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海峰故宫博物院研究室研究馆员
古桥一隅寻遗踪 断虹桥桥头西南侧考古
徐海峰故宫博物院研究室研究馆员
断虹桥是紫禁城熙和门以北,武英
殿之东横跨内金水河上的一座单孔石券桥,南北向,桥体以纵联式拱券法砌筑,青白石桥面,汉白玉栏杆、栏板、望柱,栏板饰穿花龙浮雕图案,望柱头雕刻神态各异的石狮,远观轻盈、近看坚牢、雕工精绝、气势不凡,堪称内金水河诸桥之冠。
二〇一六年初春,万物复苏,春暖花开。故宫博物院内蜇伏一冬的考古工地陆续重新开始工作,而院内基本建设工程也到了开工季。故宫博物院考古研究所接有关部处通知:在断虹桥桥头将实施管道开挖工程。鉴于断虹桥的重要位置和独特的学术意义,我们秉持文物保护原则,迅即派专业人员在施工区域开展考古工作,配合院内工程进行抢救性考古试掘。
试掘区域位于断虹桥桥头西南侧,北距内金水河河面二点五米、西距武英殿院落东墙三十米。依据工程施工位置,考古人员将施工现场开挖的不规则形坑整治成一个曲尺形的类似于考古发掘的探方,面积约二十平方米。探方内现地面及表土层下即暴露遗迹,我们将坑四壁切直,自上而下逐层清理,观察地层堆积状况,并将揭露出的遗迹全部保留,利用施工范围内西北部下挖的两米见方的深坑,以 ﹁解剖﹂方式了解断面地层堆积,同时提取不同深度的土样做进一步科技检测。
断虹桥全景
断虹桥桥头西南侧考古试掘现场
此次试掘发现并清理出散水、地面,砖砌墙体,夯土层、灰土层三类遗迹。
散水,发现于西南桥头西侧,为桥头石蹲龙、桥体栏板外侧散水,只残存南北长二点三四米、东西宽零点五米一段,由桥体向外侧︵向西︶倾斜,上部原为现代地面。此段散水为顺砖对缝平砌,以加工后的条砖砌边,南端直抵桥头,北部依现状推断应顺桥体延伸。该段散水因年久和踩踏只存两块整砖,其余皆中间断裂或缺失成半砖,砖为素面暗青色,规格不一。散水下铺一层厚约零点零六米的白灰层,其下又发现了两层顺砖错缝平砌的地面,因施工的原因,西部、南部地面皆缺失,地面与散水用砖相同,从现状推测地面也向南、向西铺展,厚零点二米。从散水及地面的用砖及砌法来看,与院内已知的清代散水砌筑法一致,故此段散水是清代于桥体外侧铺设的散水及地面。
此外,在散水及地面下发现有砖砌墙体和夯土层,墙体以卧丁砖错缝平砌,为多层砖砌成,西部发现一块顺砖侧立砌边,北端底部尚残留三层砖向西延伸,与南端墙体形成转折,因此处向北向西皆超出施工区域,范围暂不清楚,但从走向观察,从南往北向河面一侧墙体有逐渐外扩呈阶梯式分布趋势。从体量看,明显区别于清代散水用砖,显得厚重坚固。墙体南侧发现有九层︵黄土层五层,碎砖层四层︶黄土碎砖交互夯层︵即一层黄土一层碎砖交替夯打而成︶,厚约一点一五米。黄土纯净致密,碎砖多为人工砸成的较细小砖块压实,整个夯层异常坚硬,向南、向西皆延伸出发掘区。
从墙体南端砖面观察,此夯层与墙体无缝相接,是与墙体同期夯筑而成为一体的构筑物。向下钻探到距地表两米之处,见地下水出露,夯土层未及底。
从以往对紫禁城地下基础勘察和近年紫禁城内的考古发掘来看,该夯层是人工构筑的地基垫层,属紫禁城肇建即明永乐时期构筑的基础,在紫禁城内普遍分布。而根据建筑等级、功能及格局的不同,夯层的做法、厚度等均有所不同,比如在慈宁宫花园东院发现的此种夯层,夯打严整规矩,密不透风;在东城墙墙基下及南三所门外建筑遗迹下发现的此种夯层也较为规整致密;而在端门广场、南大库、仪仗库等处发现的此类夯层,则夯打较粗疏,厚度不均、硬度不够。断虹桥桥头发现的这一类夯层,虽不及慈宁宫花园东院夯层的规则工整,但也夯打密实、分层较匀,体现了较强的整体性和不可分割性,再次证实明永乐建宫城时是统一规划、统一施工构建构件。从出土残片的器物型制、纹饰分析,也具有明显的元代特征。︵故宫博物院考古研究所︽故宫慈宁花园东院遗址考古发掘简报︾,待刊︶,属元代的建筑花园东院明早期磉墩周边夯层也有发现︽故宫东城墙二〇一四年考古发掘简报︾,︽故宫博物院院刊︾二〇一六年第三期︶、慈宁宫一九七二年第六期︶,特别是在紫禁城内东城墙墙基下夯层︵故宫博物院考古研究所国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北京市文物管理处元大都考古队︽北京后英房元代居住遗址︾,︽考古︾〇一二年︶、北京后英房元代居住遗址︵中遗址︵参见河北省文物研究所︽元中都·一九九八~二〇〇三年发掘报告︾,文物出版社,二地基的。
西南桥头西侧散水
砖砌墙体
黄土碎砖交互夯层
在黄土碎砖交互夯层中还发现有少量遗物,主要为建筑构件残件和瓷器残片。建筑构件可辨器型有琉璃瓦、琉璃脊饰残件和泥质灰陶布纹瓦残片。琉璃瓦皆磨圆度高呈碎块状,砖红色,胎质细腻,釉均脱落,个别表面还残留有白色化妆土,部分内壁有模糊的布纹印痕;琉璃脊饰,一面扁平一面浮雕纹样,形状不辨,在白色化妆土上残留有绿釉。这种红胎绿琉璃构件在张北元中都
出土的瓷器口沿内、外壁
敞口、尖圆唇、弧腹,灰白色胎,内壁白釉地上绘褐色平行线纹带,内绘图案;外壁口沿处施一周白釉,唇部及腹部施黑釉
琉璃瓦残件
琉璃脊饰残件
单从遗物来判断,出土有此类遗物的夯层年代应不早于该遗物的使用年代,墙体的用砖与已发现的明代青砖形制、规格均一致。综合考虑墙体及其夯层构筑法,并结合紫禁城内已发现的层位关系明确的同一类黄土碎砖夯层,判定其年代当属明早期,因此,也说明至少从目前的考古证据看,断虹桥的始建年代不早于明早期。
清理出的灰土块
在砖砌墙体外侧近桥体部位和向河面延伸方向发现一种灰土层,灰土层紧密包裹墙体,土层主体呈灰褐色,土质异常致密坚硬,分不出层次,也无法切直剖面观察,只能借助于工具钻凿出不规则形土块。土块纯净细腻,无杂质无孔隙,表面皆有一层极薄的白霜状物质,性状如石块。此土层向下清理到四点七米仍未见生土层,因地下水从砖墙缝隙不断渗出无法清理到底。为了解其分布范围,考古人员在施工区域外围进行了考古勘探。勘探结果显示,此种土层顺内金水河道分布,宽约三点二米。关于灰土的成份、性状等,经初步检测和分析,是一种建筑胶结材料,系由砂、石灰、九五年︶因此,在传统的三合土中添加强度和抗水性。︵白丽娟、王景福︽故宫建筑基础的调查研究︾、石志敏︽故宫地基基础综合勘察︾,︽紫禁城建筑研究与保护——故宫博物院建院七十周年回顾︾,紫禁城出版社,一九果,报告待刊︶以往对紫禁城内部分建筑基础的勘测、调查研究中,也发现加入有机物糯米汁的灰土层以保证土层的高科学与工程学院及故宫博物院文保科技部检测结和强防水性等特征。︵据北京化工大学材料粘土构成的三合土,并可能外加了有机物糯米汁以改良其性能,具有高致密性糯米汁,是一种制作工艺的创举,断虹桥的发现,又为研究此类胶凝性质的建材提供了新的证据。
此次试掘发现的三类遗存,说明有清一代随着紫禁城活动面的抬升,在断虹桥桥体外侧明代墙体上直接铺设散水及地面,保证了桥的使用和此区域建筑的一体性。 为断虹桥区域地下遗存的历史变迁提供了证据。
砖砌墙体,根据中国明清官式古桥的结构及作法,一座孔券桥由河面至两侧桥头方向依次为金刚墙、雁翅︵雁翅上泊岸︶、河身泊岸、背后砖、背后灰土结构,从此处砖砌墙体结构和所处位置看或可称为背后砖,而背后砖又根据所在的不同部位也有不同的名称,由于在泊岸后边所以或应称为泊岸背后砖。灰土堆积,也因不同部位有不同的叫法,故也暂称为背后灰土。泊岸、背后砖及灰土成为一体构筑物,完整而坚固,从而有效地防渗防漏防冲刷,在目前尚无法对桥内部结构了解的情况下,这一区域揭露的遗迹也从一个侧面反映了官式作桥的严整和考究。
关于断虹桥的年代、性质学界聚讼已久,皆因其关乎元大内及紫禁城中轴线位置。在目前尚无法对桥本身及周边进行考古揭示的情况下,这次局部小范围的揭露和解剖就显得弥足珍贵,仅从此次考古发掘看,尚无早于明代的证据,故上限只能止于明早期。
无独有偶,故宫博物院考古研究所二〇一五年曾在右翼门西北二十三米、内务府冰窖以东八点四米处消防管道开挖的沟槽内发现一段墙体, 仅西端残存墙体,系顺砖错缝平砌,尚余五层砖,东端墙体不存,残存有砖砌印迹的夯土堆积。西端墙体底部南侧发现有直壁基槽,从此处可看出基槽开挖于黄土与碎砖交互夯层。在墙体南侧发现有丁字形青砖平铺的面,因被严重破坏并被现代路面覆压无法清理,结构不详,推测其原应为门道地面。
从此处发现砖墙及门道的位置并结合文献记载,我们初步推断该遗迹应属宝宁门。 ︽明宫史︾载:﹁隆宗门外朝西者,亦监官典簿直房也。有井存焉。再南,则宝宁门,门外偏西大殿,曰仁智殿,俗所谓﹃白虎殿﹄也,凡大行帝后梓宫灵位,在此停供﹂。王子林先生在其︽仁智殿殡宫考︾︵︽中国紫禁城学会论文集︾第五辑,紫禁城出版社,二〇〇七年︶一文中指出﹁仁智殿,其位置在宝宁门外偏西,是一座大殿。宝宁门在明代是外朝西路通往内廷的大门,与外朝东路之文华殿西北角的宝善门成东西对称。仁智殿的西南角是御酒房,西北角是马房,东南角为思善门,思善门外桥西是武英殿,桥即今之断虹桥。﹂由此可确定宝宁门在思善门北,是外朝西路的第二道门。明代天启年间宫城复原图中这二道门位置很清晰;康熙年间︽皇城宫殿衙署图︾中此处也是门;而在乾隆年间︽宫城图︾中,门已无存只余西部一段墙了;民国年间此处修筑新右门,与新左门一道将故宫区分成前为古物所,后为故宫。故此处发现的遗迹可能就是自清代即无存的宝宁门的一部分。而宝宁门位置的推定也使外朝西路的格局逐渐明晰,也就是由南而北:断虹桥☒思善门☒宝宁门,所以由此或也说明断虹桥便是明思善门外桥。
断虹桥桥头的考古发掘,是紫禁城考古理念的进一步体现,那就是﹁见面即停、最小干预、微创发掘﹂。见面即停,即一发现遗迹,无论是道路、铺地、散水,还是墙体、沟渠、柱础、磉墩、夯土地基等等皆保留,不再向下揭露,力求保存遗迹的完整性。分析遗迹间的平面布局关系,利用现有剖面、沟槽等理清层位关系并判定相对年代,在现存遗迹周边辅以考古钻探的方式﹁找边﹂,从而推定遗迹的性质及与相关遗存的关系,以点带面将紫禁城作为一个整体考量,进而为紫禁城地下遗存的保护提供科学依据。而秉持﹁最小干预、微创发掘﹂的理念,我们对此处遗迹仅将晚期扰土清理,将施工形成的坑四壁切直,随施工的进度观察地层剖面并采集灰土样,并没有主动下挖,由于地下水位的原因施工停止,考古工作也停罢,做到了最小干预。由于此处关涉桥体的保护和整体风貌,我们仅依现有条件最大程度提取信息,最终将此处试掘区回填恢复地面和原有环境。
断虹桥狮子望柱
藉此配合院内工程的契机,我们对断虹桥桥头实施的﹁微创式﹂考古,是在该区域首次进行的考古试掘工作,虽未涉桥体内部结构及基础,且由于地下水位问题也没有发掘到底。但仅就目前所获信息,并辅以考古勘探结果,对断虹桥桥头西南侧地下遗存状况有了初步了解,对断虹桥的建筑年代有了进一步认识,为以断虹桥为节点进而探讨元大内中轴线、紫禁城中轴线及外朝西路格局演变等相关课题研究提供了一定依据,也是紫禁城考古﹁以物证史、补史阙佚﹂推进学术故宫建设的一个例证。
断虹桥狮子望柱
紫禁城乃城中之城,是我国现存古代宫城的唯一实例和最高典范,建成近六百年来基本格局未变,但随着时代变迁,时移事易,内部各类宫殿、房屋、院落、围墙、道路、集水排水系统等的局部重建、改建、迁移、废弃等从未停止,伴随其地下遗存也是一个演变的历史过程,因而从建筑史角度就赋予紫禁城考古以建筑考古的内涵。近几年的紫禁城考古实践,我们在隆宗门以西发现了故宫元明清﹁三叠层﹂,在慈宁宫花园东院发现了明早期宫殿基础、明后期排水沟、清中期砖铺地面等,在宝蕴楼咸安宫西配殿发现了明早期基础、清早期西值房遗址及清晚期散水等遗迹。此次发现的桥头外侧清代散水、明代墙体及基础等等,为晚期重叠型城市考古提供了重要资料,也必将推动晚期重叠型城市考古方法论的进一步探讨。
断虹桥狮子望柱
去岁初冬,历经风雨剥蚀,写满沧桑的断虹桥正式对公众开放,沉寂近一个世纪的古老石桥又焕发生机,翩若彩虹的桥身、富丽精绝的雕工,灵动的小石狮,无不令观者称绝叹服。当喧嚣终归于平静,驻足桥头感受到的是来自历史深处的气息。考古方为走近历史真实之道,断虹桥及其周边区域是紫禁城考古重点关注的地区之一,此次对桥头西南侧小范围的考古试掘,是这一区域考古的开端,虽所获资料有限,但无论从方法论还是历史信息方面均提供了新的线索和启示,伴随紫禁城的历史变迁,伴随紫禁城考古手段的更新和多样化,点滴信息的累积,考古探寻的持续,必将拼缀出一幅接近完整与真实的图景,古桥的历史踪迹也会愈加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