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师倪承丰教授于1999年移居香港,开始他在香港的生活,也开启了我们十八年的深厚师生情谊。在他六十年左右的教育生涯里,在香港的时间占了三分之一。2017年8月,倪老师因病辞世,谨以此文怀念这位我敬爱的声乐教育家,并分享一些我从他的教学中领悟到的关于声乐的理念和感受。
我与倪老师的初次相遇是在2000年初,春节期间在我家的歌友聚会中,那时候他刚刚到香港不久。酷爱歌唱的朋友聚会是一大乐事,当知道歌友钟卓雄先生带来一位从加拿大回来的声乐教师,大家都很雀跃。当时,我刚学习声乐不久,不知天高地厚,心里一直渴望得到专业歌唱者的指导。倪老师静静地聆听大伙儿演唱。唱毕,我们请他指导,他以温暖的声线用普通话淡淡地说:“你们的声音本质都很好,可是唱得有点儿别扭,为什么把‘Mimi’唱成‘Meme’呢?”我们的问题,被他一语道破。
我一直渴望学到美声唱法的精髓,于是决心向倪老师求教。虽然之前我也曾跟其他教师学习,但总感觉自己唱得很紧张,面部表情也不好,倪老师直率地表达正中要害。随倪老师学习后,他常提醒我,如果唱的时候能保持面容舒畅和轻松,那我就成功了! 果然,近些年我终于有了这种体会,无论高音、低音都不觉得吃力,而是能自如地表现作品的情感了!
倪先生与学生合影,居中者为本文作者
我对倪老师最深刻的印象是他拥有超凡的声音听辨能力。我相信这是倪老师的天赋,以及他多年钻研声乐的心得、磨炼及经验,令我万分敬佩,并成为他忠诚的追随者。
初学唱歌时,香港歌剧院还未成立,歌唱爱好者大多来自合唱团,我由唱一般流行歌曲至进一步喜爱古典歌曲也是偶然,不在此赘述。当年找老师也是凭印象和随缘,后来得知倪老师从小热爱唱歌,小时候在上海的教堂唱诗班演唱,凭优异成绩考入上海音乐学院,学生时代师从有“中国夜莺”美誉的周小燕女士,更与留学保加利亚回国的著名男高音歌唱家施鸿鄂钻研美声唱法及培育歌者之道多年。经倪老师引见,我有幸与这两位著名的“美声”歌唱家及教育家会面过,提升了我对学习声乐的兴趣。
在上海音乐学院任教期间,倪老师长期负责招生工作,走遍大江南北寻找艺术“好材料”。倪老师坦言,挑选潜质好的学生,不单在于声音条件,更要看重整体文化素质。他不追求“高、响、亮”的声音,更看重音乐与音色内涵的“真、善、美”表达。以我为例,他认为我的发声状态很自然,所以在学习上或表达上就可以自如塑造,不需要太多加工,这是一项优势。他凭着对美声唱法和声乐教育事业的赤诚之情,不懈的学习及钻研,独具慧眼地发掘和培养了众多声乐人才,堪称“伯乐”。
面对一些起初没有音乐基础或学习有困难的学生,他都悉心教导、内热外严,从学生的自身出发,让学生发展其声音的优势,我随他学习时亦体会到这一点儿。他对每位学生有着不能言语的认真及爱惜,就好像他发现了一块玉石,投入地雕塑一件艺术品一样。虽然他是一位经验丰富的教师却很谦虚,他说:“一个成功的声乐家,老师的功劳只是一半,学生的努力及领悟是另一半。”
他说,任何声音本质都可以塑造成好的声音,任何人的音色都可以很优美,它的优美取决于唱法及技术。不过,他还是喜欢自然、清纯、温暖、有光彩的音色,更以钻石和玻璃的差异来比喻。我感谢倪老师的知遇之恩,并庆幸自己能够在香港结识这位声乐教育界的鸿儒。
倪老师有特强的音乐记忆力,仿佛过耳不忘,他在听乐队演奏时,对各种乐器演绎的乐章都记得清清楚楚。他的耳朵特别灵敏,有着绝对音感,对我们歌唱中哪怕稍微的偏离都能一一察觉并提醒。
倪老师时常叮嘱我们要有健康的唱法,切忌为追求响亮而用蛮力冲击声带,因为他也曾深受其害,并目睹同行们受到的困扰。他仿佛能运用中医“望闻问切”中的“闻”,通过听人唱歌或说话的气息和音色就可以判断声带的状况。他最担心是听到歌者所唱出的声音总是偏低,因为他觉得那是危险信号。他有时不经意地说出某些歌唱家的歌唱生涯在走下坡路,我们听时不以为意,之后却往往能证实他的判断是对的。
据说,他有一次在学校测试肺活量,比常人大30%,这于歌唱者来讲,是先天的优势。他却不以为意,认为脑才是主角,身体是听从大脑的指挥。所以在练习时他经常给我们“洗脑”,生怕我们模仿他人的演唱方式,贪恋赞赏而走歪了路。
倪老师对声乐发声技巧的训练要求极为严格,对艺术的追求精益求精。他时常提醒我们要摆脱追求声音及高音的“魔咒”。他解释道:美声唱法必须有气息的支持和控制,精髓在于声音的连贯、穿透力与共鸣,用心把歌词唱得准确优美,以表达作曲家赋予音乐的美及意境。从他身上,我领悟到美声唱法的境界,远非“不用扩音器”那么简单。
我们在上课时也发掘了好些有趣又有启发性的句子:
“打太极,脚跟要如树根一样扎地三尺。”
“抛物线,穿透力及能量,就好像武侠小说里的‘如来神掌’。”
“均匀及圆浑的音色和气息,控制就像‘海龟生蛋’。”
“头腔的状态就像广东话的‘开’字。”
他形容唱歌如同杂技演员走钢丝或舞蹈演员跳芭蕾,掌握其中关键的稳定性及技能,必须自己勤于练习及增加在舞台上的磨炼。
倪老师经常说,歌唱并不是表现自己声音如何美,或是技术多么好,而是通过演绎生动优美的旋律,将作品的意境、感情和美感带给观众欣赏和享受。他喜欢用雨果的名句来抒发对音乐的深情:“音乐表达的是无法用语言描述,却又不可能对其保持沉默的东西。”他认为这是对音乐最准确的诠释。他对音乐的感觉是澎湃的,浑身都可以表达作品的意境,这正是他的特长。至于他的乐感是由学习获得还是与生俱来,我的直觉是后者居多,因为他对音乐的优美表达有着极敏感的触觉和独到理解。
在唱法上,倪老师对著名男中音托马斯·霍尔格外欣赏,他认为这位歌唱家的音区和谐统一,唱法完美,歌声带着澎湃的能量和雄浑音色,音乐、语调的表现都极为精湛。托马斯于2013年到香港演出瓦格纳创作的以海洋和风暴为背景的大型歌剧《漂泊的荷兰人》,此剧对演绎荷兰人这个角色的歌唱家唱功要求极为苛刻,这正是我请倪老师和师母一同观赏的原因。对我而言,能欣赏这出长达三个小时的动人歌剧已感到很满足。岂料第二天老师自己再次买票入场观赏,可见当时已八十高龄的他,对技艺追求的热忱丝毫不减!
倪老师为我选歌曲,主要以改进或提升技巧为大前提,多选择悦耳的曲目。学习一首新歌时,老师要求练习音准、旋律、节奏和歌词等。
第一关是先哼唱曲调,熟悉后再以元音练习。除了熟悉歌曲音准外,倪老师要求我在课余时间反复朗诵歌词,发音和断句要准确、有语调。
第二关就是把音和字结合演唱。上课时倪老师与我一起以慢速练习,遇有唱不了的高音,我就先以低八度把歌曲唱熟。
第三关是对歌曲的理解。如演绎普契尼的《艺术家的生涯》里面的咏叹调《回到我离开的地方》,讲的是女主角咪咪弥留时的一幕,她在最后以依依不舍、充满爱意的情怀诉说着往事,向心爱的人告别。这些细节倪老师都一一提醒。
第四关是要总体配合起来,由师母周老师弹琴,演唱时不仅气息控制、身心放松、共鸣腔的运用等要适宜,还要自信、投入,把歌词优美和清楚地演绎。
有一次在日本欣赏《艺术家的生涯》,老师特别讨论到歌曲的意境,在下雪和告别的情景下,要将音乐、字、韵、音色及意境富有诗意地连成了整体。
倪老师时常叮嘱要多与周老师练习,每首作品必须练上百次才能上台表演。每一次的练习,老师都万分投入地聆听并热情的指导,使我对唱歌更有动力和深深地着迷。
倪老师在香港的学生大多是业余歌唱爱好者,都是各个领域的专业人士,包括律师、医生和企业管理者等,每个人都忙于自己的事业。倪老师并未因大家工作忙碌而选择宽容,反而以正统训练及要求,严加督促。每次上课前他都会因个人进度备课和布置曲目,课后再进行检查,抓住学习和改进的重点,叮嘱我们反复练习。庆幸有师母精湛的伴奏,使大家练唱更有规格,更加投入。倪老师淡泊名利,甚至不算上课时间,每次上课,我都深切感受到老师对我的改进都心生欢喜,哪怕只是点滴的进步、领悟。
每年在香港举办的学生演唱会成为倪老师的教学平台之一,这是他的声乐教育注重实践之体现。不能只是自己觉得好,还要为其他人演唱,所以,他总是鼓励我们去演出,每年的音乐会也算是我们的考试。他希望我们通过积累舞台经验来提升心理素质和投入感,从而提高我们对声乐练习的积极性。至今我们已经举办了二十场音乐会,吸引了很多听众,得到他们的赞赏。更可贵的是,我们从中认识了很多志同道合的朋友,互相鼓励。倪老师成为学生们聚首的核心人物,大家总是渴望老师观赏我们的演出,不管评价好坏,都是我们追求精进的动力。
倪老师曾说,歌唱者在表演时,自身犹如“冰与火”的较量,要全情投入,热情如火;而内心却要冷若冰霜,去冷静控制及展现音乐与内容。他说,唱歌就是付出,用心去唱,在台上唱歌就像玻璃人,肚里有什么,分量有多重,都一清二楚。他并不看重一时的成功,而更看重我们以后的艺术之路。我想这就是一个教育家和一般听众的分别。
这些年来,我最怀念的音乐会有三场。
“倪承丰教授学生演唱会”,2002年10月19日。我初出茅庐,与施鸿鄂教授、白萌教授和于克勇先生同台演出。那次演出让我对多位前辈和老师的经历加深了认识,他们的学习经历与人生哲理,每一节都可成为精彩的文章。
“八一知音聚”,2013年8月13日。那是庆祝倪老师八十岁生日的音乐会,由他的儿子倪澜先生及管弦乐团伴奏,美妙乐韵赢得听众们一致好评!
最后一次是倪老师患病期间,“声乐爱好者——乐韵之夜”,2017年8月8日。纵然老师已无法出席欣赏,但他在病榻上透过电话仔细听了每一名演出者的歌声,他在演出前对学生的悉心指导依然历历在目。
在倪老师多年的指导下,我们当中一些业余演员和声乐爱好者已日渐成熟,音乐会也具备了专业表演的水准,这可算是对老师的一点报答及感谢。
我是香港歌剧院的创办人之一,也出任主席数年,对于歌剧艺术在香港的普及和推广尤其关注,希望能协助推动本地艺术事业的发展。那时,我曾向倪老师请教,征求他对成立香港歌剧院的看法。他坦言,担心我们的路曲折难走。后来,他多次观赏香港歌剧院的演出,见证了歌剧院和歌剧在香港的成长,他对莫华伦推动香港歌剧发展有着正面评价和赏识。
观看过二十五场由香港歌剧院及香港艺术节推出的大型歌剧后,倪老师自言乐见演员及歌唱家能有这样的技巧和演绎水准。他也是香港管弦乐团的忠实拥趸,听了无数场有他个人所钟情的曲目的音乐会。他赞赏香港拥有完善的演出场地、音响设施和国际一流的制作。此外,他认为钢琴家王羽佳、小提琴家宁峰都是难得的音乐天才,技术及音乐造诣皆炉火纯青,是中国人的骄傲。
老师在香港也欣赏过不少国际知名音乐家的演出,包括安德烈·波切利、莎拉·布莱曼、何塞·卡雷拉斯、芮妮·弗莱明、曹秀美、基莉·迪·卡纳娃、安娜·涅特莱布科及卢奇亚诺·帕瓦罗蒂等。
倪老师在香港的十八年,生活充实又丰富。他拥有幸福家庭和健康人生,喜欢有品位和高尚的文化,对高尔夫球和桥牌尤其热衷。老师在香港妇女会的桥牌聚会上与英藉女牌友搭档,对方诧异于一个中国老教授能对桥牌有如此深入的硏究,打得那么精湛、有风度,后来她才得知,昔日在上海知识分子群体中桥牌曾流行一时。倪老师与他的师兄也常切磋,每日参加《南华早报》桥牌专栏的练习,桥牌技术不容小觑。
倪老师从2017年1月开始卧病,最后几个月他仍然努力为学生上课,他热爱生命及教学,努力配合治疗争取康复,我感受到他坚强的意志。他在7月下旬还到西贡打高尔夫球,又与家人一起庆祝儿子生日。他的头脑非常清晰,但8月初开始,病情及体力下滑得很快,没有给大家足够的心理准备。或许老师意识到没有希望,正如他的性格,他不愿给任何人增添麻烦,所以就挥手别去!我们都很伤感,很惋惜,很失落。他的离去,是香港声乐教育界的一大损失,对我而言,如失去至亲般地伤痛,唯盼老师安息。
倪老师生于国家动荡的时代,经历人生各方面的磨难。他对每个人生阶段及逆境,都能以正面态度去面对。勤勉、坦诚、不贪是他的为人信条。他经历了一个有意义的人生,他成就他人,忠于理想并活得开怀,更为音乐艺术界做出了贡献。倪老师桃李满门,在香港期间我亲睹他对各位学生和师兄弟的感情,更仿佛感受到他一生都活在音乐艺术美妙、温暖的世界里!我怀念他、敬重他,希望借此文章记下一些倪老师对声乐艺术的心得和他对声乐教育的执着,以及对音乐的尊重,更是提醒自己勿忘所学!