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吕磊
记忆深远了,不记得村子里有没有祠堂。但肯定有戏台。有祠堂一定有戏台,有戏台是不是一定有祠堂就不知道了。记得两根漆了红漆的柱子,戏台的顶又高又深,寂静空旷。小时候觉得戏台极大,红男绿女站好多人,长大再看却变小了,规规矩矩的。
戏台正对面是庙,不过是三四间窑洞。庙里虽没和尚清修,但是有神像。每个窑洞里都供奉着神像。有一个的,也有两个三个的。门日常锁着,只能扒开门缝往里瞧,看神像慈眉善目或者横眉怒目。慈眉善目也是神,横眉怒目也是神。也高高在上,也垂首低眉。小孩儿调皮捣蛋,往里扔些土块、石子,大人若是瞧见了,也就呵斥一两句。唱戏的日子到了,缠绕几圈的锁链被打开,平日里尘封的窑洞才见了日光,神像的面目在光下逐渐明晰。神像前是香炉,炉里供着香,香燃着几天几夜不断,香灰落满,再前头的地砖上摆着破旧厚实的蒲团,跪祷的人极虔诚,香的味道极悠远,绵长。
戏园子的两边,有两株柏树。一株高高大大,一株瘦瘦弱弱。叶片微微刺手,果籽是黑色的,很苦,秋冬时落一地。柏树旁边,各立着两块碑,是重修戏台的时候立的,上头刻着戏台的渊源以及重修的因由,还有长长的一连串的名字,都是自发认捐的大大小小的人物。外公的名字也在上头。
历史太久,日头晒着,雨水打着,戏台有了年头,一天塌了。于是重修了戏台。庙也重修过一次。那个人神混乱,规矩失效的年代,打倒牛鬼蛇神是口號,破旧立新是目标,于是横扫一切。庙当然要拆,神像当然要砸,泥塑的菩萨还不如人的肉身,砸烂之后是空荡荡,灰扑扑。有骨无肉。即便再彩绘贴金,跌落在地倒还原了泥巴。质本洁来还洁去。
当然后来重塑了金身。
农历三月二十八是一定要唱戏的,这叫庙会。兴盛时前前后后连唱好几天,日子连着日子,没有断过。庙会实在热闹,看戏的人多,远远近近好几个村,都愿意来瞧瞧。小商小贩也多,从城里来,拉着一车的七零八碎哐哐当当,有日常物品,也有不少新奇的玩意儿。人们在这个时候是高兴的,面庞泛光,精神高昂着,愿意拖家带口,把珍贵的日子消磨几天。很容易就囤了几季的用品,也比平时容易买下些不实用的小玩意儿,唱戏,高兴嘛。人多,园子小,四四方方就那么大块地。人们跟猴儿一样上蹿下跳,一会儿在树上,一会儿在楼上,一会儿在屋顶上,小孩儿最灵活,猫在大人的肩膀上。
戏台上五光十色。生旦净末丑,天地君亲师,也就几尺见方的戏台,有花好月圆人团圆,有恶人恶报,有穷小伙子娶了娇公主,来来往往,都是热闹,锦囊收了艳骨,唱尽了风流,也唱尽了人情世故。台上你唱,台下我看,戏里戏外,一样的人生。
先是一条小溪,小溪上头是大路,大路上头是戏园子,戏园子里头是庙宇和戏台。戏园子上头呢,是村里的学校。戏园子一边,开了个小门,四五步石阶上去,就是学校的操场了。一长排规规整整的窑洞是上课的教室和老师办公室,很是排场。有小学,也有幼儿园,小萝卜头们排排坐,跟着先生们念书,念满一年,换个教室继续排排坐。六七个教室轮换着坐完,也就毕业了,长大了,有到城里继续念书的,也有回家帮家里种地干活的。一样的日光普照下,各自命运的暗线不一。
操场很长很宽,一边是窑洞,窑洞的对面是一溜钻天杨,在矮墙的映衬下,更显得高大。树笔挺,参天,强壮,夏天的时候极其茂盛,叶子嫩绿,肥大,生机盎然,跟小萝卜头们一模一样。庙会的时候,学校也放假,操场承载了这十里八乡人们的热闹,也是货郎们的乐地,爱之不及,再多的东西也能一件件地摆开,个个都是宝贝。
庙是先有的,然后有了戏台,有了庙会。可是先有了庙,还是先有了学校,就有点说不清。是庙挨着学校建的,还是学校挨着庙建的,年轻人稀里糊涂,也不想搞明白。庙,戏台,学校,反正就这样聚在一起了,也许是机缘暗合。
庙里供着神,戏里唱着人生,学校担着启蒙教化,都是教人敬天,敬地,知历史,重血脉,懂传承与延续,约束人心。或者高高在上,或者垂头低怜,或者当头棒喝,或者春风化雨,总是让你知道,做大人,做小人,为大事,为小事,要讲规矩,要有圆有方框着你,方成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