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福

2017-05-20 16:41王磊光
美文 2017年9期
关键词:四叔鞭炮祖先

王磊光 80后,生于湖北黄冈,文学博士。作品见诸《青年文学》《上海文学》《文学界》《青春》《天涯》等多种刊物。2015年春节,《一个博士生的返乡笔记》引发社会讨论。2016年出版《呼喊在风中》一书。

大年三十得早早起来“还福”。

满桌酒菜,以鱼和肉为主。桌角置一小香炉,点三根香。虽有电灯,依然要燃一支烛。摆好碗筷和椅子,便去门外放鞭炮,以炮声请祖先入席。外面还是黑漆漆的,且寒冷,总让人想到古代的夜晚。大门要留一道缝隙,便于祖先出入。估摸着祖先都坐定了,大人就在桌底下的火盆里烧纸钱,小孩子得赶快跪下磕头,祖父祖母也要趁此说两句好话。纸灰腾飞,烟雾缭绕,一桌酒菜尽淹没在仙境中。此刻,我们都相信列祖列宗正在桌旁大吃大喝。其实三十这天早晨,最忙碌的不是我们的父母,而是祖先,子子孙孙无穷尽矣,祖先们在一家夹上两筷子,就得匆匆赶往另一家……

还得在火塘和灶塘里扔几块肉,倒两杯烈酒,烧些纸钱来感谢火菩萨和灶王爷。还福用过的饭,我们也是不吃的,放在筲箕里,等到天亮分给猪、牛和鸡,来年就会百畜兴旺……

还福,就是还菩萨和祖先之福,跟鲁迅故乡的“祝福”相近,都有感恩和祈祷的意思,但侧重点似有不同。祝福重在祈福,求平安和富贵;而还福侧重于感谢菩萨和祖先的恩德——不过,在孩子们跪下的那一刻,祖父祖母往往仍会这样说:“多磕几个头哈,爹奶(泛指祖宗)保佑读书聪明……”这话说给晚辈听的,却更像是对祖先的提醒。小时候,每到还福的那一天,我也必定早起,从没有偷过一回懒。那时虽然物质贫乏,我的心思却不在吃喝上,而是生怕错过了给祖先磕头的机会,怕他们在新的一年里不保佑我“读书聪明”。

准备还福的过程是漫长的。“杀鸡,宰鹅,买猪肉,用心细细的洗,女人的臂膊都在水里浸得通红,有的还带着绞丝银镯子。”(《祝福》)我们鄂东乡下,自然没有鲁迅老家那般富裕,也少有女人“带着绞丝银镯子”,但一跨入腊月,她们的臂膊也都照例要在水里浸得通红。哪怕是穷得叮当响的人家,肉和鱼也是万万不能缺。养了一年的猪,被几个大汉按在门板上,而那磨刀霍霍的屠夫,往往矮而胖,不急不慌。猪一声又一声地长嘶,其他的猪听到哀鸣就发狂般地四处奔窜。杀年猪?我们可不使用那个杀气腾腾的字眼,而叫“福年猪”。鱼要挑出最大的一条挂在墙上,以鲤鱼为上佳,叫“过年鱼”。腊月二十四是小年,要“打扬尘”,把屋里上上下下打扫一干二净,到晚上摆酒席放鞭炮烧纸钱,把祖先们迎回来。过了小年,不能再打扬尘,那样会惊扰了先人们。剩下几天,还得继续备年货,磨豆腐炸圆子打糍粑买鞭炮购糖果。大人嘴上不说,心里其实跟小孩子想的一样:要过年了,又要过年了,马上就要过年了啊……

大年是一年的结尾,但在我们的感觉结构里,还福炮响起的那一刻,新春就已经到来了。所以要抢头炮,据说最先举行还福礼的人家,新年的运气就旺盛。还福的鞭炮要长,质量也一定要好,最怕出现哑炮,主人便觉得不吉利——等到年过月半尽,主人一定要到铺子里把那卖鞭炮的人骂一通,把剩余的劣质鞭炮全部退还。我们塆子拔得头筹的,常常是我家邻居,但也有好几年,头炮权被两个亲侄儿抢去了,邻居家只好屈居第二或第三。我也不知道,那做叔叔的,会不会暗中生侄儿的气?大约侄儿小时候,逢上过年,做叔叔的舍不得给一块两块的压岁钱吧,所以侄儿长大了,才敢这般明目张胆地与叔叔较劲。他们那几家,从头天晚上开始准备饭菜,一直到大年的凌晨,中间仿佛压根就没有上过床。谁家的鞭炮放得早、年饭开得早,必成为天亮后人们谈论的重点,——来年的好运气仿佛真的已经被抢走了。细哥曾讽刺他们:“有点什么好吃的,就睡不着觉。”二十五六年前的一个玩笑,我到现在竟还记得,过年时偶尔想起,便哑然失笑。

家乡多山,多丘,一个村子往往由若干塆子组成,一个塆子与其他的塆子间,或隔着水,或隔着林,或隔着岗。借助群山的回音,还福的鞭炮声依然会从一个塆子传送到另一个,一道道亮光投向天空,像红线一样把所有人的心都联结在了一起。我们村子小,一阵接一阵的鞭炮过后,便静下来,东边的天空却仍有一片片亮光在闪耀。天空是山那边大村子的天空。山那边是我们的祖居地,也是家族祠堂所在地。在遥远的古代,每到还福日,除了各家各户单独祭祀,家族祠堂里还设有祭祀总坛吧?那大而高的供桌上,定燃有高香大烛;定摆着大块的肉、大条的鱼;大而红的苹果,定堆叠成山的模样……可惜这样的情景,我从没有见过,我父亲也没有见过。早在六十多年前,家族祠堂就已经废弃了。

我们为祖先准备了最好的食物,准备了一年的盘缠,我们看不见他们,但我们知道,他们就在那里,就在那里。就连家养的狗,也如懂事的孩子,到了这一日就不随便吠叫,湿润润的眼睛里充满了温柔的光。我们看不见祖先,狗卻看得见,虽然每年只见一次,但狗和我们的祖先早已熟络了。它们摇晃着尾巴,在祖先中间穿过来又穿过去。祖先抚摸着它们,向它们传递世间的秘密……

有两年,我觉得我父母对祖先也真是不恭敬,塆子里还福的鞭炮似乎都放遍了,父母才起床准备福礼:猪肉、海带、红枣等,其实头天晚上用铁罐瓦罐都炖好了,煨在炭火上,剩下的事情就是将它们进行搭配;再烧鲤鱼,炒一些青菜、豆腐,打两碗蛋花。还记得有一年我们家放鞭炮时,天已蒙蒙亮,似乎整个塆子都吃过年饭,就我家还没有开始,我觉得羞耻极了,牙也不刷脸也不洗,父母跟我说话也不应,一个人坐在火塘边发愣子,突然,父亲用两个指头狠狠地敲在我的脑壳上……

还有那么几年,备好了祭祖的饭菜,父亲和我打着手电筒去请祖母来我家还福。祖母跟四叔一起过日子,却是由我父亲照顾。四叔那时三十多岁,还没有娶上媳妇。祖母把鱼肉也都煮好了,对四叔叮嘱了一番,才跟着我们一起过来。好些年过去了,四叔还是没有娶到媳妇,祖母怕四叔孤单,无论如何都不肯再来我家吃年饭。再后来,四叔年纪更大,娶媳妇无望,而祖母又吃上素——逢传统节日及菩萨生日,前后三天都吃素。尽管如此,祖母一生却是从未断过还福礼——在她吃素的日子里,也一定要备好大鱼大肉供奉祖先。唯独那一回,她错过了。那是新年到来的头三天,福了年猪,腌好腊肉,洗过一个澡,祖母躺床上再也不能起来了。旧历年底,祖母仍念叨着自己还了八十多年的福,守了八十多年的岁,唯这一次,不能还亦不能守。祖母往生时,我还年轻,要在多年后想及她最后的话,心口才有着生生的痛。

吃过年饭,见外面天已透亮,我们做孩子的总是急匆匆地跳出大门,赶着去做一件重要的事情:捡炮子。鞭炮放过后,总有一些没有燃尽的炮子散落在红纸屑中。我们到各家各户门口翻捡,塆里的孩子越集越多,不知不觉就组成了一支队伍。其实我们兜里都揣着大人给的一块钱,可以买一盒鞭炮——那盒子是红艳艳的,里头装十小串鞭炮——但我们舍不得花掉,仍觉得找来的散炮子放得过瘾。拿一根火棍,点燃引线,一个一个地往地上扔,往水塘里扔,往屋顶上扔……“啪——”或“哧——”的一声响,我们就跟着发出一阵欢笑。今天的孩子早就不捡炮子了,也没有地方去捡,鞭炮的质量比从前好出很多,放过后一个也不落下。

放完捡来的散炮子,又做过游戏,才想起该回家了。这时候我常常心神不宁,脚步沉重,总要偷偷地躲在后门口听家里有没有陌生的声音。母亲一早就带着妹妹去隔壁村看戏去了,而默默坐在火塘边的父亲,毫不出意外地等来了一个接一个的讨债人。大年三十是一年当中可以讨债的最后一天,一年的债务到这一天都该有个了结。父亲给他们倒茶递烟说各种好话,又像送神一样地客客气气地将他们送出门去……那时候我总暗暗祈祷:家里何时不再欠债,一家人可以欢欢乐乐过大年啊……一个又一个的年关,就这样在我的祈祷中流逝,但我的父母都老了还没有还清日积月累的债,我大学毕业工作好几年也还是没有还清日积月累的债……我们,也终于不再觉得过年是一件多么有意味的事,事实上,年,也的确越来越淡了……

忘记从什么时候开始,大家终于不再为了还福而早起。大多数人家六点多起床,有的甚至快八点才起来。我家邻居,对于头炮权也早丧失兴趣,不再争天下第一了。各家各户的较量,早已转向了还福开始时所放的炮竹的数量和档次。二十多年前,大家普遍放一两千响的鞭炮,少数人家放三千响;现在不同了,最差也得放一个饼炮,市场上卖二三十块钱一个。饼炮越大,价格自然越高。这还不够,得加上一箱乃至数箱冲天炮。我家邻居虽不再抢头炮,却一定要在长度和响度上盖过所有人:放了很多饼炮,其间又夹杂好多箱冲天炮,而且是拿到三层楼的顶上放,爆竹声向天空喷射、扩散,伴随着整栋楼的震颤,更显烈而破。

按照从前的规矩,要等到前面一家的爆竹声落下去,另一家才开始。现在却不行了,有的一放就是十来分钟,甚至半小时。要找一个专供自家放爆竹的空档,并非易事。于是也就不管那么多,一家的爆竹声还没有消歇,另一家的就跟上来了,接着是第三家、第四家……响遏行云,雾锁烟迷——好像那不是烟雾,是祖先们驾来的云端停在村子的上空。

祖母去世后几年,我也终于到了一个不必非得给祖先跪下磕头的年纪。却似乎越来越不懂事,好几个大年竟赖床不起。其实早醒了,耳朵里听着父母在厨房里忙碌的声音,听着母亲把酒菜搬上桌子的声音,听着父亲开门放餅炮的声音……就是不肯起来。心里不痛快啊!要过年了,心里反而不痛快。只因为一年奋斗到头总是没有结余?只因为早过了婚龄,却还不能带一个女朋友回家过年?有那么几年,我没有参加还福礼。好在列祖列宗也别并不怪罪我,他们在天上看着我,把我当永远的孩子。

还福作为过大年的第一项仪式,从古流传至今依然在家乡流传,而我们这些后人,对于祭祀祖先的事情,大约永远都不会像我们的祖母那般虔诚了。越来越多的乡下儿孙在城市里落了脚,急切地想把身上的泥土气剔除干净,同时剔除掉的还有传统仪式,以及隐藏在仪式背后的那份敬畏与希冀。

在我老家的塆子,祖父祖母那一辈,如今只剩两人,都已入残年,依然摸索在田间地头。我的父辈中,这些年也已有好几个伯伯叔叔相继离开人世了……这露水的世,露水的世啊,那些曾主持还福礼的人,正一个接一个地变为祖先,而我们,也正在成为屋子里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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