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勇,云南昆明人,1957年生,当过教师、记者、编辑,曾任云南省保山市作协主席、文联主席。现供职于九三学社云南省委机关。
澜沧江给予我的最初印象已经记不清了,生长在滇西的我很小就知道澜沧江的存在。我曾无数次从它的身躯上跨过。那是坐在长途客车上,从一座叫功果桥的大桥上一驰而过。有时,会遇到停车检查。边防检查站每年都从那些越过澜沧江的旅客身上查到很多鸦片。那时候,海洛因还没有问世。遇上检查的时候,旅客就必须下车步行到桥的对面。这时我对大桥下面流淌的河流就可以看得稍微仔细一点。险恶而凹凸的江面令我感到眩晕。除此之外我似乎没有别的感觉。它不过是一条河,一条大河而已。与其他我们亲近的小河相比,它的河面宽阔江水汹涌。它是不可亲近和充满了危险的大河。这或许是我对澜沧江最早的印象。有很多年的时间,澜沧江对于我只是一种存在,一种以河流形式的存在。因而我无数次在熟视无睹或者在睡眠中从它身上跨过。相比之下,我对怒江的感情就很不一样。怒江是我童年时的神话,这可能和我生活的地方距离怒江太近有关。澜沧江距离我童年时的生活太远了。犹如南美的亚马逊河、非洲的尼罗河,我只能在地图上认识它们的伟大。怒江像神话一样阻挡了日军的进攻。成百上千的坦克被怒江淹没得无影无踪。怒江以东直至昆明才没有出现过日本鬼子的身影和丑陋的膏药旗。你不要看它表面平静,它的下面湍急无比深不可测。这是父辈们给我们重复了很多遍的故事。于是怒江就成了我们童年时代的神话。我们总是怀着敬畏走近怒江。而对另一条其实距离我们并不远的澜沧江,我在很长时间里始终像一个陌生人那样看待它。
我是在很多年之后才知道自己对澜沧江的无知的。此前,我一直以为澜沧江应该是一条我非常熟悉的大江,因为我曾经在长途客车上无数次瞥到它的身影,尽管只是匆匆一瞥。可是,当我第一次来到兰津古渡时,我发现对于此刻呈现在我眼前的这条江,我几乎一无所知。客车上的匆匆一瞥,是看不清一条大江的。
后来的日子,我去了很多次兰津古渡,认识了很多当地山民。现在想来,九十年代初的那个秋天,是我与澜沧江的第一次真正的相遇,我对澜沧江的阅读是从兰津古渡开始的。我的朋友,作家汤世杰先生在他的《澜沧江记》里写道:“在一百个不同的地方,你会看到一百条不同的澜沧江。……它呈现给我的永远只是局部。”因而,我对澜沧江阅读永远只能是一种局部的、片断的阅读。对于这样一条神性的深奥无比的大江,我实在不敢奢望能够阅读到它的全部。
从地图上看,蜀—滇—身毒道犹如一棵躺卧在横断山脉中的枝杈纵横的大树,它繁密的枝杈一直蔓延到滇西永昌道的最末端。有无数条河流从它的枝杈上越过。因而这条最终通向缅甸和印度的道路,肯定会有无数个渡口,无数道桥梁。可是这无数个渡口、无数道桥梁最终都将汇聚到澜沧江的兰津渡口。还是沿用前面出现的比喻,永昌古道相当于“树干”,而道路的两端则相当于“树根”与“树梢”。无论你是从金沙江的“灵关道”来,抑或是从乌蒙山的“五尺道”来,最终将在博南古道会合,并且最终将别无选择地通过澜沧江的兰津渡口。
我在很多文章里都提到过一首汉武帝时代的古歌,这首有着浓郁汉代古风的民歌,近两千年来一直在史籍中回响,在漫长的南方丝绸之路中回响。据说,这是云南最早的民歌。这其实是一首颂扬帝王文治武功的诗歌。当时,汉代盛行这类为帝王歌功颂德的大赋。华丽空洞,音韵铿锵。扬雄、司马相如是其中的杰出代表。我想,这首名叫《通博南歌》的古歌,很可能是出自一个下层文人之手,他写作的目的很可能是想通过这首颂扬汉武帝的诗歌,来改变自己卑微的命运(这是中国历代底层文人具有悲剧色彩的宿命)。因而他仍然采用當时的“主流话语”——“赋体”。只是他作为下层文人,比起司马相如这样的文人,更了解社会底层的不幸,因而他在颂扬帝王的功业时,难免掺入了汉武帝穷兵黩武开征博南,给百姓带来的灾难。这个不知名的汉代底层文人绝对不会想到,他的这首诗居然超越了文学,成为了汉代开通蜀—滇—身毒道的历史记录。汉代的文学领袖扬雄、司马相如已经躲避到现行大学中文系的文学史教科书里,你只有在那里才能找到他们。而这首古歌却在南方丝绸之路的历史中一路唱去。其中“越兰津(兰津渡),度沧水(澜沧江)”两句,就道出了这条古老的道路在经过兰津渡和澜沧江的艰难与悲怆。 其实兰津渡要比这首古歌古老得多,在蜀—滇—身毒道还是一条秘密的民间商道时,它就已经存在了。早在公元前四世纪时,内地的商人就从兰津渡走向缅甸、印度。当时他们是靠舟筏渡过澜沧江的。“后以篾绳为桥,攀援而渡;”(《滇西杂记》)这种以篾绳为桥,很可能就是今天澜沧江上游的某个地方仍保留的溜索。在险恶的江面上,通过一段优美的弧线抵达峡谷的另一面,今天已经沦为—种“表演”。曾经有一个外国人在中国的长江上进行过这样的表演。可是在当年的兰津渡,民间商人们必须通过这样的“桥”去实现他们的商业利润,是生存而不是“表演”。人可以通过篾绳抵达彼岸,而马却不行。因而在当年的兰津渡,“篾绳为桥”与舟筏摆渡是同时存在的。这样的交通状态一直持续了很多个世纪。
兰津渡建桥的历史是从诸葛武侯南征开始的,《滇西杂记》云:“武侯南征,架木桥以济师。”中国最古老的商道上的第一座真正意义的桥梁,居然与商业无关,与战争有关。道路除了运输商业、文化之外,更多的是运输战争。这一点已经被几乎所有道路的历史证明。明代大旅行家徐霞客对这个说法,颇不以为然, “然兰津之歌,(指《通博南歌》)汉明帝时已著闻,而不始于武侯也。”(《徐霞客游记》)是谁在兰津渡建筑了第一座真正意义上的桥梁?这只有澜沧江知道,只有亘古不变的峡谷知道。我们总是习惯于将这样的功绩记在人们熟知的伟人的账上,这样我们就可以心安理得。因为这样伟大的事业,只有人们顶礼膜拜的伟人才有资格完成,别人不配。事实却很可能是:第一座真正的桥梁是不为人知的民间工匠们完成的。他们建桥的动机非常单纯,让自己和别人能更安全地越过兰津渡。至于“第一座”桥梁,将会给自己生前或死后带来多少虚荣,他们是不会去想的。那样的东西对于他们实在没什么意思。这个假设与本世纪一位伟人的教导非常吻合,“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创造世界历史的动力。”可是我们在历史中却很少看到人民的身影,只看到英雄们在历史中昂首阔步。
后人熟知的“霁虹桥”在兰津渡出现的时候,已经到了元代。在此之前的一千多年时间,兰津渡先后“以竹索为桥,修废不一”。你已经无法统计,人们在兰津渡修建了多少座桥,澜沧江又冲毁了多少座桥。据《雍正通志》载:“元元贞年间,也先不花西征,易于巨木,题曰:霁虹,后圯,复以舟渡。”桥虽然毁了,古老的兰津渡又开始了船筏摆渡的历史,然而霁虹桥的名字却永远保留了下来。明代洪武二十八年,镇抚华岳,铸二铁柱于两岸以维舟.然岸陡水悍时遭覆溺。在兰津渡建桥成为人们的千年梦想。木桥或是竹桥总是容易在岁月中朽坏的,只有铁桥才能持久地抗拒时间的作用。因而,建铁索桥成了人们最大的愿望。明代是云南历史上最大的移民时代。大量的移民从中原涌入云南、涌入滇西。兰津渡的舟筏实在无法负载如此众多的移民。于是这种愿望便空前的强烈。让霁虹桥成为铁桥的愿望是博南山江顶寺一个叫了然的僧人实现的。据载:“明成化年间(公元1465年),僧了然募建,以铁索系两岸,上盖以板,为亭二十三楹。”(《雍正通志》)从此兰津渡开始了铁索桥的历史。此后,霁虹桥虽屡经劫难,在修复时仍“大率制皆仍以了然之旧”。
兰津渡的历史,其实就是一部关于桥的历史。霁虹桥则是这部煌煌历史册页中的高潮。关于它在历史中的地位,一本1991年8月出版的史书是这样评价的:“霁虹桥是云贵川藏陕五省区现存95座古铁索桥中最古老、最大和最为完整的一座古桥梁,也是全国最宽阔的三座铁索桥之一,比四川泸定桥宽一倍和早二百多年。承重系数仅次于贵州盘江桥,居全国第二,它是世界古桥梁建筑史上的一朵奇葩。世界著名学者、英国剑桥大学教授李约瑟博士主编的《中国科技史》写道:“霁虹桥是世界现存的唯一最古老的铁索桥。”(《保山市文化志》)
我第一次抵达兰津渡时,霁虹桥已经又一次成为了遗址。1986年10月12日的一场巨大的洪水,使它又一次从澜沧江上空消失了。你没法统计这座古老的桥梁已经是多少次沦为遗址了,沦为遗址简直就是它的一种无法摆脱的宿命。“现存”,这样的语词已经不再适宜于这座古老的桥梁了。由于它的消失,我无法看到李约瑟博士所描述的“世界现存的唯一最古老的铁索桥”。其实我应该早一点来,在它还健在的时候就来,然而,我没有,我在它已经消失四年之后,才来到它的身边。现在,我只能坐在残存的桥墩上,凝视空荡荡的江面和废圮后的遗址所呈现出的残缺的历史。如果桥还健在的话,我只需一两分钟,就可以从罗岷山到达对岸的博南山。现在,我只能借助停泊在澜沧江边的小船。那是一种在兰津渡很常见的窄窄的小船,每次可载四五人。涨水季节这样的小船就只能拖到岸上,拴到木桩上,任凭风吹雨淋。很少有人敢在涨水季节去横渡澜沧江的。在澜沧江边的平坡村里,你随处都可以听到,某个船夫在涨水季节消失于澜沧江浊流里的故事。我所熟悉的平坡村李智明的哥哥阿金留,就是一个在澜沧江涨水时消失的船夫。他消失得非常悲壮。他的故事曾在报纸上发表,感动了很多读者。如今那个被他救起的小女孩已经上中学了,可是他的故事还在澜沧江边广为流传。作为蜀—滇—身毒道的要津,兰津渡在几千年的历史中不仅仅只是一座桥梁,事实上它已经成为一个繁华的码头。陡峭的峡谷之上,出现一个建筑群落。你可以想象一下,在这种严峻而苍凉的自然环境中出现金黄的琉璃瓦屋顶,是一种什么样的风景?道路使荒凉的澜沧江峡谷人气炽盛。如今,随着道路的衰落,霁虹桥周围的建筑群已经消失殆尽了,你已经看不到黄色的琉璃瓦在峡谷中反光了,只能看到在阳光下黯淡地生长着苍绿苔癣的废墟。有的建筑甚至连废墟也没留下,恍惚在时间中销声匿迹融入峡谷之中。你会怀疑它可能在澜沧江的雾气中蒸发掉了。从仅存的废墟想象当年的情景是困难的。你可以从江边的一些上年纪的人们那里知道一点。但是那里面会有很多演绎色彩。时间会使人们的想象充满浪漫气息。徐霞客的见证虽然显得有点匆忙,但肯定要客观准确得多:“由岭南行一里,即曲折下,其势甚陡;回望铁桥,嵌北崖下甚近,而或迎之,或背之,为‘之字下者,三里而及江岸。即挨东崖下溯江北行,又一里而至铁索桥之东。先临流设关,巩石为门,内倚东崖,建武侯祠及税局;桥之西,巩关亦如之,内倚西崖,建楼台并祀创桥者。……固知迤西咽喉,千百载不能改也。余时过桥急,不及入叩桥东武侯祠,犹登桥西台间之阁,……” (《徐霞客游记》卷八)
我想,可能是从博南山到兰津渡的陡立的古道,使徐霞客疲惫不堪,因而他关于霁虹桥的记录,一反往日细腻和不厌其详的风格,显得过于匆忙和简洁。但是他毕竟忠实地记录了当时霁虹桥的情景。据载:当时霁虹桥桥墩上建有关楼、过亭。桥东有武侯祠、玉皇阁。桥西有观音阁、古堡、御书楼等古建筑。
桥西的御书楼与桥东的武侯祠是兰津渡最宏伟的建筑。两座在峡谷中闪烁着黄色琉璃瓦光泽的建筑隔江对峙。公元1711年康熙皇帝亲书的“飞虹彼岸”的金匾,就悬挂在御书楼里。那是这座名叫御书楼的建筑里唯一的“御书”。如今御书楼及显赫一时的康熙大帝的手书已在岁月中荡然无存。关于御书楼消失的具体年代,澜沧江峡谷的山民们大多语焉不详,他们只知道那里曾经有过一个悬挂着皇帝的字的楼。
兰津渡最后消失的建筑,是被當地人称做“诸葛殿”的武侯祠。在我采访时,有很多老人向我细致地描绘了诸葛殿的建筑外貌。他们说,那样的房子现在是盖不起了。李光禄老人说,诸葛殿的梁上都刻着“花草”,柱子有一抱多粗。大门里有一个院子,然后才是诸葛殿。殿里塑有丈高的诸葛武侯铜像和八大金刚塑像。令人扼腕的是:使兰津渡最后的建筑毁灭的不是时间,而是曾经在中国大地上司空见惯的“革命”。我熟悉的平坡村李明智的母亲就是这场“革命”的参与者。她说诸葛殿是在1957年拆除的。当时她是平坡小学三年级的学生,她们的班主任陈老师,带着全班学生到兰津渡进行“革命活动”。她们“革命”的工具是锤和斧头。武侯祠里所有塑像在锤和斧头之下轰然倒地。丈高的诸葛武侯的铜像被敲碎后当废铜卖了。只是诸葛武侯的“首级”坚硬无比,也沉重无比,不易敲碎也难以搬走,便暂且寄存在坍塌的武侯祠旁,任风雨吹打。据说后来被人滚到江里去了,而泥塑的八大金刚当时就被扔进了滔滔江水之中。李明智的母亲说,当时她们太小,抬不动这些被断成几截的佛像,就四五个人推着一截佛像让它顺着岩子滚到江里。武侯祠拆下来的瓦及木料则被运到平坡,成为了平坡小学教室的一部分。几十年之后,仍让李智明的母亲不解的是:如此革命的陈老师居然还成了右派,被送到很远的地方劳改。现在,兰津渡遗留下来的,只有被厚厚的苔癣或是野草覆盖的石墙。当年的建筑就坐落在石墙制造出的“平地”上面。房屋毁弃之后,风将尘土吹落到石墙上面,于是就有一些顽强的植物在石头上面生长。人的痕迹在这样的地方是非常脆弱的。要“抹掉”它太容易了。这样的地方,你很容易想起诸如“不废江河万古流”之类的诗句。
兰津渡是蜀—滇—身毒道的一个分界线。桥东是博南道,桥西则是永昌道。(“博南道”虽然隶属广义的“永昌道”,但具体的称谓仍有差异。)只要从霁虹桥走到西岸,你就从博南山抵达罗岷山了,此时,你脚下的古道叫——永昌道。博南山与罗岷山之间仅隔一条澜沧江。两座隔江对峙的大山,犹如被刀齐齐砍开。两岸的山崖恍若切口般陡直而整齐。这“刀”当属澜沧江无疑,只有澜沧江才具有这样不可思议的力量。澜沧江使博南山与罗岷山犹如两个沉默的巨人般隔江对峙。两个巨人的身体之间,于是出现了一道大地的裂缝,兰津渡就位于裂缝的底部。裂缝两端的距离并不遥远,然深不可测。从裂缝的这一端抵达另一端,你必须先“坠落”到裂缝的底部,然后“上升”。这是穿越眼前这个“大地的裂缝”的全部过程。陡峭笔直的山崖并不适宜于植物的成长,因而,它几乎没有树,红色的岩石上面偶尔会出现一些斑驳的藓类植物。一个在江边放牛的老人告诉我,从前这里到处都是大树,并不是这样光秃秃的。在这样的地方出现一片茂密的森林,是令人难以置信的。因为这样的环境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都不适宜于生命的存在。夸饰过去,是人类的通病,并不止于眼前的这位放牛老人。苦难在回忆中变得温情脉脉,可能就是这一类毛病的表现。老人看出了我眼中的怀疑,他竭力强调着:森林曾在这里存在,而且遮挡了古道上的阳光。我的证据是:峡谷西岸的绝壁之下,有一个叫“飞石口”的地方,那里常有被风吹落的石块从悬崖上方飞落,击中过往的行人和马匹。于是,人们便在飞石口的下方建了一个隧道,古道便从隧道内通过。当地人叫“石圈洞”。飞石口,至少在清代的史籍中就有记载。这说明至少几百年前,澜沧江峡谷的水土流失就已经相当严重了。如果峡谷上方真的像放牛老人说的森林密布,那么,风是无法把石头吹落的。其中的道理非常简单。
作为绵延几千年的“国际通道”的重要渡口,兰津渡的每一寸土地都肯定遍布人类的足迹。你无法统计它走过了多少达官显贵和布衣草民。它的历史已经从大地上消失了,虽然,残存的断壁颓垣多少透露出这个渡口当年繁荣的蛛丝马迹,但它实在残缺得难以辨认了。
如果你从兰津渡走过,你不难发现它的历史不是写在大地上,而是刻写在西岸罗岷山的千仞绝壁之上。数十丈高的悬崖上面,刻满了密密麻麻的诗文、题记,其中大者高达数米,小者仅数寸宽阔。当地人将这个悬崖叫做普陀岩,大多数史志则称为摩崖石刻。我更喜欢后者。
公元2002年5月20日傍晚,我和我的同事老苏伫立在绝壁之下,仰望镌刻在崖壁上面层层叠叠的文字。夕阳斜射在被风雨侵蚀得斑驳的石壁之上,那些苍老而依然清晰的文字,在移动的光线中明暗不定。岁月沧桑,这个被我们使用过无数次的词语,此刻在这个古老的渡口,澜沧江水的轰响中突然变得沉重无比。摩崖石刻犹如一本巨大的历史书籍,矗立在我们面前,除了沉默之外,我们无所作为。這样的书你无法携带,你永远只能犹如一个朝圣者那样经过艰难的跋涉之后,来到它的面前,心怀敬畏地仰视它。这是一本矗立在大地之上、大江之上的无法搬动的书,一本印刷在岩石上的自然之书。它事实上已经成为自然的一部分。
摩崖石刻随着道路的拐弯分为西、南两面,七八十米高的悬崖之上,几乎没有一处空白,全部是或清晰或模糊的字,但一律苍老斑驳。我只能将目力所及的文字抄录在采访本里:
“西南第一桥”阳刻直书,楷体,高约四米。是整个摩崖石刻中最醒目的题刻。据说是明代嘉靖督学使吴鹏所题。吴鹏字万里,浙江秀水人,明嘉靖进土。
“沧水飞虹”阳刻直书,行书体,高约三米。书法遒劲酣畅。落款:督学使吴鹏书。
“壁立万仞”阴刻横书,楷体,长约四米,高约一米。整幅作品气势磅礴,极为抢眼。左下角落款:嘉靖甲辰春二月,燕山南渠书,永昌知府钱嘉猷古田。此后字迹模糊无法辨认。
“霁虹桥”横书,阴线勾边,长三米有余,右下角书有:康熙癸未冬,左下角落款:张其眉。张其眉辽宁人,康熙二十四年任保山知县。
“天南锁钥”横书楷体,阴线勾边,宽四米有余,右下直书:康熙五十三年孟春之吉,左下落款分为两行:镇守永顺总兵,西秦段腾龙题。
“怪石倒悬侵地隘,长江诸曲傍山多。”这是一副对联阴刻,楷书,字迹阔大清晰,极为醒目。落款:嘉靖庚申春,监察御史王大任题。
“玉尺冰壶”阴刻横书,楷体,宽约1.5米,上眉刻有:督学院叶大宗师,右方题有直书:乾隆庚寅二月吉日,左题:永顺六学新生敬立。
“天南玉尺”款式与上题同,唯日期为“乾隆辛巳年七月吉旦”,恐为两次路过。
“悬崖奇渡”阴刻横书,楷体,长约1.5米,位于摩崖绝高处,笔力苍健。右下书:乾隆乙巳仲秋,左下落款:滇黔使者富纲题石。富纲,乾隆间任云贵总督。
“表里山河”阴刻直书,楷体,高约二米,右书:光绪一十有八年秋八月,左书:岭西江蕴琛题并书。
“潭清壁立”阴刻直书,楷体,高约两米,右书:钦定提督云南全省学院大文宗孙伟人龙实任。左书:乾隆三年清和月谷旦永昌太守徐本仙同保山县令张福昶暨永顺六学师生公立。
“金齿咽喉”阳刻直书,楷体,高约二米,左下落款:郡丞李文渊题书。
“要塞天成”阳刻横书,勾边,楷体,宽约三米,右下题:民国二十年春。左下落款:保山县长赵道宽题。
此外还有大量被风雨侵蚀后,时代年款均残缺不全的题刻,比如“天上星桥”、“功施利跋”、“人力所通”等。
摩崖石壁之上数量最多的其实是过往文人的诗词。岩石的风化及后来者的覆盖,能完整保持原貌的非常少。我仿佛一个文物工作者那样,企图将我所能看到的摩崖石壁上的诗词全部抄录下来。末了,我发现我的采访本上写满了谜一般令人费解的断章残句,真正完整的只有几首,但我想几千年的古道,过路的高人肯定不在少数。
据载,在霁虹桥石壁刻诗文的名人甚多,如杨升庵、汪如洋、顾纯、担当和尚、屠述濂等,但均被后来者的诗文覆盖.想必是在石壁上发表作品的诗人太多,数十丈高的罗岷山普陀岩的“版面”于是拥挤不堪,发表心切的诗人们便顾不得许多,将自己的诗文覆盖在前人的作品之上。不管被他覆盖的诗人的名气是否在自己之上。所有的诗人都认为自己的作品是一流的。况且,当时霁虹桥没有管理这种并不高尚的“出版”行为的机构。于是这种不规范的出版行为便在数百年间愈演愈烈。覆盖,覆盖,一而再,再而三地覆盖,罗岷山摩崖石壁于是被层层叠叠的诗文堆满。现在,已没法知道,每一幅作品的下面究竟掩埋着多少个诗人?如果能够像书页那样翻开,那肯定是一本中国古代最独特的卷帙浩繁的流浪者诗集。当然,这与如今的风景区里随处可见的,用水果刀歪歪斜斜刻在建筑物上的“某某到此一游”绝对不一样。敢于在兰津渡留下作品的人绝非泛泛之流,那上面无论书法、刻艺抑或是作品本身都相当出色。敢于将自己的作品覆盖在别人的作品之上的诗人,无疑是自信的。因为那种覆盖,绝不是一种偷偷摸摸的行为,诗人在自己的作品之下光明正大地署上自己的名字,犹如向每一个驻足石壁之下的读者,拍着自己的胸脯说——我的,怎样?
作为云南全省规模最大的摩崖石刻,兰津渡西岸的摩崖石刻记录了明清以来五百多年间落魄官员与被放逐到滇西的文人墨客的心情。因而它多少有点“落魄文化”的性质。那些到蛮远的边地赴任的官员,心情和被放逐的文人一样,虽然仍在边远地区被委以“重任”,但肯定不少是犯了错误或遭遇小人诋毁。因为那是事实上的流放。这些心情抑郁的人,一路向远离中原的边地走来,没有飞机、火车、汽车等现代交通工具,靠步行、马匹。不知看了多少寒山碧色,只有寄情滇西山水,以解胸中忧愁。当然也不能排除文人内心里的发表与扬名天下的欲望。在这样的“国际通道”上勒石留名,把自己的作品“发表”在澜沧江峡谷的悬崖之上流芳百世,与峡谷永存。兰津渡的摩崖石壁于是成了过往的文人骚客们趋之若骛的“出版物”。
即使是后来,已经冷落了的兰津渡,仍会不时出现一些怀旧的或者好奇的人群,他们目光好奇地注视着这段被凝固在大地上的时间。摩崖石壁上密密麻麻的古人题刻,仍会激发一些现代人的“发表”欲望。我在摩崖石壁上看到两条现代人用红色的漆题写的诗句,题写的时间分别是1991年和1992年。字迹还算工整,内容是人们曾经烂熟于心的毛主席诗词里摘抄出来的“一桥飞架南北,天堑变通途”之类。
1999年7月10日,兰津渡又出现了一座铁索桥,在霁虹桥的遗址之上。那是在霁虹桥消失了十四年之后一个叫段体才的老人募捐修建的。这是迄今能在粗略的历史记载中查到的第21次重建了。霁虹桥的历史总是在不断地重复,似乎数百年来它永远都在讲述一个相同的故事,每一个故事里霁虹桥都是宿命般地重复着毁灭——重建的过程。差别仅仅在于版本的不同。据说,从霁虹桥命名之后的公元1295年起,至滇缅公路通车的1939年止,其间六百四十四年,霁虹桥便经历了十九次重建。其中还不包括解放初期,朱家璧领导的边纵为阻止国民党残余逃窜而切断霁虹桥,和1986年10月12日被洪水冲毁。我在一本民国时期的《保山县志》里看到这样的记载:
“桥又倾,镇守太监朱奉及参将沐崧,命所司葺之,以图久远,始于正德六年十一月八日。”
“嘉靖己酉夏,霁虹桥复圮。”
“万历丙午,顺宁土酋猛迁瑞叛,阻兵烧毁。崇祯戊辰,云龙叛贼王盘又烧毁。四十年间,二次被毁。”
“明季复毁。……后毁于兵。康熙十二年,总兵张国柱重建。吴逆时又毁。乾隆十五年,水泛冲毁。”
“道光二十六年,兵燹焚毁,铁索坠于江中。”
“既建铁桥后,屡毁屡修。一郡之治乱所系。”
每一次重建,官员们都要留下一个重修霁虹桥的碑记,或者将其刻写在兰津渡的摩崖石壁之上。如果把它汇编成冊,那是一本很厚的书。有哪一座桥经历过如此曲折坎坷的命运?
除了用文字记载的历史之外,霁虹桥更多的却是没有见诸文字的民间记载。这一类的记载,更适宜于口头讲述,因而它一般发生在当地居民的火塘边。在平坡村,我听到的是二战时侵华日军曾企图炸毁霁虹桥,高峻的博南山与罗岷山使日军飞机不敢低飞,炸弹扔得满山轰响,烟雾散去后霁虹桥依然屹立。几十年后,还有人在峡谷的山崖里捡到弹片。霁虹桥于是成为二战时滇西唯一没有被炸毁的桥梁。
其实,唯一“在场”的历史见证人是摩崖石壁。它始终沉默地注视着人类在这里上演的一切。我在想,它所看到历史与人类在它身上刻写的所谓历史肯定有着巨大的差别。
现在回想起来,我是在2008年5月的一个黄昏和兰津古渡做最后的告别的。那是我看兰津古渡的最后一眼。那天,兰津渡的黄昏非常苍凉,夕阳为兰津渡的所有景物设置了一种令人伤感的背景。我坐在一个残破的石碉堡上,默然注视着最后的光线在峡谷和江面上发出微弱的反光。我在采访本里特意记下了此刻的时间。因为几年之后,兰津渡刚刚建起的铁索桥以及著名的摩崖石刻都将不留一点痕迹地消失殆尽。正在澜沧江下游建设中的小湾电站将使此刻我眼前的一切遭遇灭顶的命运。包括我身下残破的石碉。因而我多少有点为它送行的感觉。兰津渡重复了几千年的故事终于以毁灭的方式结束了。当然在某种意义上,它已经毁灭了,它只是以一种遗址的方式存在。据说这种毁灭是人类文明必须付出的代价。很多时候,我们总是心情复杂地接受这种无可辩驳的理论。在很多人眼里,为一个早已废弃的渡口、一座古桥而放弃现代社会最需要的电站,肯定是可笑的,不可理喻的。我能做到大概只能是,在兰津渡、霁虹桥所有的历史、所有的故事都将沉入江底之前多看它几眼。
2015年9月,我又一次来到兰津古渡口,我看到的只是一片宽阔的水域。兰津古渡已经彻底沉入水中,荡然无存。从前汹涌浑浊的澜沧江已经成为一个安静清澈的湖。波平如镜。
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责任编辑 楚 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