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云秋 林秀琴
情态(modality)是句子中最为重要的背景成分之一,是人类语言普遍共有的语义范畴。
以往现代汉语情态研究主要集中于情态动词,而对情态副词的研究比较薄弱,少数研究孤立地研究情态副词的意义属性,侧重于这类词意义的内部分类,没有把这类副词放在整体情态系统中进行考察,因而对这类副词在情态系统中的功能地位揭示不够。
用副词表达情态意义是人类语言较为普遍的情形,汉语也不例外。在此背景下重新检讨现代汉语情态副词的语义内涵、探讨其语义特征及表达功能、揭示情态副词在情态系统中的地位,既可以深化汉语的情态研究,也可以为情态的跨语言研究提供较好的案例。
现代汉语中与情态有关的副词名称很不统一,有的学者称为情态副词①崔诚恩:《现代汉语情态副词研究》,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博士学位论文,2002年;徐晶凝:《现代汉语话语情态研究》,北京:昆仑出版社,2008年版,第283-334页。,有的学者称为语气副词②齐沪扬:《论现代汉语语气系统的建立》,《汉语学习》,2002 第2 期;齐春红:《现代汉语语气副词研究》,华中师范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06年;史金生:《语气副词的范围、类别和共现顺序》,《中国语文》,2003年第3 期。,还有的学者称为评注性副词③张谊生:《现代汉语副词研究》,上海:学林出版社,2000年版,第46-74页。,这说明该类副词的语义内涵很复杂,因此我们有必要对情态和语气的内涵进行界定。按克里斯托尔(Crystal)的解释,情态和语气(mood)可以等同看待,广义地可以理解为“说话人对话语内容真实性的态度,包括不确定( uncertainty)、 确定( definiteness)、 含糊 ( vagueness)、 可能(possibility)”等,这些对立可以导致句法上动词的“屈折变化”,或者使用“附加成分”,“英语主要使用情态助动词(modal auxiliaries),如may、can、shall、must等”。④David Crystal.A Dictionary of Linguistics & Phonetics(Fifth Edition).Blackwell Publishing,Oxford,UK.2003,pp.295-299.但是,目前情态研究者大多主张情态和语气要分开,因为情态是语义范畴,而语气是句法-语义范畴,包括陈述、疑问、祈使、感叹、虚拟等等。我们也认为情态和语气尽管有交叉之处,但核心部分是清晰的,它们是不同的语言范畴。
一般来说,情态指的是说写者对话语所表达命题的真值或事件的现实性状态的可能性及其差异的态度,涉及能力、意愿、许可、禁止、义务、推测、推断等客观世界和可能世界概念。⑤这里的界定综合借鉴了以下作者的说法,包括:Lyons, J.Semantics,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77; Palmer, F.R.Modality and the English Modals, New York: Longman, 1979; Palmer, F.R.Mood and Modality(2 nd edition),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1.副词,如果符合上述定义,就可称为情态副词。仔细分析以往学者所研究的语气副词或情态副词,相当多的副词表达了说话人的许可、义务、推测和推断等态度(如“务必、无疑、果然”等),因此可称为情态副词。但同时我们也看到很多情态副词不同于单纯表情态意义的情态动词,除了含有情态意义之外,还表达了极为丰富的自我情感和情境关系,如“竟然、居然”除了表确信之外还有出乎意料乃至隐含不赞成的意思,因此,情态副词也包含一些语气性内涵。但是,这种语气意义与语法范畴中的陈述、疑问、祈使等语气(mood)不同,与克里斯托尔(Crystal)的“说话人对话语内容真实性的态度”⑥David Crystal.A Dictionary of Linguistics & Phonetics(Fifth Edition).Blackwell Publishin,Oxford,UK.2003,p.299.也不同,应该是说话人在话语中表现出来的各种感情意义,有时也可称为口气(tone),如“轻松的、冷淡的、尖刻的语气”或“严肃的、诙谐的、埋怨的口气”⑦《牛津高阶英汉双解词典(第6 版)》,北京:商务印书馆,2004年,第1862页;《现代汉语词典(第6 版)》,北京:商务印书馆,2012年版,第746页。,是语义范畴。
鉴于情态副词语义内涵较为复杂的实际情况,我们希望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进一步分析情态副词的语义特征,重新确定情态副词的范围及下位分类,进而揭示情态副词的功能地位,我们相信这样的研究仍是现代汉语情态研究的一个重要问题,并对建立现代汉语情态表达系统有重要的意义。
近年来对情态副词的研究包括整类研究和个别情态副词的语义语用特征或历史演变研究,除前文提到的张谊生、崔诚恩、齐沪扬、齐春红、徐晶凝、史金生等学者外,还有贺阳、李泉、朱冠明等。⑧贺阳:《试论汉语书面语的语气系统》,《中国人民大学学报》,1992年第5 期;李泉:《汉语语法考察与分析》,北京:北京语言文化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61-108页;朱冠明:《副词“其实”的形成》,《语言研究》,2002年第1 期;朱冠明:《情态动词“必须”的形成和发展》,《语言科学》,2005年第5 期。但各位学者关于情态副词的称谓并不相同:大部分学者沿用传统称谓,把这类副词称为语气副词;有的学者称为情态副词;还有的学者把这类有情态意义的副词连同某些别的副词一同称为评注性副词。
首先,名称的不同说明不同研究者对这类副词主要功能意义的认识不完全相同,加之这类副词情态意义和语气意义的纠缠客观上使研究者有意或无意地回避了情态和语气关系的梳理,大多没有把语气和情态看作两个独立的范畴,而是上下位关系,如情态隶属于语气系统①贺阳:《试论汉语书面语的语气系统》,《中国人民大学学报》,1992年第5 期;齐沪扬:《论现代汉语语气系统的建立》,《汉语学习》,2002年第2 期;齐春红:《现代汉语语气副词研究》,华中师范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06年;史金生:《语气副词的范围、类别和共现顺序》,《中国语文》,2003年第3 期。,或者反过来语气隶属于情态系统②崔诚恩:《现代汉语情态副词研究》,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博士学位论文,2002年;徐晶凝:《现代汉语话语情态研究》,北京:昆仑出版社,2008年版,第283-334页。。崔希亮③崔希亮:《事件情态和汉语的表态系统》,中国语文杂志社编:《语法研究和探索(十二)》,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年版,第331-347页。则建立了更大的情态系统,语气、时体和能愿则分属三个不同的子系统。
其次,与上述对情态和语气的处理相关,各家所收的副词的数量及次分类也不相同。张谊生在评注性副词中列有“传信与情态”、“语气与口气”两小类,约160 个左右④张谊生:《现代汉语副词研究》,上海:学林出版社,2000年版,第46-74页。,作者可能并不认为这些评注性副词都是情态副词,但相当多的评注性副词具有情态意义,有的情态意义比较显著,如“的确、务必、准保、大概、确实、兴许、也许、或许”等等,有的虽然表达情态意义,但语气意义也比较显著,如“当然、本来、到底、究竟、果然、未必、难道、显然”等等。齐春红按主观量的情况对170 个左右的语气副词进行分类⑤齐春红:《现代汉语语气副词研究》,华中师范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06年。,我们认为其中的主观估量类(如“大约、或许”等)和主观大量类里的推断类(如“准保、万万”等)都具有明显的情态意义,而主观疑惑类(如“到底1、究竟1”等)、主观大量类中的归结类、领悟类、料定类(如“其实、显然、难怪、原来、果然”等)等也是既有情态意义又有较为明显的语气意义。史金生把语气副词看作原型范畴,认为语气副词的类别应该是一个包括典型成员和非典型成员的层级系统,他举例性地对约180 个语气副词进行分类,包括知识性和义务性两大类,知识性又包括肯定、推断两类,义务性则又包括情感、意志和评价三类。⑥史金生:《语气副词的范围、类别和共现顺序》,《中国语文》,2003年第3 期。从使用知识性和义务性这样的术语来看作者实际上是从情态类型上寻找功能意义的,但反观其中的某些词语,如“才、就”(指明类)、“多么”(感叹类)、“甚而、甚至”(关系类)等,到底有什么样的情态意义很难确认。崔诚恩对约190 个情态副词的句法语义特征、篇章特征与语序以及口气类型进行了研究,并把情态副词分为表价值判断、真伪判断和发话行为三大类,每类下面又各分不同的小类。⑦崔诚恩:《现代汉语情态副词研究》,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博士学位论文,2002年。仔细观察各大类和小类及其成员举例,我们认为这个分类大类上比较粗,因而内部小类功能上的不一致较为明显,比如真伪判断副词具备明显的情态意义,如“似乎、或许、断、反正、当然、的确、果然”等;但价值判断副词中的表示巧合性与情境性的意义未必是价值判断,也没有明显的情态意义,如“幸好、多亏、刚好、恰好”等;而表意外和理会性意义的词语既有情态意义也有语气意义,如“竟然、本来、难怪、原来”等;表发话行为的副词应该具有情态意义,只是多表示否定性道义情态,并含有疑问性语气,如“何必,何不,何曾,何尝,何苦”等。徐晶凝在以上各位学者研究的基础上对约110 个情态副词从功能和句位两个维度进行分类⑧徐晶凝:《现代汉语话语情态研究》,北京:昆仑出版社,2008年版,第283-334页。。从句位上看句子副词中包括评价情态和认识情态:评价情态又包括关系类、评述类和证实类;认识情态也有三小类,但只有揣测类属于句子副词。VP副词包括评价情态、认识情态、道义情态和加强情态,其中评价情态中也包括关系类、评述类和证实类;认识情态中的推断类和估测类属于VP副词;道义情态和加强情态都是VP副词。
以上各位学者关于语气副词或情态副词的研究对构建现代汉语的情态体系具有较高的参考价值,对该类副词的语义特征及表达功能的解释也极大地丰富了现代汉语情态研究的深度和广度。但不能否认的是已有研究对这些副词的定性和定量研究仍然不够透彻,不能较好解释这类副词功能语义的复杂属性。所以我们希望另辟蹊径,找到能较好解释情态副词功能特征的分类方法。
我们详细考察了五位有代表性学者(包括张谊生、崔诚恩、齐春红、史金生、徐晶凝)的研究。他们列举的情态副词(或语气副词)共288①288 个词中有一些多义词,它们各不同义项,有的表达情态意义,有的不表达,为计算方便,我们把有情态意义的义项和无情态意义的词分别记为两个词。有的多义词所有义项都没有情态意义,当然就记为一个词。个,其中五人都收入的有49 个,四人收入的有48 个,三人收入的有50 个,另有两人收入的50 个。可见各家对情态副词的收录数目不完全相同,这其中可能有不同学者方言语感的影响,也可能有意义相近的多个词是否全部收入等不同处理方式的影响,但最本质的原因恐怕还是没有区分语气和情态,把含有各种语气或情态意义的副词照单全收。
如前所述,情态和语气都是句子的背景成分,都有一定的主观性和非现实性,并且汉语的情态意义和语气意义基本使用词汇手段来表达②此处的语气包括语法范畴和语义范畴。,这就使得汉语中的情态意义和语气意义常常集中于同一个词中。鉴于这种情况,本文划定情态副词的范围就不能完全排斥语气。也就是说,不管是否有语气意义,只要含情态意义,都可看作情态副词。
在具体操作时涉及两个问题,一是怎样挑选需要认定的情态副词? 二是认为某个副词具有情态意义的依据是什么? 首先,考虑到从词典全部词语中挑选情态副词的可操作性不强,我们就以上述提到的288 个副词为对象,对它们的意义进行考察,甄别是否具有情态意义;其次,某个副词是否有情态意义我们以《现代汉语词典(第6版)》(以下简称《词典》)和《现代汉语八百词(增订本)》③吕叔湘主编:《现代汉语八百词》(增订本),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年版。(以下简称《八百词》)的意义解释为依据④若《词典》没有收录则参考《八百词》。,然后看这个副词是否具有情态意义的主要特征。情态可能有很多特征,但最重要的特征是非现实性⑤彭利贞:《现代汉语情态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9-83页;Palmer, F.R.Mood and Modality(2 nd edition).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1.,如“也许、八成”、“不妨、必须”和“竟然、居然”都具有非现实性,前两组或者直接表达说话人对事件发生可能性的判断,或者直接表达说话人对事件实现的许可或强制性,事件本身是否为真是不确定的,最后一组则表达说话人对已然事件的估价,在这里,事件本身为真,但与说话人的预期不符,即从说话人的预期看是非现实性的⑥非现实性与现实性相对,多表示可能发生或假设发生的事情。情态是非现实性的,但并非所有具有非现实性特征的语言成分都是情态。,这种非现实性不同于事件本身的非现实性,但也是一种非现实性,所以这样的副词也属于情态副词,只不过与前两组情态副词分属不同的小类。
最后我们在288 个副词中认定了159 个副词具有情态意义,称为情态副词,另有129 个词本文没有收录,原因是:有的只表示语气意义没有情态意 义, 如“ 也、 又、 并、 正、 才、 都、 倒2、4、 倒是2、5、6、7⑦按《词典》(第267页)解释,“倒”的副词用法有四种意义,我们认为其中“倒2”(表示事情不是那样,有否定、责怪的语气:你说得倒容易,可做起来并不容易)和“倒4” (表示催促或追问,有不耐烦的语气:你倒说呀!)不是情态副词,但是“倒1”(表示跟意料相反:你太客气,倒显得见外)和“倒3”(表示让步:我跟他认识倒认识,就是不太熟)具有情态意义。“倒是”有七个义项,其中的“倒是2 、5 、6 、7”四个义项不具备情态意义,意义解释见《词典》第267页。、到底2、究竟1⑧“到底”和“究竟”两个词也都各有不同义项,其中“到底2” 和“究竟1”我们不看作情态词,其他义项则是情态用法,意义解释分别见《词典》第266页和第693页。、多么、怪、幸而、幸好、幸亏、多亏、亏得、幸、亏、好在、根本2、3、可2、3、终于、总算、算是”;有的虽有情态意义但属于其他词类,如情态动词或形容词“要、敢、该、可能、想来、是、真是、好似、固然”;还有的既没有情态意义也没有语气意义,如“恍、像、可是、委、直、别、恰、恰恰、恰巧、恰好、正好、刚巧、硬、正巧、刚好、老、可巧、偏巧、若、毫、丝毫、不过、实、依稀、连、万一、越发、姑且、碰巧、刚、刚刚、好、可惜、是否、多、未尝、却、究、只有、或、不幸、横、决然、兴、可好、实则、真正、似、甚至、甚而、乃至”;还有的词很生僻、过于方言化或文言化,如“明、怪道、管、容、容或、爽性、倒转、幸喜、率性、倒反、敢许、横真、偏生、确然、未使、直反(词典也未收)、未始、何曾、何啻、何止、盖、甚或、宛然、务须、莫不、活、活活、端的、赶巧、愣、须要、作兴、可可儿、真格的、准定、左不过、无怪”,其中“倒反、敢许、横真、偏生、确然、未使、直反”《词典》也未收;另外,有的词从用法上看感觉有一定的情态意义,但《词典》和《八百词》没有收录,我们找不到最为可靠的意义解释,所以本文暂且不收录,如“当真、顶多、何须、真的、终竟、最多、事实上”;最后,“不得不”尽管具有推断性,但它是短语不是词,《词典》和《八百词》也都没有收录。
为避免重复叙述,本文认定的情态副词范围可见下文的情态副词分类表。同时对收录的情态副词做以下几点说明:(1)“别是、别不是”《词典》未收但《八百词》收了,我们对北京籍在校大学生20 人进行语感调查,他们全部认可“别是、别不是”是副词,表示估计、推测,所以本文收入为情态副词。(2)现代汉语的情态副词与情态动词、认识动词、认识形容词以及具有语篇成分性质的插入语之间的界限有时并不十分清晰,有的学者也把情态各类词看作一个连续统①彭利贞:《现代汉语情态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98-100页。,因而我们所认定的个别副词也可能有词性归属争议,不过本文归入情态副词,也未尝不可,比如“定”(情态动词或情态副词两可)、“管保、保管、看来、没准儿、无疑”(认识动词或情态副词两可)、“必然、难免、起码、显然” (认识形容词或情态副词两可)。“实际上”是语篇成分充当插入语,但从词性上归入情态副词也说得过去。
我们根据非现实性的“不同模式”②Chung,S.,Timeberlake,A.“Tense, Aspect and Mood”, In Shopen, T.(eds.), Language Typology and Syntactic Description, V.Ⅲ: Grammatical Categories and the Lexicon.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85,pp.202-258; 彭利贞:《现代汉语情态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103-104页。对上述情态副词进行分类,共三类,即(1)典型情态副词:非现实性;直接表达说话人对事件发生可能性的判断、直接表达说话人对事件发生的许可或强制性。(2)较典型情态副词:非现实性;表达说话人对已存在事件的推论并且不保证事件为真,以及从否定方面给出的许可或强制性。(3)非典型情态副词:一定条件下是非现实的;往往与感叹、疑问有关。感叹包括出乎意料(如“居然、竟然、竟、竟自、反而、反倒”等)、意料之中(如“果然、果真、果不其然”等)、惊异、迷惑不解(如“简直、明明、分明、原来、敢情”等)、故意(如“偏偏、就”等)。出乎意料和意料之中都意味着此前对事件有过预测或预期,已存在的事件与预测或预期不相符或者相符,因此隐含情态意义。惊异、迷惑、故意说明存在的事件或将要出现的事件与说话人预期的矛盾,隐含一定的主观非现实性和情态意义。
情态副词的分类基于情态和语气的复杂关系以及情态副词语义的复杂性。在我们看来,情态副词与语气副词虽然属于不同的范畴,但作为原型范畴,情态和语气之间是非离散的连续统,非典型情态副词就在于有一定的语气意义,如感叹、疑问等。每类内部再按情态类型和情态量级进行下位分类,不过情态副词在语义类型上绝大部分属于认识情态,较少部分属于道义情态,没有动力情态。情态副词的分类见表1。
原则上,对上述分类可以进行形式验证,比如通过句位特征或句类适应特征进行验证。首先从句位上看,非典型情态副词因为涉及感叹和疑问这类主观性更高的意义,应该只能处在句首或者既可在句首也可在句中,而典型情态副词更多处于句中;再从句类适应特征方面看,非典型情态副词应该更多与疑问句或感叹句共现,而典型情态副词则与直陈句共现。
不过这种形式验证并非绝对,没有对内的一致性和对外的排他性:其一,因韵律特征单音节词即使是非典型情态副词,也会多处在句中,这时韵律特征高于句位特征;其二,情态类型不同对验证形式的选择可能也不同,道义情态词涉及许可、禁止和义务等祈使特征,基本处在句中,所以道义情态副词若适应反问句或感叹句,就可以证明其语气属性高,是非典型情态副词,当然反过来只要适应于一般祈使句就可看作典型或较典型的情态副词,并非一定适应陈述句;其三,很多情态副词具有多义性,并且整体上都比情态动词有较高的主观性,有的副词还具有语篇功能,所以即使典型情态副词也不是绝对不能用于句首,只不过出现在句中的情况更多一些;其四,较典型情态副词在句位特征和句类适应特征两个方面都表现为可此可彼,这也正是把这些词单独分出来的主要原因。
我们考察了约200 万字语料(包括口语语料和书面语语料)①语料包括王朔、老舍的部分作品,以及PFR人民日报标注语料库。,对上述各类情态副词的句位特征及句类适应特征进行逐个统计,整体来看,各类情态副词在口语语料中的使用量更大一些。各类词的形式特征定量考察结果见下表:
表1 现代汉语情态副词的范围及分类总表
② “还是”副词用法有三个义项,只有第三个具有情态意义,意义解释见《词典》第504页。
③ “根本”做副词有三个义项,只有第一个义项具有情态意义,意义解释见《词典》第443页。
④ “还”做副词有六个义项,只有第五个义项具有情态意义,意义解释见《词典》第504页。
⑤ “就”做副词有七个义项,只有第七个义项具有情态意义,意义解释见《词典》第697页。
⑥ “可”的副词用法有三个义项,只有第一个义项具有情态意义,意义解释见《词典》第773页。
表2 各类情态副词的句位及句类适应情况定量统计
表2 主要统计各类情态副词的句位及句类适应情况,从句位方面看,由于韵律上的单双音节特征会影响其句法位置特征(即单音节词更容易出现在句中),所以我们既统计全部情态副词的句位特征也排除单音节词只统计双音节情态副词的句位特征。首先,64 个典型情态副词在200 万字语料中共出现5163 例,出现句首(即主语前和无主句开头)的共1049 例,排除单音节副词则为993 例,而出现在主语后的共4114 例,排除单音节副词则为3237 例。通过双音节典型情态副词在两类句法位置上的数量,我们看到典型情态副词在句中的位置占极大的优势,而较典型双音节情态副词和非典型双音节情态副词在句首的比例依次变化。再从句类方面看,从典型情态副词到非典型情态副词,非陈述句在全部句子中的比例大幅增加。我们用图1 和图2 更直观地显示三类情态副词的句位及句类适应情况:
图1 三类双音节情态副词的句位比例变化
图2 三类情态副词的句类适应比例变化
由于副词的主要句法功能是做状语,那么希望看到某类副词只用在句首而不用在句中是不太可能的,实事求是的做法是看各类副词用在句首和句中的比例。图1 表明从典型情态副词到非典型情态副词用在句首位置的比例逐渐增加,用在句中的比例逐渐减少,图2 表明从典型情态副词到非典型情态副词出现在非陈述句的比例逐渐增加,出现在陈述句中的比例逐渐减少。此数据基本支持我们关于句位和句类形式特征的假设。
我们同时感兴趣的是:既然人类语言中已经有情态动词表达不同类型的情态意义和情态量级,为什么还有表示情态的副词? 如果情态副词不同于情态动词,那么它们的表达功能是什么,并且这种功能特征是否具有跨语言共性?
韩礼德(Halliday)曾区分三种语法功能,即概念功能、语篇功能和人际功能,其中人际功能是语言系统中的非概念要素,用来表达社会和个人的关系,并主要通过语气和情态来实现①Halliday,M.A.K.“System and Function in Language”In Kress, Gunther(eds.), English System Networks, Chapter 7, London: 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76,pp.101-135.,由此可见情态副词无论是典型情态副词还是有语气意义的非典型情态副词,都具备一定的人际功能。杨荣祥也认为,经过了历时演变的汉语情态副词主要体现为人际功能,有些具有一定的语篇功能,“概念功能则几乎丧失”②杨荣祥:《近代汉语副词研究》,北京:商务印书馆,2005年版,第367-378页。。情态副词的人际功能具体表现为传达了说话人对所说话语的态度、评价以及交际角色之间的关系,比如:
最好、还是:道义情态之盖然,并有赞同的态度。
万万、绝对:道义情态之必然,并有反对、否定的态度。
即使都表示肯定,有一些词包含前境回应,即说话人对说话之前的预想的回应,如:
果然、果真:认识情态之必然,并表示结果在意料之中。
竟然、居然:认识情态之必然,并表示情况出乎意料。
同时,很多情态副词具有交互主观性,包含人际呼应,即关注交际角色之间的关系,如:
反正:认识情态之必然,说话人关注到听话人可能有与自己相同或者不同的看法,但说话人仍然排除各种情况表达自己的想法或做法,这种任何情况下都不改变结论或结果的态度蕴含说话人坚决肯定的语气。
千万:道义情态之必然,多用于否定句,表达说话者担忧听话人做什么而恳切叮咛,使祈使内容务必实现。
在承认情态副词具有人际功能的前提下我们还认为三类情态副词人际功能的复杂度可能有所差异。非典型情态副词的人际功能更为复杂,因为这类情态副词不仅表达说话人对话语内容真实性的态度(即情态),还在此基础上关注了前境和人际关系。因此,三类情态副词在人际功能的复杂度上是依次加深的,即:非典型情态副词>较典型情态副词>典型情态副词。当然即使那些典型情态副词,也非常明确地突显了说话人的主观态度,如“必须、的确、决、务必、必然、准保、实在、委实”都表示必然性,但这种确信与基于经验、情理或变化趋势做出确信态度的情态动词(要、得、一定)①吴芸莉:《现代汉语情态动词的连用和维向》,北京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4年。不同,更倾向于说话人并非有理据的主观命令、禁止或推断,因而主观性更强。所以可以肯定地说,上述提到的人际功能是情态动词所不具备的。
特拉格特(Traugott)把韩礼德(Halliday)的三种语法功能按语法化程度由低到高进行了等级排列,即概念功能>语篇功能>人际功能。②Traugott, E.C.“From Propositional to Textual and Expressive Meanings: Some Semantic-pragmatic Aspects of Grammaticalization.” In P.Lehmann & Y.Malkeil(eds.).Perspectives on Historical Linguistics, Amsterdam: John Benjamins,1982,pp.245-271.这个等级序列说明人际功能的语法化程度最高,鉴于语法化与主观化的重合程度很大,我们也可以说人际功能的主观性程度最高,也就是说,情态副词具有较高的主观性。霍耶(Hoye)认为英语里与情态动词连用的副词属于迪克(Dik)所说的卫星成分(satellite)③Dik,S.C.Functional Grammar,Amsterdam: North-Holland Publishing Company, 1978.Hoye,L.Adverbs and Modality in English, London /New York: Longman, 1997.,是情态的补充模式。这些卫星成分辅助情态动词可起情态作用,如actually、certainly、 clearly、 definitely、 indeed、 obviously、really、 surely、 of course、 evidently、 maybe、presumably、probably、perhaps、possibly、doubtless、in fact等,在语篇中可以调节情态值和主观性与客观性,如hardly、just、almost等,也可以帮助情态动词更好地传递态度和判断,如frankly、honestly、fairly等。④Dik,S.C.Functional Grammar,Amsterdam: North-Holland Publishing Company, 1978;肖唐金:《英语情态卫星副词的语篇功能》,《吉首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0年第5 期。
汉语的情态副词若与情态动词连用,其作用也可作如是观,不过在我们看来,即使情态副词单用,其上述作用仍然可以体现出来,比较下面两组句子:
(1)a和(2)a只表示认识情态之必然,确信的理由为情理或经验,而(1)b除了表示认识情态之必然外主观臆断的意味更强,(2)b也表示认识情态之必然,但确信的理由似乎是理当如此,并含有不言自明、没有任何疑问的意思,因此较多地传递了说话人的态度和判断。
情态副词主观性高可通过与情态动词连用时的次序来证明,一般认为主观性高的词语总是居前⑤徐晶凝:《现代汉语话语情态研究》,北京:昆仑出版社,2008年版,第285页;关思怡:《副词与主语的相对位置关系考察》,北京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3年。,而汉语的情态副词与情态动词连用时几乎都是居于情态动词之前,如:
即使情态副词与其他副词连用,也多位于前面。徐晶凝比较了英语的情态副词和汉语的情态副词之后认为英语的情态副词因有相应的形容词和名词形式而蕴含“客观的取向”,而汉语的情态副词没有相应的形容词和名词,不蕴含客观取向,反而“以主观性作为自己鲜明的特征”⑥徐晶凝:《现代汉语话语情态研究》,北京:昆仑出版社,2008年版,第331页。。我们同意这样的分析。总的来说,汉语的情态副词承担了复杂的人际功能,既表达主观性情态又表达不同语境中说话人极为细微而多样化的情感、评价和交互关系,因此主观性经过叠加而更高,内部层次更复杂。也可以说,承担更多的人际功能是情态副词主观性高、语义特征复杂的原因。
中国禅宗创于唐朝,而日本禅宗则是在中国禅宗传入后,与本土文化结合后形成,从时间来说,形成于中国宋元时期。
情态副词所包含的情感、评价及考虑交际角色之间的关系如此细致多样以至于我们要梳理清楚每个情态副词的意义并对其进行下位归类是非常困难的,但总的来说,含有语气意义的非典型情态副词主观性程度可能更高,因为就功能而言,这些副词较多关注了前境回应和人际呼应,如果说典型情态副词有主观性的话,那么非典型情态副词还具有交互主观性。
前文提到,霍耶(Hoye)认为情态副词作为情态的补充模式,在语篇中可以调节情态值和主观性与客观性,比如副词really与情态动词can、will等连在一起可以起到证实事实、强调态度、加强程度等作用。①Hoye,L.Adverbs and Modality in English.London /New York: Longman, 1997.
本文最感兴趣的是情态副词对情态值的调节作用,这一看法与我们对情态副词的分类有暗合之处。汉语的情态和语气都用情态副词来表达,因此情态副词是处于情态和语气连续统上的成分,其复杂的人际功能确实可以对情态量级起到补充的作用,但确切地说是对情态语义量级的细化和补充。情态副词的情态意义类型中没有动力情态,有极少量的词表示道义情态,绝大部分属于认识情态,其中最可能的原因是动力情态不具备明显的语义量级,并且主观性低,道义情态由于涉及物质世界的规律、准则、习惯以及言语社团的约定等,其主观性比认识情态要低得多。这样看来,情态副词对情态量级的细化和补充实质上是主观性的量化。
情态量级的细化指的是情态值有细微的变化,包括强化或弱化。典型情态副词无论单用还是与别的情态词连用,主要起到细化的作用,如:
上两例都是情态副词单用的例子,例(7)道义情态之必然性, “务必”一般用于第二人称祈使句,命令性很强,与“要”相比,主观意愿更强烈的,因而必然性程度更强。例(8)为道义情态之盖然性,即较大可能性,情态动词“应该”是基于情理,而情态副词“最好”除了具有“应该”的意义之外还有包含说话人的主观愿望,后者虽然也是较大的可能性,但似乎更接近必然性。再如:
(9)绝对会(必然+盖然)
(10)好像要(可能+必然)
例(9)因为前有“绝对”这一必然性情态副词而使表盖然的情态动词“会”向必然性靠拢,反过来例(10)的“好像”使“要”的必然性减弱。再看情态副词连用的情况:
我们发现,两个情态词连用的时候,一般是前一个词的语义量级强化或弱化后一个词的语义量级,如例(11)表可能性的“也许”对表必然性的“确实”弱化的结果是“确实”的确信度降低,而例(14)表必然的“当然”对表可能的“也许”强化的结果是“也许”的可能性增强,向盖然性靠拢。
情态量级的补充指的是情态值不变,但除了情态外还包含与真值和状态的可能性及差异推断有关的自我情感、前境回应和人际呼应。包含语气意义的非典型情态副词大都对情态量级起到补充的作用。比如“难道、何必、莫非、何妨、何苦、何须、宁可、就、断乎”等除了情态之外具有强烈的肯定或否定取向,说话人的自我情感表现非常明显;“果然、竟然、居然”等除了情态值之外还蕴含说话人之前可能有所预料或期盼,而所说的事件或者出乎意料,或者为意料之中、盼望之中,即前境回应;“敢情、索性、反正、高低、死活”等则预设听话人事先有某种想法,后来发现并非如此,说话人或者放弃了原来的想法,或者不管说话人或听话人原来怎么想,总之,说话人对此进行了人际呼应。我们看到非典型情态副词表达了多样化交际语境下的估测、推测与推断,对情态的主观量级起到补充的作用。再看下列各句:
通过上述分析我们可以看到,不同类型的情态副词对主观性量化的作用也是互补的,典型情态副词更倾向于对情态量级进行细化,而非典型情态动词以及很多较典型情态动词倾向于对情态量级进行补充。
总的来说,从功能地位来看,情态副词是汉语情态系统中的重要组成部分,但与情态动词单纯表示情态不同,情态副词游移于情态范畴和语气范畴之间,用以满足细微、多样的交际语境和交际意图。因为情态副词的存在,当说话人对真值和状态的可能性及差异进行估测或推断时所涉及到的丰富的主观情感、情境和关系得以体现,并对情态量级起到细化和补充的作用。
前文提到,英语的情态副词大都有相应的形容词和名词形式,但正是英语情态副词来源的复杂性使其人际功能的内涵同样非常庞杂。在霍耶(Hoye)的研究中,一些礼貌性副词、风格性副词以及价值评价性副词都被看作情态副词,如礼貌性 的 kindly、 please、 graciously 等, 风 格 性 的generally、 personally、 strictly 等, 评 价 性 的fortunately、luckily、regrettably等①Hoye,L.Adverbs and Modality in English, London/New York: Longman, 1997.。这样看来,英语里的情态副词同样成员庞杂,与汉语一样也需要对内部成员情态属性的高低及其情态功能进行界定和分类。那么我们关于汉语情态副词的研究或许还可以为情态的跨语言研究提供一种可行的研究视角。
汉语的情态副词功能仍有很大的研究空间。比如汉语是有句末语气词的语言,情态副词的语气意义与陈述、疑问、祈使、感叹等语气意义是什么关系? 进而与句末语气词又有什么样的关联?若从语气表达系统来看这些有情态意义的副词其功能地位又是怎样的? 这些问题都值得进一步研究。另外,仔细分析以往学者所收录的语气副词,可以发现这些副词不仅表达说话人情感态度、前境回应和人际呼应,甚至承载一些时体范畴用法,如“姑且、刚巧、恰恰、终于”等等,这些词语的主观性更多地表现为主观视角。这样看来,情态副词处在情态、语气、时体范畴的交汇处,尽管数量不多,却是语义内涵最为丰富、人际功能最为复杂的一类词,值得高度关注。这种情况也说明作为句子的背景成分,情态、语气、时体范畴都具有主观性,因而不可避免地有一定的交叉,而在汉语这种主要使用词汇手段来表达情态、语气和时体范畴的语言中,这种交叉更为明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