佼人僚兮为君归

2017-05-18 12:44姜山
故事家 2017年5期
关键词:阿爹女皇

姜山

蛟人即泉先也,又名泉客。南海出蛟绡纱,泉先潜织,一名龙纱,其价百余金。以为入水不濡。南海有龙绡宫,泉先织绡之处,绡有白之如霜者。 ——《述异记》

辛翡遇见裴之仪的时候,海水刚刚落潮,她像往常一样陪阿爹在海岸边捡拾比较珍贵的海星和贝壳,好拿到集市上换取银两来维持生计。

谁知一个余浪打来,她闭眼跌倒在海滩,再睁开眼时,身边已经躺了一个陷入昏迷的男子。

阿爹说,这人穿得这样好,相貌又不俗,定不是什么寻常人家,勸她三思,不要轻易带回家,以免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然而那时的辛翡天真不知世事,看着他腰间系着的翡色鱼状配饰出了神,然后仰起头一脸坚定地说:“可是阿爹,我想留下他。”

那时她还不懂什么是真正的喜欢,只知道在看到那人睁开眼后,一双黑若曜石的眼睛里满是她的模样时,她的心就不属于自己了。

她已经很多年没被人认认真真地注视过,也很久没被人那般温柔地唤过一句“阿翡”了。

裴之仪受的伤并不重,躺了几天后便能下床了。许是对这些时日的叨扰有些抱歉,身子好了之后,他便时常跟在她和阿爹身边,想要做些什么以报答他们。

阿爹依旧不喜欢他,所以从来都是辛翡抱歉地朝他笑一笑,然后拉着他的手到海边教他怎么捡拾稀有的贝壳之类,又教他怎么与集市上的商贩老板讨价还价。

他长得好看,口才又好,短短几个月,不知勾走了集市上多少未婚少女的芳心。这日,辛翡陪着他把刚捡来的海星卖掉,又打发掉一直缠着裴之仪问东问西的小姑娘,嘟嘴道:“你明明是我的,我……”

她还没说完便被裴之仪打断了,他轻刮了下她的鼻尖,笑着说:“小姑娘家家的,怎么没羞没臊的。”

她的脸“唰”地红了,过了会儿,她忽然拉住他的手轻轻地晃了晃,语调糯软:“以后这些你都不用管了,贝壳我去捡我去卖,你只管在家养好身体就行。”

她生性单纯,不知道什么叫男女有别,也不明白什么是男儿担当,觉得只要是自己喜欢的人,就要千方百计对那个人好。好像只有这样,才能充分表达出她的满腔情意。

裴之仪暗叹一声,看了眼两人交握着的手,说:“阿翡,以后不要轻易对别的男人做这样亲密的动作。”

辛翡微微偏头,似是有些不解:“可我喜欢你啊,这样做有什么不好吗?”

裴之仪怔了怔,像是没想到她会将喜欢二字表达得这般直白:“阿翡,你这样好,害得我都舍不得离开了。”

这话一出,辛翡便有些慌了:“你要走了吗?你……不走不可以吗?”

其实辛翡从救下他的那一刻起,就知道他不会长久地留在此处,但她还是奢望着他能多留一段时日,最好能永远留下来。她甚至自私地想以对他千倍百倍的好来留住他,可该来的还是来了。

裴之仪走的那天,海面上起了好大的雾。她缩在阿爹身后看着他一步步地往停靠在海面上的大船走去,然后默默地红了眼眶。

阿爹安慰她说,聚散终有时,强求不来。

可她看着手中裴之仪临走时送给她的鱼状配饰,心中的不舍泛滥成灾。海面上雾气不知何时散了些,辛翡遥遥地朝裴之仪望去,不经意间便撞进了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

她怔住,随后顾不得阿爹的劝阻,飞快地跑到裴之仪身边,仰首看着他,一字一顿地说:“裴之仪,你带我一块儿走吧。”

裴之仪愣住,目光有些复杂:“阿翡,你可知道迈出这一步,你就再也不能后悔了。”

辛翡攥紧了手中的鱼状配饰,重重地点头。

她不知道她之后会不会后悔,只知道如果现在不做这个决定,她一定会后悔。

辛翡能料到裴之仪的身份不简单,却没想到他竟是褚国赫赫有名的国师,更是东山裴家的现任族长。

传闻东山有裴氏一族,世代族长皆精通占卜及六甲之术,毕生以择明君扶皇室为己任。

因此,自打回了褚国后,辛翡见到裴之仪的次数就少了起来,问了下人,也只说国师被女皇召进宫商议国事去了。

辛翡听下人说,当今女皇年事已高,膝下只有三位皇女,如今发愁的便是将这皇位传于谁才能保住大褚的泱泱河山。女皇生性多疑又向来喜欢未雨绸缪,当初在裴之仪还未正式入世的时候就派人将他请下了东山,如今频繁地宣他进宫恐怕也是怕他择的人不合她的心意吧。

辛翡有些恍惚,又有些心疼裴之仪。

晚上,辛翡守着桌上的如豆灯火等裴之仪,然而等得她都快睡着了,也没等到裴之仪。就在她意识迷迷糊糊的时候,忽然覆在肩上的麾裘令她惊醒,睁开眼便看到裴之仪站在她的面前。他明明眉宇间满是疲惫,看着她的目光里却是含着笑意的。

“阿翡,以后早点儿睡,不必等我了。”

辛翡摇摇头,轻声说:“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吗?我不想看到你一个人这么累。”

裴之仪怔住,半晌,叹气道:“你总是这样直白,总是让我有些不忍心……”

不忍心什么,他没继续说,辛翡却明白。

三位皇女之中,裴之仪选择了二皇女褚盈。但褚盈出身不好,常年徘徊在宫闱深处,虽是文采斐然、博学多识,却比不得大皇女和三皇女背后的家族势力,也没有其余两位皇女果断狠辣的胆识与手段,更没有什么出彩作为。因此,女皇对他的这个决定一直质疑不已。

但裴之仪很坚持,他说,若想成为上位者,有背景有谋略还不够,最重要的是要有强大的野心与欲望,而这些,褚盈都有,至于果断、胆识与手段,可以慢慢培养。而在这波谲云诡的朝堂之上,要出彩更是简单,只是需要个机会罢了。

许是他太过执着,几番僵持之下,女皇便松了口,强调只要褚盈能够在一个月后的寿辰宴上大放光彩,便给予她争权的机会。

最近裴之仪日日早出晚归,一方面是进宫与女皇斡旋,另一方面便是去找褚盈,思考如何让她在女皇寿宴上大放异彩。

辛翡从背后轻轻抱住裴之仪,声音有些闷:“听闻女皇极其喜欢鲛绡,但鲛绡世间少有,千金难求。裴之仪,如果二皇女能在寿宴当日,献上入水不濡的鲛绡衣,女皇会不会高兴一些?你会不会轻松一些……”

“阿翡……”

“嘘,我有办法的。”辛翡绕到他的面前,像在小渔村一样拉着他的手晃了一晃,然后弯了弯眉眼,“我说过的,你不想做的或者做不了的事情,我来做。而且,我最见不得你这样疲惫不堪的样子了……”

她分明是笑着的模样,一滴眼泪却突兀地落了下来,无端让裴之仪心口一疼。他伸手轻轻抹去她眼角的泪水,又温柔地将她拥入怀中:“……别哭。”

女皇年事已高,虽然眼神已经不太好,处理国事也没有之前那般圣明,但常年位居高位积累下来的威望还是有的。以致寿辰宴上,诸国皆来朝贺,一时间,宴会热闹非常。

裴之仪贵为国师,坐席在女皇下方首位。硬要跟来的辛翡从没见过这样大的场面,紧紧挨着裴之仪坐下,眼中满是对陌生环境的不安。

宴会开始没多久,女皇目光一转,向裴之仪问道:“听闻这就是裴卿从南海之滨带回来的渔家女?当真清丽脱俗啊。”

这话辛翡听不出好坏,怯怯地看向裴之仪。裴之仪在众人看不到的地方轻轻握住她的手,朗声回道:“阿翡胆子小,陛下还是不要逗她为好。”

女皇自讨了个没趣,没再说话,但众人却由此看出了裴之仪对辛翡的宠护,包括二皇女褚盈。她遥遥望了一眼辛翡,又挑高了眉眼朝辛翡做了个口型。

辛翡仔细辨认之后,发现褚盈说的是:裴之仪是我的。

她有些不明所以,但更多的是突如其来的委屈。陌生的环境,陌生的人群,她不但再也不能像在小渔村一样自在,甚至还要忍受更多的人对裴之仪的爱慕。

她向来不是什么大度的人,本想回一个挑衅的笑容给褚盈,却想到了裴之仪带她进宫来时的叮嘱:不能顶撞女皇,不要多说话,不要做多余的动作,一切交给他。

于是她只好掩下满腔愤懑,看着褚盈缓缓站起身,向女皇献上世间少有的鲛绡衣。清风拂来,薄如蝉翼的衣袂下摆随风飘动,衬着周边的灿烂灯火,更加显得它如仙如画,也更加的迷人心智。

世人只知鲛绡入水不濡,千金难求,却少有人知晓,鲛绡亦能夺人心魄。

随后众人便看到女皇原本漫不经心的双眼顿时睁大,又看到她三两步走下台阶,小心翼翼地捧起鲛绡衣。末了,因长时间盯着鲛绡,心智稍微有些迷失的女皇贊赏地看向褚盈,将褚国边境七座大城许给了她。前后不过一刻钟,褚盈身价便升得可与其他两位皇女一搏了。

回国师府的路上,裴之仪没叫侍从跟着,牵着辛翡的手慢慢地在小道上走着。他喝了些酒,意识有些不清,掌心却炽热得不可思议。

辛翡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说:“我不喜欢褚盈。”

她从来都是直来直去,喜怒哀乐都表现在脸上,能忍到现在才说出自己心底的真实想法,恐怕是真的忍到极限了。

裴之仪撑着额头低低笑了起来:“阿翡,有些事情不是你不喜欢就可以不去做的。”

辛翡抬头直直地看着裴之仪:“可以的。你不喜欢的事情,我可以替你去做。”

裴之仪怔住,许是酒劲儿上涌,冲得他眼眶有些酸疼:“阿翡……织出这些鲛绡很不容易吧?我听说你屋里常常是一片雾气缭绕的朦胧景象,你是不是好几天没睡过一顿好觉了?”

“你知道?”辛翡眼里迅速闪过一丝不安,“阿爹说,我能织鲛绡的事情不能告诉任何人,会惹来不必要的麻烦,我……我不是要瞒你的……”

裴之仪摇摇头,拉过她的手踉跄着向前走去:“我并没有怪你……”

彼时月光凉凉,裴之仪握着她的手有些颤抖,手心炽热的温度却让辛翡本就不甚坚硬的心脏暖了又暖。让她觉得不管前方有多少坎坷,只要紧紧握着他的手,就能跨过一切。

临近年关时,女皇的身子忽然变得极其虚弱,连着罢了几天朝。与此同时,褚盈的地位却日渐升高。一是有裴之仪的暗中协助,再便是女皇有意无意的提携——她已经有些妥协了,东山裴家家主执意辅佐褚盈,就算她再有异议,也没什么精力再折腾了。

裴之仪当初果真没说错,褚盈的确是个有野心的人,不过几个月的时间,朝中大皇女和三皇女的羽翼已经被她铲除了大半。

“要得到自己想要的,就只能不择手段。”

褚盈说这句话的时候,辛翡正坐在裴之仪身边剥石榴。她手巧,指尖微动,艳红的石榴籽便一一落在她的手中。

听到褚盈的这句话,她眼皮也没抬,只抬高了手腕将手中的石榴籽喂入正在作画的裴之仪口中。

褚盈见她这番动作,也没生气,只幽幽地说:“之仪,陛下活不过这年冬天了。”

裴之仪手中画笔顿住,一滴墨汁便滴落在宣纸之上,好好的一幅锦绣河山图就这样毁了。他将画纸揉成一团,漫不经心地道:“这不正合殿下的心意吗?害陛下身体越来越弱的毒不正是殿下您吩咐太医院的人下的吗?”

褚盈挑眉,看了一眼正小心翼翼地将纸团收起来的辛翡,道:“你就这样把你的真面目露出来,不怕吓到你身边这位单纯可人的辛翡姑娘吗?”

听到这句话,辛翡终于把目光转向了褚盈:“裴之仪是我的,不管他是好是坏,他都是我最喜欢的裴之仪。”

褚盈哽住,裴之仪却大笑起来,伸手点了点她的额头,慨叹道:“我的阿翡长大了。”

后来,褚盈便不怎么来找裴之仪了,却常常宣裴之仪去她府上,留到半夜才回来。辛翡气极,却也无可奈何,这是裴之仪与生俱来的责任与使命,她不想让裴之仪觉得她是一个无理取闹的人。

可是那日不经意间闻到裴之仪衣服上的胭脂味儿后,辛翡忍不住了。她按下心中的不安与嫉妒,深深埋首在他胸前,想大声质问些什么,说出口的却是一句:“裴之仪,我们回小渔村吧。”

小渔村没有钩心斗角,不会有她不喜欢的褚盈和许多人,也不会有那么多让裴之仪劳心费神的事情。她可以和裴之仪在涨潮时看日出,落潮时捡贝壳;可以在集市上将美食从头吃到尾,甚至可以不顾一切地与裴之仪白头到老。但这些对现在的他们来说,都是一种奢侈。

她哽咽着说:“裴之仪,在这里一点儿都不开心。”

裴之仪稍稍拉开些距离,轻轻在她额上落下一个吻,柔声地说:“再等等,阿翡,再等等我们就可以离开了。”

她以为裴之仪的再等等就是等褚盈掌握了褚国大半权力之后,等朝堂再没有反对褚盈的声音之后,等他的使命彻底完成之后,却没想到,等来等去等到的是一场浩劫。

来年的开春时节,缠绵病榻一月之久的女皇到底还是没能抵住病痛的折磨,于大雨磅礴的暗夜去世。

三日国丧之后,二皇女持女皇遗诏继位成皇。继位当天便下旨将大皇女和三皇女分别驱至褚国边境的南北之地,后又下令大力整顿朝纲,废除多项旧制,又设立许多新规。

虽说废旧制、设新规和巩固朝纲是裴之仪的使命所在,褚盈也是他亲自选中要辅佐的,可近日来,他心中总是有大片不安漫袭,尤其在接到褚盈要他在一个月后的百官宴上带着辛翡出席的指令之后。

而辛翡近日有些嗜睡,身子也有些虚弱,以致她险些在百官宴上昏倒。但她即便那般虚弱,还是毫不避讳地迎上了褚盈满含深意的眼神,然后故意扬了扬和裴之仪紧握的双手,目光里满是挑衅。

她觉得,现在山河日益安定,裴之仪的使命也应该完成得差不多了。他们终于可以离开了,还怕什么呢?

宴至中途,褚盈忽然提及了之前先皇寿辰宴上时她献上的鲛绡衣,辛翡心中咯噔一声,暗叹不好。

果然,褚盈将目光转向她,语气不悲不喜:“若不是辛翡姑娘的慷慨相赠,恐怕朕还不能那么轻易便讨得了先皇的欢心呢。”

辛翡心下一紧,正准备回话,裴之仪却紧握了一下她的手指,站起身道:“陛下,趁众位大臣都在,臣有件事情想请陛下恩准。”

褚盈却不看他,直盯着辛翡继续不紧不慢地说道:“听闻南海之滨有七彩鲛绡,于阳光照耀下可泛出七种不同颜色的光芒,质地比蝉翼还要薄上三分,但七彩鲛绡千年难出,万金难求,不知是也不是?”

辛翡还未回话,裴之仪忽然提高了声调:“陛下,臣半个月后将迎娶辛翡姑娘,还请陛下准臣休假一段时间。”

此话一出,不仅辛翡愣住,众位大臣也是一副猝不及防的惊讶模样,然而最感到不可思议的恐怕是褚盈了。

不过刹那之间,褚盈原本端庄温婉的面容便变得狰狞起來了。她“唰”地站起身,雍容冷静全不见,指着裴之仪大喊道:“不准!朕不准!”

裴之仪撩起衣袍直直跪倒在地,语气坚定:“那便请陛下罢了臣的国师之位吧。”

“你……你……”褚盈身子颤抖得厉害,手指指着裴之仪半天没说出话来,良久后,她缓缓坐下,又理了理有些散乱的鬓发,轻声说道,“你想娶辛翡也不是不可以,除非辛翡能在半个月内献上七彩鲛绡。”

裴之仪面色大变:“陛下!”

褚盈却不再理他了,说了句“退朝”便离开了。

回到国师府,裴之仪看着辛翡的目光里满是懊悔:“早知如此,我便不那么冲动了……”

辛翡打断他:“我不喜欢褚盈,她也不喜欢我,就算没有这次七彩鲛绡的刁难,也会有下一次的难堪,更何况……”她拉住裴之仪的双手轻轻晃了晃,忽然笑得眉眼弯弯,“更何况,你说要娶我,我很开心。”

裴之仪眼里的心疼更加深重了,他重重地叹了口气,将辛翡拥入怀中,哑声说道:“阿翡,总归是我欠你太多。”

后来的几日,裴之仪见到辛翡的次数便少了起来,问下人,下人也只说辛翡命人抬了数十桶海水进了屋子,之后就再也没出过房门。

裴之仪日日守在辛翡的屋外,时时注意着屋内的动静,怕辛翡有什么不测。就这样提心吊胆了两周后,辛翡终于开了房门,然后苍白着脸色将一块长七尺有余的七彩鲛绡递到他的手心里。还没等裴之仪说什么,她便晕倒在了他的怀里。

辛翡昏迷了整整两天,醒来后看见的却不是裴之仪的身影,而是褚盈那张满是得意的面容。

她说:“辛翡,你果然不是人。”

褚盈走后没多久,裴之仪就回来了。他神色匆匆地走到她的床前,语气中满是担忧:“陛下是不是来过了?她有没有为难你?”

辛翡低着头没说话,半晌,忽然问他:“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不是人?当初你到小渔村是不是也是预谋好的……”

裴之仪顿时变了神色:“是不是陛下跟你说了什么?”

辛翡没回答,肩膀却抽动得厉害,像是在哭。良久后,她抬起头,眼眶有些红:“也是,东山裴家最擅占卜,预测到能织鲛绡的鲛人身在何处简直轻而易举……”

“阿翡。”裴之仪忽然打断她,眼角眉梢挂满了悲意,“裴家擅卜不假,但那只是很久之前,现在的裴家……已经落魄得无法与之前相比了,占卜技艺也早已比不得之前了。”

许是想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情,裴之仪的身子有些颤,连带着声音里也满是颤意:“历代君王皆多疑,更何况裴家盛名太广,虽然早已远居东山,但还是没能躲得过多疑君王的几番暗算。当年先皇在我未正式入世之前就带我回朝,便是为了拿我牵制裴氏一族……”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我离开东山前,族中大长老来找我,说很久之前,他曾受过褚盈父亲的恩惠,让我下山后务必选择褚盈辅佐登基。临走时又说,裴家择明君扶皇室的盛名由来已久,此番动作只能赢不能输,但我下山后了解过,褚盈虽有长老派人暗中教导,却没什么好的背景,女皇也不怎么看好她。于是,为了不让裴家的名声毁在我的手上,也为了能够重振裴家的声威,我只能另辟蹊径……”

“所以你就想到了传说中擅织鲛绡、泣泪成珠的鲛人对不对?想以奇制胜?”辛翡咬紧唇,眼中满是挣扎,“可是裴之仪,我不怨你……我甚至有些庆幸,毕竟也是有了这些不可抗力的因素,才让我再次遇见了你。”

裴之仪有些不解,辛翡却像是有些累了,往被窝里缩了缩,便沉沉地睡了过去。

这一觉,辛翡整整睡了七天,醒来后裴之仪已经不在国师府了。问了下人,说是南北边境的大皇女与三皇女联合起兵造反,陛下派裴之仪去平乱了。

辛翡听闻便觉得有些不妥,正准备收拾行囊跟去裴之仪身边,临出门却遇见了褚盈。

如今她登基已久,当初裴之仪所担心的她没有的果断、胆识与手段,现在她都有了,甚至比想象中的还要狠戾。她眉宇张扬,望着辛翡的目光里含着深深的嫉妒:“你到底有什么好,竟能让裴之仪为了你三番五次地忤逆我的旨意。”

辛翡急着去找裴之仪,只冷冷地回了一句:“大概是因为我不是人吧。”说完刚要绕过她离开,却又被她身后的侍卫拦住了去路。

“自当年裴之仪找到当初万般不受宠的我,对我说要帮我拿到皇位起,我就对他有了些不一样的情感。后来每每见到他为了我的未来竭尽全力,心中对他的欢喜便多一分,可就在我以为我们就要修成正果时,忽然杀出了一个你,之后裴之仪对我的所有爱护便都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面对你时的温润笑容。”褚盈背着手转过身,盯着她看了许久,忽然低声笑道,“不过现在已经没关系了,再过不久,裴之仪就彻底是我一个人的了。”

说着,她便吩咐身后众侍卫将辛翡拿下,并以献上的七彩鲛绡含有剧毒为由将辛翡押入了地牢。

可怜辛翡刚刚以自身心头血织成七彩鲛绡没多久,身子也还未彻底恢复,挣不脱侍卫们的桎梏,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被押入地牢。

辛翡再见到裴之仪时,她已经在地牢内被关了一月之久。地牢环境差,辛翡心中思虑又多,短短一个月的时间,她已经瘦得不成样子。

然而裴之仪也好不到哪里去,大皇女与三皇女毕竟还有些之前在朝中存留的势力,导致裴之仪镇压的过程艰难了些。但好在裴之仪懂一些奇门遁甲之术,几番周旋对峙之后勉强取得胜利镇压成功。

他马不停蹄地赶回皇城,刚回到府中,便得知辛翡被褚盈下了地牢的消息,顾不得其他便又闯入了地牢。

“恭喜凯旋。”辛翡靠坐在牢房阴湿的墙壁上,虚弱地朝他一笑,“能再次见到你,我很开心,只可惜……我活不长了。”

裴之仪眼中满是心疼和悔恨:“对不起,阿翡,我不该丢下你一个人的……”

辛翡摇摇头,随后像是想起了什么,从衣裳里掏出一个鱼状配饰轻轻放入裴之仪的手中:“这个,本该就是你的东西。我早在很多年前就已经送给你了,你要收好……”

她的目光已经有些涣散了,织出七彩鲛绡已经耗费了她太多心头血,之后又没有及时休养,如今竟呈现出心血耗尽的残颓来。而之前她强撑着不让自己闭上眼睛也不过是想再见一面裴之仪,如今见到了,也就心满意足了。

“裴之仪,我很早以前就喜欢上你了,可惜再见面时你已经不记得我了……”

辛翡是在裴之仪怀里彻底没了呼吸的,彼时天边轰雷呼啸而过,豆大的雨滴落在地上噼啪作响。裴之仪抱着辛翡渐渐变得冰凉的身子出了牢门,淡淡地看了一眼撑伞站在雨中的褚盈,嘴唇翕动着似是想要说些什么,可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抱着辛翡一步一步地远离她。

走出没几步,褚盈忽然扔了伞疾步朝裴之仪走去,许是走得太急,眼看近到跟前了,忽然摔了一跤。雨水混着地上的泥水流进嘴中,她却顾不得,只伸出手艰难地拽住裴之仪的衣摆一角,卑微地乞求道:“别走……”

裴之仪停住脚步,却没回头,而后有透着淡淡悲意的声音透过雨幕传到褚盈的耳中:“这是臣最后一次唤您陛下了,之后山高水长,还望各自珍重。”

裴之儀抱着辛翡一步步地走到南海之滨时,身上的衣衫已经湿透,腿脚也没了知觉,然而身上的寒冷始终比不过心中的冰冷。

他仰起头,眼泪混着雨水蜿蜒落下,然后小心翼翼地将辛翡放入海中,喃喃地道:“听闻鲛人以南海为居……阿翡,希望来世你不要再遇见我。”

后世传说,褚国国师裴之仪消失后,东山裴氏一族便彻底没了踪迹,褚国国君褚盈也变了性子。她开始任用贤能,国家如裴之仪所愿治理得很是太平,海清河晏,繁荣昌盛。

后有人传,裴之仪曾出现在位于南海之滨的小渔村中,又有人见其身边有一阿翡姑娘相随,恩爱非常。

当日,裴之仪将辛翡放入南海,看她于海中化为鲛人原形消失不见后,便安排了一切后事,乘船去了当初与辛翡相遇的小渔村。

小渔村一切都跟当初他离开时一样,唯独少了一个叫辛翡的娇俏姑娘。

而收养并照顾辛翡许多年的阿爹依旧不待见他,甚至比之前更加讨厌他,但久而久之,也就慢慢看开了,偶尔闲了还会跟他讲些他不知道的关于辛翡的事情。

阿爹说,辛翡第一次被人看到鱼尾人身时的地点其实并不是小渔村,而是在离褚国较远的东山之地。也是在那里,她遇见了一个让她终生难忘的少年。

少年不过总角年纪,见她鱼尾人身不仅没有因害怕而离去,还找来衾被覆在她的身上,免得让她受了风寒。她心中一动,便日日出现在那里等少年出现,然后与他交换着彼此间的小心事。

如此,便是七八年。可是后来,少年渐渐不怎么来了,问及原因,也只说之后要常常修习治国及六甲之术,继而匡扶天下、振兴裴氏一族。

那时她不明白少年肩上的担子有多重,也不知晓怎样才能彻底消除他眉眼间的重重愁云,只能一直沉默着陪他看一场又一场的日升又落。

少年来跟她彻底告别的时候,她解下了身上一直戴着的鱼状配饰,约定以后有困难可以凭这个找到她。

可她等了一年又一年,始终没能等到那个少年。

直到那年落潮,看到被潮水冲到海岸边的裴之仪,以及他腰上悬挂着的那个熟悉的鱼状配饰。

故事讲到末尾,阿爹深深看了眼裴之仪湿润的眼角,叹气道:“总归是你对不起她,若有来生,希望你能对她好些。”

自此之后,裴之仪去海岸边的次数便多了些,有时是为了捡拾些落潮时留在海滩上的贝壳,有时什么都不做,只静静地望着海面发呆。

直到那日,海边翻起巨浪,正出神的裴之仪没注意便跌倒在海浪中。再睁开眼时,头顶上方便出现了一副熟悉的面容和那心心念念了许久的声音。

“喂,你身上的这个配饰好眼熟啊,你叫什么名字?”

许是这日的阳光太耀眼,竟灼得他差点儿落下泪来。

“在下东山裴之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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