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乐沁
1927年至1945年,可以说是蒋介石及其政党国民党当政的黄金时期。但随着1945年8月解放战争开始,到1949年10月1日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在短短的3年多时间里,号称拥有800万军队和500万党团员的国民党及其政府却一败涂地,最终走向败退台湾的穷途末路。究其原因,几十年来,国内外政界和史学界认为,除了国民党军权膨胀、派系林立、贪污腐败外,其中一个根本的原因就是国民党整个党内信仰缺失,导致党内组织涣散、党员管理混乱、价值观念坍塌,党内和民众对国民党的立党之基“三民主义”产生怀疑和动摇,最终被历史所抛弃。甚至蒋介石在总结失败的教训时都说“我们是自己打倒了自己”。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历史地总结国民党何以“自己打倒了自己”,以及其治党政策方面的失败,对我们党当前全面从严治党仍具有现实借鉴意义。
众所周知,国民党的前身同盟会是一个由众多革命团体组成的松散联盟,而并非一个结构紧凑的政党。1912年,宋教仁改组国民党时,为了扩大国民党的影响力和号召力,也没有对国民党党员的素质做什么要求,除了原有的青帮、洪帮人员以外,甚至把大量旧官僚拉入国民党。因此,成立之初的国民党实际上只是一个纪律松弛、组织涣散、人员混杂的政党。
虽然后来在苏联顾问鲍罗廷的影响下,国民党在1924年召开的“一大”上确立了党制体系,强调以党建国,以党治国,并在总章中规定党员必须恪守党章、服从决议、严守秘密,还设立了从中央到地方的各级监察委员会,作为党纪治理的机关。但纪律松弛、组织涣散是国民党与生俱来的痼疾。
填了入党申请书后没几天,“我就是一个国民党了”
1937年,全面抗战爆发后,在战争的冲击下,原本涣散的国民党组织更是处于崩溃的边缘,党员人数锐减。到1939年,战前入党的52万普通党员仅余下28万多人,部分省区如江苏、安徽、江西、湖北、河南等省党员人数更是减少三分之二以上。
针对国民党党员人数锐减,党组织软弱无力、松弛涣散的状况,1938年,国民党临时全国代表大会通过《改进党务并调整党政关系案》,决定今后要大力加强党的组织建设。
在这次大会以及1931年1月召开的国民党五届五中全会上,蒋介石训示,不仅各省各县党部必须普遍设置,而且县以下每一区须有一个区党部,每一乡镇(联保)须有一个区分部,每一保甲须成立一个党小组。1939年开始实行“新县制”后,要求乡镇一级设立区党部,保一级设立区分部,甲一级设立党小组。并规定除省县两级党部对外公开外,县以下的区党部、区分部和党小组均对外保密;区党部与区分部书记应有本身固定的职业,不向党部支薪。区党部按地理、交通及行政区域划分,同一党政机关、事业机构或学校中,党员满60人以上,得成立区党部。区分部依党员居住地或工作单位划分,满5人即可成立一个区分部,超过20人时,分为两个区分部。小组为训练党员的单位。要求每一个党员必须参加区分部或小组会议。小组会议和区分部党员大会规定每两周举行一次。
蒋介石还恢复了北伐时期一度推行、1927年执政后无形停止了的“党团”制度。“党团”主要设置于非党的社会机关和民众团体中。在这些社会机关和民众团体内,党员的言行须受“党团”的节制。党员“须听命于党团,遵守党团的决议,没有自由意志,不得自由行动”。
为了改变过去头重脚轻的组织结构,蒋介石在推行“新县制”的同时,要求县以下“党部机构与行政相辅为用”。蒋介石设想,“若全国保甲内之小组能普遍成立,则中央一切政令,可以直达下层民众,党政关系自可收表里一致之效”。蒋介石特别要求基层党部选拔和介绍保甲长入党。他说:“唯有保甲长都是本党忠实的党员,革命力量才有确实的基础;唯有本党党员踊跃参加保甲,我们才能够真正实行三民主义。”鉴于战前“上层有党,下层无党;城市有党,乡村无党”的缺陷,蒋一再强调要国民党组织向县以下基层社会渗透。
按照蒋介石的设想,党政力量双管齐下,自中央、省、县,直至区、乡、保、甲,将政治控制轨道一直铺设到每家家门口。蒋介石为战时国民党描绘的政治蓝图如下:
政的系统:中央政府→省政府→县政府→乡镇→保→甲→户
党的系统:中央党部→省党部→县党部→区党部→区分部→小组→党员
据国民党中央组织部统计,截至1945年年底,国民党在全国29个省建立了正式的省党部。县市一级党部由1939年的1128个扩张到1992个,区党部由1939年的546个发展到1945年的9397個,区分部由1939年的13188个增至1945年的78681个。
除了加强党的组织建设,国民党还采取了吸收大量新党员的政策,以扩大党势。1939—1945年,国民党普通党员每年平均以30万—40万的速度增长。据1945年年底的统计,国民党普通党员已达311万多人,是1937年普通党员数的6倍。如果将军队党员和海外党员都计算在内,党员总数超过800万,约为1937年党员总数的5倍。
这么迅猛的扩张,国民党是通过什么途径实现的?
一是通过基层区分部介绍、吸收,这是正途。1938年7月颁布的《征求新党员细则》规定,区分部在收到申请人填写的志愿书后,应于一周内审查完竣,连同志愿书逐级上报。志愿书由国民党中央统一印制。申请人事先不需要向党组织做思想汇报,党组织也无须考察申请人对党的认识程度。申请人只需将姓名、性别、年龄、籍贯、职业、学历、经历、家庭成员及经济状况等填在印制好的志愿书上即可。然后由区分部审查申请人所填写的内容是否属实。手续堪称简便。但战时基层党组织在征求党员时,却大多敷衍了事,多数情况下只是为了完成上级下达的征求指标。
二是由国民党中央委员、中央组织部与各省市党部直接征求入党。这是沿袭战前的“特许入党”办法,通过这条路径入党的多为各阶层精英。五届五中全会上,蒋介石要求中央委员此后每人每月至少须介绍一人入党。据统计,在1939年1—10月,由中央委员介绍入党人数有5283名。其中介绍最多的前5位中委是:陈立夫874名,陈访先481名,邵华452名,洪陆先351名,张厉生233名。这5名中委都是CC系骨干。他们所介绍的人数大大超过了蒋介石规定的指标。他们如此尽力介绍,令人怀疑其动机是想趁机壮大一己的派系势力。据一位战时入党者回忆:“国民党吸收新党员,有两种入党申请书:甲种,需要一个中央委员做介绍人;乙种,需要两个党员做介绍人。我于1940年夏在立煌(金寨)入党时,就是填的甲种申请书。我有一个同乡认识省党部负责人,从他那里拿来几张甲种申请书,要我填一张,由李品仙(1890—1987,国民党陆军二级上将)做入党介绍人(李本人当然根本不知道)。表送上前后,没有任何人同我谈过话,问过什么情况,不几天党证就发下来,我就是一个国民党了。”
三是集体登记入党。集体入党在战前即已有之,不过那时一般限于部队官兵。抗战时期,这一入党方式仍然适用于军队党员。1939年3月,蒋介石通饬全国各军事长官,一律恢复各级军队党部(1936年曾宣布撤销军队党部),全体官兵均须集体宣誓入党。1940年春,李宗仁在湖北老河口公园举行的一次集体入党仪式上,一次就吸收了1万多名军官士兵为党员,其后几天内,第五战区10万官兵都成了国民党党员。抗战时期国民党400多万军队党员都是集体入的党。
不久,这种集体入党方式由军队进一步推广到普通党员征求上。1939年,蒋介石训令全国各机关公务人员于1年内一律加入国民党,届期如无党籍者,有官者免官,有职者免职。于是机关公务员为了保住饭碗而集体入党。
此外,战时国民党自中央至地方举办了各种形式的党政训练班。训练班结束时,其学员也就成了集体入党的对象。据国民党“六大”党务报告,战时由中央训练团等中央训练机关及各省、市、区、县地方行政干部训练团(班)等地方训练机关受训的人数,总计有218.9万。这些受训人员一般都被要求入党或入团。到抗战后期,一些地方还强制中学生集体入党。
集体入党是战时及战后国民党吸纳党员的一条主要途径。
“党章摆在桌子上,要来就来,不来就去”
党员数量的膨胀,意味着党势的急速扩张,而这种党势的扩张是否也意味着“党力”的相应强健和壮大?答案显然是否定的。
由于国民党在征求党员的过程中,不少基层党部只是为了完成上级下达的指标,对党员入党前不培养,入党时不考察,入党后不训练。人人可以自由入党。大多数党员平时游离于党组织之外,与党组织不发生关系。党组织很少有事找党员,党员也很少有事找党组织。多数党员不过组织生活,不纳党费,工作调动时不移转党籍,违法乱纪时不受党纪约束。党员的质量严重不过关,更谈不上有什么信仰可言。
1939年,时任国民党中央组织部部长张厉生(1900—1971,曾任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中央组织部部长、行政院秘书长、内政部部长等职)感叹:“其他政党常是用了无孔不入的方法来训练和组织他们的党员,我们党是把党章摆在桌子上,开着大门,要来就来,不来就去。”
1940年,国民党中央组织部召开各省市党部组织科长会议时,对地方党部在党员征求过程中的种种积弊深表忧虑:“或先其所亲,以图扩展一己之势力;或不辨薰莸,以期满足规定之额数;于是投机幸进之徒,捷足先登,而有守有为之士反避之若浼。积重难返,危险堪虞。”吸收进来的新党员有的竟是盗匪,甚至是已被枪决了的人。有的为了凑足上级下达的规定名额,将旧党员重新登记入党。有的入党后因基层党部办事拖拉,党证数年不发而又重新入党。虽然国民党明文规定党员调动工作时,应办理党籍移转登记手续,但基层党部和党员往往视若具文,党员自动脱党或重复入党乃属常事,有的人到一个新地方入一次党,入党两次三次者不乏其人,甚至有入党五六次者。
同时,滥征滥收党员也引发了普通民众对国民党的不满、反感和厌恶情绪。如一位19岁的初中毕业生投书《三民主义半月刊》称:“我近来对于有些劝人入党入团(尤其有些学校出以强制式的手段),填填表格就算入过了党或是团的官样文章十分头痛。这种拉夫式的叫人入党入团,我感觉收获少,失败多。就我说,对于这类事实行为十分的憎嫌,也许有很多青年俱有同感。”
由于党员的征求“要来就来,不来就去”,因此国民党的党籍管理自然也十分混乱,一些县区党部甚至连党员名册都没有。
1939年,张厉生甚至慨叹:党员数目,变成一本糊涂账,同二十五史一样难查。谁都不知道到底有多少同志!现在我们随便问哪一个负地方上党务之责的同志,他那个组织里到底有多少同志,他就会說,同志吗,民国十七年的时候有多少多少,问他现在呢?他就瞠目不知所对。为什么他会不知道?他说同志们走的时候,没有向他请假,就是有转移登记,也没有人来登记,实在没有办法可以弄清楚。一个区分部如此,其他市党部、省党部更不用说。
中央组织部是一个管理全党干部人事的总机构,关于各级干部的选拔,各级工作的配备,组织部应能统筹全局,而事实上并非如此。朱家骅(1893—1963,中国近代教育家、科学家、政治家,曾任国民政府教育部部长、组织部部长)出任中央组织部部长时,便深有感触地说:“我一到组织部来,便感觉十分困难。例如某省党部需要改组,某个区域需要派遣大批人员去工作,党部之内便不能提出几倍胜任的人数,列举其工作能力与适合此种工作之条件,来供党的采择……这样无形中便削弱了中央的真实统驭能力。”
由于党籍管理混乱不堪,连党部也常常难以确认谁是党员,谁不是党员。1938年,国民党中央监察委员会秘书长王子壮在其日记中写道:“关于党籍问题,与组织部步骤不齐,每有参差,有已开除党籍,组织部复许其入党者;有监委会已复其党籍而组织部仍认为非党员者。组织部方面审查固有未慎,以往监委会工作之不缜密亦有以致之。”
1942年,国民党中央组织部任命周天贤为湖南省党部委员,后有人告发周氏不是国民党党员,中央组织部十分尴尬地撤回任命。更为荒诞的是,1946年国民党中央第53次常会郑重决议:“永远开除宗维泰党籍。”然而未久,中央组织部复查时发现,宗维泰并无党籍。
可见,党员的质量和党员管理的混乱已严重影响到国民党的秩序和活力。
“学而优则仕,学而不优则党”
任何一个政党组织,都应有着覆盖每名党员的基层组织,通过组织对党员进行教育训练,党员之间相互沟通、监督,最终使党员保持对党的意识形态的高度认同,并使党组织形成强大的凝聚力。否则即便党员千万,也只是一盘散沙。
1945年,国民党中央秘书长吴铁城(1888—1953,国民党政要,陆军中将,参加过辛亥革命,护国战争,护法战争)在第六次全国代表大会上所作的《党务检讨报告》中,用三句话概括了国民党各级党组织的特征:“上层臃肿,中层隔阂,下层虚弱。”
其中“下层虚弱”指的就是国民党的基层组织在整体上呈现出的空、穷、弱、散的状况,党的组织对党员没有向心力,党员对党的组织没有归属感。
“空”指基层组织空虚,县以下组织大多徒具形式,空无内容,有的仅有机构而无活动,有的连机构亦不存在,纯属下级虚报数字,敷衍上级。如1942年湖南省党部书记长在检讨全省党务工作时指出:“根据各方面报告,好些县份党的所属机构几乎都是空的,如县民众动员委员会、县宣传委员会、县妇女运动委员会等,无一不是徒具形式,空无内容,有的县份甚至下级党部都是空的,或虽有数字,而无此机构,或有此机构,而毫无工作,例如小组会议及区分部党员大会不能按时举行,即举行,内容亦多空洞,无具体决议,更谈不到分配党员工作。”
县党部对省党部敷衍,各省又对中央党部敷衍。中央的命令“行到中层,便已变质,达到下层,竟成具文(空文,徒具形式而不起实际作用的规章制度)”。
基层组织空虚的另一表现,是人才缺乏。造成基层党务人才欠缺的原因主要有二:一是人才上涌,一是人才外流。基层党部留不住人才。在当时人眼里,办党是一份权势有限且待遇菲薄的闲差。一般谋职者一时未能觅到适当的政府机关职位时,才会退而求其次到党部谋差。如抗战爆发前,一个省政府委员的月薪有500元,外加办公补贴,可实得一两千元,而一个省党部委员的月薪则仅有150元,办公补贴什么的近乎为零;一个县长的月薪为250—300元,一个县党部书记长的月薪则只有40元。抗战爆发后,这种待遇悬殊更是有增无减,1941年,云南省政府委员的月薪为560元,而省党部委员的月薪仅170元,以至于“县党部的委员,天天想当县长;省党部的委员,天天想当省政府的委员”。社会上甚至流传着“学而优则仕,学而不优则党”的说法。
内地省区的一些县,一个中学毕业生担任县党部书记长,还觉得自己屈才了。中央政治学校最初本是一所专门培养党务干部的学校,但其毕业生却大多想方设法挤进政府部门而不愿入党部机关。即使进入党部机关,也千方百计跳槽出去。
1939年,朱家骅曾感叹说:“党的各级干部都感觉非常缺乏,原因是过去在党里奋斗出来的许多干部,现在去担任政治、军事、社会、经济、文化各方面的工作,照理应该仍旧算党的干部,受党的指挥,可是事实上,离开党务工作,就无形的离开了党,因此党部以内格外觉得人才不够。”
抗战时期,中央、省、市、县办了各种党政训练团(班、所),以培养和训练各级党政干部和地方自治人员,总数逾200万。但其中从事党务工作的干部甚少。中央一级受训人员中,党务干部仅占百分之六七;地方各级受训人员中,党务干部仅占百分之二三。
“穷”指基层党部经费太少。战时一些县市党部每月的办公费仅够支付邮费一项开支,而一般区分部每月的经费僅相当于两块烧饼的价钱。经费缺乏使一些基层党组织长期处于休克和瘫痪状态。在党、政、团机关中,以党部机关最穷,党工人员的待遇最低。一个县党部书记长的月薪仅相当于县三青团的一个股长、股员或县政府一个事务员的月薪,其数额尚不足以维持个人每月的生活费。一个县党部书记长的月薪都如此之低,其他县党部委员以及县以下区党部、区分部委员的待遇可想而知。
按蒋介石的设想,县以下党部委员实行无给职(无俸禄)制度,并降低党工人员的待遇后,可以防止党部衙门化,党员官僚化。但实际上行不通,因为基层党工人员不能不顾及生计,在其“仰不足以事父母,俯不足以畜妻子”的情况下,其工作情绪和工作效率必然低落。如县党部委员实行无给职制度后,大多放弃职守,连县党部每周一次的例会都不愿出席。更有一些基层党工人员口出怨言,声称“一个为党工作多年的同志,死了都买不起棺材”。尤其当其待遇既不及政府部门,亦不及后起的三青团时,党工人员心里更是愤愤不平。名义上“党权高于一切”,实际上党工低人一等。不少基层党工人员因此一有机会就会急切地选择离开。
“弱”指基层党组织软弱无力,对外不能指导政府,对内不能约束党员。在地方,党部不仅不能直接指导政府,连批评监督政府都会受到政府官员的抵制。“即使( 县) 党部提出最轻微的批评,县政府也会视之为对政府的干涉。如果党部提出建议,那么肯定会被县政府忽视;如果县党部向中央党部提出上诉性报告,后者通常是避免做出判断,或者将它视为党政官员之间微不足道的争吵,甚至指责县党部制造了不必要的麻烦”。
地方党部既不能直接统政,也无法节制和驾驭从政党员,党员不受党组织的约束和指挥。1946年贺岳僧在《如何推进党的革新运动》一文中,分析国民党基层组织软弱瘫痪的原因时指出——
这十年以来,县以下的各级党部,可以说在事实上完全陷于睡眠状态……这些党部一点也没有权力,毫不解决问题,同时在事实上也没有建议与弹劾之权。它的一切决议呈送到上级党部去之后,照例的是石沉大海,消息全无……
除了“空”“穷”“弱”外,另一个显著特点是“散”。区分部是国民党的基层组织。国民党规定凡是党员必须参加区分部,每两周间隔举行一次区分部党员大会和小组会谈,但真正切实做到者甚少。
朱家骅承认:“区分部是党的基本组织……党的政策的推行,大部分要靠区分部的力量,但在事实上,本党区分部的组织,等于虚设。”1942年国民党五届十中全会的党务报告亦谈到,在全国3万多个区分部中,不能按期开会,或未能开会者,占68%。
即使能按期开会者,其实际效果如何,亦成疑问。如执掌全党纪律监察工作的中央监察委员会,其机关之小组会谈即徒具形式,了无生气。时任中央监察委员会秘书长的王子壮在日记(1941年1月9日)中写道:“本来小组会谈办法已实行两年,监委会秘书处始终未做好,领导者无力,工作人员亦不用功,于是所谈空泛,毫无实际,甚至毫无常识。去年终竟有小组会谈决定不做工作之表示,如此萎靡,再不振作,实无以见人。”1944年7月4日,王再次在日记中申言中央监委会的小组会议内容贫乏无物,大多奉行故事而已。
长期主持国民党组织工作的陈立夫,本来很少对党务公开发表批评言论,但在抗战胜利前夕,亦坦率检讨说:“目前各地区分部,多半不能按期开会,即开会,亦无工作,无内容。党员虽挂名党籍,领有党证,而游离组织之外,与非党员有何差异?似此,数量虽多,仍系一盘散沙。”
据一位20世纪40年代曾在安徽省政府机关工作过的国民党员回忆说:“我自1940年入党后,除在安徽省政府秘书处的区党部参加过两次党员大会外,就从来没有过什么组织生活。”党员不知道自己所属的区分部和区分部书记,甚至区分部书记本人也不知道自己的职务。同一基层组织的党员彼此不认识。
1946年,一位名叫李建的人投书《革新周刊》,谈到他一位朋友入党的经历:该人几年前在重庆一机关做事时,适逢征求党员,机关未入党的人统统被收罗入党,他亦在内,结果党证发下来了,但此后他从未被召集参加过一次党的会议,也未把他编入到某一个区分部,因此也就未与党组织发生过任何关系。不久他调职,也不曾办理党籍移转手续。只有一张党证还能证明他是一个国民党员。再后党证遗失,他究竟还算不算党员,连他自己也不明白了。李建说,像他朋友这种情形是很普遍的现象。党员入党取得党证,既是与党发生关系之始,也是关系之终。李建还说:“党员数量虽多,但每个党员既不能从党得到一点什么,也不能对党有何贡献,党员与非党员并没有什么不同,这样叫党如何不成为一个空壳呢?”
“这样的党早就应该被消灭、被淘汰了”
虽然,国民党也制定了一系列的党纪党规条例,对违反者按情节轻重分别予以警告、记过乃至开除党籍等处分。但在实际执行过程中,党纪对党员没有多大约束力。
1939年,张厉生谈道——
如果用开除党籍的方法来处罚他,那么他正中下怀,于是他把心一横,认为开除他,倒可以减少许多麻烦,乐得不做党员;如果用记过的方法,他更漠不关心,让你多记几次,他认为也没有关系,甚至以为就是开除,也不过是这一回事。所以像这种记过和开除党籍的方法,今天应用起来,是再笨不过了。
由于各级党组织不能干涉政府机关的人事行政,党不能管干部,党员即使受到党纪的处分,也不影响其在政府部门的职位与工作,有的在甲处受到党的处分,照样可以在乙处机关工作,甚至有的在党内受处分,却在政府机关被提升。在这种情况下,党纪形同具文,从政党员睥睨党组织,甚至与党组织作对,党组织一点办法也没有。
1940年,在国民党五届七中全会上,有代表指出:“查党员不出席区分部党员大会及小组会议之惩戒办法,中央业有明白规定,惟因限于党纪处分难收实效,甚至开除党籍亦所不惧,致党纪处分有时而穷。此种情形,尤以行政机关公务员及公私立学校教职员为最显著,证以过去开除党籍之党员,往往于其本身之职业与工作不发生影响,故党纪处分之效力等于废纸。”
全面抗战爆发后,国民党中央为了加强党纪而增设了“党员监察网”,负责监督所在地国民党党员的言行,将违法乱纪者密报县监察委员会办理。但实际收效甚微。如抗战期间,数百万党员中,受惩戒的总计不过3400多人,其中永远开除党籍和开除党籍者1600多人。被开除党籍者中,90%以上是因为叛国附逆。换言之,战时只要不公开投敌充当汉奸,就基本上不会受到被开除出党的惩罚。
事实上,即使充当汉奸亦未必会被开除出党。如1941年就有12名叛国附逆的党员分别仅受到注销党证、停止党权和警告等处分。1942年有3名叛国附逆的党员只受到注销党证的处分,另有5名叛国附逆者甚至免予处分。
需指出的是,战时被开除党籍者中,还有的是自愿请求脱党。1940年1月,福建省平潭县党部向省党部呈报:“何义明延不履行报到,自愿脱离党籍,附党证一枚,请察核注销。”省党部复称:“呈悉,查党员自愿脱离党籍,应依照《党员及党部处分规程》,以违背党纪论,予以开除党籍之处分。”
对一个执政党而言,当其党员到了自愿要求脱党,或连开除党籍也毫无顾忌的时候,也就意味着它已丧失了作为一个政党的基本组织机能和内聚力。
抗战中后期,当共产党在延安和各根据地掀起一场声势浩大的整党整风运动并取得显著成效的时候,作为国民党总裁的蒋介石,除了一如既往地对国民党做一些道德训诫式的痛责外,并没有任何积极性的整党和清党举措。
1948年1月,蒋介石在“勘乱”建国干部训练班开学典礼上曾痛心疾首地说:“我们党和团的组织复杂、散漫、松懈、迟钝,党部成了衙门,党员成了官僚,在社会上不仅不能发生领导的作用,反而成了人家讥笑侮辱的对象。”“老实说,古今中外任何革命党都没有像我们今天这样颓唐腐败;也没有像我们今天这样的没有精神,没有纪律,更没有是非标准,这样的党早就应该被消灭、被淘汰了。”
当“人民对党不但不欢迎,不感觉需要,反而嫌多”(胡汉民语),“当党员对党是消极,人民对党是失望,地方政府对党是责备”(朱家骅语),当“国民党员都为当众承认自己是党员而难为情”(蒋廷黻语)的时候,正如蒋介石自己所说的那样,“这样的党早就应该被消灭、被淘汰了”。直到1949年国民党败退台湾后,蒋介石在总结失败的原因时认为,国民党“并不是被共产党打倒的,实在是我们自己打倒了自己”,并最终痛下决心对国民黨进行一番彻底的改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