苑茶的死刑而正式迎来了中国茶以武夷茶为尊的时代。
之后的武夷茶故事不用多说了。明清时期至20世纪90年代末现代普洱茶兴起前的600多年间,中国茶的天下是武夷茶的天下。16世纪末,日本一代茶道大师千利休开创的日本茶道里,也注入武夷茶的因子。从17世纪中叶起,中国茶开始远销欧洲,塑造了大英帝国和欧洲一些国家的“下午茶”习俗,主角也是武夷茶。那个时代的武夷茶,就是中国茶的代表,英国大诗人雪莱、拜伦等凭借茶叶、瓷器和丝绸构筑起想象中的“印象中国”里,武夷茶具有首要的地位。
而极大塑造今日世界茶格局的印度、锡兰茶,它们的品种、工艺的祖宗也都是武夷茶(那位英国植物猎人福琼偷取武夷茶种至印度、锡兰种植的故事已不知被讲过多少次了)。可以说,从公元15世纪初到20世纪初,长达600余年的中国茶史和世界茶史的故事,都是用武夷茶书写的。这600年,是武夷茶的黄金时代,但很少有人知晓,这个时代的奠基,则是在宋代,尤其是在南宋完成的。
可以说,南宋演绎的茶故事,便是北苑茶衰落,武夷茶悄然崛起的茶故事。
好了,说了这么多,说的都是现象。现在,应该说说现象之后的原因了。也就是说,为什么在南宋,北苑茶会衰落,武夷茶会兴起?
好了,长话短说吧!这里只说三个原因。
原因一:武夷茶的资质,远远胜过北苑茶!
北苑茶的原产地,在福建建安县凤凰山。这个产地,和武夷茶的产地,拥有着“九曲”“三十六峰”的武夷山区相比,无论面积、规模和各种资源禀赋,实在不能相比。再加上武夷茶种作为资质优良的独立小叶种茶种,资质也分毫不差于凤凰山茶种(如果凤凰山茶种可以算一个茶种的话)。何况,北苑茶从10世纪中叶至南宋末的13世纪末,已经兴盛了250多年,地方小,加上开发时期长,早已开发过度,在悄然崛起的后起之秀武夷茶面前,渐渐只有招架之功,而无还手之力。
原因二:饮茶习俗的变迁,直接导致北苑茶衰落,武夷茶兴起。北苑茶衰落,武夷茶兴起,是散茶击败了团茶,泡茶击败了点茶。
宋代是一个茶饮习俗大变迁的時代。在宋代,既承接着唐代煎茶,又兴起了宋代特有的点茶和承接后世的泡茶的茶饮习俗。而在茶品的制作上,宋代主要制作两种茶,一是团茶,二是散茶。团茶制作和与之相配的点茶饮茶方式以北苑茶为代表,这里不用多说了,整个宋代的茶学,说的几乎都是北苑贡茶的团茶制作工艺和点茶茶饮技艺。这给人造成了一个错觉,好像团茶和点茶是宋朝茶俗的主流。其实,这只是宋朝宫廷和上流社会的茶饮习俗,而在广大的民间,制作和消费最多的是散茶,最流行的茶饮是煎茶和泡茶。宫廷和上流社会的茶饮习俗虽能短期支撑起北苑贡茶和点茶这样的高大上茶俗,但作为一个产业,来自这种高大上的支撑绝非长久之计。随着宋代平民社会的发展,茶饮习俗也迅速蔓延至广大的底层社会,而底层社会的消费,才是真正支撑茶产业的根基。于是,到了南宋中后期,茶饮习惯普及到整个民间后,制作简便的散茶、品饮方便的泡茶便成为茶饮习俗的主流。而这个时候,武夷茶散茶以品质上乘、产量高、制作方便、品饮方便而后来居上,声名鹊起,逐渐取代北苑茶也就理所当然。
原因三:南宋制茶工艺的进步,促成北苑贡茶衰落,武夷茶兴起。宋代,是中国古代技术进步最为显著的一个朝代,这种技术进步也充分体现在茶叶的制作技艺里。诚然,北苑贡茶的制作,可谓中国古代制茶技艺的巅峰(参见本刊《高大上的宋代制茶法》)。但这只是团茶制作的巅峰,而与此同时,宋代的散茶制作工艺也在进步。武夷茶的兴起,正是中国散茶制作技艺发展进步的结果。传统的中国六大茶类,武夷茶独创其中三席:乌龙茶、红茶、白茶。而这武夷茶的三大茶类,无一不是中国茶叶制作产品创新的巨大成果。而和武夷茶的这种创新相比,传统的北苑茶却只是在固执守着龙团凤饼的旧有技艺而已。所以,北苑茶的衰落,是守成的衰落,武夷茶的胜利,是创新的胜利!
而这,才是宋代茶盛衰之道的要害。日渐消逝的北苑和悄然崛起的武夷,两种茶的此消彼长之中,呈现着的是天下事物自古盛衰的常道:守成终无可守,创新必有所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